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床前無孝子”
他想放棄
他想花錢請護(hù)工
自己突圍出去
讓耐受力的尺度
上浮一點
讓死神通過別人的手
來敲他的門
而不是自己
謙遜有禮地接見
直到有一天
有人告訴他
父親在著,你叫他
還能回應(yīng)你
還能看到他躺在床上
還能給他喂飯
剪指甲,擦拭身體
像擦拭一面鏡子
他會讓你看到
自己昔日的影子
現(xiàn)在的影子,還能
證實那些轉(zhuǎn)變的故事……
心中的黑屏突然一閃
他聽到鴿哨
抬頭,看到鴿群
盤旋在屋頂
同事李華義死了
那天去逛超市
碰到他弟弟
遺容卸妝后的李華義
站在超市出口檢票
火化那天
高熱的爐膛前
我為他捏了一把汗
骨灰出來
我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四月中午
群山如蒸籠里的饅頭,遠(yuǎn)方微茫
年初三,發(fā)小們約去逝水流年酒吧
坐一坐,幾杯酒入喉
我突然無從談?wù)撟约?,就像喝下去的?/p>
無從談?wù)摰乩镝劸频挠衩谆螓溩?/p>
窗外,煙花升空,又一年過去了
有一會兒,我們提及同一件事
來不及脫光,扎入泳池
打撈一個低年級的學(xué)弟
那一刻,燈下沉默
仿佛我們還在水里
竭力摸索
盡管,撈上來他已經(jīng)咽氣
清晨或傍晚
鎮(zhèn)上的老人在此小聚
癡呆癥患者,輪椅里的中風(fēng)者
心肺功能衰弱者,孤寡者……
車輛圍著他們繞圈
各奔東西,或各歸巷里
樓房波紋般擴(kuò)散著
他們處于小鎮(zhèn)寂靜的中心
我是否可以把他們稱作花蕊
萼葉散盡,夢的邊界縮小為一頭白發(fā)
是否像微顫的鎢絲,在生命兩端頻閃
猶如我這些年遲疑的憂傷
接通童年,他們帶給我的藍(lán)色的記憶
稻子割了
剩著稻茬,像兵馬俑
一種快意消散后的殘余
瞬間開闊,刺入秋日天空的藍(lán)肚皮
我教兒子摳泥摜砂鍋
爆一聲,他咯咯咯笑一陣
爆一聲,傍晚的火燒云散開一點
爆一聲,童年的鳥巢
又一枚蛋破殼
我教他搓泥彈
小小而摯愛的敵人,攆著我野戰(zhàn)
我假裝成他的手下敗將
不斷被擊中,假裝捂胸
發(fā)出疼痛的呻吟
他突然冒出一句:
爸爸,今天我太幸福了
我的心,一陣刺痛
假裝倒地,一動不動
推他爬上稻草垛
再鼓勵他,勇敢往下跳
像個小男子漢
妻子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原因
那些稻草人,仿佛復(fù)活的跳樓者
站在秋風(fēng)中靜靜守望
教他用泥捏出爺爺,奶奶
爸爸,媽媽……自己
捏得不好,看著一個樣
置于田埂,全送給了稻田
回程的車上,小家伙還在念叨
該再捏一會兒,捏好一點
而暮色壓了下來
最后的夕光在山背打開
像一扇門留著條縫
等著我們回去
這個冬天的夜晚
兒子總叫我和他一起入睡
好像要我在身旁
他才會被安全帶入夢鄉(xiāng)
陪伴,變成了重負(fù)
一種拖船牽引貨輪入港的付出
他睡著后,我悄悄起身
埋頭書本
悵惘于無邊寒潮
孤獨,有時像窗外浪漫的月刀
平分人間冷暖,像詩歌之眼
萬物昏沉?xí)r一次次睜開
有時,是無能為力的崩潰
崩潰如兒子,一陣毫無由來的夢哭
我不得不把他
從噩夢中打撈出來
摟著他,哄他
一坨大的冰塊,和一坨小的冰塊
在更深的夜里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