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
零
賓館不供暖,空調開了跟不開一樣。趙倩渾身冷,叫我抱著她,中間我們想做一次,韓汐顏打電話給我,趙倩搶著接了。韓汐顏在等我說話,趙倩在等韓汐顏說話,相互等了會兒韓汐顏說,新年快樂啊。趙倩說,你也新年快樂。半島禁止燃放煙花炮仗之后,外面冷清極了,整個城中村像是沉進了寂靜的湖里。
隔天我和趙倩路過那個光禿禿的小公園,原本該看到參天大樹的地方,變成了密布著的齊膝斷的樹墩子。我一個樹墩子一個樹墩子看過去,陰影處的殘雪早讓枯草喝光了,大地一片蕭索。趙倩因為職業(yè)病,走路比我快。按規(guī)定她們小護士遇到險情是不能跑的,一跑心跳就加快,就慌里慌張。所以她走路很快,我一直跟不上她。
這邊的城鄉(xiāng)接合部,也是地下水灌溉花卉草木,整個部落的冬天大氣彌漫的都是餿主意。
一
那幾天全市倡導地下水循環(huán)利用,數(shù)不清的鮮綠裝飾的園丁,抱著又粗又黑滿是裂痕的膠皮管子,把水抽上來然后噴灌到馬路兩邊的綠化帶里。我騎著電動車往學校方向走,一路看見的都是水花、水霧和彩虹,在瓦盤里成串低垂著的濕淋淋的白色蘭玲花,水汽籠罩下的國槐靜謐沉寂,一動不動的浸濕的雜草,得到澆灌的草蟲在陽光下嘶嘶鳴叫。不一會兒我的頭發(fā)讓水氣打濕了,我停下,兩腳撐住地面擦眼鏡,這半個城市都彌漫著餿主意的味道。
到了學校得知陳光這小子留堂,隔壁班的女老師韓汐顏告訴我的。“你兒子功課一塌糊涂。”韓汐顏一只手從領口伸進去,當著我面正了正她的胸罩。學校每個月組織一次拉鏈考試,今天是考完發(fā)試卷的日子,周圍已經站滿了家長。我有些緊張,點煙的時候手一抖,煙掙脫束縛掉到地上。撿起來后怎么也打不著火。我這個年紀的人了,有兩件事還沒有過關,一是發(fā)試卷前老師念我名字,二是醫(yī)生往我胳膊上擦酒精。
早出來的幾個活蹦亂跳的大孩子,奔突、嬉戲,在各個路口碰撞后引發(fā)空襲警報般的叫聲。還有幾個有條件的,背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書包的孩子,一出門就一路小跑著把試卷交給家長,然后自己鉆進名貴的,連我也免不了要多看兩眼的轎車。家長駐足看一會兒成績,隨即眉開眼笑。有幾個也會遞給司機看看??嫉貌畹谋闶墙坏侥且恢恢荒サ痘艋粝蜇i羊的手里。
韓汐顏用手扶了扶眼鏡,之后摸了摸耳朵。她一直在看我。我沒話找話問她誰這么大膽,敢留我兒子。我說,那個老師肯定不知道我的厲害。韓汐顏說,我也不知道你的厲害。她指給我看,校門口一個懷了孕的女老師,在一個高瘦男人的攙扶下,正在上一輛皮卡。她說,就是她留了你兒子。去吧,讓我見識下你的厲害。我們說話這會兒功夫,皮卡開走了。車子一走,我的手也不抖了,煞有介事點上支煙。我問韓汐顏,老師都走了,還留我們孩子干嘛?韓汐顏說我一輩子就知道嘴硬,什么事情都成不了。我說,我在干你這件事上,就成了好多次。就這樣我把這個小仙女惹惱了。她叫我以后不要再找她。她想走,但沒走成。一個年輕婦女和孩子一道往我們跟前走,婦女一來先方方正正的給韓汐顏鞠了一躬:
“您好,我是陳發(fā)的媽媽王超,在市旅游發(fā)展委員會任辦公室副主任科員,陳發(fā)的爸爸陳麗在市中級人民法院任執(zhí)行綜合處處長,正科級。北區(qū)分管教育的常委徐秀霞是我父親的高中學生又是紀委的同事,我父親在市紀委任副處級紀檢監(jiān)察員,市教育局師資人力科科長薛偉健是我表姐,我表姐夫楊巧巧還和你們校長是老鄉(xiāng),老師,這學期麻煩您多費費心,謝謝您?!?/p>
“好滴好滴,辛苦了。”
“拜托您了?!眿D女又彎下腰鞠了一躬。
“應該的應該的?!表n汐顏還了一躬。
婦女也是騎著電動車來的,她帶著孩子走后,旁邊一對家長炸了鍋。“我就找補習老師,收了那么多錢,孩子沒有一點進步?!睜C了波浪發(fā)的女人提溜著孩子的后衣領,半拖半拽著走路,丈夫壓低了聲音說話,像是交談了一通,波浪女人又炸了:“你就是看那個補習老師騷,才讓孩子去那里的?!闭煞蛎碱^擰在一處說了句什么,婦女倒吸兩口涼氣:“我是潑婦?”
黃昏熟透了陳光才出來,身后還跟著一個背著手的孩子,還有一個臉型特別像李宗盛的孩子。李宗盛問我,你是陳光的家長嗎。我說是,他把陳光的試卷給我看。語文考了八十七分,數(shù)學滿分,英語九十四。我覺得不少了,我是怎么樣也考不到的。
“別人抄一遍,我讓他把語文試卷抄兩遍?!北呈趾⒆诱f,“陳光很聰明,應該考得更好?!?/p>
“他是李文強,我們班長?!标惞饨o我介紹?!澳膫€允許你直接叫班長名字的?”李宗盛問陳光。陳光搓了搓手,也沒回話。“只提醒你一次,我不想再有第二次,明白嗎?”李宗盛說。
“下次早點出來,回家抄也一樣?!蔽艺f。
“班長說沒有抄完不能走。”我看班長,班長沖我微微點下頭,我在想他哪里學來的這一套?!澳阌浀冒言嚲斫o你媽媽也看看,父母看完了記得簽上名?!卑嚅L走時這樣說。
二
夕陽酩酊,馬路上樹影斑駁,問陳光想吃什么,他說冰激凌、薯條和漢堡。去快餐店的路上他把臉埋在我背上,小手緊緊抓著我腰上的肉,等了很長時間,像是攢夠了勇氣才跟我說,不想去補習班了。我說可以,但不能讓你媽知道。
我給他錢,他自己去叫了吃的,我在幾張試卷上簽好了我的名字,等他回來交給他。
“班長說,媽媽也要簽?!?/p>
“忽略掉班長的話?!?/p>
我握著他的小手,小手肉肉的,像是握著面團。
“老師說不聽班長的話,就是不聽老師的話。”
“你媽媽今晚大夜,她簽不了?!?/p>
出了門他問我去哪里,我說補習班。他不好好走路,我松開他。他帶著哭腔說我騙人,我也不知道,原本答應好的我為什么要反悔,我這會兒正莫名地煩躁著。天擦黑的時候我還空著肚子,微信上問韓汐顏今晚還見嗎。她沒回,等我到了家一看手機,她回我上次那個酒店見。
酒店附近栽滿了油桐樹,墻壁上畫著一群花鮮鮮的石斑魚,石斑魚像是在逆流掙扎,也像是游在熱水中,周圍全是熱氣產生的氣泡。石斑魚就在這沸騰的熱氣中爬呀爬,哭聲也是一堆熱氣。每當我覺得墻壁顏色淡了一些,準會請畫家來上色。我這邊稍不留神,電動車撞到了一輛越野車的門上。
車子在叫,門陷進去了。
先是一個后知后覺的胖子,從三樓往下探頭,胖子指著我說,小子,別走。說話時他還光著膀子,等再見已經穿好了寬松的浴袍。他撅著屁股看了看門,又看了看我。他問我,你是寫書的那個吧?他身上滿滿的精油的味道。他說,你的書在我的書店賣過,你記得嗎?
五年前我自費出過一本書,叫《文人夢談》。那會兒我跟站街女似的,自己背著書到處賣。我記不得這個胖子了,他很可能是哪家書店的老板。不光是我們小縣城的書店,煙臺青島威海也有幾家小書店賣過我的書。這些年賣出去多少本終究不得而知。
我沖著胖子笑笑,問他,你這車子有保險吧。他說,你這兩年都忙啥了?我說,忙著過日子呀。他問我,還寫嗎?我搓了搓手,低著頭看他肥大的腳趾,也不知道這個胖子什么居心。胖子拍拍我肩膀說,你別怕,不會要你賠的。胖子又寒暄了一堆話,我無心聽,腦子里想著我逃跑起來的狼狽樣子。像是多年前我在廣場賣書認識的一個老頭。那老頭挺有意思的,老頭子賣畫,他說他的畫是明朝的,祖?zhèn)鞯?。有人感興趣問他多少錢,他說最便宜一幅兩百。后來城管把他趕跑了。他跑的時候還牽著他十六七的小孫女的手。原本也是孫女賣糖葫蘆,把城管招來的。
我進了酒店房間,韓汐顏開了空調,她在洗澡。浴室墻是玻璃的,起了熱氣,看上去一片朦朧。我脫了鞋子,光腳踩著臟兮兮的毛毯,上了床。
“學校有個朗誦大會,要求全員參加,你幫我寫點東西吧?”她問我。
“也不用太多,幾百字就夠?!彼f。
她圍著自己的粉色浴巾出來,電視柜上擺著她帶來的卸妝水,直板夾,吹風機和水杯。她對著鏡子吹頭發(fā),吹干了,又用直板夾拉直。我問她天天這么折騰累不累,她給我個不小的白眼。
“到底幫不幫我?”
“你還敢用我?”
“一說就來氣,哪個叫你胡亂攻擊的,害得我在大會上罰站?!?/p>
完事后她四仰八叉躺著,我下床穿衣服。
“走了?”
“去接陳光?!?/p>
“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老婆在家呢?!?/p>
韓汐顏盯著天花板笑,我問她笑啥。
“你老婆昨晚小夜,今晚大夜,明天九點醫(yī)院交班之后才回家,我算著日子呢?!彼f。
我穿好衣服,出門。
“你偷情都不走心?!彼f。
三
一星期之后我老婆調為白班,因為她晚上在家睡覺,我老實了很多。中午我約韓汐顏咖啡廳見了一次。她感冒了,說話囔聲囔氣。
“你真不知道我多累。”她說。
“不知道?!?/p>
“教學成次要的啦?!彼f。
“你這個狀態(tài)我們還去嗎?”
“你是衣冠禽獸啊,我都這模樣了還不放過我?!彼f。
她的咖啡上來了,我什么都沒點,一小碗四十,真不值當。
“我們班一個孩子發(fā)燒四十度,哇靠孩子自己不跟我說,他忍著你知道吧,就剛才放學那會兒家長領著孩子找上門了,問我孩子高燒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彼┻┍翘?,“完蛋了我,我們每個周都有教師家長互動的,就是家長給教師畫圈圈,校長組織的,到時候肯定沒有家長再給我圈圈?!?/p>
噴水車駛過,沿街的商鋪都合上了玻璃門,還是有從地下抽上來的污水沖門縫濺進一小溜,我的電動車全部濕了,我罵了句,門口的一個小生跺跺腳也罵了句。
她踢了腳我的小腿,我放下勺子,這家咖啡館的燈泡盛在籃子里,光線橘黃,她正嬌滴滴地看著我。
“陳先生你在聽嗎?媽的,我也高燒啊。”她臉蛋紅撲撲的。
完事之后她又去收拾她的頭發(fā),我自己躺在床上看電視。陽臺上有只貓神氣地來來往往,我坐起來拉上了窗簾。我想起結婚那天晚上,我也是這樣子拉上了窗簾。我老婆趙倩讓鄉(xiāng)親灌得爛醉,纏著被子睡過去了。我在她旁邊趴了會兒,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幫她把胸罩脫了,這之后她把臉埋進枕頭下面,她放了一連串的屁。
很快整個房間里都是熱烘烘的味道。
韓汐顏電話響,是她校長打來的。我喊她出來接。她扎著粉紅浴巾,把一條棕色毛巾包在頭頂跟個印度阿三似的,她沖我噓了聲,她說,校長這個人非常難伺候你可千萬別說話。她們校長過去是縣領導的司機,人過了五十才到這個學校當?shù)男iL。校長非常喜歡和家長互動,動不動叫我們開會,還有幾次策劃了親子節(jié)目,由家長帶著孩子演梁山伯和祝英臺,臺詞要求是英語。
掛了電話韓汐顏沖我撇撇嘴,“又是他那個死人侄子。”
“你要去見嗎?”
“校長當媒人,我敢不去嗎?”
她又回去弄頭發(fā)。我翻了會兒她的手機,她兩部手機,一部用于教學,另一部是做網商的,而且她周六周日還會去補習班講課。我感覺她畢業(yè)后的幾年掙了不少錢。上次我倆去香港的錢也是她墊上的。她穿好衣服出來,要我下周參加陳光的家長會。關于上次拉鏈考試,要家長們湊在一起做個小總結。我說我不想去。我問她試卷都是誰出,她對著鏡子抹粉底,拔了眉筆開始描眉,她說這個可不一定。
“有可能級部主任,別的學校老師,也有可能往年的例題,你問這個干嘛?”
“你能想辦法拿到嗎?”
“能啊,出賣點色相唄。”
我看她,她笑個不停然后撲到我身上。我和她是高中同學,有兩年都是同班,高中畢業(yè)后高大威猛的我去了機場當空警。那時候新機場正在擴建,正是需要壯丁的時候。七年前我合約到期了,而且年紀也超了,沒人再跟我簽。之后我回家進入了退休享清福的狀態(tài)。我全職寫作忙活過一段時間,有一年還學人家做買賣,之后連載過網絡小說,還掏錢印了兩本書,一本雜文集《文人夢談》,一本小說集名字是以我們村命名的,叫《堤里村最佳小說集》。她看起來挺順利,當時沒考好,復了一年課,之后考了師范,畢業(yè)后到這邊的貴族小學當老師。在我之前談過兩個男朋友,都是談婚論嫁的時候分的手。她欲望很強,她說她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
她走后我一個人躺著,想午睡但是睡不著。我覺得自己結婚早了,認識我老婆趙倩的那年,我正好合約到期,面臨著留在青島還是滾回小縣城。我們沒打算談幾個月戀愛就結婚,然后有一天趙倩知道我可能要走,她說她愿意跟我回小縣城。沒幾天她告訴我她懷孕了。
我完全不曉得從哪里錯的,像是多米諾骨牌,從開始倒到現(xiàn)在。我想之后還會一直倒下去,會把我由頭到腳蓋住,直到我喘不上氣。
四
韓汐顏傳染了我,我感冒后確實煎熬了一段時間。起初趙倩悉心照顧我,有一個下午我昏睡過去,醒來天都黑了,趙倩回家問我為什么試卷上替她簽字。我們吵了一架,圍繞著我是否在乎陳光。陳光上一年級,班里三十二個人,陳光考二十九名,而且因為我在操控著,她從來沒有見過陳光的成績單。后面的幾個早上她亂七八糟弄一些吃的,都是盛在碗里黏糊糊的一坨坨的食物,我抗議,跟她要錢出去吃,她不再給我錢。
病好后去學校參加了一次拉鏈考試小總結,之前打電話給韓汐顏,問她什么時候見見,她說迫于無奈,報了研究項目,正忙得焦頭爛額。我問什么項目,她說為了響應上級的號召,學校開展了一系列科學上的活動。這次成立的微生物研究小組,韓汐顏搖身一變成了小組長。
校長說一年級最關鍵,這才開學不久,成長的懸殊確是巨大的。校長說以后的班干部、課代表就從拉鏈考試中尋找,考得好的要重點培養(yǎng)。階梯教室的門窗都開著,有風時校長總是順一順他的頭發(fā),我懷疑他是假發(fā),我問旁邊的家長,是假發(fā)嗎,他沒搭理我。校長講完后,有個代表的家長上去給我們訓話,主要是怎么培養(yǎng)自己的孩子。而他的孩子是每個周一升旗儀式上的升旗手,確實給其他孩子做出了榜樣。我玩了會兒手機沒電后,到走廊抽煙,韓汐顏正好從樓上下來。她拿著一個裝滿了紫紅色液體的燒瓶,還戴著套袖,我過去找她聊了幾句,她雖然當上了小組長,但是沒有官架子,蠻平易近人的。她舉著燒瓶說干杯,我都猜到是高錳酸鉀了,她非說是可樂要我干了。我問她下次考試,能不能把試卷給我。我說我也想上去給家長訓話,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我和她出去查看了一圈環(huán)境。
“你真要來偷試卷?”她問我。
我在窗外徘徊了一陣。
“一般放在級部主任辦公室,柜子里還是抽屜里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找?!彼f,“好刺激的?!?/p>
白天有監(jiān)控,而且耳目眾多,只好晚上來。我趴在草坪上,到處是鳥雀漆黑慘白的叫聲,綠樹下面花壇前面青紅綠白的叫聲,燈火通明處尖利白亮的叫聲。乳白色的煙一直往高空里飄,我吐了煙頭翻過身,瞅著天上晶瑩剔透的星星,我身邊突然有了腳步聲和粗氣,然后看見毫無營養(yǎng)的沙塵撲騰起來。幾個樓管把教學樓的大門鎖上,開始在樓內巡邏。這個粗聲近了,一張油光的臉靠近我,估計他好幾天沒刷牙,他說,你也來了。
“你他媽誰???”
“我啊,我們見過的。陳發(fā)的爸爸,陳麗?!?/p>
我想問問他晚上吃啥了,嘴巴這么臭。他是個老頭模樣的胖子,臉上的皮肉松松垮垮,他問我是來偷試卷的吧,他說,我也有此意。我說,那我們匍匐前進吧。從廁所迂回到長廊,之后跺腳借著聲控燈挨個找,找到主任辦公室發(fā)現(xiàn)門鎖著。陳麗說,要從窗戶進去。
“我有辦法,你跟我來?!彼f。
我過去上癮的一個射擊類游戲就是這樣場景,昏暗的長廊里兩人一前一后,前面的人總要回首招呼一下子,跟隨我。
“你是陳光的爸爸吧,往前數(shù)咱們也是本家呀。”
我從后面托著他上了窗臺,他用力擠壓一面玻璃,然后硬生生把鎖住的窗戶弄開了。
“我上班忘了帶鑰匙經常這么干。你還不知道我吧,我在市中級人民法院任執(zhí)行綜合處處長,正科級干部。我對象王超,在市旅游發(fā)展委員會任辦公室副主任科員,北區(qū)分管教育的常委徐秀霞是我老丈人的高中學生又是紀委的同事,我老丈人在市紀委任副處級紀檢監(jiān)察員,市教育局師資人力科科長薛偉健是我老婆的表姐,表姐夫楊巧巧還和校長是老鄉(xiāng)。”
試卷沒找到,遇見樓管巡查,持著手電往門中間的小玻璃上照,陳麗“磅”的一聲臥倒在地,惹得屁股上掛著一圈鑰匙的樓管“丁零當啷”的開門進屋。我爬上窗臺問他走不走,他整張臉顫個不停,他說走不了,腿軟。之后我跳了窗,趴進一片草叢里。而陳麗倒在了地上。明晃晃的兩束光在草坪上蕩了幾圈,之后樓管把陳麗叫了起來。
我看見陳麗站在窗口,一臉茫然地摸摸后腦勺,他問倆樓管,“奇怪啊,我怎么在這里!”
之后那個王八蛋寫了交代材料,把他的本家舉報了。校長召見我倆,我沒好意思去,好說歹說半天趙倩才答應去。
“你不小了,我不希望你整天無所事事。”趙倩說,“你追求你的夢想可以啊,真的你去追求就可以了,但是不能讓別人為你的潦倒買單對吧?”
她看出我臉色很差,沒再接著說,只是警告我,下不為例。
“過不下去就離?!彼叩介T口時,我說。
她又回來,她臉上雀斑的位置我閉上眼睛都指得出來,鼻翼兩側密布著銀河系一般的星星點點。
“你想過陳光嗎?”她問我。
五
我坐在長沙發(fā)上抽煙,她坐在一邊哭了會兒,她說要跟我談談,她的聲音濕漉漉的。我想起結婚前的幾次分手,她也是這樣,哭腔里帶著幽怨,她說,你是個混蛋。我沒理她,依舊抽我的煙,之后她跑進廁所,出來的時候手里舉著一片血淋淋的衛(wèi)生巾。
“誰的?”
“誰的你問我?”
“你不用這樣,你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彼f。
我盯著衛(wèi)生巾看了會兒。我記得是個雨夜,我從超市回來,自己坐在窗前發(fā)呆。我在外面又聞到了那種女人香。我說不清楚,在我很小的時候與女性擦身而過,我總感覺得到那種體香。那種道不明的味道一度引得我心馳神往。等我長大了,談對象,經過的每個女孩又都沒有那個味道。
陳光睡下后,我給韓汐顏發(fā)微信,告訴她今晚可以來。
“真的可以嗎?”
“來不來?”
“我來大姨媽了?!?/p>
“那就別來。”
“可人家需要一個滾燙的身子?!?/p>
“那就來?!?/p>
隔天她醒了個大早,半掩著廁所門又用吹風機吹頭發(fā),我送陳光上學,她躲在我房間沒出來。等我回家,她走了。我沒有往那方面想,那片姨媽巾就留在廁所間垃圾桶里。
我們的事大概陳光也是知道的,有一回我倆在房間說笑,陳光沒敲門,推門的剎那我猛地掀起被子蓋住她。彼時韓汐顏正仰躺著剝一個柚子。陳光看了我好一陣,才出去。
“我是為了陳光,將就到現(xiàn)在?!壁w倩說,“我沒想到你這么欺負人。”
“我說了結婚后不找工作,你說‘好,我養(yǎng)著你’。我當時還勸你記不記得?”
“那時不是這樣的,你不是現(xiàn)在這樣。”
“我勸你,我說‘你想清楚了,對才華投資是要擔風險的’,你說‘好,只要你……’?!蔽翌D住了,感覺屋子四處漏光。
“我說的是,只要你對我好。”
我們就這樣長時間坐著,不說話也不敢看對方。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問我要支煙。我摸摸兜里,煙沒了。這幾天她沒給我錢,煙斷了也沒再買。又坐了會兒,我出了門。我騎著電動車去學校,街上陽光和煦,到處都是直立行走的人。在校門口,看見打扮好的韓汐顏在等車。我劈開腿撐著電動車跟她說話。她問我來干什么,我說了偷試卷的事,我跑了,但是同僚舉報了我。我說,我準備死不承認。她說,那你忙你的吧。我問她要去哪,她說,一會兒校長侄子來接我。
“你別這樣看我,不然怎么辦?”
“沒人拿槍指著你啊,你可以不去?!蔽矣X得不對,我問她,“你們睡覺了是吧?”
她低著頭。
“真他媽可以?!蔽艺f,“見幾次就睡覺,你是蕩婦嗎?”
她讓我氣笑了,“你先拉我下水,又勸我從良哈哈哈哈哈哈哈?!?/p>
她的車始終沒來,我就一直劈腿撐著電動車,校門前來來往往的車輛在馬路上留下一片片陰影,我期待著我倆之中有一個忽然變成蝴蝶,蜻蜓也行,或者干脆一只蜜蜂,就這樣嗡嗡嗡地飛走。
我問她,那我們還要在一起嗎。她說,我聽你的。嗓音飄忽,像是車輛排放的尾氣。我說,你準備結婚了?她說,我這輩子不會跟誰結婚的,要結不是早結了。
她的車終于來了,侄子在按喇叭。
“你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嗎?”我問她。
我倆誰也沒有動。
侄子又按喇叭,成了長按著不撒手。她往那邊走,上車前還回看我一眼。
校長在會議室接待的我,說是陳麗沒等到我來,已經走了。校長問了我這么做的動機,我說沒有動機,純粹為了玩。校長說,陳麗的保證書已經寫好了,你也寫一份。我剛拿起筆,鼻子一酸,我哭了起來。哭像是一件正兒八經的事,是我的工作,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好認真的哭。校長改口說,你認識到錯誤就行了,保證書也可以不寫。校長原本臉色緋紅,我哭著一把摘了他的假發(fā)。校長嘬著牙花子一躍而起,臉上緋紅褪掉,變成了鐵青色。我還是哭。
六
三點天際就顯出了一抹橘黃,以為是好天,隔天一睜眼全世界都是狂風暴雨,我披著雨衣送陳光上學,出門看見雨水活蹦亂跳下了臺階,變成了在地上抖一塊巨大的幕布。我勸陳光今天別去學校了。趙倩不在家。她的父親摔斷了腿,她在青島照顧父親。我倆心安理得上了樓,他在看電視,我回房間看書。記得有一年也是這樣雨水充裕的季節(jié),我發(fā)狂一樣的寫中短篇小說,忘了寫過多少篇,投出去之后連絲漣漪都沒有看見。我扣下書看了會兒手機,微信是空的,沒有人再跟我聯(lián)系。我看著精力旺盛的雨水,有一絲惆悵。電話響了兩次,頭一次我懶得接,第二次接起來是班主任打來的。班主任問陳光怎么了,我說雨太大了,我沒法送他。
班主任說不行,還問我為什么其他家長有辦法送。班主任說貴族學校不比一般學校,無故曠課要牽連我們老師。我掛了電話。
七
這年的冬天來了,樹葉黃了,被草綠過的世界也黃了。滿地的枯枝敗葉,陰影里也都是殘雪。我和趙倩回青島,到她娘家過年。夜晚我們聚在一起吃年夜飯,趙倩爸爸問我,年后的打算,我說去找個工作。他問我打算做什么,我就不回答了,我覺得這個腿上打著石膏的老頭子有點討厭。
吃過飯,陳光要留下跟姥姥姥爺睡。趙倩的妹妹也在家,伙在一起倒是擁擠。我陪著趙倩到鎮(zhèn)子上找賓館。鎮(zhèn)上活躍著兩個橡膠工廠,空氣酸酸的,有點煞喉嚨,看不真切逐漸黯淡而混沌的遠方。記得這邊離青島最老的高速路收費站很近。我又忍不住話當年,當年我做空警的時候常常打車來這邊。那會兒韓汐顏還在上大學,我們在廢棄的小公園約過一次。那陣子還不認識趙倩。
我問趙倩這個小公園怎么荒成這樣,趙倩也不知道,她猜是經費不夠,建了一半。當年的小公園里種滿了樹,國槐、油桐,還有幾株白楊樹,有個涼亭,有個微不足道的湖,四條鵝卵石甬道。
“你陪我去小公園看看吧?!?/p>
“離這邊可不近?!壁w倩說。
我牽著她,一同往印象中的小公園走。農村的土路上好多車子從門前過,車燈前密密麻麻的粉塵撲簌簌落個不停。有幾次我跟韓汐顏提出,去小公園做一次。她說我瘋了。
“我是白天鵝,你是狗。狗才隨地大小便?!彼f。
我問她我們的事,她到底怎么想的。
“說一萬次了,只談情不結婚,我也不會跟誰結婚?!彼f,“你把我逼急了,只好分手?!?/p>
小公園倒是見到了,小公園緊挨著的小漁村不見了,附近新建了些簡易板房,都在為拆遷做準備。遠處填海工程已經結束,樓盤駐扎,一部分老百姓住進去了。小公園里樹木都伐了,成了滿是裂紋的木墩子。我猜是鋪天蓋地的相思鳥往小公園里飛,把一棵棵樹攔腰撞斷,七彩的羽毛紛紛墜落,跟雪花似的世界變得一片狼藉。
到賓館睡了一夜,隔天趙倩起得比往常早,洗漱之后幫著收拾地面,拖地、擦桌子,像是在家一樣。我說,你勤快過頭了,酒店有專門的清潔員,人人都像你,清潔員會失業(yè)的。她不聽,仍舊收拾,出門前還把兩雙一次性拖鞋擺整齊了。
我們路過小公園時,我停了會兒說就在這里吧,趙倩沒反應過來,我一把拉住她,摸她男孩子一樣的胸。
四周都是人,浩浩蕩蕩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出門拜年。成群結隊的中年人停住往我們這邊看,還叫其他人也看。
趙倩反抗,手指撓到我臉上,我不為所動,我們像兩個戰(zhàn)士。
“你看看,你看看這個世界。我們的掌紋、臉紋、奶子紋,什么亂七八糟的紋,都是他媽的木紋。都是這一道道木紋,用他媽的鋸子一下下鋸出來的操他媽的木紋。”
我把她按到樹墩子上,我的眼睛里封印著兩盆灼熱的炭火。
她哭了。
我仍舊摸她,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