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井
抱著電鉆,在煤壁上打出幾個人生一樣深刻的眼
拿起風鎬,挖下一堆億年的黑暗
直到溢出一身大汗
他采煤的動作遠比我這首詩的敘述快
打好煤眼,裝好炸藥,將炮線拉到爆炸的外延
疲憊才爬上他與勞動等高的身軀
休息一會吧,他用中指和食指夾緊一根黑暗送到唇前
做了一個過癮的動作,便開始嘲笑我:
你的鋼筆沒有鎬頭硬,不能劃下一兩煤粉
他低沉的語調
在黑暗中閃著遠海淺藍色的波紋
刺眼的礦燈光,在他的臉上刮下許多
力量的黑漆。放炮了,炸藥的重拳揣在煤壁上
又彈回來,變成抽在我臉上的重工業(yè)耳光
沒等刺鼻的白煙散盡,這個渾身已充滿電能的
挖煤人,忽地站起
裹著旋風奔向那片坍塌的時代廢墟
八小時過去了,終于累倒了這塊人形的大炭
他渾身黯淡,一動不動地癱在勞動的反面
似乎只有等待別人將他攉到大工業(yè)的皮帶上
拉到地表,填進時代的大爐膛中
他的全身才會重新冒出火焰
掛牌,停電,確認完畢
我們打開高壓開關柜的外殼
看見其中突兀的內臟
就像一個人扒開自己的肌膚
獨對體內陡峭的思想斷崖
安全第一,按章操作,在高壓開關的
五臟內,小心翼翼地搜索、檢修、清理
空氣中彌漫著電力燙傷膠皮時
產(chǎn)生的焦煳。裸露的線頭
像褪去血肉的骨頭,小心翼翼地清理著它
開始懷疑,橡膠焦煳的氣味不是來自腔體內
而是源于我們謹慎的呼吸
一個機電檢修工內心的寂靜
總是響過炸雷的轟鳴。一個機電檢修工的體內
到底可以埋伏多少萬伏的高壓電流
假如鋼鐵有呼吸它將不會再生銹
假如螺絲有思想它就不會隨著扳手旋轉
我們脈搏變動的速度總比
搖表上的指針起伏大電器沉默,扳手轉動
一個煤礦的生產(chǎn)能力被擰緊,被固定
不遠處,若干臺采煤機焦慮地舉起鍘刀
瞄準長長的工作面,多條從負八百米地心到
直至大洋對岸的流水線都在翹首等待
我屏住呼吸,守住內心那根連接在
心臟上的細細銅線
“王長兵?!毕戮伴_會
班長點了一個人的名字
但無人應答,我扭頭望去
身旁的座位上空無一人
“王長兵!”班長又一次點了他的名字
會議室內一片嘩然
點名簿投過來干凈的白眼
有人已經(jīng)開始用著火的目光
去推搡茫然失措的組長
“對,昨天夜里在井下
出了一次冒頂事故,他已經(jīng)……
不好意思……”班長揉揉眼
用針尖一樣細小的聲音說,
“我還以為現(xiàn)在還是前天!”
散會了,人們去下井
大家在經(jīng)過那個空蕩的座位時都側著身子
有的人怕碰到了那在椅子上
正襟危坐的軀體
有的人怕看見那椅子悲痛欲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