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成
那年的無數(shù)個夜晚,他讀詩,
躲在被窩里寫情書。手電筒光里
溫?zé)岬乃F,提醒他抑制粗重的呼吸。
他偷偷出去跟她碰面。一些事即將發(fā)生,
總沒有發(fā)生。隔著厚實(shí)的毛衣,
他被隱秘的欲望,捂得渾身是汗。
他觀察三十個凌晨的月亮如何逐漸變化;
他發(fā)現(xiàn)黃緬桂的香,不同于白緬桂的香。
透過層層緬桂,貓頭鷹的叫,總令他想起
一堵荊棘叢生的土墻后,那塊空空的草坪。
那塊他離開了就再沒回去過的草坪。
他早已不記得,那年他怎樣疲于奔命,
辛苦工作;只剩心底癢癢的痛,揮之不去。
仿佛立在月下,他還能等來
那些蔥蘢的夜色,越過一臉滄桑的皺紋。
他終于把自己變成了一株植物,終于擁有了
一株植物所擁有的那些:腳底的土地,
內(nèi)心的平靜,不緊不慢的日常生活。
他終于不用沒根沒柢地四處漂泊了,終于可以
朝著一個簡單的方向,認(rèn)真生長,
風(fēng)吹不倒,雨打不敗,一門心思地開枝散葉。
去告訴那些行走的人們,讓他們偶爾停步,
想想他的一生,就是樹木的一生。但是不要
告訴他們,樹上的花,其實(shí)從未開過。
南浦在煙柳中變暗,
金釵在渡口,拆成兩半。
其中一半,困入高樓,
在窗臺下生銹。
簾外總有過量的夜雨
將夢境敲斷。流鶯聲聲,
飛紅片片,究竟是誰在指使?
像落日西沉,像江水東逝,
忍都忍不住。
必是它干的,必是春天。
它帶得愁來,自己卻悄悄
躲起來了。它竟然不把愁
再帶回去。
像一棵樹,種在水泥臺里,
腳下長出結(jié)實(shí)的根須。
夜深人靜了
也不能下來走走。
像紅嘴鷗,住在西伯利亞,
去一次云南
需要飛行兩個多月,
提前準(zhǔn)備半年的時間。
像我,困在城北,
三年不曾去過城東。
我站在路邊,看那些銀杏
被連根挖走,
運(yùn)往別的地方,就忍不住
追著卡車跑上一程。
他說不清自己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但在家里,他的確沒有時間
看會兒電視。獨(dú)宿旅店,
寂靜讓這小半生的生活
如走馬燈般撲面而來。日子極慢,
幾年下來,又著實(shí)快得可怕。
他不知道是否只他一人
有這種感覺。色彩濃艷的都市劇
矯情,拖沓,沒頭沒尾。
——但這并不重要。
他珍惜這難得的空閑時光。
也許因?yàn)樘脹]有一個人
胡思亂想,也許因?yàn)樵缇屯?/p>
愛情是什么滋味,也有可能
是體內(nèi)的湖水積得太滿,隨時會
破堤而出,面對屏幕里
蹩腳的虛構(gòu),這個中年男人
醒在夜的深處,猛然間涕泗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