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有一個人受到了關注,許多人都在私下里說他:這個人啊,一天到晚不說話,也許害羞,也許古怪,反正不怎么和大家說笑;這個人來自林子深處,認識許多動物和植物,別看平時悶聲不響的,每到作文的時候就會寫出一些大膽的話、一些很怪的人和事,大概是想故意嚇別人一跳。你們想認識這個怪人嗎?該認識一下了!
這個人就是我。
同學壯壯把大家私下的議論和評價告訴了我,讓我有點苦惱。但我可不愿解釋自己,更不想主動讓人了解自己。壯壯就從來不覺得我有什么奇怪,我問過另一個同學:“你覺得我奇怪嗎?”他抬頭看了看,說:“沒有?。 蔽也桓覇柊嘀魅未筠p子老師,擔心她和那些人的看法一樣。
她在課堂上讀我的作文,并不是作為范文,而是有其他說不清的原因,這個我是明白的。她想讓大家開心或引以為戒,或分析利害得失,甚至為了讓別人看看笑話也說不定。她讀的時候大家先是大氣不喘,接著就是哄堂大笑了。我覺得她自己也非常好奇,有什么會在心里突然爆發(fā),比如正讀著,猛地瞪圓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看著我,嘴巴張大,眉頭皺起,連呼吸都加快了,胸脯不停地起伏。
我每逢這時就要低下頭,長時間不敢抬起。
我相信自己不太好的名聲,有一部分是大辮子老師傳出去的,她負有很大的責任。我回想有什么讓她不高興的事情,想不出。
有一天她笑吟吟地找到我,突然說:“校長要和你談話了!”我的心跳馬上加快了?!斑@是好事,不用緊張。他聽說了你,要當面了解一下情況。”她好像有些得意。我立刻明白她是一個告密者,眼下馬上要發(fā)生的事情要多糟有多糟。我不愿任何人打聽自己,更何況是校長。
沒有辦法。晚飯后的一段時間,她領我去校長那兒了。這是一間小小的辦公室兼臥室,辦公桌和睡覺的床之間被一個大書架隔開了。我一進屋就貪婪地盯住了架上的書:沒有多少,而且都是各種課本和平時常見的書。沒有令人吃驚的發(fā)現(xiàn)。我知道即便有他也會藏起來。我看著校長:鏡片厚厚的,嘴唇又厚又干,有白屑;藍色中山裝很舊,帽子也是藍色的;腕上有手表,殼子發(fā)黃。他的手表大概是個標志,如果沒有它,可能就不像一個校長了。
大辮子老師有些氣喘,看一眼校長,對我說:“今天你要好好聽好好記,珍惜機會!校長可是作文高手,一直都是!他看過你的好幾篇作文了……嗯嗯,嗯嗯?”她揚頭看著校長。
校長笑了,啊,這么溫和的人!我不再害怕了。我以前在所有好人的臉上都見過這種神色,有這樣笑容的人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這次也是一樣,聽,他說話了,沒有讓人不安的詢問,更多的只是鼓勵:
“很好的!很好的!啊啊,這樣發(fā)展下去的話,的話,的話,會有更大進步。不必同一種寫法,不必。你讀了很多書,很多。啊,是的,是的!”
我捕捉著每一個字,心頭慢慢開放了一朵花,一朵歡樂的花,癢癢的。無法壓抑的興奮和幸福差點讓我淚花閃閃。我也擔心,害怕校長接著問我讀了什么書,那就糟了,我會因為感激和誠實而和盤托出。不過這樣的事最終沒有發(fā)生,他沒有追問下去。我進一步感動起來,看著他。
大辮子老師在一邊不知為什么有些焦急,這時雙手提在胸前,又放下,問:“校長,您給他提個要求吧!指指努力的方向!他肯定還有許多不足!”
校長還是笑著,說:“啊啊,是的,是的,讓我們看看吧,看看吧,是的。”
我更加專注地、不動聲色地聽下去。這時我覺得大辮子老師真是問得不錯,她真是一個好人,一個和校長不同的好人。
校長愛惜的目光撫摸著我的臉,更加溫和了,說:“我覺得啊,你的‘描寫’很好,‘敘述’也很好,比較起來,可能‘議論’顯得弱了一些。是的,‘議論’,這作為一個手法、一個方面,也是很重要的。當然它要適度、要在一個合適的時候出現(xiàn)。如果是專門的議論文,那就更重要了?!?/p>
他說得緩慢、清楚,我全聽懂了,也全都同意。是的,我的思緒不由得回到了自己寫過的那些文字中,這會兒真的覺得“議論”是我的一個弱項。大辮子老師聽了立刻拍手:“校長一眼就看出來了!瞧瞧,‘議論’不行!我說呢,這一下全懂了,全懂了。你懂了嗎?”
我點點頭,抿抿嘴唇。我想說:我會努力的。我一定會加強“議論”。而且我要專門寫一篇議論文。我正在暗暗下著決心,大辮子老師又說:“快表個態(tài),準備今后怎么辦,說說?!蔽姨ь^看著校長,聲音艱澀地說:
“我一定改正自己……”
校長的手輕輕撫在我的肩上:“不,這不是錯誤,只是需要加強和提高?!?/p>
“你一定要提高!一定,說‘一定’!”她在一旁督促。我迎著她大聲說:“我一定!一定!”她心滿意足地笑了,兩手合在胸前,看著校長。
這次重要的、讓人膽顫心驚的見面就這樣結束了。我覺得幸福,充實,身上有勁兒。我從來到學校,還沒有這樣滿足和高興過。我對整個校園內(nèi)的東西,從同學到大槐樹上的鐵鐘,再到大辮子老師,都喜歡起來了。是的,校長說得太對了,我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從這天開始,我對書上所有的“議論”都注意起來。它們原來是各種各樣的。不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不太會說類似的話,而只愿意或只急于講出看到的人和事、他們的故事。為了講得像現(xiàn)場發(fā)生的一樣,我會仔細回憶并避免遺漏地全部寫出來,細節(jié)當然不會放過。我不愿三兩句就把事情講完,認為這是不真實和不完整的。但我不太說出心底的意見,它們都藏在一個角落里,就像我們屋后地窖里的東西,不能輕易拿出來。
回到家里,我對從很早就教我識字的外祖母說:“我‘描寫’行,‘敘述’也行,就是‘議論’不行!”她好像不以為然,說:“要那么多‘議論’干什么?”我努力向她解釋,說適當?shù)摹白h論”是非常重要的;特別是專門的議論文,那就必須有條理清晰的、大篇的“議論”!她故意不想迎和,說:“用不著太多‘議論’。”“如果不會寫議論文怎么辦?”“那就少寫罷。”外祖母似乎有些憤憤不平的樣子。
我由于在家里沒法討論這些重要的問題,有些憋悶,就去找了壯壯的老爺爺,他在一個小果園里。我想好好談談這個話題。我非常重視校長的話,認為他不僅說得有道理,而且充滿了善意。壯壯也在那兒,他聽得認真,但沒有更多的意見。老爺爺和一旁的花斑狗聽了一會兒,好像都明白了。他抽出嘴里的煙鍋說:“嗯,是這么個理兒,‘燈不挑不亮,話不說不明’,有些話就該明說,是這個道理?!被ò吖氛酒穑淇斓負u著尾巴。壯壯拍手:“真的?。∵@就是‘議論’?。 ?/p>
老爺爺?shù)玫搅斯膭?,興致很高:“‘議論’,這個對我來講也不是什么拿手活兒。我這人經(jīng)歷不少,愿意講些故事,講各種事兒。我講出的不會有多大偏差,看到的聽到的,一準能講個明白,不會糊弄人。嗯,我就是這樣的人,附近大都是我這樣的人?!?/p>
我同意。我想起了海邊看魚鋪的老頭,還有嚇人的漁把頭,更包括外祖母、爸爸媽媽,都是這樣的人。他們講了許多有意思的故事,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些故事,而不是“議論”。我問老爺爺:“那誰最會‘議論’???”
老爺爺?shù)臒熷佋诘厣锨么蛑?,說:“我正想說這個嘛!要講最會‘議論’的人,我想起來了,那就是西邊的老艮頭了!對,這個人最能‘議論’,他越講越來勁,口才好,頭腦也清楚!嗯,你該去看看那個人,那是最會‘議論’的人!”
我和壯壯站起來,一齊叫著:“‘老艮頭’?”
“是呀!老家伙年紀和我差不多,也喜歡一個人待著,好吃,好打抱不平,平時悶著,打開話匣子就有說不完的話。要說‘議論’,他才是哩……”老爺爺擺著手。
我說:“啊,快領我們?nèi)タ础萧揞^’??!”老爺爺說行,不過得帶些禮物,“想想看,多久沒見了,空著手去總不好。他是個看林子的孤老頭,脾氣不好,見了好吃的東西才高興。等幾天吧,等到下個星期天,咱們一早就走,去他那里吃午飯,天黑前趕回來,正好一天。”
我們就等這個日子。壯壯好像比我還要興奮,拍著手說:“想想看,那樣的一個人,咱從來沒見過??!”我盼望著,我去那兒的目的,是為了解決一個切實的困難。
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我跟外祖母說了禮物的事,她幾乎沒怎么想就去了地窖,出來時拿了半斤白酒,說:“林子里的老頭都喜歡酒,這應該是不錯的禮物?!钡搅诵」麍@,老爺爺也準備了禮物,那是一小袋“醉棗”,就是用酒泡過的紅棗。
因為啟程很早,我們在半上午時分抵達了河邊。這條河盡管總是聽人說起,我和壯壯卻是第一次來。在我們眼里它等于是一條界河,河的另一邊就像外國一樣遙遠。不過這個叫“老艮頭”的人住在了河東,所以仍然還算界內(nèi)。老爺爺一路上都在介紹這位朋友:“他以前在林場總部工作,就因為和頭兒頂過嘴,一個人來到了這里看林子,俗話叫‘放單’?!蔽蚁氲搅艘恢浑x群的大雁,問:“‘總部’是什么?”“哦,在河西,管整個的大林子?!蔽颐曰笃饋恚骸坝腥苏f所有的林子都歸一個‘老妖婆’管。”老爺爺有些不耐煩:“這是兩碼事,是明里暗里的事,明里還要‘總部’來管。”
我最終也沒能搞得懂“明里暗里”的事。算了,先讓我們認識那個“放單”的人吧。這個詞兒讓我一下想到了很多:看果園和老魚鋪的人、老爺爺他們,特別是我們一家獨自住在林子里,這都算“放單”了。
我們很快看到了一幢深紅色的小房子、一個小院。院子是石頭壘成的,爬滿了常青藤,墻邊是密密的野漆樹、泡花樹和卷柏,樹隙里開滿了小黃紫堇和小花糖芥。一小片繡線菊開得旺盛,大概是主人植下的。因為房子年代太長,屋頂上生出了許多瓦松。老爺爺掐著腰喊了一聲,狗馬上叫起來。老爺爺說:“他的狗也老了?!?/p>
一個眉毛發(fā)白、面色紅潤的老頭出來了,他手打眼罩往這邊一望,馬上呼叫起來。兩個老人走近,相互拍打一會兒,這才回頭看我和壯壯。老艮頭指指我們,又指指慢吞吞走出來的大黑狗說:“來的是客!”大黑狗便搖著尾巴,先一步返回院里了。
老爺爺呈上兩件禮物,老艮頭十分滿意。小院主人得知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說:“‘議論’嘛,就是心里有話要說。這些話不能總是憋著,要痛痛快快說出來?!?/p>
我怯生生地看著老艮頭,覺得他皺眉的樣子有些嚇人。我問:“如果要告訴別人一件事情,只想講得清楚,就會忘記‘議論’;還有時不知該怎樣說,也就不說了……怎樣才能有好的‘議論’?”
老艮頭聽著,臉色漸漸變得不好看了。他哼了一聲:“好的不好的,都要說!他們愛聽不聽!”
老爺爺笑瞇瞇的,哄勸說:“哎,這不是賭氣的事,這是作文哩。你給孩子打個比方,什么該‘議論’、怎么‘議論’,說說看?!崩萧揞^“嗯”了一聲,看看我和壯壯:“什么都可以‘議論’,要說真話,說明白,說得道理分明。比如這條大狗跟了我十幾年,它叫‘大黑’,咱和它就有一肚子話要說!”他的大手在黑狗面前用力一揮,說道:
“開始‘議論’!”
我發(fā)現(xiàn)黑狗目不轉睛地看著主人。老艮頭一邊說一邊打著有力的手勢,非常嚴肅:“大黑,咱不客氣講,這片林子屬于大家,不屬于場長一個人,他那年借口清林防火,讓人砍走老柏、橡樹、白楊和槐樹共十五車,偷偷拉去窯場,這是合伙犯罪!樹齡八十,好比年邁老人!這分明是謀財害命,是大罪!咱們那天放槍追趕,一口氣追到了河西。這事你我都是見證,咱們看在眼里,記在心頭。人證物證狗證俱在,抵賴也是枉然??墒瞧吣赀^去了,至今不見上邊懲罰,你我半夜醒來,真是好不心寒!”
黑狗昂首看看主人,又看遠處,顯然也在想七年前的那一天。老艮頭指指它,告訴我們:“有一天夜里又有動靜,它第一個沖出院子,結果挨了黑槍。我知道這是壞人報仇。那天我一連放了十二發(fā)霰彈,命都豁出去了!”
我們都驚呆了。真是想不到啊,一個護林人原來會有這樣的危險!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怎么也不會相信……老艮頭看看我和壯壯,再次果斷地揮一下手:
“開始‘議論’!”
他盯住狗的眼睛:“咱們倆相依為命,吃的是護林糧,扛的是護林槍!只要有咱倆盯在這兒,就是不依不饒的兩雙眼!有人摸黑逞兇,咱就火藥上見!我和你這輩子要對得起樹和人!你比我盡職,你不像我,有時還要喝一口酒!天再冷你也不上炕,偷樹的人一過河你就能聽見,然后不停地叫,那是催我趕快抓槍。你是好樣的,你是咱林子里的一口長鳴鐘!”
老艮頭被自己剛剛說出的一個比喻感動了,看著大黑,兩手捧住了它的臉。我和壯壯也感動了,我在心里說:啊,瞧吧,這就是“議論”啊!原來它不光是一種方法,還是正義和勇敢!
我小聲對壯壯說:“聽到了吧,‘一口長鳴鐘’!”
壯壯說:“這是‘比喻’吧?”
“是‘比喻’,也是‘議論’……”我回道。
我突然覺得有那么多話要說。是的,人人心里都有一個閘門,它只要打開,然后就是洶涌的水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