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經(jīng)（組詩）

簡明

入世之水

遇到小石頭就穿行，遇到大石頭

就蜿蜒繞道。入世之水，與已升空

脫俗的水，天壤分明

在巨石上，留一掛晶瑩剔透的冰凌

比一滴水大不了多少，這臨終的

最瘦小的冬天！在沿途，流水還會遇到

更多的石頭和更多的水

直到遇到懸崖絕壁——

在它們奮力一跳，跌入深淵時(shí)

我知道：這些水，今生今世

再無法回歸源頭了

濗布濺起的水柱，戴著碎銀鍍邊的頭飾

它們躍起，停頓，這一幕——

多像一群羊，瞬間啃光了草地上

所剩無幾的黃昏

我一遍遍目睹：它們所占領(lǐng)的

空間，是怎樣在黃昏前

變成花園和花海的

它們落下來，再彈起

如此花開花落，前赴后繼

浩浩蕩蕩的水，遠(yuǎn)走他鄉(xiāng)。掉隊(duì)的水

在兩岸枯萎。這足夠讓我徹悟：岸上的冷漠

有別于水中

所有的人間大事都發(fā)生在山上

所有的人間大事都發(fā)生在山上

正如所有的傳世之謎

都糾纏于水下。所以我說

山上一寸光陰，水下百年蒼生

水掩蓋了一切事物的本來面目

魚類、水草、一呼一吸的彩色貝殼

還有那些死亡的礁石，活著的

浪花。山從水中汲取營養(yǎng)

峻峭的山勢，讓樹成就了林

讓林成就了山，讓天空的靈感

成就了千山與萬水

一粒遠(yuǎn)離地面的塵埃

它只能飛往天空，那是一種

執(zhí)意的修行！一只遠(yuǎn)離同類

卓爾不群的鳥，它一定是

剛剛翻越華山

山水之中藏盡天下奇觀

山與水的區(qū)別在于

真正的山，只有一條通天路

而水，任何出口都是入口

君子之交，相交于高處

頂天立地的華山，正是江湖客的

好去處！古人占山頭

仿佛坐天下：山上的女人

必然寬腚，山上的男人

必然寬懷

楊貴妃的肥臀，坐住了華清池

老皇帝李隆基卻未能坐穩(wěn)江山

縱橫唐詩三百首：所有的事端

上闕始于床頭，下闕止于心頭

但是傳說中的英雄

往往不曾在一地久留

如今，挑夫和采藥人的足跡

正把這個(gè)秘密傳遍天下

天下大，天上更大

當(dāng)我以詩人的身份

屹立于離天咫尺的華山之巔

我深情回眸大唐之都——長安

華山令我的目光高昂，伸向極遠(yuǎn)

令我的雙手顫抖發(fā)熱

我必須一遍遍地?fù)崦?/p>

多山多水多災(zāi)多難

卻生機(jī)勃勃的祖國

納木措湖畔

游人在納木措湖畔狂歡

云在天上狂歡。風(fēng)把天空

劃分成五洲，有些國家

今天打雷明天才落雨

讓人民心里發(fā)慌！

我確認(rèn)：快樂是祖國晴朗的領(lǐng)空

我們坐在納木措湖畔，一邊曬太陽

一邊整理毛發(fā)，一邊哼哼

吃一肚子冬蟲夏草，產(chǎn)下

最原始的浪花

我是一個(gè)熱愛澆灌的男人

我總是獨(dú)自一人愛上一條河流

在上游愛上浪花，在下游

愛上泥沙。我獨(dú)自一人

遠(yuǎn)行，沿岸牛羊肥壯

證明河流的忠貞

我是一個(gè)自由流淌，熱愛

澆灌的男人，如果我的伊犁河

再綿延一些，兩岸再富饒一些

也許，會有更多的人

像我一樣，愛上它！

你必須像土地一樣接受澆灌

你必須像愛河流一樣，愛我

愛一個(gè)男人綿延富饒的胡須

如同草原愛上了沙漠

但你必須：義無反顧

我愿意，做你們的首領(lǐng)

或者父親，白天放牧，夜晚寫詩

讓你們晝夜享受幸福。一百年后

你們也會獨(dú)自愛上這條河

上游妖嬈，下游滄桑

雪把雪傳染給了雪

跟隨一朵雪和另一朵雪

爬上神農(nóng)山。雪把自己分成了

我和我們，它和它們

低處或者高處，近景或者遠(yuǎn)景

雪，一朵一朵深入山體

它們不是在消失

而是在突圍

雪只能消失在雪中

實(shí)用主義者往往在中途

就會被凍死

雪鉆進(jìn)巖石，不是為了取暖

而是為了證實(shí)：自己的強(qiáng)大

天空從來就不是

雪的故鄉(xiāng)。雪一邊舞蹈

一邊飄落，誰能夠讓雪

重返高空？正如凡夫俗子們

只是神農(nóng)山的過客

他們的庸碌幸福近在眼前

而一朵雪只需要

一朵雪那么大的地方

安置善良和故鄉(xiāng)

它們遠(yuǎn)行，它們路過天空

抵達(dá)樸素的人間

雪，落到了陽光側(cè)面

秋天下面，冬天上面

今年的第一場雪

注定要持續(xù)到明年的山崗上

沒有一座山上的雪

像神農(nóng)山上的雪那樣

翻過一道梁又一道梁

一道坡又一道坡

它們從溝底爬上山頂

再爬十里

雪就變成了陽光

再爬二十里

雪就變成了桃花

再爬三十里，雪就變成了

一溝子的芬芳

像陽光把陽光傳染給陽光一樣

雪把雪傳染給了雪

傳染給了15000株白鶴松

讓它們慢慢活

慢慢白

慢慢燦爛

戒臺寺

一個(gè)“戒”字，何等靈驗(yàn)

短短1400年，就戒掉了虛旺的香火

戒掉了凡欲。由此可見：戒臺寺

年久失修的，不是佛法，而是人心

今天有大風(fēng)，在京西門頭溝

氣流使俗塵失重，戒壇上的供品

戒繁從簡，去偽存真，它告示來者

止語，資慧

時(shí)光在佛牌上翻新，啟發(fā)佛年

更替，在戒壇大殿周圍

時(shí)光又是另外的神態(tài)

它慈悲而公益，像樹根一樣深邃

自省之路，從命運(yùn)的源頭

出發(fā)，路遇太多的五味雜陳

受戒不是一群人供奉同一信仰

而是同一信仰，光照所有人

反方向的敘述

風(fēng)光，不是由四面來風(fēng)

而是由下泄之光

敘述的

在五花海，確認(rèn)一種色彩

兩種或者三種，以及別出心裁的名稱

都是妄為，我需要找到三原色

不曾提供的方向

從未有人倒敘過九寨溝的

夏秋冬

春天本身就是倒敘的

風(fēng)雅頌

最美的景色，不提供美

而提供想象

非虛構(gòu)的敘述

目睹固體的瀑布，并非走眼

我見過固體的謊言

和肝火

心術(shù)不正、懷揣鬼胎的人

離人間的煙火更近

出入九寨溝后，鬼胎仍在

他慶幸的是：自己曾得到過

片刻的撫慰

水，以普渡之心

感懷了形形色色的聚散

如果再多一些水

神仙池會不會把身體抬高

惠及天空？

而沾了仙氣的人

宣布：勿角地區(qū)已被大熊貓

占領(lǐng)

在連云港觀海

在連云港觀海，如翻曬一條干魚

潮汛，內(nèi)外夾擊。渦流藏得最深

海面經(jīng)過一整天的日照，靜如草原

欲壑不是在凹陷，而是凸起

巨瀾鉆進(jìn)深海，像飛奔的烈馬

鉆進(jìn)天際。蹄塵之上，顛撲不破的

是贖罪的心

驚濤駭浪遠(yuǎn)非最大的海事

鯊魚，遠(yuǎn)非人類的天敵

大海愛鹽更恨鹽，因?yàn)閿[脫它

遠(yuǎn)難于分解它

鹽，給了大海筋骨和愛憎

一些忘恩負(fù)義的水睡著了，還有一些

正在醒來。鹽，是徹夜不眠的

海面，每天都在翻天覆地

新舊交替，它不一定新如初生

或許它，源自昨天的一場

革命，或許一次分娩

像自己身上的病灶：源自身體

有人設(shè)法，逃離現(xiàn)場

海水，擊潰了一些人的意志

在連云港觀海，如翻曬一條干魚

前有明暗句，后有陰陽人

五連瀑

山水通靈。上水走山勢

中水走斷壁懸崖

下水走平原

水頭凌空，水腰飛身

大諸暨的水運(yùn)一波五折

前溯300年，此水清揚(yáng)

后溯300年，此水明正

此水善施，所到之處無逼仄

越地戶戶有供桌

此水旺財(cái)，水路運(yùn)石

旱路取木，斯氏傳承千柱豪宅

此水養(yǎng)女，十里紅妝一條街

朱漆婚床、銀飾繡品

紅綠貼出萬家喜

學(xué)堂偏仕途，宗廟正血源

東白山下西施園

香榧樹上三代果

五連瀑首尾相銜

福氣通達(dá)

平越驛：造化正好

1

福泉古稱平越

“在平越城養(yǎng)足傷三日”

徐霞客寫成《黔游記》

2

歷史記載了勢均力敵的對手

平越驛所經(jīng)歷的人和事

早已拋在歷史腦后

行者思。親臨道場，方能抵達(dá)

靈魂深處，正如善良的事物

一生都在回溯源頭

片刻欠下的，都是一輩子的債務(wù)

亡命天涯的人，何曾有過

真正的行走？

福泉的每一枝垂柳上，都懸掛著

與眾不同的柳葉，在清流與濁水間

誰在垂釣水質(zhì)的春光？

貧富者的內(nèi)心，分藏著不同的流水

水聲，無法清點(diǎn)財(cái)富的來路

正如閃電，無法擊中蒙昧

在福泉，山正好

水正好，風(fēng)物正好

人正好

3

生計(jì)凌駕于審美之上，千針萬繡的

面飾和頂冠，斑斕有別于走獸

讓穿行于叢林中的苗女，免遭射殺

布依男善舞，環(huán)首刀等手執(zhí)武器

伸長了手臂的力量和欲望

構(gòu)成狩獵之后，歌舞狂歡的場面

六千歲的銀杏樹，未見蒼老

福泉的水土，使它胸懷中的春秋

風(fēng)華正好

六十匹快馬的平越驛，大小正好

糧草正好，往來的信使

快慢正好

八十個(gè)驛卒，人手正好

古今都是客

天下皆親人

4

總有一些古往今來的人

和古往今來的緣分，遇或者不遇

天意似有似無

坊間口口相傳：南有葛鏡橋

北有趙州橋。福泉之謎被石墻所圍

里外各三層

敢為山者，無需海拔

福泉山自帶氣場

上不封頂，大地兜底

5

天無際

心無邪

造化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