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崩空
初春,晴空被棉絮一樣的云翳揉皺了,太陽在云層后面飄動,仿佛掉在水底的月亮。北風蕩起黃沙,裹走硝煙,空氣中殘存著濃烈的硫磺味道,戰(zhàn)場景物逐漸清晰起來。香城固西老沙河東綿延四五華里的堤岸上,到處是穿灰軍裝的八路軍和穿黃軍裝的日本鬼子的尸體,血從刀傷和槍傷處流下來,黑紫黏稠。遠處不斷傳來傷兵們臨死前對這個世界的詛咒和無助的哀號。
夕陽西下,天近黃昏。
西梨園村老花貴陰沉著臉,滿手血污,在死人堆里扒拉著,希望找到一個輕傷的,起碼不至于馬上就死的,前提必須是八路軍,中國人。輕傷員被擔架隊抬走了,留下來能動彈的要么在茍延殘喘,要么是回光返照,活下來的希望十分渺茫。但是,老伴一而再再而三的哀求,為了兩個花樣年華的女兒,老花貴不肯放棄一線希望。
老大爺,給一口水喝吧!
循聲望去,年輕戰(zhàn)士從死人堆里抬起頭來。一陣竊喜,老花貴小心翼翼地跨過一具具尸體,來到小戰(zhàn)士身旁。
傷到哪了?小腿。
哪一部分的?688團。
哪里人?四川通江。
姓啥叫啥?劉貴庭。
老大爺,救救我吧!
姓我的姓,改名叫花庭,給俺當上門女婿。答應,救你一條命,不答應,咱們兩不相欠!
連我們營長一塊救!依你。
花庭是營長金生的警衛(wèi)員。戰(zhàn)場上,炮彈落在他們不遠處,炸昏了他和營長,傷著了花庭的右小腿,彈片剜掉金生左大腿上一塊肉。金生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了老花貴家夾壁房的炕頭上。
老花貴兩口子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名叫花茂,芳齡16歲。去年冬天,關外難民蜂擁而來,老伴從難民堆里把一個哭成淚人名叫田瑩的姑娘領回家,改名叫花瑩,成了他們的長女。后來從花瑩嘴里知道,她父親是松遼平原上一個縣的縣長,縣城淪陷,全家人死于戰(zhàn)火?;ì撛趯W校讀書,幸免于難,隨難民逃了出來。
半年以后,金生、花庭傷愈準備歸隊,老花貴在北屋正堂上供上全神,擺下香案,把他們叫到跟前說:俺有兩個女兒,大女兒花瑩是從關外逃難來的大家閨秀,品貌端莊,識文斷字,許配營長金生;二女兒花茂親生的,柴火妞,許配兒婿花庭。兵荒馬亂的孬年景,男人在家也留不住,圓房三天,任你們?nèi)フ谊犖?,闖世界,該干啥干啥;生下一男半女,俺給你們養(yǎng)著;打跑了小日本,這里就是你們的家!
戰(zhàn)后,陳賡部跳到外線休整、作戰(zhàn),遲遲沒有消息。金生和花庭的行期一拖再拖,滿足了老花貴的心愿,急壞了金生和花庭。
年關臨近,傳來邯臨線破襲戰(zhàn)消息,新一團駐邱縣馬頭集。金生和花庭整裝待發(fā),花瑩拽著金生的胳臂要跟著走。
老花貴也在一旁敲邊鼓說:先前八路軍來,隊伍上也有女兵,讓她跟著去吧。她能從關外跑過來,就能跟得上隊伍。
參加團衛(wèi)生隊或擔架隊,不能拖后腿!
是!金生媳婦花瑩英姿颯爽,小鳥依人。
臨行,花茂娘把一床大紅緞子被面塞給花瑩:拿上。
花瑩忸怩一番,不肯接受:不!那是我送給娘的。
花茂娘攥住花瑩的手說:你親娘留給你的,是個念想。
轉眼半年,花庭、花瑩雙雙回鄉(xiāng)探親。老花貴聽到消息,擦把臉,換件新衣服迎到村口。鄉(xiāng)親們聞訊,像迎接凱旋的隊伍,把他們迎進村,送到家?;ㄍヒ簧硇萝娧b,左挎右背駁殼槍,英俊威武;花瑩花容月貌,亭亭玉立,腰間別著一把德國擼子。
花茂已經(jīng)有了七個月身孕,挺著大肚子走出屋,用銅臉盆給丈夫、姐姐打來洗臉水。新面巾搭在銅盆邊沿上。
花瑩蹲到地上埋頭洗臉時,花庭迅速抽槍,對準花瑩后心“啪啪”兩槍?;ì撛缘乖诘?,頓時斃命。
哎呀!見過太多死人的鄉(xiāng)親們驚呆了。
花庭收起駁殼槍,理一理新軍裝,挺立在屋門前臺階上,當眾宣布:花瑩真名叫福田美子,日本特務。她潛入我們部隊,用紅緞子被面給日本空軍傳遞情報,妄想一舉消滅我軍主力。按照129師劉鄧首長的指示,嚴懲敵特,就地正法!
老花貴抬起右腿,狠狠地在福田美子的屁股上跺了一腳?;仡^埋怨女婿花庭說:該在隊伍上崩了!
轉移敵人視線,有利部隊轉移。
咋不打死在村外,看臟了我的院子!
花庭羞澀地低下頭,咕噥說:這娘們經(jīng)過日軍特高科訓練,我怕失手,完不成上級交給的任務。
對,就應該這么干!鄉(xiāng)親們擁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