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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凡的世界(第三部)

      2019-11-14 11:17:42燕霄飛
      黃河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牙孫少平大夫

      第一章

      從黃原起程的時候,孫少平和他的同伴就知道,他們是屬于銅城礦務(wù)局大牙灣煤礦的工人。

      至于大牙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他們一無所知。有一點他們深信不疑:那一定是個好地方。

      和他一塊出發(fā)的這四十來個人,全部是從農(nóng)村招來的。由農(nóng)民成份變?yōu)楣と顺煞?,對這些人來說,可是自己人生歷史的大轉(zhuǎn)折。毫無疑問,未來的一切在他們的想象中都是光輝燦爛的。

      但是,雖然同為農(nóng)村出身,別人和孫少平的情況卻大為不同。在這些人中,只有孫少平一個人是純粹的農(nóng)民子弟。其他人的父親不是公社領(lǐng)導(dǎo),就是縣市的部長局長。在黃原各地,男人在門外工作而女人在農(nóng)村勞動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中國的政策是子女戶籍跟隨母親。因此,有些干部雖然當(dāng)了縣社領(lǐng)導(dǎo),他們的子女依然是農(nóng)民成份。即使他們大權(quán)在握,但國家有政策法規(guī)卡著:如今不準(zhǔn)在農(nóng)村招工招干。這些人只能干著急而沒辦法?,F(xiàn)在好不容易煤礦破例在農(nóng)村招工,當(dāng)然就非他們的子弟莫屬了。吃煤礦這碗飯并不理想,但好歹是一碗公家飯。而大家都知道,公家的飯碗是鐵的。再說,只要端上這飯碗,就非得在煤礦吃一輩子不行?先混幾天,罷了調(diào)回來另尋出路!有的人自己的子弟剛招工還沒有到礦,就開始四處活動著打探關(guān)系了——對他們來說,孩子到煤礦那僅僅是去轉(zhuǎn)一圈而已。

      孫少平就是和這樣一群人一同從黃原起身的。

      這是九月里的一個早晨,天氣已經(jīng)有了一絲涼意。在黃原城還沒有睡醒之前,東關(guān)這個旅社的院子里就一片熙熙攘攘了。兩輛大卡車已經(jīng)發(fā)動起來,這些即將遠(yuǎn)行的青年,紛紛和前來送行的家人告別,然后興奮地爬上了前面的空車。另外一輛卡車裝載著這些人的被褥箱子,壘得像小山一般高。

      沒有人給少平送行。哥哥把妹妹送到這里后,已經(jīng)返回了雙水村。曉霞和蘭香、金秀,都先后走了省城,去投奔新的生活。本來朋友金波說好送他,但昨天單位讓他去包頭出公差——他剛正式上車,不敢耽誤工作。

      這沒有什么。對于一個已經(jīng)闖蕩過世界的人來說,他并不因此而感到孤單和難受。不,他不是剛離巢的小鳥作第一次飛翔,他已經(jīng)在風(fēng)雨中有過艱難的行程。此刻,他的確沒有因為無人送行而悵然若失,內(nèi)心反而彌散著歡欣而溫馨的情緒。是的,無論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總歸又踏上了人生新的歷程。

      他也沒什么行李。原來的舊被褥在他一時興奮之中,素性慷慨地送給了可憐的攬工伙伴“蘿卜花”。曉霞送他的那床新被褥,他也給了上大學(xué)的妹妹,而只留下一條床單以作青春的紀(jì)念。就連攬工時買的那只大提包,他也讓哥哥帶回家里了。

      現(xiàn)在,他仍然提著初走黃原時從老家?guī)С鰜淼哪侵黄铺岚?。這提包是比原來更加破爛了,斷系帶上挽結(jié)著幾顆疙瘩。上面的幾塊補(bǔ)丁還是陽溝曹書記的老婆(險些成為他的丈母娘?。┙o他縫綴的。

      他的全部家當(dāng)都在這只爛黃提包里裝著——幾件舊衣服,幾雙破鞋爛襪。當(dāng)然,曉霞送他的床單也在其中,疊得整整齊齊,用塑料紙裹著;這顯然已經(jīng)不是用品,而是一件紀(jì)念品。

      他就提著這破包,激動而悄無聲息地從喧嘩的人堆里爬上了卡車。

      汽車在一片話別聲中開出了東關(guān)旅社。

      當(dāng)汽車穿城而過的時候,夜色還沒有褪盡。黃原街上一片寂靜,只有幾個慢跑的老人沿著人行道踽踽而行,連他們的咳嗽聲聽起來都是響亮的。小南河對面,九級古塔的雄姿在朦朧中影影綽綽;地平線那邊,已有白光微微泛起。

      少平兩只手扒著車幫,環(huán)視著這個熟悉而親切的城市,眼里再一次含滿了淚水。

      別了,黃原!

      我將永遠(yuǎn)記著這里的一切,你留在我心間的無論是憂傷還是歡樂,現(xiàn)在或?qū)韺ξ襾碚f都已是甜蜜;為此我要永遠(yuǎn)地懷戀你,感謝你……

      南行的汽車在黃土高原蜿蜒的山路上爬梁跨溝,然后順著涓涓的溪流,沿著滔滔的大河,經(jīng)過一整天的顛簸,突然降落似的躍下了高原之脊。綠色越走越深……

      暮黑時分,汽車終于進(jìn)入了向往已久的銅城市區(qū)。

      展現(xiàn)在這些人面前的是一片燦爛的燈火和大城市那種特有的喧囂。被一整天顛簸弄得東倒西歪躺臥在車箱中的青年,都紛紛站立起來,眼睛里放射著驚喜的光芒,歡呼他們壯麗的生活目的地。

      但是他們高興得太早了。他們真正落腳的地方不是在這里。

      當(dāng)汽車在火車站廣場停下后,許多人立刻收拾起了車箱里的東西。但招工的人從駕駛樓里跳出來,對這些興高采烈的人喊叫說:“下來撒泡尿,馬上就開車!”

      那么,他們要去的地方難道不是這里?

      不是。大牙灣煤礦在東面的山溝里,離銅城還有四十華里的路程。

      這些興高采烈的人聽說還要坐車走,高漲的情緒便跌落了一些。本來,在他們的想象中,他們要去的正是這樣一個燈火輝煌的地方。

      銅城氣勢非凡的夜景只給他們留下一閃而過的印象。汽車很快拐進(jìn)了東面一條幽黑深邃的山溝里。他們甚至連夢寐以求的火車都沒來得及看見,只聽見它的一聲驚人的長嚎和車輪在鐵軌上鏗鏘的撞擊聲,接著就被拉進(jìn)了這條與他們家鄉(xiāng)別無二致的土山溝……

      一種不安和驚恐的情緒一剎時使這個剛才還歡呼雀躍的車箱,陷入了一片沉寂。黑暗中,前面坐著的人堆中傳來幾聲唏噓嘆息。

      當(dāng)又一片燈火出現(xiàn)的時候,這些人再一次從車箱里站起來。這片燈火看起來也很壯觀。于是大家的情緒又不由地?zé)崃移饋怼?/p>

      這的確是一個煤礦——但還不是大牙灣!

      汽車再一次駛?cè)牒诎抵小?/p>

      人們的情緒再一次跌落下來。

      接著,汽車又穿過兩個礦區(qū),在夜間十點鐘左右才駛進(jìn)了大牙灣煤礦。

      從燈火的規(guī)???,大牙灣顯然也是個大地方。

      車箱里頓時活躍起來。黑暗中有人用很有派勢的口氣說:“哼!看我們是些什么人!他們敢把我們?nèi)谝粋€不像樣的地方!”這些沒見過大世面的地方官員的子弟,腦子里只保留著自己父輩在鄉(xiāng)縣的權(quán)威印象,似乎那權(quán)威一直延伸到這里甚至更遙遠(yuǎn)的地方。

      汽車?yán)S土高原這些自命不凡的子弟,在礦部前的一個小土坪上停下來。他們不知道,這就是大牙灣的“天安門廣場”。旁邊礦部三層樓的樓壁上,掛著一條歡迎新工人到礦的紅布標(biāo)語。同時,高音喇叭里一位女播音員用河南腔的普通話反復(fù)播送一篇歡迎詞。

      輝煌的燈火加上熱烈的氣氛,顯出一個迷人的世界。人們的血液沸騰起來了。原來一直聽說煤礦如何如何艱苦,看來并不像傳說中的那么差勁!瞧,這不像來到繁華的城市了嗎?

      好地方哪!

      可是,當(dāng)招工的人把他們領(lǐng)到住宿的地方時,他們熱烘烘的頭腦才冷了下來。他們寒心地看見,幾孔磚砌的破舊的大窯洞,里面一無所有。地上鋪著常年積下的塵土,墻壁被煙熏成了黑色,上面還糊著鼻涕之類不堪入目的臟物。

      這就是他們住宿的地方?

      煤礦生活的嚴(yán)峻性初次展現(xiàn)在了他們的眼前。

      在他們還來不及嘆息的時候,礦上的勞資調(diào)配員便像嚴(yán)厲的軍事教官一般,吼叫著讓他們到另外一個地方去背床板,杠凳子。是的,既然到了煤礦,就別打算讓人伺候,一切要自己動手。背床板扛凳子算個屁!更嚴(yán)厲的生活還在后邊哩!

      一孔窯洞住十個人。大家剛支好床板,勞資調(diào)配員便喊叫去吃飯。

      他們默默無語地相跟成一串來到食堂。一人發(fā)一只大老碗。一碗燴菜,三個饅頭。

      “有沒有湯?”有人問。

      勞資調(diào)配員嘴一撇,算是回答:得了吧,到這里還講究什么湯湯水水!

      吃完飯以后,這些情緒復(fù)雜的人重新返回宿舍,開始鋪床,支架箱子。

      現(xiàn)在,氣氛有所緩和。大家一邊拉話,一邊爭著搶占較好的床位;整理安放各自的東西。不管條件怎樣,總算有了工作嘛!

      現(xiàn)在,這些縣社領(lǐng)導(dǎo)的子弟們紛紛把包裹鋪蓋的彩色塑料布打開。每人一大包,被褥都在兩套以上。整潔簇新的被褥一一鋪好后,這孔黑糊糊的大窯洞五顏六色,倒有點滿室生輝的樣子。眾人的情緒又隨之高漲起來。他們分別打開自己的皮箱或包銅角的大木箱,一次次夸耀似的把里面的東西取出又放回……

      只有孫少平一個人沉默不語。他把自己唯一的家當(dāng)——那只破黃提包放在屋后墻角那張沒人住的光床板上。直至現(xiàn)在,這伙人誰也沒有理睬他。是的,他太寒酸了,一身舊衣服,一只破提包,竟連一床起碼的鋪蓋也沒有。在眾人鄙視的目光里甚至含著不解的疑問:你這副樣子,是憑什么被招工的?

      到現(xiàn)在,少平也有點后悔起來:他不該把那床破被褥送了別人。他當(dāng)時只是想,既然有了工作,一切都會有辦法的。沒想到他當(dāng)下就陷入了困境。是呀,天氣漸漸冷了,沒鋪沒蓋怎行呢?更主要的是,他現(xiàn)在和這樣一群人住在一起!如果在黃原攬工,這也倒沒什么;大家一樣恓惶,他決不會遭受同伙們的笑。

      眼下他只能如此了——他身上只剩了幾塊錢。他想,好在有一身絨衣,光床板上和衣湊合一個來月還是可以的。一月下來,只要發(fā)了工資,他第一件事就是鬧騰一床鋪蓋。

      現(xiàn)在,同屋的其他人有的在洗臉?biāo)⒀?;洗漱完畢的已?jīng)坐在床邊削蘋果吃,或者互相遞讓帶嘴紙煙和冒著泡沫的啤酒瓶子。

      少平在自己的床邊上木然地坐了片刻,便走出這間鬧哄哄的住所,一個人來到外邊。

      他立在院子殘破的磚墻邊,點燃了一支廉價的“飛鶴”牌紙煙,一口接一口地吸著。此刻已經(jīng)接近午夜,整個礦區(qū)仍然沒有安靜下來。密集而璀璨的燈火撒滿了這個山灣,從溝底一直漫上山頂。各種陌生而雜亂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溝對面,是一列列幽黑而模糊的山的剪影。

      不知為什么,一種特別愉快的情緒油然漫上了他的心頭。他想,眼下的困難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久前,你還是一個流浪漢,像無根的蓬叢在人間漂泊?,F(xiàn)在,你已經(jīng)有了職業(yè),有了住處,有了床板……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列寧說。嘿嘿,一切都會有的……

      他立在院子磚墻邊,自己給自己打了一會兒氣,然后便轉(zhuǎn)身回了宿舍。

      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蒙頭大睡了。

      少平脫下自己的膠鞋,枕著那個破黃提包在光床板上躺了下來。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實。各種聲響紛擾著他。尤其是深夜里火車汽笛的鳴叫,使他感到新奇而激動。此刻,他想起故鄉(xiāng)的村莊,碧水漣漣的東拉河,悠悠飄浮的白云。廟坪那里的棗林興許已經(jīng)半紅?山上的糜谷也應(yīng)該泛起了黃色,在秋風(fēng)中飄溢出新鮮的香氣。還有萬有大叔門前的老槐樹,又不知新添了幾只喜鵲窩……

      接著,他的思緒又淌回了黃原:古塔山,東關(guān)大橋頭,沒有門窗的窯洞,躺在麥草中裸體的攬工漢……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同屋的人顧不上其他,先紛紛跑出窯洞,想看看大牙灣究竟是個什么模樣。

      夜晚燈火造成的輝煌景象消失了。太陽照出了一個令人失望的大牙灣。人們臉上那點本來就不多的笑容頓時一掃而光。礦區(qū)顯出了它粗放、雜亂和單調(diào)的面目。這里沒有什么鮮花,沒有什么噴泉、林萌道,沒有他們所幻想的一切美妙景象。有的只是黑色的煤,灰色的建筑;聽到的只是各種機(jī)械發(fā)出的粗野而嘶啞的聲音。房屋染著煙灰,樹葉蒙著煤塵,連溝道里的小河水也是黑的……大牙灣的白天和夜晚看起來完全是兩回事!

      在大部分人都有點灰的時候,孫少平心里卻高興起來:好,這地方正和我的情況統(tǒng)一著哩!

      在孫少平看來,這里的狀況比他原來想象的還要好。他沒想到礦區(qū)會這么龐大和有氣勢。瞧,建筑物密密麻麻擠滿了偌大一個山灣,街道、商店、機(jī)關(guān)學(xué)校,應(yīng)有盡有。雄偉的選煤樓,飛轉(zhuǎn)的天輪,山一樣的煤堆,還有火車的喧吼。就連地上到處亂扔的廢鋼爛鐵,也是一種富有的表現(xiàn)??!是的,在嬌生慣養(yǎng)的人看來,這里又臟又黑,沒有什么詩情畫意。但在他看來,這卻是一個能創(chuàng)造巨大財富的地方,一個令人振奮的生活大舞臺!

      孫少平的這種想法是很自然的,因為與此相比較的,是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些無比艱難的生活場景。

      第二天上午,根據(jù)煤礦的慣例,要進(jìn)行身體復(fù)查。

      十點鐘左右勞資調(diào)配員帶著他們上了一道小坡,穿過鐵道,來到西面半山腰的礦醫(yī)院。

      復(fù)查完全按征兵規(guī)格進(jìn)行。先目測,然后看骨縫、硬傷或是否有皮膚病。有兩個人立刻在骨科和皮膚科打下來了。皮膚病絕對不行,因為每天大家要在水池里共浴。

      少平順利地通過一道道關(guān)口。

      但是,不知為什么,他的心情漸漸緊張起來。他太珍視這次招工了,這等于是他一生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他生怕在這最后的關(guān)頭出個什么意外的事。

      正如俗話所說:怕處有鬼。本來,他的身體棒極了,沒一點毛病,但這無謂的緊張情緒終于導(dǎo)致了可伯的災(zāi)難——他在血壓上被卡住了!

      量血壓時,隨著女大夫捏皮氣囊的響聲,他的心臟像是要爆炸一般狂跳不已,結(jié)果高壓竟然上了一百六十五!

      全部檢查完畢后,勞資調(diào)配員在醫(yī)院門診部的樓道里宣布:身體合格的下午自由安排,可以出去買東西,到礦區(qū)轉(zhuǎn)一轉(zhuǎn);身體完全不合格的準(zhǔn)備回家;血壓高的人明天上午再復(fù)查一次,如果還不合格,也準(zhǔn)備回家……

      回家?

      這兩個字使少平的頭“轟”地響了一聲。此刻如果再量血壓,誰知道上升到了什么程度!

      他兩眼發(fā)黑,無數(shù)紛亂的人頭連同這座樓房都一齊在他面前旋轉(zhuǎn)起來。

      命運(yùn)啊,多么會捉弄人!他歷盡磨難好不容易來到這里,怎能再回去呢?回到哪里?雙水村?黃原?再到東關(guān)那個大橋頭的人堆里憂愁地等待包工頭來招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宿含的。

      孫少平躺在光床板上,頭枕著那個破提包,目光呆滯地望著黑糊糊的窯頂。窯里空無一人,大家都出去轉(zhuǎn)悠去了。此刻,他也再聽不見外面世界的各種嘈雜,只是無比傷心地躺在這里,眼中旋轉(zhuǎn)著兩團(tuán)淚水。他等待著明天——明天,將是決定他命運(yùn)的最后一次判決。如果血壓降不下來,他就得提起這個破提包,離開大牙灣……那么,他又將去哪里?

      有一點是明確的:不能回家去——絕對不能。也不能回黃原去!既然他已經(jīng)出來了,就不能再北返一步。好馬不吃回頭草!如果他真被煤礦辭退,就去銅城謀生;攬工,掏糞,掃大街,都可以……

      他猛然想到,他實際上血壓并不高,只是因為心情過于緊張才造成了如此后果;他怎能甘心因這樣一種偶然因素就被淘汰呢?

      “不!”他喊叫說。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他想,他決不能這樣被動地等待命運(yùn)的宰割。在這最危險的時刻,應(yīng)該像偉大的貝多芬所說:我要扼住命運(yùn)的咽喉,它決不會使我完全屈服!

      第二章

      萬般焦灼的孫少平首先想到了那位量血壓的女大夫。他想,在明天上午復(fù)查之前,他一定要先找找這位決定他命運(yùn)的女神。

      打問好女大夫住宿的地方,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下午。晚飯他只從食堂里帶回兩個饅頭,也無心下咽,便匆忙地從宿舍走出來,下了護(hù)坡路那幾十個臺階,來到礦區(qū)中間的馬路上。

      他先到東面礦部那里的小推前,從身上僅有的七塊錢中拿出五塊,買了一網(wǎng)兜蘋果,然后才折轉(zhuǎn)身向西面的干部家屬樓走去。

      直到現(xiàn)在,孫少平還沒想好他找到女大夫該怎說。但買禮物這一點他一開始就想到了。這是中國人辦事的首要條件。這幾斤蘋果是太微不足道了——本來,從走后門的行情看,要辦這么大的事,送塊手表或一輛自行車也算不了什么。只是他身上實在沒錢了。不論怎樣,提幾斤蘋果總比赤手空拳強(qiáng)!

      現(xiàn)在,又是夜晚了。礦區(qū)再一次亮起燦若星河的燈火。溝底里傳來一片模糊的人的嘈嘮聲——大概是晚場電影就要開映了。

      女大夫會不會去看電影呢?但愿她沒去?不過,即使去了,他也要立在她家門口等她回來。要是今晚上找不到她,一切就為時過晚了——明天早晨八點鐘就要復(fù)查!

      孫少平提著那幾斤蘋果,急行在夜晚涼嗖嗖的秋風(fēng)中。額頭上冒著熱汗,他不時撩起布衫襟子揩一把??爝M(jìn)家屬區(qū)的路段兩旁,擠滿了賣小吃的攤販,油煙蒸氣混合著飄滿街頭,吆喝聲此起彼伏。那些剛上井的單身礦工正圍坐在臟乎乎的小桌旁,吃著喝著,揮舞著胳膊在猜拳喝令。

      家屬區(qū)相對來說是寧靜的。一幢幢四層樓房排列得錯落有致;從那些亮著燈火的窗口傳出中央電視臺播音員趙忠祥渾厚的聲音——新聞聯(lián)播已近尾聲,時間約摸快到七點半了。

      他找到了八號樓。他從四單元黑暗的樓道里拾級而上。他精神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由于沒吃飯,上樓時兩條腿很綿軟。

      黑暗中,他竟然在二樓的水泥臺階上絆倒了,肋骨間被狠狠撞擊了一下,疼得他幾乎要喊出聲來。他顧不了什么,掙扎著爬起來,用衣服揩了揩蘋果上的灰土。

      現(xiàn)在,他立在三樓右邊的門口了——這就是那位女大夫的家。

      他的心臟再一次狂跳起來。

      他立在這門口,停留了片刻,等待急促的呼吸趨于平緩。此刻,他口干舌燥,心情萬分沉重。人啊,在這個世界上要活下去有多么艱難!

      他終于輕輕叩響了門板。

      好一陣功夫,門才打開了一條縫,從里面探出來半個腦袋——正是女大夫!

      “你找誰?”她板著臉問。

      她當(dāng)然不會認(rèn)出他是誰。

      “我……就找你?!鄙倨骄兄?jǐn)?shù)鼗卮穑M量使自己的聲音充滿謙卑。

      “什么事?”

      “我……”他一時不知該怎說。

      “有事等明天上班到醫(yī)院來找!”女大夫說著,就準(zhǔn)備關(guān)門了。

      少平一急,便把手插在門縫里,使這扇即將關(guān)的門不得不停下來,“我有點事,想和你說一下!”他哀求說。

      女大夫有點生氣。不過,她只好把他放進(jìn)屋來。他跟著她進(jìn)了邊上的一間房子。另一間房子傳來一個男人和小女孩的說話聲,大概是大夫的丈夫和孩子——他們正在看電視。

      “什么事?”女大夫直截了當(dāng)問。從她臉上的神色看,顯然對這種打擾煩透頂了。

      孫少平立在地上,手里難堪地提著那幾斤蘋果,說:“就是我的血壓問題……”

      “血壓怎?”

      “這幾顆蘋果給你的娃娃放下……”少平先不再說血壓,把那幾斤蘋果放在了茶幾上。

      “你這是干什么!有啥事你說!你坐……”女大夫態(tài)度仍然生硬,但比剛才稍有緩和。孫少平看出,不是這幾顆蘋果起了作用,而是因為他那一副可憐相,才使得女大夫不得不勉強(qiáng)請他坐下。

      女大夫說著,自己已經(jīng)坐在了藤椅里。好,你坐下就好,這說明你準(zhǔn)備聽我說下去了!

      少平?jīng)]有坐。他在燈光下看見,他剛才跌了那跤,也忘了拍一拍,渾身沾滿了灰土。他怎能坐進(jìn)大夫家干凈的沙發(fā)里呢?

      他就這樣立在地上,開口說:“我叫孫少平,是剛從黃原新招來的工人。復(fù)查身體時,本來我血壓不高,但由于心情緊張,高壓上了一百六十五。就是你為我量的……”

      “噢……”女大夫似乎有所記億,“當(dāng)然,你說的這種情況是有的。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對血壓不合格的人,還要進(jìn)行第二次復(fù)查……”

      “那可是最后一次復(fù)查了!”少平叫道。

      “是最后一次了?!迸蠓蚱届o地說。

      “如果還不合格呢?”

      “那當(dāng)然要退回原地!”

      “不!我不回去!”少平?jīng)_動地大聲叫起來,眼里已經(jīng)旋轉(zhuǎn)著淚水。

      這時,女大夫的丈夫在門口探進(jìn)頭看了看,生氣地白了少平一眼,然后把門“啪”地帶住了。

      女大夫本人現(xiàn)在只是帶著驚訝的神色望著他。她說不出什么來。她顯然被他這一聲哈姆雷特式的悲愴的喊叫所震懾。

      少平自己也知道失禮了,趕忙輕聲說:“對不起……”他用手掌揩去了額頭的汗水,又把手上的汗水揩在胸前的衣襟上。他哀求說:“大夫,你一定要幫助我,不要把我打發(fā)回去。我知道,我的命運(yùn)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將決定我的生活道路,決定我的一生。這是千真萬確的!”

      “你原來是干什么的?”女大夫突然問。

      “攬工……在黃原攬了好長時間工?!?/p>

      “上過學(xué)沒有?”

      “上過。高中畢業(yè),在農(nóng)村教過書?!?/p>

      “當(dāng)過教師?”

      “嗯?!?/p>

      “那你……”

      “大夫,我一時難以說清我的一切。我家?guī)纵呑佣际寝r(nóng)民。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里。煤礦雖然苦些,但我不怕這地方苦。我多么希望能在這里勞動。聽說有的人下幾回井就跑了。我不會,大夫。你要知道,這是我的最后一次機(jī)會。你要相信,我的血壓一點兒都不高,說不定是你的血壓計出了毛病……”

      “血壓計怎會出毛病呢!”女大夫嘴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

      這一絲笑意對少平來說,就像陰霾的天空突然出現(xiàn)了太陽的光芒!

      “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你回去。明天復(fù)查時,你不要緊張……”

      “萬一再緊張呢?”

      女大夫這次完全被他的話逗笑了。她從藤椅里站起來,在茶幾上提起那幾斤蘋果,一邊往他手里遞,一邊說:“你把東西帶走。明早復(fù)査前一小時,你試著喝點醋……”

      孫少平一怔。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沒有接蘋果,急速地走出了房子。他不愿讓大夫看見他奪眶而出的淚水。在心里說:好人,謝謝你!

      他絆絆磕磕下了樓道,重新回到馬路上。

      他解開上衣的鈕扣,讓秋夜的涼風(fēng)吹拂他熱烘烘的胸脯?,F(xiàn)在他腦子里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他只記著一個字:醋!

      他立刻來到礦部前,但看見所有店鋪的門都關(guān)了。

      他發(fā)愁地立在馬路邊,不知到何處去買點兒醋?晚上必須搞到!明早上七點鐘就要喝,而那時商店的門還不會開呢!

      他抬頭望了望山坡上密麻麻的燈火,突然想:他能不能到礦工的家戶里去買一兩毛錢的醋呢?

      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兩條腿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向山坡上的燈火處走去了。

      在大牙灣煤礦,能住進(jìn)家屬樓的只能是干部和雙職工。大部分礦工的老婆和孩子都是“黑戶”——連戶口也沒有,怎有資格住公家的房子呢?

      說實話,礦工是太苦了。如果身邊沒有老婆孩子,那他們的日子簡直難以熬過。在潮濕陰冷的地深處,在黑暗的掌子面上,他們之所以能夠日復(fù)一日,日日拼命八九個小時,就因為地面上有一個溫暖而安樂的家。老婆和孩子,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太陽,永遠(yuǎn)溫暖地照耀著他們的生活。因此,他們把家屬的戶口都扔在農(nóng)村,在礦區(qū)周圍隨便搭個窩棚,或在土崖上戳幾孔小窯洞把老婆孩子接過來,用自己的苦力養(yǎng)活著他們,而同時也使自己能經(jīng)常沐浴在親人們的溫情和關(guān)切之中。

      這樣,在整個礦區(qū)周圍的山山坳坳,溝溝渠渠,建立起一片又一片的“黑戶區(qū)”。一般都是同鄉(xiāng)人擠在一塊兒;口音、生活習(xí)俗都相同,有個事可以互幫。因此,就形成了“河南區(qū)”,“山東區(qū)”和黃土高原、中部平原等各地的“黑戶區(qū)”。一般說來,河南人住宿比較講究,即是幾座低矮的茅草房,院落也收拾得干干凈凈,墻壁都刷成白的——似乎專門和煤作對比色!

      不僅大牙灣,銅城所有的煤礦,都布滿了這樣的“黑戶區(qū)”。

      孫少平現(xiàn)在走進(jìn)的正是大牙灣的“河南區(qū)”。

      他穿過鐵路,上了一道小山坡,隨意走進(jìn)一個小院子(他想不到以后會和這小院結(jié)下那么深的不解之緣?。?。

      這院落連同三四個小房子,都可以說是“袖珍”型的。房子只有一人多高,如果伸出手臂,就可以隨便在房頂上拿放東西——那上面就是擱著許多日用雜物。

      “你找誰呀?”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歪著頭在院子里問他。

      少平蹲下來,先笑嘻嘻地拉住他的小胖手,問:“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明明,王明明!”

      聽孩子的口音,少平才知道這是一家河南人。

      這時,一位三十大幾的男人從屋里走出來,驚奇地打量著他,顯然弄不明白一個陌生人來他家干什么?這人臉色有點白,是缺乏日曬的那種沒有血色的白。他背駝得很厲害,鑲著兩顆“金牙”。從他高大的身材輪廓看,年輕時一定是個很展拓的后生。少平憑直接判斷,他的駝背和那兩顆假門牙都是煤礦留給他的紀(jì)念。

      “你找誰?”他用很地道的河南話疑惑地問少平。

      少平從地上站起來,說:“王大哥,能不能在你家買一兩毛錢的醋?”他之所以這么直接了當(dāng),是因為他看出這是一個普通勞動者的家庭,不必轉(zhuǎn)彎抹角。他從孩子嘴里知道他姓王。

      “買醋?在我家里買醋?”河南大哥咧著鑲假牙的嘴忍不住笑了。

      “街上的門市部關(guān)了……”少平解釋說。

      但他實際上還沒說清楚。王師傅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時,屋里又走出一位婦女。那個叫明明的孩子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喊叫說:“媽媽,這個叔叔要喝醋!”

      “他是不是醉了?”這女人小聲對男人嘟囔。她看起來比丈夫要年輕七八歲,身體苗條而豐滿,口音也是濃重的河南腔。

      少平臉漲得通紅,不得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向這家人說明了原委。

      他說完后,這兩口子都仰起頭哈哈大笑了。

      “走,進(jìn)屋去坐!”王師傅過來拉住他的胳膊。

      河南人最大的秉性就是樂于幫助有難處的人,而且豪爽好客,把上門的陌生人很快就弄成了老相識。

      王師傅夫婦先不說醋的事,竟然把他拉到了飯桌旁。女人麻利地拿出一盤花生豆和一碟腌雞蛋。王師傅已經(jīng)把白酒倒起兩大杯。

      “兄弟,先喝一杯!”

      少平還沒反應(yīng)過來,河南師傅已經(jīng)把酒杯舉到了他面前。

      他滿懷感動地舉起酒杯,在王師傅的酒杯上碰了碰,抿了一小口。

      一時三刻,這夫妻倆就熱忱地問了他的許多情況。小明明已經(jīng)坐在他懷里玩上了。

      過了好一會兒,少平喝完了那杯酒,說他得回去睡個好覺以便明早上過關(guān),就拿起王師傅妻子給他裝好的半瓶子醋,和這家好心人告辭了。至于醋錢,還再能啟唇嗎?

      孫少平手里提著醋瓶,一個人靜靜地沿著鐵路往回走?,F(xiàn)在,他面對滿山遍野的燈火,對這里的一切更加充滿了無比親切的感情。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會是冰冷的。他不由再一次思想:我們活在人世間,最為珍視的應(yīng)該是什么?金錢?權(quán)力?榮譽(yù)?是的,有這些東西也并不壞。但是,沒有什么東西能比得上溫暖的人情更為珍貴——你感受到的生活的真正美好,莫過于這一點了。

      他回到宿舍,吞咽了那兩個冷饅頭,便帶著復(fù)雜的思緒躺在了光床板上。

      ……第二天一大早,一聲火車汽笛的吼叫驚醒了他。

      他立刻跳下床,匆忙地洗了一把臉,就從床底下取出那瓶山西老陳醋來。他像服毒藥一般,閉住眼灌了幾大口,酸得渾身像打擺子似的哆嗦了好一陣。他感到,胃里像倒進(jìn)了一盆炭火,燒灼般地刺疼。

      他一只手捂著胸口,滿頭大汗出了宿舍,弓著腰爬上一道土坡,穿過鐵道,向礦醫(yī)院走去。

      他來到醫(yī)院時,醫(yī)生們還沒有上班。他就蹲在磚墻邊上,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那個決定他命運(yùn)的時刻。

      心跳又加快了。為了平靜一些,他強(qiáng)迫自己用一種悠閑的心情觀察醫(yī)院周圍的環(huán)境。這院子是長方形的,有幾棵泡桐和楊樹。一個殘破的小花壇,里面沒有花,只栽著幾棵低矮的冬青;冬青也沒有修剪,長得披頭散發(fā)。花壇旁有一棵也許是整個礦區(qū)唯一的垂柳,這婀娜身姿和煤礦的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diào)。在相距很遠(yuǎn)的兩棵楊樹之間,扯著一根尼龍繩,上面晾曬著醫(yī)院白色的床單和工作服。院子的背后是黃土山。院墻外的坡下是鐵路,有一家私人照像館。從低的墻上平視出去,東邊是氣勢磅礴的礦區(qū),西邊就是干部家屬樓——樓頂上立著桅桿似的自制電視天線……

      八點鐘,復(fù)查終于開始了。這次比較簡單,身體哪科不行,就只查哪科。

      和孫少平一塊兒查血壓的一共四個人。他排在最后一位。查驗的有兩位大夫,一位是男的,另一位就是那個女大夫。

      前面的三個很快查完了。其中有一個的血壓還沒有降下來,哭著走了——這是一位從中部平原農(nóng)村來的青年。

      現(xiàn)在,少平驚恐地坐在小凳上了。女大夫板著險,沒有一絲認(rèn)識他的表示。她把連接血壓計的橡皮帶子箍在了他的光胳膀上。

      他像忍受疼痛一般咬緊了牙關(guān)。

      女大夫捏皮氣囊的聲音聽起來像夏日里打雷一般驚心動魄。

      雷聲停息了。鼓漲的胳膊隨著氣流的外泄而漸漸松弛下來。

      女大夫盯著血壓計。

      他盯著女大夫的臉。

      那臉上似平閃過一絲微笑。接著,他聽見她說:“降下來了。低壓八十,高壓一百二十……”

      一剎那間,孫少平竟呆住了。

      “你還坐著干啥?你合格了!”女大夫笑著對他點點頭,然后拉開抽屜,把昨夜他裝蘋果的網(wǎng)兜塞在他手里。

      他向她投去無限感激的一瞥,聲音有點沙啞地問:“我到哪里去報到?”

      “不用。由我們向勞資科通知。”

      他大踏步地走出醫(yī)院的樓道,來到院子里。此刻,他就像攬工時把脊背上一塊沉重的石頭扔在了場地,直起腰向深秋的藍(lán)天長長吐出一口氣。噢,現(xiàn)在,他才屬于大牙灣——或者說大牙灣已經(jīng)屬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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