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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了,我的趙灣

      2019-11-13 09:26:34廖清華教師
      四川文學(xué)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龍眼樹清華爺爺

      □文/廖清華(教師)

      10月20日上午,上完第一節(jié)課,我走進辦公室剛坐下,就聽見手機響了,拿起手機一瞧,是父親廖乾春打來的。近段時間不知是老爺子閑來無事,還是老爺子誤認為自己的兒子是這所中學(xué)的校長,老爺子一天到晚打電話騷擾我:老家趙灣村三隊張三的娃要讀高中了,你想辦法弄到你的學(xué)校來;八隊劉五家的娃要分班了,你給他分一個好班;十隊張七的娃要填志愿了,你幫他指點一下……他把他自己當(dāng)成了趙灣村的招辦主任,他兒子可沒把自己當(dāng)成是學(xué)校的校長。老爺子真把他自己當(dāng)成一根蔥了!

      有點怕父親以及父親背后的趙灣,心里有些不耐煩,可又不得不接,“老漢兒,又是啥事呀?”電話那邊聲音有些發(fā)顫,“清華,市機床廠將遷到我們趙灣村來。今天,上面來通知,要求我們在月底前把各自的家、祖墳全部搬遷。你星期天還是回來吧,你媽給你點豆花,這將是你在老家吃的最后一頓飯了,吃完這頓飯,我們就到區(qū)上租房子住了。你回家看一看,留個念想?!?/p>

      愣在當(dāng)?shù)?,竟沒有聽見第二節(jié)課上課的鈴聲。

      坐了幾十里的公交車,走了幾十里的泥巴路,終于看見自己的家了。

      煙囪里冒出的青煙在竹梢上蕩來蕩去,它們在朝我揮手:廖清華,你媽叫你回家吃飯。

      大黃狗在屋后的斜坡上,使勁地朝我搖尾巴。小家伙伸出舌頭,親熱地舔著我的手,腦袋直往我懷里蹭。摸著大黃狗的頭,我不禁有點憐惜這家伙了。明天,到了明天,父親母親拿你怎么辦呢?城市雖大,恐怕也容不下你這條土狗。明天離開趙灣,它是不知道的。它同往日一樣,銜著我的褲腳,拉著我徑直往廚房走去。我知道,它是樂意做這個工作的,它知道它的小主人想他的媽了。

      柴煙很大,廚房里不時傳來母親的咳嗽聲?!皨專愕那迦A回來了?!蔽医辛艘宦?,進了廚房。只見母親在柴灶前正用筲箕扎豆花兒,母親頭也不抬,“你回來得倒是時候,去喊你老漢兒回來吃飯了?!薄袄蠞h兒去哪里了?”“他去看你死了三十年的爺爺了。”

      父親坐在爺爺?shù)膲炃?,悶悶地吸著紙煙?!袄蠞h兒,豆花兒都點好了,媽叫你回家。”父親呆呆的,也不搭話,嘴里吐出一個個煙圈,煙圈飄上爺爺?shù)膲烆^,散了開去。父親用手拍了拍旁邊的泥土,示意我坐下。我挨著父親坐了,問道:“我們將把爺爺搬到哪里去呢?”“都給你胡姨商談好了,將把你爺爺搬到蝦壩村胡姨那里去。”一邊是冒著煙的父親,一邊是冒著雜草的“爺爺”,我開始胡言亂語:“爺爺死的時候,我才八歲,我都記不清爺爺?shù)哪恿?。一晃都過去三十年了,挖開墳包,恐怕爺爺?shù)墓撞亩几癄€掉了,爺爺?shù)墓穷^都沒了,不搬也罷!”“你說啥呢!書是白讀了!”父親把煙頭扔進眼前的干田子里,眼睛瞪著我,嗓門特別大,也許他想讓他的父親也能聽清,“你爺爺在那邊好著呢。他老人家一直都看著我們,否則你能考上大學(xué)?”我吐了吐舌頭,閉了嘴。

      一陣秋風(fēng)穿過竹林,越過墳頭,飄入田里,化成了滿目的悲涼。十月,是秋收之后的季節(jié)。秋收之后,村民們又做了一次拉網(wǎng)式的清野。莊稼沒了,稻草垛沒了,桑樹、桉樹也沒了。村民們想把一切進行清理,想把一切搬進城里??尚Φ内w灣村民,恨不得早日逃離生他養(yǎng)他的趙灣。趙灣一陣冷笑,它在笑自己的孩子們:頭頂這片天腳下這塊地你們能夠搬走嗎?祖祖輩輩在這塊土地上留下的足跡你們能清理掉嗎?你們真的以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面對空蕩蕩的田野,我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我的趙灣心里在流淚。土里、田間是別樣的荒蕪?;氖彽倪€有我干涸的心。我干涸的心在哭泣,它找不到回家的路。趙灣,我的趙灣沉淪了。

      沉默良久,父親嘆了口氣:“清華,哪天我不在了,你和二娃將把我埋在何地呢?!”這可是個嚴峻的問題!“老漢兒,你說啥呢!你身體好著呢!我還要跨上你的肩頭騎馬馬呢!”拍著父親的肩膀,我的臉笑得很燦爛,笑得很小心?!盃敔斪吡?,有你和叔伯們把他埋掉,這是兒子知道的;若有一天,你和媽媽若離開我們先走了,我和二弟會把你們埋掉,這是兒子知道的;可若有一天,你的兒子走了,誰會把你的兒子埋掉呢?這是兒子不知道的?!睋崦w灣的泥土,鼻子酸酸的:“父母不在了,自己不在了,兄弟不在了,我們都不能回到趙灣了,這是毋庸置疑的?!?/p>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越山無黃葉,客子自悲秋”……穿過歷史長河,這一天,我終于讀懂了先秦宋玉筆下蒼涼的秋,讀懂了杜甫、晁說之筆下孤獨懷人的秋……傍著年邁的父親,坐在爺爺?shù)膲炃埃粗冗^千百次的土地,想著明日的別離,真是“天涼好過秋”??!既然相思、懷遠、漂泊、傷逝、失意是秋的近親,那么秋天就不僅僅屬于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其實,它也屬于你和我,屬于我們每一個人。這一天,是注定令人難忘了。

      “大爸好!我和奶奶等你和爺爺回來吃飯耶?!眽巫优赃?,侄女廖馨媛正在龍眼樹上晃蕩。十月,龍眼樹仍然枝繁葉茂。樹上的小女孩,穿著一件紅色衣服,歡快地搖動著龍眼。望著紅女孩,不知不覺的,我眼鏡上布滿了淚滴。二十年前,自己親手栽下了這棵樹。二十年,由少年到青年,由青年而中年,皺紋爬上額頭,雜草長滿內(nèi)心,世俗的內(nèi)心又哪有這棵龍眼的位置。二十年,龍眼樹默默地成長,自顧自地,在陽光下,在風(fēng)雨中,在父母滄桑的身影里,它長成了一棵能承載小女孩的參天大樹?!妒勒f新語》記載:“桓溫北征,經(jīng)金城,見年輕時所種之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桓溫是幸運的,他所栽柳樹畢竟活了百年千年。而我可憐的龍眼樹呢,明天將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轟然倒下,該流淚的是我!

      “廖馨媛,你使勁搖,把龍眼搖死了大爸給你買糖吃。”小孩認為她大爸生氣了,伸出舌頭朝我做了個鬼臉,極不情愿地滑下了樹。

      少年不知愁滋味,可這個小女孩連少年也算不上!

      干枯的葡萄架下,房檐下的柴堆中,廚房里的灶臺前,不見了雞的蹤影,大黃狗失去了它的伙伴。豬圈里空蕩蕩的,連一點豬屎都沒有。這還是我的家嗎?我心里發(fā)慌,一個迷路的人置身于茫茫的荒野中,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父親佝僂著腰,站在石磨前,用手撫摸著磨盤,神情有些沮喪?!傲吻?,你就守著那塊石頭過日子哈,我們吃飯了,不等你了?!蹦赣H有點不耐煩,“你昏了頭了,難不成你要把這副石磨抬進城里?”父親輕聲地嘟囔道:“這個磨子還是我當(dāng)年親手打的呢!清華和二娃都喜歡吃它磨的豆花?!?/p>

      一塊滾燙的豆花滾進喉嚨,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嘩直流。母親端起酒杯:“清華,別難過,喝酒!三百年前湖廣填四川時,我們鐘家不知從哪個旮旯遷到了四川富順。你們廖家也不知從哪個旮旯遷到了四川富順。然后,我嫁到趙灣,嫁到你們廖家,從此,給你們父子三人做牛做馬。搬走了,媽不傷心?!?/p>

      母親不喜喝酒,我也不善喝酒。可每次回趙灣,我們母子二人都要喝兩杯。母親端起酒杯,臉就紅紅的,話就多起來。我知道,母親想和她的兒子說話。不勝酒力的我,常常不知不覺地就醉倒在母親的嘮叨聲里。

      “媽,明天就搬走了,你當(dāng)真放得下?”我擦了擦淚痕,問我媽。

      “有啥放不下的,你媽我當(dāng)了一輩子的農(nóng)民,臨到大半截入土了,居然要進城當(dāng)一回居民?!?/p>

      “你和爸離開了,推土機把趙灣推掉了,我將回到哪里去呢?”

      “回哪里?你媽去哪里你就回哪里!你媽不在了,也就管不到你去哪里了”母親臉色通紅,端著酒杯的手微微發(fā)抖:“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清華,吃了飯,陪媽到外面走一走。”

      黃狗可不管人世間的傷心事,它在桌子下面鉆來鉆去,享受著主人提供給它的食物。瞧它那個高興勁兒,它可不知這是“最后的午餐”。

      “媽,家里怎么安排大黃狗呢?”摸著大黃狗的頭,我臉上流露出無限的愛意。

      “這幾天,我們都忙著搬遷的事情,它差點被偷狗人偷走。它見了生人就咬,又不能把它帶進城里去。我們準(zhǔn)備把它送到你舅舅家去。它年紀(jì)大了,恐怕也活不了幾年了?!?/p>

      教我們讀書識字的村小是趙灣村的大腦,哺育了村民的蜿蜒曲折的水庫是趙灣村的心臟,那起伏于山坡的土地是趙灣村的脊背,沖里的水田是趙灣的胸膛……村小拆了,水庫填了,土地推了,我的趙灣也就死了。我陪著母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巡視”趙灣,看著矮胖的母親,我想:一個鄉(xiāng)下婦女,其足跡不超過方圓四十里。她的領(lǐng)地小得可憐,可她把她的力氣、青春、喜怒哀樂全部獻給了趙灣。她心里能放得下趙灣?

      我是放不下趙灣的!放不下她的頭她的眼她的腰她的軀干,我想把她的頭她的眼她的腰她的軀干折疊好統(tǒng)統(tǒng)放進心里,把她帶走,讓她伴我一生。三十年前,為了逃離趙灣的貧窮,十一歲的我,背了一個竹背篼,斜掛著一個泛黃的書包,提了一個網(wǎng)袋,里面兜著一個飯盒,彎著腰,踩過一根根田坎,越過一溜溜小土包,到幾十里外的中學(xué)念書。我逃離趙灣,想忘掉我的趙灣,去尋找新的故鄉(xiāng)。

      而現(xiàn)在,趙灣靜靜地站在我眼前,我認認真真地打量著、讀著她的每一個細節(jié),心里有無盡的懺悔與遺憾?!坝钪娲松碓强停豁殣澩液卧S。但中秋、時節(jié)好溪山,皆吾土?!边@是南宋著名詩人范成大的詞句,大意是說,人本來就是宇宙的過客,此身只不過是暫時寄托在這天地之間而已。既然此身如寄,則天地之間到處是吾鄉(xiāng),何必為望不到家鄉(xiāng)而惆悵?還是好好欣賞這美麗的溪山吧。范老先生是樂觀曠達的,人只不過是天地間一匆匆過客而已,又何必分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墒?,小氣的我不知天地遼闊、宇宙茫茫,只知趙灣是承載我的唯一“星球”。別了,我的趙灣。親愛的,請告訴我,從此,我的心魂歸于何處?

      站在田埂上,我和母親默然無語。父親站在壩子里,呆呆地望著我們,吧嗒吧嗒地吸著煙。

      秋風(fēng)習(xí)習(xí),酒意彌漫在秋日的空氣里,化為說不出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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