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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影隨形(上)

      2019-11-14 02:48:00東黎
      黃河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孩子

      東黎

      第一本書

      我看書從四五歲開始。

      之所以說看書而不說讀書,實在是因為那時的我識字不多,打開書,看到密集成行的字,覺得它們就是一小撮一小團,像某種黑色的東西散落在紙上。

      小城東大街的路口有幾個小人書攤,在向陽處的街邊,幾張牛皮紙鋪在地上,隔了塵土,上面擺著碼著幾十本或上百本小人書,租給人看。租到的書,只能在攤邊看,薄的一分錢租金,厚的二分錢。

      孩子們手里的零花錢多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硬幣。有的孩子舍不得花,日積月累,攢得幾個,握在手里,偶爾張開手,讓其他伙伴兒看看,那錢幣可能在出汗的手心里攥久了,沾了汗,手臟,汗水污了硬幣;或揣在兜里,走路及奔跑時讓它們互相摩擦,磕碰,發(fā)出并不太清脆的聲響。有錢的孩子,臉上洋溢著驕傲而辛福的笑。

      那時,一分錢,能買一塊橢圓形的褐色的糖。糖包在印有小花圖案具備防潮作用的蠟紙里,摸著堅硬,像一枚小石子。孩子都喜歡吃糖,它幾乎是美好零食的代表,能替代很多東西。在母親工作的醫(yī)院,一個小孩子來打針,他常常被即將到來的疼痛而引起的恐懼嚇得鬼哭狼嚎,銳利的哭聲穿透墻壁,穿透很多人的耳膜。這時,陪同他的家長會從兜里摸出一塊糖來,拿在手里,在孩子眼前晃,說:不哭了!打針不哭,給你一塊糖。有時,孩子眼睛追尋著糖,竟真的不哭了。即使哭,打了針后拿到糖,也就不再哭了。

      糖,不能隨便吃到,幾塊幾塊地吃,更是過年時才有的待遇,是經(jīng)年的記憶。

      二分錢,能在南大街的水果店里買一個有點兒發(fā)蔫的蘋果或梨。鵝黃色的梨在冬天凍了,皮發(fā)黑,好像變成了另外一種果實。賣水果的老頭兒說:梨不怕凍,凍了也沒壞,還能吃。凍了的梨叫凍梨,在西北專門有賣凍梨的。凍了的梨,剝了皮,里面的果肉依然好吃。果然如此。后來,水果店里又出現(xiàn)了南方的桔子和香蕉。我第一次吃桔子時簡直驚訝極了,剝開皮,里面有一層膜,膜上有縷縷白絲,它們包著一瓣瓣柔軟的果肉。分離出一瓣桔子放進嘴里,牙尖碰破那層膜,一股清洌酸甜的汁就充滿口腔,沁人心脾的味道是北方水果所沒有的。這兩樣水果總是在冬季出現(xiàn),也許它長在溫暖的南方,北方的小城已天寒地凍,南方仍然萬物生長,開花結(jié)果。桔子怕凍,凍了,就發(fā)軟,剝開皮,里面的一切不再清晰,混在一起,爛在一起,嘗一嘗,很酸苦。一個桔子如果只有一部分凍了,賣水果的老頭兒會仔細地剝出沒凍桔瓣兒,把它們放在一個盤子里,便宜賣。二分錢,孩子可以從盤子里挑選五六個桔瓣兒。香蕉也怕凍,凍過后黃皮變色,變褐色,變黑色,越來越黑,最后像一截截被煙熏火燎過的木頭。凍了的香蕉不可以再溫暖,否則就成了一堆泥,不像樣子了。為了防凍,老頭兒把南方水果放在紙箱里,箱上蓋了棉被或棉毯,只有有人買時,才掀開它們。盡管保管得小心翼翼,有的水果還是被凍了,孩子可以便宜買到。

      五分錢的選擇性大了許多,可以買糖買好水果買酸棗面,買其它東西。

      酸棗面是小城獨有的一種零食。它把曬干的酸棗連皮帶核細磨成粉,再擠壓成塊,磚似的摞在一個黑釉的粗瓷盆里。售賣時,得用菜刀砍,用斧子砸,弄成小土塊的樣,五分錢,能買拳頭大小的一塊。酸棗面很好吃,入口后先酸后甜,有時殘留了一抹在牙縫里,用舌頭舔出來,仿佛又吃到一小塊酸棗面。酸棗面也很耐吃,用紙包了,能吃幾天。先是一小塊一小塊掰著吃,吃到后面只剩下末了,用手指蘸一下,抿進嘴里,還是酸甜。見一個孩子從兜里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小紙團,千萬不要以為它就是一個單純的小紙團,展開來,也許里面包著一點兒酸棗面。

      父親說:等有了時間,我們拿了棍子,拎了口袋,去城外的丘陵地帶,那里有很多土溝。溝坡上長著酸棗樹。深秋時,酸棗就紅了,圓的,像指甲蓋大小的燈籠,綴滿枝頭。我站在坡上,用棍子敲打那些酸棗樹,數(shù)不清的酸棗就會像下雹子一樣落下來,滾落到坡底,紅紅的一片,像鋪了紅毯子。我們再下到溝底去撿,一會兒就能撿一口袋。然后,我們自己做酸棗面。

      但這樣的事,父親只是說說而已,從未做過。

      大人們說,酸棗面是女人們懷孕時愛吃的東西。其實,孩子們也愛吃。

      當然,五分錢還有另外一種選擇,去北大街食品公司的二門市部買糖球。糖球似綠豆大的小珠子,五顏六色,裝在透明的大玻璃罐子里,顯眼地擺在高高的木制柜臺上。孩子來到柜臺前,踮起腳尖,遞上五分錢,高聲地說:我要買一板糖!一板糖,就是一百粒糖。糖球太小,不好數(shù),售貨員是個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姑娘,她接了錢,順手拿起一塊長條木板,將它的一端杵進大玻璃罐的糖球中,杵幾下,抽出木板看看,又伸進去杵。那是一塊特殊的木板,杵進糖球里的板子有一面鑿著密密麻麻的小坑,當小坑里被糖球填滿了,不用數(shù),正好一百粒。有一百粒彩色糖球的孩子能神氣好幾天,到了街上,無論玩什么游戲,其他孩子都愿意邀他加入,嘴饞的孩子更是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許能分享幾粒糖球。糖球上的顏色容易掉,一經(jīng)手,顏色就傳染,紅里夾黃,白里帶藍。

      看一本薄的小人書,得抵御一塊糖誘惑;看兩本小人書,得抵御蘋果梨桔子瓣爛香蕉的誘惑;看幾本小人書,得抵御一大塊酸棗面和一百粒糖球的誘惑。

      我的錢,抵御著很多誘惑,租了小人書看。

      拿到一本小人書,我在書攤旁席地而坐,一頁一頁地仔細看,忽略字。我根據(jù)圖畫里人物的樣貌衣著,判斷著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我根據(jù)圖畫里的景物變化,猜測著故事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我常常以為自己看懂了書里的內(nèi)容,琢磨了一番,又覺得沒看懂。于是,只要看攤的人不催促,一本書我要反復看幾遍。也許其他孩子也如我這樣看書,翻來覆去,把一些書翻毛邊了,變厚了,風吹動卷曲的書頁,手里像拿了一個剛出籠的花卷。

      我家住的街上有一所中學。

      中學的圍墻很長,從街頭到巷尾,占了街的一側(cè),另一側(cè)是鱗次櫛比的民居院落。

      中學早年間是一座廟。廟很大,廟門也就大,像高聳的牌樓。有兩扇大門。一扇大門上還有一扇小門。學生們上下學時間,兩扇大門對開,其它時間只有小門開,偶爾有人進出。門里的一側(cè)有間小屋,里面住著看門人??撮T人是個五短身材的老頭兒,很結(jié)實有力的樣子,臉上從無笑容。

      進了門,是一座麻石拱橋,它把一個小池塘一分為二,站在橋上,看池水中養(yǎng)著的荷花和金魚。六月到七月,碧綠的荷葉上盛開著玫紅和淺粉的荷花,紅色的魚一尾一尾地在葉下悄悄游弋。過了橋,青磚路通向迎面的一間大殿,殿里很空蕩,有幾尊高大的泥塑像滿目灰塵地靠墻而立。從大殿穿堂而過,到一大院,走過大院,又進一間大殿,又過一個大院,再進一間大殿,這一片區(qū)域叫三重殿。殿和院大同小異。三重殿的兩邊曲徑通幽,去往一些大大小小的院落。有的院里長著高聳的柏樹和槐樹,樹蔭遮蔽著一部分屋頂和房墻,灰磚灰瓦,很幽靜。柏樹一年四季沒什么變化,始終綠葉,片片葉子像人的手掌,綴在樹枝上,不斷揮舞?;睒湓诙鞎r枝干如生銹的鐵,黑褐色,突兀在空中,天越藍,它們顏色愈深。

      很多院落里的屋子是辦公室和教室。

      我在街上玩,不時能聽到從圍墻里傳出的瑯瑯讀書聲。

      曾幾何時,中學是整條街上小孩子們最想進去玩一玩的地方,尤其是五月槐花香的時候。

      圍墻里的槐樹上盛開著香氣襲人的花朵,黃白色的小花隨風顫抖,很繁茂。槐花從樹上夠下來,順著葉莖擼一把,十幾朵鮮花在手了,把它們?nèi)M嘴里,嚼一嚼,再癟了腮幫嘬一嘬,嘴里就有了清香的甜水?;被▔蚨嗔?,拿回家給母親,她會用它做一種叫不爛子的飯。不爛子飯做起來簡單,把新鮮的槐花洗凈,放點鹽,放點白面,把它們拌勻了,花瓣上粘了薄薄的面糊,然后裝籠屜,上火蒸,旺火幾分鐘就熟了。出籠后的不爛子就是一朵朵面花,夾了幾朵,蘸油烹制的花椒、蔥花和醋的佐料,能吃到一種只有在五月才能品嘗的美食。

      但是,以往我們夠不到中學圍墻后的槐花,只能隔著墻頭看它花開花落。

      后來小城發(fā)生了一些事,大街小巷都貼滿了大字報,體育場里經(jīng)常召開人山人海的批斗大會,十字街頭的天空飄散著漫天飛舞的傳單,固定在卡車上的高音喇叭在廣播,人們的臂膀上戴著紅袖章,不能穿尖頭皮鞋和瘦腿褲子……我本來梳兩條貓尾巴似的辮子,垂過肩,有一段日子,早晨起來,母親手忙腳亂地忙這忙那,還得抽時間給我梳辮子。辮子編好了,她還得把它們卷起來,卷成一團,再用卡子別在頭兩側(cè),很丑,我擺動著頭,發(fā)團松散了,惹得母親焦躁,沒好氣地揪了小辮,再次團。有的發(fā)根被揪疼了。母親說,你這樣長的辮子,到街上會被人摁了頭剪掉的!后來,母親索性自己動手把它們剪了。我蓄了齊耳的短發(fā),脖子后面老有風掠過。

      于是,即使是上下學的時間,那兩扇大門也不打開了,開著的小門也少有人出入。

      看門老頭兒坐在小屋門前的一把椅子上,有時打盹,有呼嚕聲,有涎水從嘴角流出。

      中學停課了。

      我上的小學也停課了。

      整條街上,到處是撒歡玩耍的孩子。

      很長時間,我沒聽到墻那面有瑯瑯的讀書聲。

      也就在這時,我得到了屬于自己的第一本書。

      那日,我和幾個伙伴在街上玩,突然看到幾個中學生神情緊張步履匆匆地走來,他們背著行李,挎著書包,有人手里還拿著步槍。他們直奔中學的門,在門口閃了閃,不見了。這時,有孩子發(fā)現(xiàn),緊閉的大門一反常態(tài)地敞開著。門里也沒有那個看門的老頭兒。在門口朝校園里看了看,不見人的蹤影。

      紅男是孩子王,他十歲,三角眼,尖下巴,大板牙,最多的動作是抓耳撓腮,像個靈活的猴子。他看著洞開的大門,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然后就邁進門檻,接著跑上麻石橋。

      紅男一跑,其他的孩子也跟著他跑,包括我。

      這時并不是五月,沒有槐花。

      我們緊隨著紅男在偌大的校園里東奔西走,一路上竟看不到一個人,也不知道剛才的那幾個中學生去了什么地方,四周寂靜??床坏饺?,我們越緊張,越興奮,彼此互相交換著眼神,最后把目光都集中在紅男身上。他跑,我們就跑,他走,我們就走,誰也不敢落下。沒有槐花,不知道他要帶我們要去哪里。

      后來,我們進了一個四合院,這個院子比其它院子大一些,屋頂鋪了綠色的琉璃瓦,正房前有朱紅色立柱的長廊。走了一段廊,見屋門洞開,我們便魚貫而入。

      進了屋,我有點兒呆住了,這是一間通間的大屋,我從未見過屋里如此的擺設:沒有桌椅板凳,沒有箱子柜子,只有排隊似的擺了十幾排高大的木架。木架子上有一層層木格,格里碼著摞著很多的書。看上去,在我們到來之前有人來過,他們曾野蠻地翻動過架子上的書,有兩個架子倒了,被其它架子撐著,格子里的書散落了一地,有的書上有污濁的腳印。我們踩著書走在架子間。屋里空氣潮霉,還有股臭烘烘的味道。二毛跟在我前面,他的一只腳踏在一堆書上,突然腳下一跐,幾本書便破了,滑到一邊。書下,一灘新鮮的屎尿暴露出來。我忙捂住鼻子。再走,大家都開始小心翼翼,擔心踩到屎尿。紅男在幾個書架間探頭看了看,說:這里沒意思,還挺臭!走,到別處!說著,他轉(zhuǎn)身出了屋,其他孩子也忙不迭地跟著出了屋。我看著從沒見過的那么多書,忽然心慌意亂。臨出門時,見門邊的窗臺上放著一本比較干凈的書,就隨手拿起它,翻了翻,看到里面有彩色的插圖,有一張圖上畫著老虎、大象、孔雀和猴子,我覺得它應該是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我沒再多想,拿走了它。

      那本書拿回家后我再細看,才發(fā)現(xiàn)它大部分是字,而且多是我不認識的字,但我依然高興,那本書,是屬于我的第一本書。

      有一兩年的時間,我把那本書放在炕上的一個窗臺上,與父母的幾本單位發(fā)的《毛澤東選集》和《毛主席語錄》摞在一起。

      我一眼就能認出自己的書,因為它是唯一封面不紅的書。

      當我識字多了后,才知道,那本書叫《自然》,是中學生的課本之一。

      鄉(xiāng)村的讀書記憶

      我識字越來越多。

      紙上的字,在我眼里不再是黑色的一小撮一小團。它們一個挨一個,一行又一行,彼此聯(lián)系,展示著很多我不知道的世間事物。

      我讀書的興趣越來越濃。

      但是,我能接觸到的書并不多。

      那時,印字最多的紙是傳單。在夏日的夜晚,在北門外的廣場上,那里的電線桿上又多拉了好幾條電線,上面垂吊了很多瓦數(shù)大的燈泡,一盞盞亮了,照得四下如白晝。一輛輛卡車停在燈下,放下車廂上的擋板,并排在一起,成為一個大平臺,人們就在上面演講和表演節(jié)目。這過程中,有人抱了傳單,上了臺,甚至上了駕駛室的頂上,站在那里,手臂一揮,一疊傳單就從他手里揚出來,揚向天空。五彩紙的傳單像禮花一樣在夜空里盛開,徐徐降落,被地上的人們爭搶。我撿了不少傳單,攢在一個小紙箱里,有時會拿出來看看。父親說,不可以拿它上廁所?。∮腥四盟蠋偷勾竺沽?。傳單上文字內(nèi)容大同小異,出現(xiàn)最多的一句話是: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

      那天刮風,我在街上走,看到一張有字的紙被風吹得漫天飛舞。它像只鳥,忽高忽低地在我附近掠來掠去。風大,街上沒什么人,我就開始追著那張紙,緊走幾步,又跑,不時還跳躍一下,伸了手,想抓到它。它好像有靈魂,在逗我,一下子又飛高了,要徹底飛走的樣子,我好幾次仰了頭,有點兒絕望地看著它。我在街上往返了幾次,許是那張紙飛累了,又像折了翅,慢慢飄落下來,臨落地時打了個旋,伏在一個墻角里。墻角里有污水。紙立刻被洇濕,我手急眼快地撿起它。濕了的紙不結(jié)實,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托在手掌上,用手指輕輕拭去上面的污漬。那些印在正反兩面的字我大部分認識,磕磕絆絆地讀了,腦海里有了關(guān)于森林、河流、房屋、道路的情境,還有一對青年男女在其中活動的情景……一切都很美好。但這美好卻因字的限制戛然而止。這頁有字的紙,應該是從一本小說里分離出來的,它的頁腳標著25和26,如此,它的前面少了24頁,后面也許缺失更多。我無從想象看不到的部分描述了什么內(nèi)容。我站在風中,惆悵了很久。

      后來的幾年,當我看書的時候,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頁在風中飛舞過的紙,仍記得它上面的文字,每當看到25和26頁,就期望一種奇跡出現(xiàn),但那奇跡始終沒有出現(xiàn)。

      我真正讀書從十歲開始,從認識一個人開始。

      那一年,我隨父母插隊落戶到一個偏遠的小山村。

      村里五年制的小學校不在一個校園里,分為三部分:一年級和三年級在村中央大隊部的一間屋子里上課;二年級和四年級在村南龍王廟的正殿里上課;五年級在村東磨坊旁的一眼窯洞里上課。

      我上四年級,自然在龍王廟的正殿里上課。

      李二文老師在磨坊旁的窯洞里教五年級。她二十六歲了,還沒出嫁,村里與她同齡的女人多是兩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她長的不好看,水泡眼,厚嘴唇,身材偏胖。但她有很多與村里的姑娘不同的地方,她會講普通話,戴白框眼鏡,蓄齊耳短發(fā),有一縷卷曲的頭發(fā)垂在眉梢上,臉上總漾著溫和的笑意,穿月白藕荷淺灰等素色的衣服,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雪花膏香味。

      村里很多人背后稱李二文是老姑娘。

      李二文走在村街上時,街上的人會忽然安靜許多,年長的男人看到她,擺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老女人們看到她,側(cè)了臉,與就近的人悄悄地嘀咕什么;年輕的姑娘總是三五成群地出現(xiàn),看到她,會突然笑起來,笑聲一片,像一些玻璃器皿落地打碎了,稀里嘩啦地響個不停,然后她們轉(zhuǎn)了身,帶著凌亂的腳步聲又踅進剛出來的巷子,不見了……

      按理說,我和李二文不會有什么交集。她住村南,我住村北;她是老師,我是學生;我們不在一個校園;她從未教過我;她二十六歲,我十歲。

      但我的同學六兒是李二文的妹妹,我去找六兒玩,在她家,也就認識了李二文。

      我說:李老師。

      李二文說:我沒當過你的老師。

      我說:二文姐。

      李二文說:哎。

      李二文的居室也與村里的姑娘不一樣。她單獨住一間房。屋子陳設簡單:單人床,白色床單,長方形的枕頭,疊得棱角分明的藍格被子。窗前是一張桌子,桌上有摞著的書本,有兩瓶一藍一紅的墨水,有一方硯臺,有兩支鋼筆和一支毛筆。窗臺上,一個吃過罐頭剩下的玻璃瓶里插著一束田野里隨處可見的野菊花,瓶里有水,花開得很燦爛。

      我還發(fā)現(xiàn),在李二文的枕頭下壓著一本小說《三家巷》。

      我喜歡去李二文的房間。在那里,我向她借書。

      在李二文的床下有兩個裝滿書的木箱,箱里的書都是小說。

      村里人家多是獨門獨戶的院子,院里四周蓋房,房間很多。但是,很多人家的男女老少都在一間屋里起居,尤其是冬天,而且很多人睡覺時一絲不掛。睡前,屋里只亮著一盞燈火如豆的煤油燈,屋里到處昏暗。摸著黑,脫了衣服,人們躺進被窩里,煤油燈被一口氣吹滅,屋里就徹底黑暗了。通常,一對中年夫婦睡在炕中間,身邊是大大小小的孩子,靠火爐的熱炕頭上睡著老頭兒和老太太。天亮了,人們陸續(xù)醒來。兒子大了,完全的小伙子,他睜開眼,呼地坐起來,裸著滿是肌肉的上身擁著被子繼續(xù)清醒;一兩歲的孩子醒來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哭,做母親撩開被子,瞬間暴露著她大半個豐滿的軀體,將哭泣的孩子攬進懷里,又拽了乳房,讓他叼住奶頭;大了的女兒會羞澀,不會一下子從被窩里出來,她先伸手拉拉被子,將被頭拉到脖子下,再伸手去探壓在被子上的衣服,一件又一件,認清是自己的,拽進被窩里,然后隔著被子一番手腳并用地鼓搗,當她掀開被子時,身上已穿好了衣服,她麻利下地,端了地上的尿盆,低著頭出了屋。

      這樣的集體起居,冬季還好理解,為了節(jié)省煤,為了暖和。但夏天也這樣,就是沿襲多年的傳統(tǒng)和習慣了。

      有人說,女兒家,更不能單獨住一間屋子。

      我不明白為什么。

      李二文老師從村南到村東,或從村東到村南,要走過大半個村的路。在村街上,她手里總拿書本,款款而行。

      我從村北到村南去上下學,背著碎花布拼接縫制的書包,連蹦帶跳地走路,掛在書包帶上的算盤珠子磕碰得噠噠響。

      有時,我們在村中的路上碰到了,會都停下來,面對面地站著,說一些書里的人和事。主要是我說,她微笑地聽著。她高,我矮,我抬了頭說,她低了頭聽。我們身旁是誰家的土墻,墻上的黃土被陽光照耀得發(fā)白,顯得很干凈。墻頭上纖細的青草在微風里無聲地搖曳。

      坐在一棵大槐樹下的人們看著我們,有人開始交頭接耳地說什么。我覺得他們又在說李二文的事。

      李二文十五歲以前生活在一個大城市,那年城市實行人口壓縮政策,于是她母親就帶著四個孩子回到了農(nóng)村。這村,是李二文父親的老家。李二文在四個孩子中最大。她的一個姐姐和哥哥因為已經(jīng)參加工作而留在了那個大城市。

      李二文從城里帶到村里最多的東西就是那兩木箱書。

      村里人說,李二文成了老姑娘與她母親關(guān)系極大。雖然到了農(nóng)村,成了農(nóng)民,但李二文的母親總有一個不可磨滅的想法,就是要讓孩子們再次成為城里人。為此,她讓大兒子成文參了軍,并不斷地寫信,要求他在部隊好好干,爭取提干。成文果然提了干,曾穿著四個兜的軍裝回到過村里。二兒子全文招工去了煤礦,戶口變成市民。有人說,煤礦的工作很危險。李二文母親說,在煤礦上工作的人多了。有人下了一輩子煤窯,連根汗毛也沒少了。李二文和六兒是女孩,獲得城市戶口的機會不多。六兒還小。村里的姑娘十八九歲就談婚論嫁,李二文那個年齡時也這樣,她母親提出的首要條件就是男方必須是城里人,僅這一條,就擋了很多媒人的路。這樣一年又一年,李二文二十六歲了,還沒嫁人。

      樹根快三十歲了,長得膀大腰圓,五官端正,是生產(chǎn)隊的好勞力,樣樣農(nóng)活精通,麥收和秋收時能掙雙工分,但家里太窮,沒娶到媳婦。

      村里人都知道,樹根很喜歡李二文。

      樹根行三,上面是樹生和樹林,下面有樹樁、樹枝、樹葉,都是男孩。父母給樹生和樹林娶了媳婦后,再沒能力給樹根娶媳婦了。他們曾張羅著讓樹根去外村當?shù)共彘T女婿,樹根不干。后來長大的樹樁和樹枝都到外村當了倒插門女婿。于是,一年又一年,樹根快三十歲了,還沒娶到媳婦。

      樹根總在路上假裝碰到了李二文,搭訕著,沒話找話。他說了一堆話,李二文有時說:嗯。然后就走了。

      我和李二文在村中路上的聊天,也影響了樹根的愿望。他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

      李二文說:你看得懂《紅樓夢》嗎?

      我說:大部分能看懂,有的沒看懂。

      李二文說:你覺得林黛玉會愛上焦大嗎?

      我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只記得焦大喝醉了罵人,嚇得眾小廝魂飛魄喪,把他捆起來,往嘴里塞馬糞。

      李二文說:你記性真好。

      日月更替。

      陸陸續(xù)續(xù),我從李二文那里借過很多書,看完一本換一本。那些書是:《紅巖》《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斗古城》《苦菜花》《太陽從東方升起》《三家巷》《青春之歌》《紅旗譜》《子夜》《歐陽海之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古麗雅的道路》《我們的切身利益》《牛虻》《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儒林外史》《西游記》《水滸傳》《紅樓夢》《六十年的變遷》……

      這樣的日子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

      這樣的日子,在我把李二文的一套三卷本的《六十年的變遷》丟失后中止了。

      那套書書紫紅色的封面,手寫體的書名,沒插圖。

      那天,我興致勃勃地抱著那套書回了家。到家后,我把書放在炕上就出了屋。在柴房里,我拿了鐮刀和繩子,匆匆地走出院,走出村。我要趕在天黑前給兩只羊和二十多只兔子割回草來。

      我平時割草很認真,為羊和兔子挑選著它們喜愛吃的草,比如蘆巴子、甜苣、苦苣、紅根根、玉谷……這些草它們吃了長肉,不拉稀。但這些草得在地里尋找,有時要到遠一點的地里才能割到。但是,那天我心里惦記著可以看新書的事,對割草就心不在焉了。出了村,我隨便進了一塊地里,看到一些平時根本看不上眼的水稗子,揮了刀就割起來。水稗子從來長得茂盛,斬草不除根,幾天就長成高大粗壯的一叢。羊和兔子都吃它,但吃多了會拉稀。我沒用多長時間就割好一大捆。我背著草,又匆匆回村,回家。

      但是,那套書已經(jīng)不在炕上了。

      我在炕上到處搜尋,依然沒有那套書的蹤影。

      我問父親,問母親,問弟弟,他們都說,沒見過那套書。

      我說:那是一套紫紅色的書,三本。

      他們說:真的沒看見。

      書的丟失,讓我無顏再去向李二文借書,甚至不敢見她。在村街上,發(fā)現(xiàn)她,我遠遠地繞著走了。

      李二文從沒向我要過那套書,直到我離開那個村。

      也許,李二文以為我始終沒看完那套書。

      實際上,我根本不知道那套書里寫的是什么。

      與你約黃昏

      那一年,我家從農(nóng)村又回到了城市。

      也許是回的匆忙,家沒安置在我所熟悉的城里,而是在郊區(qū)新開街5號院里。

      新開街是這小城一條奇怪的街,街道寬窄不一,還拐了幾個S彎;一條鐵路穿街而過,形成一個馬路和鐵路交叉的路口。

      南北向的新開街兩側(cè)有農(nóng)機廠、電機廠、鐵三局機械處、油脂站、百貨公司及倉庫、紡織品公司及倉庫、外貿(mào)公司及屠宰場。許是當年建設這些單位時缺少規(guī)劃,它們就亦正亦斜地分布在路邊,大門離街忽遠忽近。每個單位有獨立的圍墻,單位與單位的墻之間是大片荒蕪的空地。地里長了一些柳樹,樹下長著野草。秋天時,臭蒿和香蒿比一般的草茂盛,龐大,這使其它草早早低矮枯黃,伴隨著,像陳年的舊草。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尤其是清明節(jié)前夕,樹下的草叢中會顯現(xiàn)一些花圈,透過草的縫隙,花圈上的紙紅花和紙白花分外惹眼,風吹葉動。人們說,那些柳樹下都有一座墳。當年發(fā)喪時,披麻戴孝的子孫把手里的哭喪棒插進土里,就長成了一棵柳樹,又一棵柳樹。有的柳樹年代久遠了,高大粗壯,有巨冠,柳枝瀑布似的散下來,被陽光照耀,葉子就透明一般地金黃燦爛,在空中悠閑地擺來擺去。我上高中時,曾有兩個月的課程是到城北的一家紡織廠織布車間學工,工作時間和工人一樣,三班倒。很大的車間里有幾百臺織布機,一行一行,中間有巷道。機器上永遠縱橫著網(wǎng)一樣的棉紗,有數(shù)不清的木梭子飛快地在棉紗間來回穿梭,漸漸地,棉紗就被織成了棉布,源源不斷。木梭子在機器里兩頭的鐵壁上碰撞出的聲音太響亮,所有的梭子都在噠噠噠噠,匯在一起,震耳欲聾。在車間里,要想說句話,即使面對面,都要大聲地喊叫,像吵架。在小城,要聽到一個女人說話的嗓門很大,人們就猜她是紡織廠織布車間的工人。我的工作就是跟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師傅在機器的巷道里走來走去,基本插不上手。走過去,看她伸出手在布面上撫摸幾下,走過來,見她用一個鑷子狀的小剪子輕輕地剪掉布面上的小疙瘩或線頭。我很怵晚上十點下陰陽班或上夜班,得走夜路。我騎著自行車,在經(jīng)過新開街時會情不自禁腳下加勁,車鏈子嚓嚓地磨著鏈盒,夾在后車座上的鋁飯盒也隨著路面不平的顛簸稀里嘩啦地響,感覺有人緊緊跟隨。

      鐵路專用線的始端在城西火車站的貨場里。火車載著貨物從貨場里開出來,一路向西,駛過三〇三庫和農(nóng)機廠圍墻之間的荒地,就快到新開街了。過了馬路,繼續(xù)向西,沿途經(jīng)過藥材公司、木材公司、油脂站、鐵三局機械處,有它們的貨物,停車,卸貨,鐵路邊上經(jīng)常堆積著麻袋、原木、水泥、石子、沙子……然后鐵軌分岔,有軌道分別通向石油站和兩家大型工廠的后門。

      專用線的使用頻率不大,三五天或十來天才有火車經(jīng)過,所以路口沒設道班房?;疖囬_來,距路口還有幾百米,就開始減慢車速,尖銳鳴笛,車頭噴著白氣,像個嚇人的龐然大物赫然奔來。即便如此,到了路口,還是有事故發(fā)生,多是撞了在路上行駛的汽車。一輛拉煤的汽車,到了路口竟熄火了。這時火車來了,它更響亮地鳴笛,急剎車,車輪在鋼軌上摩擦出一溜火花,但還是停不下來,然后就“咣”的一聲撞向拉煤車。碰撞前,汽車司機見狀不妙,拉開車門跳下,連滾帶爬地到了路邊,而兩個坐在車廂煤堆上的裝卸工卻像嚇傻了一樣,不知道動彈,由著火車撞過來。瞬間,汽車翻了。車廂里的煤面揚撒得鋪天蓋地,騰起的煤粉像黑煙一樣籠罩了整個路口。

      5號院在路口的東邊,在兩個單位之間的空地上,單位的圍墻就是院墻。

      院里有十排紅磚紅瓦的平房,五排一片,每排八間,住四戶,一家兩間,里外屋,隔成大小四間。兩片排房中間有條五六米寬的道路,供眾人行走。每家都自己動手壘墻,砌了小院,安了小門,只在前排的后墻下留有狹窄的過道。墻磚是撿來的,整塊半塊,所以砌的墻天生陳舊。

      院里的房子嶄新,磚縫里的泥還潮濕,瓦片下支棱出新鮮的麥秸。它們兩排兩排地分屬百貨公司、紡織品公司、木材公司、五交化公司、食品公司。家家拖兒帶女,無論多寡,統(tǒng)統(tǒng)住在一個小院的兩間房里。

      狹窄的過道兩人對向通行時顯得很逼仄。若遇到住在第三戶的楊萬盛更不通暢。他五十多歲,和父親在一個單位,是倉庫保管員。父親說他脾氣不好,經(jīng)常和人抬杠,吵架,上夜班時喝酒,喝醉了睡覺,放任幾條看門狗在半夜里狂呼亂叫。他個頭不高,身形不胖,卻給人高大肥胖的感覺,很占地方。他走路架著胳膊,擋了大半的過道。在過道里,我碰到他,會先退回自家的小門里,或退到排房口,等他走了。與他不一樣的是住在第四戶的常仕沐的父親,他很老了,老得很瘦,一套黑布中式衣服總像在身上掛著。他蓄著山羊胡子,胡子和眉毛雪白。由于太老,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聽父親說,那老頭兒曾了不起,是清末最后一科的秀才,當過省里第一所大學教務處的頭兒。他祖上是這小城的有名的大戶人家,祖宅在三十里外的一個村里,整整蓋了三條街。這個我不知名的老人,在過道里與我這個小女孩相遇,會站住,側(cè)了身子立在墻邊,朝我微笑,輕輕擺手,示意我先走。

      住到5號院后,我才知道鄰居們和我家一樣,家長都是幾年前被下放到農(nóng)村的插隊干部。他們突然又被原單位召集回城,由于所在的單位都隸屬商業(yè)局,于是就被統(tǒng)一安置在這個剛建成的院子里。

      雖然叫5號院,但我始終沒弄明白1號到4號院在哪兒。周圍都是單位。也許它是幾號,但單位名稱代表了一切。

      院里家家有孩子,大大小小,男孩女孩,十歲左右的多。這年齡的孩子最自由,大活兒干不了,小活兒有哥哥姐姐做了。不上學時,他們的行為就是玩,沒什么玩的也在院里寬的道路和狹窄的過道跑來跑去。冬天他們都穿著厚厚的棉衣,幾個相跟,忽地一下跑起來,像幾塊滾動的石頭。

      其實,所有的孩子剛到這院時有過一段時日的安靜,因為彼此不熟悉。一個個從自家走出來,走出排房間的狹窄過道,走到兩大片排房間寬的道路上,站在路邊,用表情,用眼神,用心看著其他也如他一樣走出來的孩子。再膽小的,在排房口里就停住了腳步,把身體隱在墻角后,一聲不吭,眨巴著眼,想想什么,過一會兒就把頭悄悄地探出來,看看其他孩子在干什么。

      西三排的張孝華家有五個孩子,有兩個孩子十多歲,一男一女,看不出誰比誰大,就這副樣子。見有人注意他們,男孩就低了頭,久久不抬起。女孩不低頭,發(fā)辮蓬亂,目光直視,鼻孔里淌著鼻涕。她見有人看她,會抽一下鼻子,把鼻涕又吸回鼻孔里。紅年很淘氣,經(jīng)過她旁邊時總要假裝崴了腳,朝她歪一下身體,然后大叫一聲:鼻涕蟲!接著跑開了。這樣很久,也許幾年,那倆孩子始終沒和院里的孩子們玩在一起。

      多數(shù)的孩子,用不了幾天就在院里結(jié)識了新的伙伴,成群結(jié)伙,在院里,從這家出來再進那家,出了院去什么地方,都相跟著。

      曾經(jīng),院里的孩子最吸引我的是紅梅和妮兒。她們住在東五排,大我兩三歲。紅梅梳著兩條大姑娘才有的長辮子,皮膚白皙,大眼睛,高鼻梁,人們說她長得好看。妮兒像個男孩,短發(fā),瘦小,皮膚黃黑,單眼皮的小眼睛,塌鼻子,齙牙,老噘著嘴,人們說她長得丑。同是孩子,她們的表現(xiàn)與眾不同。她們總是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院里。在那時,自行車是高級東西,基本不屬于孩子,但她們有。她們把車座卸得很低,人騎在車上,姿勢奇怪:身體趴在車把上,好像靠胳膊駕駛;由于沒有鏈盒,騎車時腿得羅圈起來,才能避免褲腿絞進鏈子里。她們騎車拐出排房口,一只腳踏在地上,一只腳蹬在前輪上,車就停住了。正在寬道上玩的孩子看到她們,立刻往兩邊躲,騰出道來。她們騎車從外面回來,進了院門,也踏地,蹬輪,停車,其他孩子躲開,騰道。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認為,如果不騰道,會挨她們的揍。

      我覺得紅梅和妮兒很威風。

      母親說話了。

      母親說:不許和她們玩!小小年紀就不上學了,每天到街上混,不會是好孩子。

      初來乍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我不知誰有書。借不到書,我也就中斷了讀書的習慣。

      最終,在院里的幾十個孩子里,我與玉萍和小蓮成為形影不離的玩伴兒。

      院里只有一個廁所,長方形沒有屋頂?shù)乃拿鎵Γ谠鹤雍竺娴囊粔K空地上。迎面的長墻上有兩個門,沒有門扇,一個門邊的墻上寫著大紅字“女”,另一個門邊的墻上寫著個大紅字“男”。廁所的后面是個大糞坑,上面蓋著幾塊水泥板,農(nóng)村淘糞的馬車來的時候才打開。淘出的糞水用鏟子和布袋舀子一下下淘到木制的大糞桶里,滿了,蓋上木蓋,縫隙用膠泥封嚴,隆隆地拉走了。在淘糞的過程中,臭味彌漫,臭氣熏天,院里的人家關(guān)門關(guān)窗,在院里行走時不禁捂了鼻子。

      早晨,廁所是最集中人的地方,家家要倒尿盆,有人要解大小便,男女老少從一排排房子里出來,奔向它。女廁所的使用尤其緊張,里面的蹲坑被人占滿了,就只能在外面排隊。有的急了,會夾了腿,身體一扭一扭,臉發(fā)紅。年齡大的女人顧忌少,真急了,遠遠的就大呼小叫,臨近廁所時,邊走邊解褲帶,不管不顧地撞著排隊的人,沖進廁所。有時候,一些大小便并沒有排泄到坑里。

      若是個小女孩,很細小地在排隊,又夾著腿,身體扭動,臉蛋紅紅。有性情和善的女人說:你先上吧!尿了褲子,你媽會打你的。

      在廁所門口,我認識了玉萍和小蓮。

      那日,我、玉萍和小蓮都在廁所門口排隊等待。隊伍站得并不嚴謹,橫向松散著,只有每個人的心里靠自覺認定先來后到。我們?nèi)硕寂诺搅碎T口。有一個人從里面出來,走了。我們竟互相看了看,一下子竟不知該輪誰先進去。她們比我大一兩歲。

      玉萍說:你先上吧。

      我說:你先上吧。

      小蓮說:你先上吧。

      玉萍說:我不急。

      我說:我也不急。

      小蓮說:我更不急。

      我們互相笑了笑,就算認識了。后來,我們一起走進了廁所,一人蹲坑,另外兩人等著,彼此說話。誰也沒有傻傻地介紹自己的名字,但都能直呼其名。我們的名字,在院里肯定被人叫過了,聽到后,雖不認識,卻默默記了。

      玉萍高我半頭,住在我家的前排。

      小蓮矮我半頭,住在西四排。

      我上初一,小蓮上初二,玉萍上高一,我們不在一個學校。

      房子的后墻有窗戶,窗戶上有玻璃。走在小過道上,聽到看到玻璃后的屋子里有人說話有人活動,就由不得往里窺視。與我家小門對著的是三成家的后窗,是廚房的窗戶。夏天時,三成的母親在爐子前做飯,上身只穿了一個白背心,肩膀和后背有網(wǎng)狀的洞,有一次我瞥見,她的胸前也有洞,兩顆黑棗似的乳頭從洞里鉆出來。我雖是女孩,也躲閃了目光。

      玉萍家挨著三成家,但她家的后窗玻璃上老糊著紙,找她玩,就得繞到前排去。

      玉萍的父親在木材公司工作,是個臉頰紅黑的男人。我見過他幾次,他從不和找他兒女們玩的孩子說話,有時腰間扎了圍裙在廚房里忙碌著做飯,玻璃上糊了紙,屋里光線很暗。

      玉萍家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個相框,里面鑲著一些照片。有玉萍父親著軍裝的照片,有玉萍姐弟們小時候的照片,有一個年輕女人的照片,有那年輕女人和玉萍父親并頭的半身照片,還有一張那年輕女人和玉萍父親并排坐在中間,他們懷里抱著身邊站著幾個孩子的照片。

      玉萍指了指照片上的年輕女人,淡淡地笑了笑。

      玉萍說:那個女人是我媽,她死了。她生我小妹妹時死了。

      玉萍又指了指她父親穿軍裝的照片。那是一個年輕而英俊青年軍官,與現(xiàn)在的玉萍父親判若兩人。

      玉萍說:我爸爸在青藏高原當過營長。我媽死了,沒人照顧孩子,他就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了。

      玉萍和她姐姐金萍住一間屋。金萍在一家工廠當工人,廠里有宿舍,她有時不回來。在院里,她總是溜著墻根走,快速,悄無聲息。小寶神情詭秘地說:她是石女。我不怎么和小寶玩,也就沒問什么是石女。

      住在后排的小寶是個總瞇著眼抿著嘴笑的女孩。

      母親說:看小寶多溫柔,那才是女孩子的模樣。

      有一天,小寶和院里一個叫王美英的女人在排房間的寬道上吵架,不知道為什么事。王美英早年曾在一條叫平康里的胡同里做過妓女,現(xiàn)在是懷小和懷女的母親。懷小和懷女都是她抱養(yǎng)的孩子。王美英站在路邊的一個煤池子上,小寶站在另一邊的煤池子上,倆人朝著對方破口大罵。玉萍說,小寶在替她媽吵架。她們吵得讓院里很多人圍觀。王美英罵了很多臟話,小寶罵了更多的臟話,一些骯臟的字眼我永遠也說不出口。我吃驚地看著她。母親聽了一會兒。

      母親說:想不到小寶的嘴這么臟,簡直像糞坑。

      后來,母親再不說小寶怎么溫柔的話。

      玉萍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五六歲,六七歲,他們躲在一個角落里玩,很安靜。

      玉萍有讓我驚訝的繪畫技能。她沒學過畫畫,卻能用毛筆在一種灰藍色的紙上隨便地畫出一個個人物肖像,頭像尤其畫得好,或美或丑,濃淡相宜。畫好了,她再用筆尖蘸一點兒白廣告色,輕輕地點在人物的眸子上。那一星白點,被灰藍色的紙襯著,眼睛就有神了,整個肖像也生動起來。她還畫過她自己,畫片貼在床頭的墻上,遠看像照片。

      我也喜歡畫畫,玉萍給了我?guī)讖埢宜{色的紙。

      玉萍說:這是化工廠用來包炸藥的紙,經(jīng)過特殊處理,韌性好,吸水性也好。

      小蓮會拉小提琴。不過,我認識她后從沒見過她拉琴。

      小蓮的弟弟叫小亮。

      小亮說:我姐姐不能拉琴了,拉得把脖子都歪了。

      小蓮的身材不勻稱,上身短,下身長,脖子和腰都歪向一側(cè),走起路來像要摔倒。有時我就想,她要是不歪,可能個頭比我高。

      玉萍說:小蓮的脊椎先天有問題,不是拉小提琴拉的。拉小提琴的人多了,都拉成這樣,誰還敢拉?

      小蓮因為身體側(cè)歪,常遭到其他孩子的嘲弄。

      紅年看到小蓮,不管遠近,立刻把頭歪向一側(cè),抬起兩只胳膊做拉小提琴的動作,嘴里還哆來咪發(fā)唆地亂叫。小蓮見他這樣,追了去打,卻追不上。

      小亮長得不高,比同齡人瘦小,有濃密的頭發(fā),黑粗的眉毛,深眼窩里有一雙幽黑的大眼睛。他每天天不亮的時候會去一個公園的門口跟一個老頭學武術(shù)。會武術(shù)的人表面上看不出來,在他和其他男孩游戲式的打鬧時不占上風。但又一次,在院里的寬道上,紅兵有一次嘲弄小蓮時,被小亮碰到。他立刻撲了過去,還沒看清他怎么出拳伸腿,紅兵已經(jīng)被打倒在地。

      紅兵說:小亮,我再也不敢了。

      小亮朝紅兵的屁股踢了兩腳。

      紅兵說:小亮,我叫你爺爺!爺爺,我再也不敢了。

      小亮說:你要再欺負我姐姐,我就不是踢你的屁股了。我要踢你的頭!把你的頭當球踢!

      后來,紅兵告訴院里的很多孩子,說,小亮到底是練過武的人,下手很狠。

      沒事的時候,我、玉萍和小蓮就站在排房中間的道路邊,瞎聊著什么,看院里的人過來過去。有時候,我們就那么站著,呆呆的,不說話,也不看什么人,能感覺到太陽從屋脊上落下去,抬了頭,看到屋頂?shù)臒焽枥锩爸U裊炊煙,聽到誰家的母親在喊孩子回家吃飯。

      那段日子,有點兒無聊。

      5號院附近的單位突然都有了電視機,這事發(fā)生得很悄然。

      那時,個人家沒有電視機。

      電視節(jié)目每天晚上七點開始,十點半結(jié)束。

      單位六點下班,下班后大門就鎖了。有的大門上有個一人出入的小門,主要用于值班或住集體宿舍的人出入,它有時鎖,有時不鎖。門里有門房,里面有看門人。他盯著人,不讓非本單位的人進入??催^電視的人說,電視就像小電影。電視里除了播電影,還播新聞,播唱歌跳舞的節(jié)目,每天播出的內(nèi)容不一樣。

      一天,吃過晚飯后,我們又在院里的寬道上相遇了。

      我說:我們?nèi)タ措娨暟桑?/p>

      小蓮說:對,我們?nèi)タ措娨暟桑?/p>

      玉萍說:那我們就去看電視。

      傍晚了,太陽在鐵軌的遠處慢慢降落。橘紅色的落日顯得很溫暖柔軟,有一些擋著它的云竟是藍色的,灰色的。走了沒幾步,太陽又落低了一些,有耀眼的金光從深色的云后透出來,一束一束地放射,照耀得鐵軌也錚亮,像一道滑向遠方的線。

      到天黑透了,我們敲響過三個單位的門。

      第一個門的看門人只在門縫里看看我們,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又回到門房里,再無動靜。

      第二個門我們敲了很長時間,可能是把看門人敲煩了,老頭兒從門房里出來就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老頭兒說:哪來的野孩子?搗什么亂!

      小蓮說:大爺,讓我們進去看看電視吧?

      老頭兒說:誰是你大爺!

      第三個門是鐵三局機械廠的門。大門鎖著,小門也鎖著。我們敲了幾下小門。鐵皮門板當當響。我們幾乎是不抱希望地扒著門縫朝里面看,看到一個人撩開竹門簾從門房里出來,也是個老頭兒。他隔著門,從門縫里看看我們。

      小蓮說:大爺,讓我們進去看看電視吧?

      老頭兒說:電視節(jié)目早就開了,半中間看,沒頭沒腦。

      我說:沒頭沒腦我們也想看。

      玉萍說:就讓我們進去看看吧!

      老頭兒說:是附近的孩子吧?

      我們說:是。

      老頭兒猶豫了一下,從兜里掏出一串鑰匙,選了一把鑰匙,打開了鎖。小門嘩地打開了。

      我們進到門里,茫然四顧,不知道哪里是看電視的地方。

      老頭兒指了指一排房子,那里一間屋子的窗玻璃有光在閃爍,雖然屋里沒開燈。

      老頭兒說:那間玻璃上閃光的房間是活動室,人們在里面看電視。

      我們急忙朝活動室跑去。我們聽到老頭兒還在身后說話。

      老頭兒說:孩子們,這里是單位,外人不能隨便進來。你們就老老實實地看電視?。?/p>

      活動室的門開著,我們溜進了屋。

      屋里滿是看電視的人,一臺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前坐著站著男男女女。他們有人穿著藍色工作服,是這廠的工人,有的人是家屬。我們擠開一些站在外圍的人,盡量湊前,站穩(wěn)了,開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電視。

      那天晚上,我們在電視里看了電影《洪湖赤衛(wèi)隊》。聽其他觀眾說,它是老片子了,現(xiàn)在又讓播放了。我們是從半截開始看,看到韓英被敵人抓住了,她在牢房里高亢激昂地唱了一大段歌。韓英的臉真圓,短發(fā)使那臉更圓。

      回家的路上,我們忘了黑暗,彼此興奮地講著電影里的故事。小蓮還試著哼唱了幾句電影里的歌曲。

      我們的白牙,在黑暗中時而被看到。

      臨分手要各回各家時,我們約定:明天,黃昏時,我們再去看電視。

      后來的一段日子晚上,我們仨都是游走于各單位。敲門。說好話。看電視。

      我有好長時間沒看書了。但又覺得那些人,那些電視節(jié)目,也是一本本書。

      他們是書的另外一種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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