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馬興
老船長站在海灘上
整個大海都安靜下來
退了潮的沙紋
如歲月在他的額頭刻下皺紋
輕輕涌起的浪花
打濕了他銀白的胡須
他敞開衣襟,凝望大海
那些漁船背著西風緩緩靠岸
泊入了他微微起伏的胸膛
晚霞把三桅帆映成一隊旗影
也撲打在他的臉上
他,和這落日,大海
輕輕地,互道了一下珍重
這海風
適合那件碎花長裙
去年的夏天
裙角上的兩只蝴蝶
曾在這海風中飛舞
正午的陽光
把海風梳理得暖暖的
潮水悠然
像去年你纖指間流淌的琴聲
在去茂名的路上
你說我曬黑了
要給我挑一件白襯衫
現在我清楚地記得
那時你碎花長裙上的兩只蝴蝶
迎著夏天的海風飛舞
正午的陽光
被風吹得有點搖蕩
這遼闊的海風
正適合一件碎花長裙
而今天
詩與陽光留連擁簇的浪漫海岸
又讓我記起了那兩只蝴蝶的飛舞
雨,還在下
濺起片片蛙聲
它們此起彼伏,像唱針
陷在破損的唱盤里
磨出夜的縫隙
熟睡中的女兒嘴角微微噏動
似有一顆藍星,在她夢里閃過
掖好女兒踢翻的被角
隨之涌起的暖流漲滿心胸
雨,還在下
女兒的夢,細無聲
在鵝黃的燈光里
隨陣陣暖流潛入我的詩箋
兩個木轱轤把土路軋得結結巴巴叫
母親把我緊抱在懷中
舅舅急吼吼地鞭打不知所錯的老牛
想把我的小命和他們心里的火焰
趕在眼淚之前到達醫(yī)院
那時,一場兇狠的腦膜炎
正肆虐著半島西部的村莊
在燈火長明的病房里
我第一次看見了那么多生病的人
有著各種姿勢和面目
躺在母親的懷里,有一種
巨大而發(fā)燙的東西變幻著色彩和型狀
一會兒壓住我,一會兒又將我托舉
除此,我不知道病是什么
但記得母親的牙痛又犯了
好像就是為了醫(yī)好母親的痛
我服下了人生的第一帖藥
當我離開家鄉(xiāng),奔所謂的前程
來來往往中遇上了很多遭際
幸有母親的話語,像人生的藥
使我仍能懷著患病的心情
在這病了的世界里
一次次被躺倒,又一次次
站起來
也曾向它投注了熱過血液的目光
也曾向它舉起過高過心跳的右手
逆著風,在它的飄揚中……
我穿過青春,穿過骨頭吱嘎的松動
在波濤偃息的岸頭欲向它掏出心潮
但在漬漬的目光中,我似乎
只看到父親的船隊那三桅彎彎的帆——
寒露中收音機又奏起頌歌
父親聽不懂鄉(xiāng)音之外的廣播
耳朵灌不進太陽的光輝
晨曦鋪滿海面,紅房子退到他的身后
他依舊站在潮頭,朝東方眨了一下眼
接住了晨光的微笑
鷗鳥從北面一群一群飛來
父親知道將刮起刺骨的北風,但恰恰是
又一個半月的好漁訊
他瞧了一眼剛剛出仔的雞窩
走入霞光,挨家逐戶叫齊兄弟們
趕緊備上糧食、淡水和旱煙
在別的船隊未敢出海的風頭趕往漁場
魚,很少游在風平浪靜的港灣里
父親的船隊就是在風暴中,捕撈回
漁家人微咸的生活,還光著膀子
奪得了漁港的紅旗
半島上便有了一支不怕死船隊的
傳說,邁特村世世代代男人的傳說
雖說,旗——永遠迎風飄揚
但父親只相信
旗,是逆風飄動的
在茫茫大海,只有船隊的帆
才是風的方向,把風暴甩在身后的方向
父親的船隊沒有導航和發(fā)動機
他們靠頭頂的日頭給予熱量和航向
即使是遇上了狂風暴雨,都能回到家
是村莊和母親飄揚在他們的心中
指引著回家的方向,自由地航行
后來
我把所有的帆都看成父親的身影
將所有的來風都當作順風
領我迂回在人生的大海
推薦語:
最近重讀《本草綱目》,覺得詩歌的品質和功效與中草藥相似。從這個角度來說,馬興的詩更像何首烏,升陽氣,強筋骨,益精血;又能健脾消食,解毒療傷。更主要的是治療健忘癥。所以他寫作的視角在往回回,寫的全是記憶,是對人性中的光明和生命的源動力的緬懷,更是重申和加深,讓這些激動并激勵我們人生的品質,治療和照耀我們逐漸塌陷的骨骼和人格,于是他的這些詩就成了一劑喚醒我們身體和精神的良藥。當然馬興并不是有意為之,這些哺育并形成他人格的經歷和經驗像魚刺,潛伏在他的情感里,讓他不自覺地用寫作來平復疼痛的心。可貴的是不管情感多么洶涌,他都能站在現在的角度,來審視和整理他的童年和海邊往事。詩多了理性的高度,像何首烏一樣苦中有甘有益。這耐嚼又感人的況味,就是他不忘本的品質,也就是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