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凌
被夏天呵護的扶桑,怕冷,怕霜
怕一場不期而遇的風(fēng)
把通身的翠綠,一瓣瓣抽走
她在清晨的陽臺不停哆嗦
她不再發(fā)聲,不再用清潤的嗓音
拱出幾朵喇叭形狀的花
幾滴冷雨,掠過深秋的前額
預(yù)示一場小雪,即將把隸屬秋天的一切
逐一清除或者徹底覆蓋
——偶爾現(xiàn)身的陽光
摸著她的臉,連聲嘆息。她興奮
聽不出落寞還是慰藉
就感覺一朵花馬上要開
就感覺陽光沒有棄她而走
就感覺幸福像一束健壯的根
抓住泥土,就能抓住大地一樣
用幾張舊報紙,引燃
辣子、茄子、黃瓜和西紅柿的干枝蔓
一個繁華的秋天,就這樣
在冬天的火焰里化為灰燼
——幾段沒燒完的枝蔓,黑黢黢的
散落在結(jié)冰的土壤。像幾段
觸目驚心的記憶
一只從秸稈堆竄出來的小老鼠
不知要返回哪里。它以往憎惡的面目
被季節(jié)替換,剎那就變成另一番模樣
心隨意動。我在替一棵五公分粗細的
梨樹穿好衣裳。忽然有一種
想要把那只瑟瑟發(fā)抖的小老鼠
豢養(yǎng)的念頭……
不停地在紙上寫下:雪雪雪雪
不停地把胸廓頂開
指骨攥起一把銀子的聲音
整個世界都在側(cè)耳
雪把秋天殘余的腐肉從骨頭上剔盡
風(fēng)從哪里竄出,一遍遍臨摹刮骨的手法
幾乎一夜間
骯臟的大地漂白后,舒緩地
鋪在桌面,任我潑墨書寫;任我
一襲盛唐的白袍,洗滌寒風(fēng)
我口吐蓮花,喉結(jié)儲著春天騷動的種子
花朵暗地里喊了句來生,陽光
便不再遮遮掩掩——
留一大片白,給你
雪后的土山都是青黛色
閉目冥想,所有的雜念都被漂白
你甚至找不見,一丁點黑——
不對!一只盤桓在空中的鷹,像一滴
不慎抖落的墨汁
它讓想象扎出翎羽,它把未來的路
鋪到天上
雪。不停地走。輾軋大地的聲音
并不收斂。像火焰,輾軋秋天的干草
一幅可以掛在心尖的大寫意,我似乎
嗅到春天隱匿的對白。不是行書
依稀辨認的,應(yīng)該是工整的小楷
——是到了星星把持夜晚的時候
藏在雪地的紛紛露頭,手挽手聚在空中
像我一不留神,站起身,點燃的蠟燭
從一數(shù)到七,就數(shù)不下去
像盯著一個人的眼睛,七秒,就得眨眼
溫文爾雅的雪,背著陽光的暗器
七米。一架木梯正好豎起
七米。一座佛塔看不出高低
遛狗的院落,長不過七米
風(fēng)把雪褥子一樣鋪開,比一塊綠茵看著愜意
草籽和風(fēng)落的花種,攢著復(fù)出的氣力
春天不失時機地,從雪披下伸手
就恍惚僵硬的冬天,悄悄蠕動了軀體
七米木梯的空格,不知填哪七個字
七米佛塔的谷倉,盛放七粒米,過于奢侈
翡翠葡萄,比葡萄更像葡萄
經(jīng)年受陽光侵襲,不留曬痕,無懼風(fēng)干
它讓我嗅出熟悉的味道,脫口說出秋天的
名字,禁不住四下里打探
被我盯緊的翡翠,眼珠子交出了晶瑩
外面的雪,已經(jīng)漫過腳踝
葡萄架掛滿秋天的干骸。忽然
一個念頭隨著雪花閃過,那一池子
讓玫瑰松弛的蚯蚓,會不會凍僵
會不會因此,掐斷春天與秋天的聯(lián)系
一個想忘都忘不掉的場景,像是給我
佝僂的年紀(jì),打了支架,讓青春冒出葉芽
模擬一株老藤,晃晃悠悠,從淺埋的溝里
再一次,朝空曠許久的葡萄架
探了探身軀,暗暗鉚足了勁,把腰挺起——
雪。沒有打擾這個世界的喧鬧
窄窄的甬道,陌生人側(cè)身,用目光相互照應(yīng)
生活有序。院內(nèi)的雪,與兩顆老山楂樹嬉戲
揪著老山楂的胡須,就不肯撒手
頭回聽見冬眠的樹發(fā)出笑聲,耳廓里
裝滿了,干凈的詞
兩只小狗在雪地里竄
他們原本就干凈的身子和心靈,沾上雪
會不會更純
如此,我掂了掂掃帚,拿起,又放下
人生的路,已經(jīng)走了多半。許多放下放不下的
都該放下了
雪像個懂事的孩子,一個勁朝我臉頰上蹭
我想我摟住它,就是摟住了快樂
我想我親近它,就是親近了生活——
撤退的鞭子抽得很猛,帶著
雨雪的風(fēng),模糊了秋天狼狽的側(cè)影
筑在屋檐下的馬蜂巢,像鏤空的小燈籠
替我把東方點亮
只是往返葵花地的蜂群,不再準(zhǔn)時出勤
葵花盤端著果實,缺少營養(yǎng)的葵花桿
再也無力扶住秋天
——那群馬蜂,不是地道的蜜蜂
它們也采蜜,它們也授粉。它們循規(guī)蹈矩
嚴(yán)格按蜂類的習(xí)性,讓世界,活得很滋潤
很想讓那群馬蜂的一只
狠狠蜇我一下。讓我感覺這個世界
都有細小的環(huán)節(jié),都有溫馨存在
我們相互,適應(yīng)著彼此的體味和陋習(xí)
我們一起,把家的理念構(gòu)筑牢固
只是它們這次,沒有與我進行溝通
估計會怕我傷感。它們循著春天的芬芳,去了遠處
它們把巢穴留給我看守,把命脈,遞到我手上
我堅信,即使西北的風(fēng),都綁著刀子
它們也會掙扎著回來——
一定出現(xiàn)的情節(jié)
飛機還沒有升空,我的心
已經(jīng)在另一處跑道,開始著陸
——這個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離開多久,都不會陌生
開闊的視線
最后鎖住的,還是這座小城
克拉瑪依。我以為最清新的,就是
伴我長大,還將伴我衰老,戈壁和石油
混合出的,獨特芬芳
這個情節(jié)一定出現(xiàn)
不管冬天多冷,她給我的,一定
是春天的迎納。我看到除了雪花盛開
一朵越開越深的玫瑰,隔著窗戶
把甜蜜的刺,扎滿我不斷舔舐風(fēng)霜的
嘴唇——
突然而降的雨
把遮天蔽日的沙塵按在地上
原野稀疏的小草,把腰板和吶喊
一起豎直
面對廣袤的水田和旱地,就如同
一口長氣,把它們從清澈的視野
吸進肺葉。目及處,幾匹拖著長鬃的馬
“咴咴”地沖著天空和遠方
就像迎面忽然走來,分別已久的親人
雨把地面扎出音符
像一個痛苦許久的人,揪著胸口的肉
一點都不知道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