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鷹
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一排燈籠。
那些燈籠就掛在我家火磚屋樓上。火磚屋是土改分到的,兩間住房一間灶屋。那時候,我哥哥剛討了老婆,姐姐卻又還沒嫁出去,我還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加上我父母和我奶奶,算起來,我們家就有九個人了。由于只有兩間住房和一間灶屋,人多屋少,母親只好在樓上靠窗那個屋角的樓板上鋪上稻草,打了個地鋪,作為我和弟弟的床。不過還好,由于地鋪就在窗子的斜對面,陽光從窗外跳進(jìn)來,基本上都掉在我們的床上,鋪著厚厚的稻草的地鋪,不僅非常柔軟,還散發(fā)出一股太陽的味道和稻谷的清香。
我住到樓上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那一排燈籠。
起初我并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何物,因為我看見它們只是一只只長方形的玻璃罩子。后來問祖母和母親,才知道這些玻璃罩子原來是一只只燈罩,是專供走夜路和唱戲用的,里面放一只像小碗一樣的燈盞,燈盞里注滿桐油,桐油里斜斜地放一根燈草。
我最初對這些沾滿灰塵的燈籠還沒有多大的興趣??墒?,有一次,當(dāng)我看見一位油漆匠為村里的一戶人家畫玻璃時,突然想起了我樓上那些燈籠上的圖案。當(dāng)這個油漆匠將畫著花鳥魚蟲一類的玻璃一片一片釘?shù)侥菑垗湫碌摹暗窕ù病鄙系臅r候,我居然特別佩服他??梢哉f,那是我最早直接接觸的“繪畫”?;氐郊依镏?,我便迫不及待地擦干凈燈籠上的灰塵,燈籠的玻璃上那些被塵垢遮掩了無數(shù)個時日的圖案,便清晰地舒展在我的眼前。燈籠只有兩面有圖案,另兩面沒有。于是,我便買來一盒蠟筆,開始在每只燈籠那沒有圖案的玻璃上作起“畫”來。
其實,那時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dāng)一名畫家,對畫也從來沒有過如此崇高的認(rèn)識,我只是不愿意讓那些燈籠的另外兩面空著??粗硗鈨擅鏇]有圖案的玻璃,我總覺得很不舒服,總覺得自己的心里也空缺了一塊東西。因此,每次坐在供我睡覺的地鋪前面那個小窗前,窗外的棗園里,那些棗子樹和棗子樹上的畫眉鳥就讓我產(chǎn)生一種強(qiáng)烈的繪畫欲望,我甚至想把那些畫眉清脆婉轉(zhuǎn)的鳴叫都畫下來??晌抑溃侵皇俏业暮紒y想,我是不可能畫得出來的。就在這種自相矛盾的心境中,我畫了一棵又一棵奇形怪狀的棗樹,畫了一只又一只既像畫眉又像麻雀的鳥,畫了一對又一對自以為很好看的蝴蝶,還畫了一些鄉(xiāng)下常見的魚和一些狗尾巴草。
在畫這些“畫”的時候,我大約是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當(dāng)我在一只只被遺棄的燈籠的空白玻璃上畫滿了這些“畫”之后,我就把它們一只只小心翼翼地掛在窗口上。因為我的奶奶和我的父親母親都相互重復(fù)著告訴過我這些燈籠的作用和年代,我的腦子里便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唱祁劇的大戲班子,看見許許多多我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坐在一個離我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戲臺前,那戲臺的四周便掛滿了一只只燈籠,點點燈火像一朵朵野花一樣裝點著戲臺,溫暖而又絢麗。我看見有人提著一只燈籠正在夜幕里行走,我無法分辨那是我的祖父還是我的父親,我無法理喻他手中的燈盞是否能照亮他腳下的道路。那些圍著戲臺看戲的人根本無法想到,本來用來照亮他們?nèi)松臒艋\上竟然會在若干年后被一位不諳世事的少年畫滿變形的畫眉和蝴蝶,畫滿魚和草,畫滿幼稚和純真。
即使在我忘情地迷戀上了繪畫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仔細(xì)想過,我這一生應(yīng)該去做什么,應(yīng)該成為什么樣的人。我那時只覺得一切都很美麗,我甚至對自己當(dāng)時糟糕透頂?shù)膶W(xué)習(xí)成績都無所謂,我每天懶洋洋地帶著弟弟去那個用庵子改建的小學(xué)去上學(xué),遇到下雨天,我?guī)е艿芴訉W(xué),然后溜到一條小澗子里去捉魚。由于剛剛下了一場雨,澗子里正在漲著大水,這澗子里的水直接流進(jìn)了我們學(xué)校附近一條小河里。因為這些水都是從各丘稻田里流出來的,一些魚也就順?biāo)鬟M(jìn)了澗子里,更多的魚是從澗子底下那條小河里順?biāo)线M(jìn)入澗子里的。
我有一個絕妙的辦法可以將這條澗子里的魚全部清剿干凈。其實這是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只要我和弟弟將澗子沿途流水的出口一個個全部堵住,澗子馬上就會退水,澗子里的魚馬上就會原形畢現(xiàn)等著我們像撿一顆顆石子和瓦片那樣把它們?nèi)孔コ鰜怼_@時候,狗尾巴草就被我們派上了用場,我們將一條條小魚抓起來,用狗尾巴草的徑桿從魚嘴巴下面穿過去,把它們穿成一串一串。當(dāng)我們將魚全部捉干凈之后,再將那些被我們臨時堵塞的田壩口子搬開,讓田里的水繼續(xù)流進(jìn)小澗子里。
每次在樓上看到那些燈籠玻璃上被我畫上去的小魚和狗尾巴草的時候,我就會莫名其妙地盼望下雨。只要下雨了,我和弟弟就可以找到逃學(xué)的理由了,就可以去那條通往學(xué)校的小澗子里捉魚了。
只要放了學(xué),我就爬到樓上去,守著樓上那些燈籠,守著那個我自以為很美麗的空間。燈籠里雖然早就沒有了燈火,可是,我畫在上面的那些“畫”卻是我在那個時候看到的最明亮的火焰。
可是,沒過多久,我就不喜歡那些用蠟筆畫的“畫”了,我開始羨慕那個油漆匠了。于是,我用平素積攢的那一布袋零零碎碎的硬幣,向那位油漆匠買了幾種不同顏色的油漆,每一種油漆都裝在墨水瓶里,并整整齊齊排列在窗臺上。
在擁有了新的繪畫“顏料”之后,我便洗去了那些本來就畫得很不清晰的“蠟筆畫”,然后又重新畫了一棵又一棵奇形怪狀的棗樹,畫了一只又一只既像畫眉又像麻雀的鳥,畫了一對又一對自以為很好看的蝴蝶,還畫了一些鄉(xiāng)下常見的魚和一些狗尾巴草,畫出那種只有我才懂的鮮艷和美麗。然后,我又將用油漆畫出來的“畫”再次掛在窗口上。
我的窗外就是一片棗園,有一棵棗樹的枝葉就緊挨著窗口,棗子成熟的時候,我只要伸出手,就能摘到上面的棗子。陽光透過棗樹葉的空隙一點一點地從窗口灑進(jìn)來,照在我那些畫滿了“畫”的燈籠上,使我那些“畫”也如同我“床”上的稻草一樣散發(fā)出一種陽光的氣息。
然而,不知哪一天,突然刮了一場大風(fēng),待我慌亂地爬上樓去的時候,那燈籠已被碰得百孔千瘡。為此,我傷心了好久,為破碎了的那份美麗,為畫在易碎的玻璃上的那份美麗。
那應(yīng)該是我所見過的最熱烈最壯麗的火焰了。
田垌約有四五百畝。據(jù)父親說,曾有一條官道橫貫全垌,那官道近兩米寬,鋪滿了青石板。官道是一位姓鄧的私塾先生修的,因為這田垌里的大部分稻田當(dāng)時都被他買下了。他讀過不少的老書,寫得一手好字。那些田就是他用教私塾賺來的一塊塊銀元買下來的。他常常坐著轎子沿石板官道慢悠悠地看,有時是看碧綠的禾苗,有時是看金黃的稻子,有時是什么也不看,只想到這田垌里走走。
鄧?yán)蠣斪蠲詰俚氖前頃r分那一垌燈火。那時種水稻還不興噴農(nóng)藥,但滿田垌的禾苗卻不能不除蟲。于是,佃農(nóng)們便拿出一只只桐油燈盞,扎一把三角叉,插到田里,叉上擺一只盛了水的臉盆或破了邊的鐵鍋,桐油燈就放在臉盆或鐵鍋里。當(dāng)一只只桐油燈被點燃之后,點點燈火便如同一朵朵鮮艷的蓮花,熱烈地開滿整個田垌。那些飛蛾和各種各樣的蟲子無疑是十分迷戀這一朵朵“蓮花”的,它們就那樣歡快地飛向這片明麗的誘惑,然后又不知不覺地紛紛葬身于這片深不可測的誘惑里。
我在12歲之前的每年除蟲時節(jié),幾乎每天傍晚都要拿著木叉臉盆燈盞來到早就不再屬于那位鄧?yán)蠣數(shù)拇筇镗?,然后在田垌里設(shè)計一個個鮮艷的陷阱。在將那些鮮艷的陷阱設(shè)計好之后,我便惡毒地站在燈火旁邊看著一只只飛蛾和蟲子在我點燃的火焰的周圍飛來飛去,看著它們在無法抗拒的火焰的誘惑下,紛紛墜入臉盆里那層水面上。當(dāng)然,我在12歲之前雖然可以常??吹脚c幾十年前的鄧?yán)蠣攷缀跬耆粯拥臐M垌壯麗的火焰,或者說是滿垌絢麗的蓮花,但是,我卻遠(yuǎn)遠(yuǎn)沒有鄧?yán)蠣斈敲纯蓯邸`嚴(yán)蠣攷缀鹾鲆暳四且慧頍艋鸬膶嵸|(zhì)意義,他所關(guān)注的僅是數(shù)千盞燈火像蓮花一樣開放在整個田垌里的那份壯美。他甚至不希望那些細(xì)小的蟲蛾在穿越火焰時墜入水中,他覺得那盆子里的水就是一口口小池塘,這小池塘里只能開放一朵朵蓮花而不應(yīng)該成為蟲蛾們的墓地。而事實上,如果不消滅那些蟲子,禾苗就會被蟲子們徹底消滅,最后,佃戶們不僅沒有飯吃,而且還無法拿出稻谷來給他鄧?yán)蠣斀蛔?。鄧?yán)蠣斁蛻阎@樣一種自相矛盾的心情由轎夫抬著在田垌中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鄧?yán)蠣敱緛硎莻€窮書生,他是我們那地方唯一的一個私塾先生。他只知道讀那些古書,拖著長腔哇啦哇啦的朗誦那些古文,或自言自語,或帶著他的弟子們一起朗讀,聲音就像一個哭嫁的小女人。鄧?yán)蠣斪约阂矝]有想到,他用辦私塾的錢陸陸續(xù)續(xù)地買田,居然不知不覺就把我們家鄉(xiāng)那個大田垌一丘一丘全給買完了。
買下那片田垌之后,鄧?yán)蠣攺拇司拖矚g上田垌里那片火焰了。當(dāng)然,這樣的喜歡也是受到時間限制的,準(zhǔn)確地說,鄧?yán)蠣數(shù)倪@種喜歡,只能在五月立夏后才可以開始,直到滿田垌的稻谷一點點變黃,那火焰漸漸在夏夜里一點一點地熄滅為止。
我同樣置身在這樣一片似乎無邊無際的火焰之中,可我為什么就無法抵達(dá)鄧?yán)蠣數(shù)哪欠N境地呢?現(xiàn)在我才知道,這不僅僅是因為我當(dāng)時還只是一個未滿12歲的少年,更重要的是我非常清楚那火焰帶給我的實質(zhì)意義。也就是說,我最關(guān)注的是燈盞下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蟲蛾。因為,100只蟲蛾就可以我為家里掙回2分工分。那時雖然已使用了農(nóng)藥,但隊里只有極少量的農(nóng)藥,隊長便要求家家戶戶都點燈滅蟲,滅下的蟲按數(shù)量計工分。那時我們都靠工分吃飯,不像鄧?yán)蠣斨挥们閼盐桂B(yǎng)自己。在那樣的歲月里,我已是一個過早世故的少年。站在一垌燈火中,我只等待和渴望有更多的蟲蛾葬身于我所設(shè)計的既淺又深的陷阱里。我的快樂與鄧?yán)蠣斍∏∠喾?,他并不希望那些蟲子死在火焰里,他只喜歡看到滿垌火焰的那種無邊無際和驚心動魄,而我的快樂卻是在次日清早一盞一盞滅蟲的燈火漸漸熄滅之后。更直接地說,只有第二天清早才是我快樂的開始。我在這個時候常??梢钥吹綆妆K尚未耗盡油的燈盞依然還在稀稀拉拉地亮著,仿佛幾朵殘荷一樣飄搖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綠色中。那些依然亮著的燈盞往往都是用醫(yī)院里的鹽水瓶做成的,盛的油多,燃得也就越久??粗夷菬艋鹨褱绲哪樑枥锏乃嫔细M了可以為我換來工分的蟲蛾,我心里便特別興奮。再看著那些燈火依然的盆子,里面的蟲蛾卻比我的更多,于是那份歡喜便漸漸地往下降。
不久,我終于也找到了一只又大又高的農(nóng)藥瓶子,我用它做了一盞最大的燈。在日后的滿垌燈火中,我那盞燈總是顯得格外明亮。每天一早去拆除陷阱,我臉盆里的蚊蟲便比隊里任何人都要多。為此,我十分得意,上學(xué)的路上都在數(shù)著那些蟲子。
每次去學(xué)校,我必然要經(jīng)過那條石板官道。
官道已被農(nóng)民們在年復(fù)一年的耕作中用鋤頭刨了一半,窄窄的路面上只有零零碎碎的青石板還依稀可辨昔日的官道殘痕。走在殘破不堪、凹凸不平的官道上,我像踩在歲月的波峰浪谷上一樣,一起一伏一搖一晃。而這條官道,卻是一個書生用自己教私塾的錢修起來的。就在這條官道上,曾經(jīng)有一個姓鄧的書生經(jīng)常在夏季的夜晚坐著轎子來看那滿垌的火焰,也有一個懵懂少年在同樣的田垌里點燃過自己那盞燈火,而且,直到現(xiàn)在,也從沒熄滅過。
老屋里只剩下兩張舊畫了。
那個凄艷的清朝女子自從告別那座奢華而又灰暗的紅樓之后,就手執(zhí)一管竹笛一直站在我的這座老屋里。將近20年,我都未能靜心聆聽這個幽怨的女子清越的笛音了。走出鄉(xiāng)村后,我匆忙而疲憊的跫音一直就零零碎碎地散落在他人的城市與村莊,很少回家坐在這個紅樓怨女的笛音里像往昔一樣凝望窗外的竹林,凝望麻雀和畫眉在竹林里跳來跳去。
還有那個讀書的女孩,她手捧那本并不算厚的書居然在我這間缺少亮度的老屋里讀了二十多年了。她到底在讀一本怎樣玄奧的書呢?讀了這么久難道還沒讀懂讀透讀完嗎?有些書是不是永遠(yuǎn)都無法讀完無法讀懂?
這是我對一直貼在老屋那布滿蜘蛛網(wǎng)的青灰老墻上的兩幅舊畫的頓然解讀。這兩幅畫一幅題為《紅巖村前》,畫面上是一個美麗清純的女孩坐在一片屋宇前細(xì)心地讀書。另一幅畫沒有題字,但我總覺得這個凄美嬌弱的女孩就是多愁善感、紅顏薄命的林黛玉。我可以肯定這是兩幅很普通的畫,普通得就像屋門前的棗園里的兩棵棗樹。我當(dāng)初買它的時候還是一個少年,正好處于對這類畫抱有狂熱偏愛的階段。我現(xiàn)在還對買畫的過程記得非常清楚。那時正值五月初,我和我弟弟去打魚草,因為父親當(dāng)時養(yǎng)了很多魚。那天上午陽光特別溫暖明媚,我和弟弟決定要買幾幅好看的畫貼在屋里,于是便趕到了離家十多里路程一個叫大忠橋的小鎮(zhèn)。五月的陽光雖然燦爛怡人,但五月的河水依然很涼。在河里,我們顧不上冷,鉆進(jìn)河底去撈那種嫩綠的絲草,這是我們認(rèn)為最好的魚草。撈好了一擔(dān)魚草,我們就到了這個小鎮(zhèn)上唯一的書店,一次就買了十多幅畫,其中就有這兩幅畫。那次買的十多幅畫中,有一大半與當(dāng)時的政治氣候相關(guān),我離開鄉(xiāng)村后就將它們淡忘了,唯有這兩幅和另兩幅畫,我一直貼在心里?,F(xiàn)在再想一想那另外的兩幅畫我真覺得自己無知透頂。那兩幅畫畫的就是郭沫若的歷史劇《蔡文姬》的劇情。而我那時渾然不知蔡文姬是何人,只是認(rèn)為那個扮演蔡文姬的女演員特別漂亮才買這套組畫的,我的審美在那時竟然是那般的單純和低俗。我根本就沒有認(rèn)真去讀過那一幅幅劇照下面的文字,只粗略知道文姬是個才女,知道她寫過一首叫《胡笳十八拍》的長詩,并用胡笳演奏而流芳千秋。沒想到,后來,我會附庸風(fēng)雅地迷戀上《胡笳十八拍》這首凄婉悲絕的經(jīng)典古曲。父親落難長安、冤死獄中,丈夫和母親也先后化作云煙而逝,幸存的文姬卻又被匈奴強(qiáng)擄而去并下嫁匈奴左賢王,在匈奴屈辱地生活了12年,直到曹操不惜重金從匈奴贖其歸漢才得以解脫。大漠荒野,在那輛接她回家的血色馬車?yán)?,回望漸行漸遠(yuǎn)的荒漠孤煙,回望馬蹄揚起的漫天塵灰,回望這段已然了斷的人生蹤跡,文姬只覺歸漢的途中正在紛紛飄揚著一朵朵落花,凄絕而又壯美。于是,隨著低沉的馬蹄聲和車轱轆的合鳴,一個女子的人生悲嘆穿過漢代的浩渺煙波一直響徹至今:“謂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謂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我不負(fù)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fù)神兮神何殛越荒州……”
一千多年后,郭沫若老先生那博大的文化襟懷再也無法承受那首長達(dá)十八段的悲情古歌的撞擊,蔡文姬又借助于今天的舞臺重新復(fù)活。于是,便有了我那套劇照組畫。
《蔡文姬》的劇照原先是貼在那棟土磚屋的一面正墻上的。那一年,弟弟非常得意和自豪地將那棟破敗的土磚屋拆下來換成紅磚之后,那土磚屋里所有的舊畫便全埋進(jìn)了碎磚爛瓦里。沒等到我以另一種心境和視覺去重讀那些舊畫,只等著我去住那貼滿了既靚麗又丑陋的美人照的紅磚新房。我無意責(zé)怪弟弟,我為他對生活的這種平庸而又美好的創(chuàng)造力而感到由衷的喜悅,因為許多未知的東西本來就不可能長久地等著我們?nèi)ブ匦麻喿x。
那個吹竹笛的像林黛玉的女子和那個讀書的少女,我是貼在那棟已有百多年歷史的老火磚屋里才得以幸存的。許多的記憶竟然往往都是在不經(jīng)意之中成了永恒。這么多年,它們一直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幫我守著老屋的那份寧靜,靜靜地等著我回家,等著我回去聆聽那渺遠(yuǎn)而虛無的笛音,等著我回去靜讀一部似乎永遠(yuǎn)也讀不懂讀不透的大書。
我是從夏月那里學(xué)會吹口琴的。
那一天傍晚,我背著一簍豬草在晚霞中回家,走到夏月的屋門口,見夏月正在屋里吹口琴,吹的是《北國之春》。那時候,這首日本懷鄉(xiāng)曲特別流行。因此,當(dāng)聽到夏月用口琴吹奏這首歌曲時,我就像聽到畫眉鳥在棗子樹上鳴叫一樣舒暢。夏月吹完這首歌就看到了我,她對我笑了一下,用很清脆的嗓音叫了我一聲,還叫我到她屋里坐一坐。
夏月的屋是間小廂房,土改時分到的,她家里還有一座房子,這座房子夾在院子中間,夏月不愿和家人住在一起,就住到了這間小廂房里。
夏月接連叫了我兩聲之后我才走進(jìn)她的廂房。夏月問我會不會吹口琴,我難為情地?fù)u了搖頭。夏月說:“你想學(xué)的話,我可以借口琴給你。”說完就從抽屜里拿出另一把口琴遞給我,這是一把金色口琴,我試著亂吹了幾下,聲音很好聽。
我退學(xué)回到家鄉(xiāng)曉塘沖后,就開始從事一切農(nóng)活,每天累得半死不活。我父親不會種田,他只會養(yǎng)魚??删驮谖逸z學(xué)那一年,一場洪水沖垮了父親所有的魚池。因為交不出生產(chǎn)隊的副業(yè)款,那一年,我們?nèi)业目诩Z都被生產(chǎn)隊扣下了,父親只得到處借谷子、借紅薯供我們一家的生活。在這段日子里,村里人特看不起我們,幾乎沒有人愿同我去打豬草扯魚草,這使我陷入了無邊的孤獨。我感到我的青春就像曠野里唯一的一棵棗樹,沒有人注視這棵樹上開出的金黃色小花,沒有人注視這棵孤獨的樹上的棗子,更不要說有畫眉鳥站在這棵樹上低吟淺唱。
也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夏月的那把金色口琴讓我吹響了生命的歡歌。對夏月,我懷著深深的感激,我覺得夏月就是某片曠野里那棵唯一的棗樹上的一只畫眉鳥,她清婉的音韻使一個少年在極度的農(nóng)事勞頓中如沐春風(fēng)。
學(xué)會吹口琴后,我就常常拿著口琴到屋門口的那棵棗樹下去吹。夏月住的小廂房離這棵棗子樹只有五十多米,夏月聽到我吹什么曲子,也在屋里跟著吹,就像陽春三月的布谷鳥的合鳴一樣。
幾乎是每天早晨,我都要來到屋門前那棵棗樹下,裝出吹口琴的樣子,等夏月從我面前走過。夏月每次走到我面前,都要笑一笑。夏月去學(xué)校必須要經(jīng)過我家的一丘稻田。因此,我特別喜歡在那丘稻田里干活,不管那農(nóng)活有多繁重,我也會非常快樂??煞艑W(xué)的時候,當(dāng)夏月經(jīng)過我的稻田時,看著她穿得那么干凈漂亮,看著她對我笑得那么歡快,我常常又覺得自己成了田里的一只稻草人。
從此,我看夏月的時候,就像看家鄉(xiāng)那口池塘里的月亮一樣。那月亮常常被水波蕩成一圈圈的光斑,這種光斑卻常常像美麗而又尖銳的玻璃碎片,撒落在我當(dāng)時那猶如深秋的棗園一樣蕭瑟的心間。
以后的日子,我不再用那把金色口琴和夏月同吹一首歌曲,我不知道這把金色口琴能否吹出我的初戀,但有一點很清楚,這把金色口琴是吹不出我人生中那首最亮麗的歌謠的。
過完十七歲生日,我就走出了曉塘沖。
我開始在一座又一座城市和鄉(xiāng)村漂泊,那把金色口琴也在我流浪的旅途上丟失了,就像我在以后的人生中丟失的許多美麗一樣。我在遺憾中學(xué)會了忘卻。直到十年后的一天,我在我所居住的這座小城突然又見到夏月。那一天,她正在一文具柜臺前選購口琴。我走近她的時候,她很驚喜,臉頰紅了紅。我問她:“還愛吹口琴?”她點頭說:“我教音樂課時,要求學(xué)生都要學(xué)會吹口琴。”我早就聽說夏月代了一年課后就考入了縣里的教師進(jìn)修學(xué)校。但我沒有想到,她會對口琴如此情有獨鐘。想起那把金色口琴,我似乎又看到了家鄉(xiāng)池塘里那輪被池水蕩成碎片的月亮。
那一年,我們生產(chǎn)隊突然來了幾個年輕小伙子,說是到我們這里來搞雜交制種的。那時候雜交還剛剛在我們那一帶推廣,每個生產(chǎn)隊的雜交種子都是限量發(fā)放的。農(nóng)民們都很實在,這其中包括我老家曉塘沖的農(nóng)民。他們第一次種植雜交水稻的時候,就像是將一種只是聽說能開出鮮艷花朵的野果子種到自己的田土里一樣,對這種完全陌生的水稻將信將疑,生怕種不出稻子荒廢了自己肥沃的稻田??僧?dāng)他們看到那枝葉粗壯的禾苗上長出的稻穗明顯地比他們種了一年又一年的傳統(tǒng)水稻的稻穗要大得多的時候,他們終于信服了,終于認(rèn)可了這種陌生的植物,并渴望它們以更大的陣容在自己的田園里開花結(jié)果。
然而,因為那時候的雜交種子還特別緊張,每個生產(chǎn)隊也就只能分到十多斤稻種,根本無法滿足他們的這種樸素的心愿,于是,上面就發(fā)動我們每個生產(chǎn)隊自己制種。
到我們曉塘沖來制種的這幾個小伙子,就是從各大隊抽出去被專門培訓(xùn)過的農(nóng)技員。
這雜交制種是一個精細(xì)而又復(fù)雜的過程。它先要在精心整好的秧田里培育“父本”和“母本”,等到“父本”秧苗長到一尺左右高的時候,就要移到稻田里去栽種了。這栽種“父本”也是很講究的,先要用一根繩子從田埂的那一頭扯到這一頭,將繩子扯得筆直,然后再沿著繩子插上一株株“父本”,也就等于是用這種“父本”秧苗扯了一條直線。每隔兩米左右,就要沿著繩子用“父本”扯一條這樣的直線,兩條直線中間的空間是用來插“母本”的。但這時候的“母本”還是秧田里等待出嫁的少女。這樣的等待一般是半個月左右。半個月以后,“母本”們就會羞答答的從秧田里走進(jìn)“父本”為他們留下的那個空間,這個空間無疑就是她們溫馨的洞房了。然后,她們就那樣滿面春風(fēng)滿臉羞澀地被高大壯實的“父本”們驕傲而又溫情的守候呵護(hù)著,少女的嬌嫩單純一點一點地被新的環(huán)境新的空間所改變,溫甜的母性在她們的體內(nèi)漸漸孕育膨脹,懷胎分娩的日子一天天向她們逼近。
大約兩個月以后,這些禾苗們的愛情便開始開花結(jié)果了,那些“父本”和“母本”開始同時抽穗,稻穗上開滿了粉末一樣細(xì)碎的粉黃色花朵。
這便是趕花的最佳時機(jī)。
趕花是雜交制種過程中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趕花總是一男一女。
女的都是我們生產(chǎn)隊還沒結(jié)婚的姑娘,我姐姐就是其中的一個。男的當(dāng)然就是那些從別的村調(diào)集到我們生產(chǎn)隊制種的小伙子。
趕花都是在清早。
我常??匆娊憬愫蜕a(chǎn)隊那幾個姑娘拿著一根卷成團(tuán)的繩子向田垌中走去。我知道她們是去趕花,就跟在她們后面。在田垌里,我看見她們每個人都站在一丘稻田的田埂上,她們對面的田埂上也都站著一個制種的小伙子。黃昏的清風(fēng)吹來一股清爽甜潤的氣息,吸進(jìn)嘴里就像喝了一口清涼的井水一樣舒暢。隊里的姑娘們都在田埂這頭拿著繩子的一端,制種的小伙子也都在對面的田埂上拿著繩子的另一端,他們就這樣一對一對的拿著繩子,等他們的隊長把口哨一吹響,就用力掙著繩子往前面跑去,于是,那被他們掙直的繩子便從高高的雜交“父本”的頭頂上刮過去,刮得這些“父本”上的花粉就像米黃色的小蝴蝶一樣在整丘稻田里輕飄曼舞,然后再飄落在比“父本”們顯然要低矮嬌小許多的“母本”們羞怯的頭臉上。吹拂的晚風(fēng)中飄來一陣陣稻花的清芳,就像是從水稻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愛情的味道。
我現(xiàn)在當(dāng)然知道了,趕花其實就是給雜交“母本”人工授粉。人工授粉也不一定就要一男一女,兩個男的或者兩個女的都可以。但在當(dāng)時,他們?yōu)槭裁匆欢ㄒx配男女成對去趕花呢?這就給當(dāng)時的雜交制種這個有趣的事件賦予了一種特別浪漫的情境,它其中就包含了一種農(nóng)民們對優(yōu)質(zhì)雜交水稻深度的隱喻,這隱喻充滿了人性的光芒?,F(xiàn)在,我倒是突然有了一種聯(lián)想:當(dāng)那些趕花的姑娘和小伙子扯緊繩子在追趕水稻們的愛情的時候,他們心里是否也在追趕自己的愛情呢?因為,我后來聽說過他們中有人在悄悄的戀愛了,但他們最終卻沒有像他們追趕的水稻那樣,讓他們的愛情結(jié)出金黃的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