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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臥沙丘宮

      2019-11-14 03:19:38鄭俊甫
      小小說月刊 2019年19期
      關(guān)鍵詞:相國趙王長子

      鄭俊甫

      故事是從一次朝會開始的。

      其實按照相國肥義的說法,早在三年前,故事就已經(jīng)埋下了種子,萌出了新芽。彼時,我不顧群臣反對,廢長立幼,把太子之位傳給了趙何。這是我的愛妃吳娃臨終前最后的請求,我不能讓她閉不上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為了斷掉長子趙章蠢蠢欲動的念頭,一年后,我趕鴨子上架,把王位禪讓給了趙何。我嘛,就當(dāng)我的“主父”好了。其實,經(jīng)歷了“胡服騎射”那件事之后,我對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也早已厭倦。一幫老家伙,整天抱著祠堂里落了灰塵的祖訓(xùn),跟你斗不完的口舌,好像一個國家開疆拓土,殺伐征戰(zhàn),光噴噴唾沫就夠了。我要的是江山,是滅中山驅(qū)林胡劍挑樓煩,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把王位禪讓給趙何,他領(lǐng)著一幫老家伙管管政治,我點兵沙場,成就一世霸業(yè),挺好。

      但是那次朝會,毀了一切。

      那是我的幼子趙何加冕后的第一次朝會,文武百官峨冠博帶,林立朝堂,屈膝叩拜,山呼大王。那個曾經(jīng)屬于我的位置,現(xiàn)在坐著我12歲的兒子。我在一旁看著這一切,想起了美麗的吳娃,她在天之靈,也該安息了吧?可是……可是,朝堂上跪拜的人里,那個垂首掩面的人是誰?我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是我的長子趙章。原本,這個位子應(yīng)該是他的,接受叩拜的人也應(yīng)該是他??涩F(xiàn)在,相貌秉性更像寡人的章兒,卻在向羸弱的幼弟屈尊叩拜。他的眼角掃向我時,萎靡頹廢的樣子讓我心碎。章兒比趙何年長十歲,性格強悍,體魄健壯,大有我之形貌,本來最為我憐愛。章兒曾多次隨從我出征,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為國人所稱頌。他才當(dāng)?shù)闷疒w王的冠冕呀!

      我搖了搖頭,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于是,我修了一封詔書——不,它現(xiàn)在不能叫詔書,應(yīng)該叫一封討封的書信更貼切些。我在信里言辭懇切,想用父親的語氣打動趙何,把代郡分給長子趙章,讓趙章也稱王。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讓人把討封信送進了王宮?;匦诺氖窍鄧柿x,這個曾經(jīng)極力反對我廢長立幼的家伙,現(xiàn)在站在新王的立場告訴我——不行!肥義說,國無二君,地?zé)o二主。難道主父想讓祖宗們好不容易打下的一片江山一分為二嗎?想讓同宗同族的一國百姓形同陌路、刀戈相向嗎?萬萬不能!

      瞧瞧,這就是我的臣子,我的臣子對我說的話。問題是,我還無可奈何。王印在王宮里,而我的身份是主父。沒有王印,我的話也就是一個屁,風(fēng)吹來,連個臭味兒都聞不到。

      好吧,那就退而求其次。公元前295年,封趙章于代地,為安陽君。

      也是這一年,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我忽然心血來潮,決定帶著兩個兒子到沙丘宮走走,順便為行將就木的自己選一塊墓地。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一家人一起出去了,我看著身邊的兩個兒子,一個趙王,一個安陽君,還有在我的馬蹄下日益強盛的趙國。我想,百年后長眠在沙丘宮,該是高枕無憂了吧?

      誰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呢?都說世事難料,其實最難料的還是人心啊!長子趙章到底是個不甘人下的人,又或者是受了賊人的蠱惑,他竟然差人盜走了我的手令,假傳趙何到我的沙丘宮。趙何沒來,來的是相國肥義。肥義揚言,不管是誰,如果想跟趙王相見,一定讓他走在前面。我趕到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肥義的身下一攤血污。

      趙章似乎并沒有看見我,他舉著長劍,聲嘶力竭地吆喝著手下的武士,想要弒王。幼子趙何顯然做了準(zhǔn)備,他的行宮堅如磐石。趙章的武士們還沒能展示他們的勇武,就被從邯鄲趕來平亂的公子成和李兌團團包圍,剁成了肉醬。趙章眼見大勢已去,頹然地丟掉長劍,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能怎么辦呢?說到底,他也是我的兒子??!

      讓我沒料到的是,公子成和李兌并沒有罷手,而是率兵包圍了沙丘宮。一群兇神惡煞似的兵士揚著戈矛對宮中的人喊話——后出來的人滅族!于是,我眼睜睜地看著身邊一個又一個士兵丟掉武器,逃出了宮門。他們甚至挾持走趙章,把我的長子當(dāng)成了贖罪的資本。

      孤家寡人?,F(xiàn)在,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重重的宮門一道一道在我的面前閉合,沙丘宮成了一只沒有縫隙的牢籠,任我如何咆哮,也換不來一聲回響。這幫把我圍成困獸的家伙,已經(jīng)忘記了我曾經(jīng)的身份,忘記了我也是這片土地上的王。

      因為沒打算久住,宮里并沒有多少存糧。很快,我就嘗到了饑餓的滋味。雛鳥、地鼠、野草、樹皮……三個月過去了,沒有一個人過問我的生死,任我彈盡糧絕。

      夜色降臨,大幕徐徐閉合。那一刻,我知道,戲收場了。

      聽說,趙何事后將我謚為武靈王。難道他以為我不知道這是在嘲諷我半生英武,半生昏聵?

      隨他去吧。我也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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