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 凹
我想讓一條古道,送我上道。我想
騎一匹矮種馬,穿行在高高的桑陌間。
我想敲開經(jīng)過的每一戶柴門,向
屋內(nèi)的村姑討一二碗水喝。我想
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給莊主
吟一首詩,或?qū)懸环?/p>
就又有了上路的盤纏。我想
跟路上的隨便什么人,隨便什么鳥、
草、石頭,就這么漫無邊際聊下去。
我想喝酒不喝酒,都可以
攜伎,唱和,抒發(fā)牢騷,宣示凌云志。
我想一路走,一路看山河的大戲和
山河的小脾氣。
我想就這么活在路上,死在
路上,讓赴任、流放,在同一秒的相遇里
失之交臂。我想
什么也不做,就這么想著
用飛快的想,實現(xiàn)極速的慢
毫無意義地,拖一拖時代的后腿。
一月兩次赴渝。高鐵很快——
快過了一個人的生命,又很慢
——慢過了我噴咳而出的悲傷。
一閃而過的風(fēng),刀子樣
將窗外的物事割脫了形
像細(xì)胞化療,將一個人的尊嚴(yán)
打成鬼,又打成人——就是不打成
我少年鏡中的原形。死亡
從牙痛開始,在入冬的海南起火
在一個人的身體里
標(biāo)注逗號、句號。這個人居重慶
是我幺爸,叫魏堂階。
這個人的堂子里,牽連著滿滿的金玉
而我,正是玉的兒子?,F(xiàn)在
堂子沒了,整個重慶的氣場全散了
——江霧怎么忙碌,都是虛構(gòu)。
在蒙頂山,喝一口茶,想起父親
父親生前為萬源縣茶果站站長
喝一口茶,又念起千里外的母親
現(xiàn)年八十六歲的母親退休前是植茶技術(shù)干部
在蒙頂山,一壺茶出著太陽又下著小雨
口舌尚未濕潤,骨頭已然發(fā)熱、冒汗
翻白的魚在一眼古杯中返青。在蒙頂山
有多少甘露滴下,就有多少石頭開花
各人有各人的命,而我是茶命
在蒙頂山,每一芽茶,都跟我嘮嗑
視我為親人。而我更是有太多的話跟它們講
回城多少天了,張嘴就露出山上茶葉的口音
半山腰的小木屋
被清晨的春雨淅淅瀝瀝打開。我看見
青衣江跑出青衣江
像一匹又一匹巡山的白馬
圍著茶樹的清明轉(zhuǎn)圈、吟詩,發(fā)出
蠶叢的聲音。最廣大的,是茶霧
它們在杯盞、唇齒和山坡出現(xiàn)
情景猶似王褒與那位僮仆的約定
最纖細(xì)的,是茶霧
只一縷,五臟六腑都是甘露
搬家成都前,我住在鳳凰山下。
門前那條街很大——
大得都忘了它的名字。只記得
左側(cè)名紅旗旅館,右側(cè)謂
小紅旗橋,只記得房子坐落在斜坡上。
出后門,沿斜坡一直往上爬,
不叫登山,叫登高。那座山拔地而起,
那么高大,除了以一只想象的大鳥命名,
還真想不出其他任何一組喻體
可以勉強(qiáng)匹對。我一下成了
一位有背景的人:我的后山
既是物質(zhì)的家山,又是精神的靠山。
我在這座山下住了十年。之前
住花萼山,再之前,住青城山。
而今,住龍泉山。我這一生
天天都在出門、爬山。爬了那么多山
那么多高,但我能記住的高
還是鳳凰山的高。在鳳凰山
每一次登高,都是過節(jié)——都是
舉城歡呼,萬人空巷;都是把元九
過到筋骨的江湖底線,內(nèi)心的十字高度。
每一次登高,都是寂寞吟,萬古愁:
較之始作俑者——一位叫元稹的詩人,
那條同時代的荔枝道,以及荔枝道上
偉大的愛情,邈遠(yuǎn)得比地平線下的長安
更低了。鳳凰山,千里外,
已多年沒回去登臨。但
我生命的每一次走高,都加持了
一只大鳥馱起的風(fēng)聲,和穿在腳上的大地;
都奔跑著這只大鳥為我定制的
四十二碼的詩經(jīng)般激越的山歌。
背對群山。群山的聲音
穿過身體,在目力所及處回響。
聲音的畫筆,不停地
用她的平仄、振幅、色彩和體息
繪一幅家山的自畫像。我看見
大海的家園
在山前山后鋪開,怎么鋪
都處于神的秩序與祝福
都有一脈靠譜的靠山,安放骶骨和
靈魂。今年深冬,成都飄雪
那是我的龍泉后山,一嶺一嶺
提著油燈,為一首詩送來雪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