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菊

一

門口，那棵年邁的水紅樹依然矗立，紅果綠葉，鶯歌燕舞。它像一位處事不驚的老者，親眼見證了一代代人的來來去去，一個個家族的興衰成敗。門內(nèi)，外婆正忙著給小滿打包火腿和干菜。歲末，常年在外的小滿回鄉(xiāng)過年了。外婆邊忙著從晾桿上取下她晾好的干菜，邊對小滿嘮叨著：東邊張家小花結(jié)婚了，西邊王家小麗生孩子了。各種有關(guān)結(jié)婚、離婚、生孩子的信息像念經(jīng)一樣灌入小滿的耳中。小滿知道外婆這是在“敲門方，震板壁”，因為三十老幾的小滿至今婚事沒個著落。小滿最怕回老家過年，村里但凡沾親帶故的人，遇到小滿總是一陣噓寒問暖，“啥時可以來你家喝喜酒？”“啥時可以來你家跳葫蘆絲？”“差不多行了！眼睛不要老望在天上！”各種好意的惡意的關(guān)心小滿都只能一笑而過，自己肚子疼別奢望別人能感同身受，這是小滿摸爬滾打這些年來的切身感受。不過，小滿確實會被這種盤問弄得頭皮發(fā)麻，甚至?xí)谛睦锓磽簦何疫x擇怎樣的生活與你何干？我結(jié)不結(jié)婚又與你何干？或許是逃避，又或許是心理扭曲。小滿越來越不喜歡出現(xiàn)在人多的地方，越來越不喜歡社交。

小滿邊在自己的思緒中糾結(jié)著，邊看著外婆滑稽的動作。外婆總會把她的手袖卷得老高，并且時不時伸長手去抱來家里串門的小孩，還會有意無意地敲敲她手上那個明晃晃的銀手鐲。這是小滿剛送給外婆的新年禮物。小滿又陷入了沉思：曾幾何時樸實的農(nóng)村人竟變得如此虛偽了？據(jù)父母說，生她那時家里食不果腹，父母唯一的希望就是家里糧缸滿載，便給她起了小滿。世道變了，三十年前婦女專注的是洗衣做飯、耕地養(yǎng)娃；如今專注的卻是衣著穿戴、化妝美容。三十年前人們討論的是糧食產(chǎn)量、母雞孵蛋、母豬產(chǎn)仔；如今人們討論的是白天上館子、晚上KTV。小滿又猛然一驚，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可笑。人類總是善于自以為是貼標(biāo)簽，狐貍就是一定狡猾的，狼就是一定兇狠的，城里人就一定是時髦的，農(nóng)村人就一定是樸實的……。呵呵，多么可笑！有條件華麗誰還愿意寒酸？所有人都向往美好的生活，并且都在為美好的生活而努力著，只是個人心中的“美好”不盡相同而已！

我們都是凡人。除夕將至，我們不得不一邊緬懷著過去的炊煙炮響、團聚歡笑、新衣香飯；一邊欣賞著眼前的煙花燦爛、微信祝福、山珍海味還免不了跟風(fēng)曬一曬。我們不得不一邊抱怨如今社會風(fēng)氣不好，重錢輕情；一邊卻用金錢來證明自己的實力與價值。這個世界，乃至世界中的每一個事物，都是矛盾的。此時此刻，小滿對“矛盾”無比敬畏，它讓世間充滿了糾紛與痛苦，卻又衍生了活力與動力。

二

田埂上，高傲的蘆葦依然理所當(dāng)然地隨風(fēng)亂擺。風(fēng)過，它總是將那殘枝敗葉弄得嘩嘩作響，貌似想要證明什么。大年初二傍晚，小滿望著一叢叢枯萎的蘆葦，不免感慨：你能證明啥呢？冬去春來，花開花落，這是大自然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順應(yīng)天命吧！

“三叔，去世了！”當(dāng)天晚上小滿接到這一噩耗。匆忙奔向三叔家的小滿，心中五味雜陳。對于三叔的去世，許多人的心情跟小滿是一樣的。首先是傷心、害怕，之后又覺得是意料之中。因為年僅五十的三叔，可以說是消沉地度過了他的后半生。在遭遇一些挫折之后，他便終日以酒為伴，形如枯槁，面如死灰。家人勸說無濟于事，最終因飲酒過度而終結(jié)此生。

一波還未平息。次日凌晨，隔壁四叔家傳來了一陣騷動和哭叫聲。“四嬸去世了！”如雷轟頂！嗚呼哀哉！所有親朋都不知所措，撕心裂肺地哭著、喚著。貌似只要盡力就會喚回那個剛剛奄奄一息的人。小滿的四嬸一個正值壯年的勞動婦女，平日里她待人和善，勤勞大方，在家族所有人的心目中她就像頂梁柱。無病無痛的她，就這樣毫無預(yù)兆地走了。這真是天大的意外！

“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jì)，從來沒有見過大過年的一個家族死兩人的。”“他三叔走的日子犯大兇?！薄八迳盁o妻無后，想是怕黃泉路寂寞，特帶走親人?！备鞣N版本在看似痛苦的人群中流傳著。小滿家的親朋好友確實被嚇壞了，他們時而痛哭流涕，時而呆若木雞。他們的情感，在接受現(xiàn)實與無法面對之間徘徊著。大年初四，一個院落停這兩副棺材，這畫面是何等的凄慘與詭異！

三叔在世時借酒消愁，不務(wù)正業(yè)，怠于人情往來。四嬸卻是一個勤勞賢惠，待人真誠的人。小滿在傷心之余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合理的現(xiàn)象：給三叔守靈的人寥寥無幾，給四嬸守靈的人卻烏壓壓一片。村里老老少少，對這個品行極好的婦女，有著濃厚的情感。此情此景，合情合理。四嬸生前除了勤勞善良，還會諸多手藝：理發(fā)、熬酒、推涼粉、點豆腐。村里人理發(fā)她從不收錢，幾量豆腐、涼粉，幾斤酒任憑別人怎么吃喝，她從不計較。在場的人，想到四嬸這些年來給予的恩惠，不免淚流滿面長嘆道“好人不在世??！

三

漆黑的夜晚，天空中稀稀拉拉地掛著幾個星星，月亮歪著腦袋不情愿地出場了。以往看著寧靜的夜晚，隨著緊張的氣氛也變得如此怪異。小滿又從噩夢中驚醒，呆坐在床上，她確信，迷信與心理學(xué)之間有著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貞浿滋齑謇锶苏f的各種牛鬼蛇神的故事，小滿不由嘆道：村里人個個都是編劇高手??！但凡一陣風(fēng)吹草動，一只鳥飛過，一只螞蟻或是蜘蛛爬過，他們都能跟兩位親人的去世扯上關(guān)系。顯然，這些大編劇編的“鬼話”不僅嚇到了別人，也嚇到了自己。聽說，村里膽小的女人都被嚇病了。幻覺也罷，瞎編也罷，噩夢也罷，所有這些人們臆想的東西匯集在一起，給這場鄉(xiāng)村白事披上了恐怖的色彩。

做法事的先生說“你家犯了重喪，還得走一個”。此話一出，所有家族的人精神幾乎崩潰。小滿夜里不敢合眼，只要眼睛一閉上逝者的遺像便會時隱時現(xiàn)。小滿的母親嚇得說胡話，父親整個人都焉了。小滿堅信這絕對是心理在作怪，人一旦心理防線都被擊垮了，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家里再禁不起折騰了。那就以毒攻毒吧！于是，小滿也開始在父母面前裝神弄鬼，她請“大師”幫破災(zāi)，求了平安符，并且有模有樣地轉(zhuǎn)述著大師的話，家里的“臟東西”打發(fā)了。果不其然，父母漸漸恢復(fù)正常了。這些天小滿也是云里霧里的，她必須要找一個睿智的人來開導(dǎo)開導(dǎo)自己，于是便跟恩師絮絮叨叨地說了家里發(fā)生的大事，老師卻沒有大驚小怪，“中國每天在死多少人，你家里的事只是一個概率問題，一切的量變必然導(dǎo)致質(zhì)變?！崩蠋煆目茖W(xué)的角度跟小滿聊了聊。對于父母她的迷信法奏效了，對于自己老師的科學(xué)分析讓她釋懷了，兩位親人也入土為安了。

四

開春了，一道道金黃的油菜花，一抹抹粉紅的桃花，夾雜在大片大片墨綠的麥田之間。好像是一個醉酒了的畫家，在墨綠色的底板上，時而不慎掃了一筆黃，時而無意又滴了幾點粉。一切的失誤都是如此的自然。不過，今年這大片大片的墨綠也不僅是小麥。近幾年，各種企業(yè)、商家把發(fā)展的目光投向了農(nóng)村。今年某蔬菜公司就來到小滿的老家投資，對農(nóng)戶進(jìn)行青花菜種植培訓(xùn)，有專業(yè)的技術(shù)員指導(dǎo)，待青花菜成熟公司全部收購。四嬸生前種了一大片青花菜，這些年來為了供兩個孩子上學(xué)，她承擔(dān)了所有的苦和累。如今，青花菜收購的時間到了，她卻撇下了這片耕耘了二十多年的土地，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所有愛她的人撒手人寰。想到這些小滿禁不住鼻子一酸又落淚了。好在家族的人團結(jié)，二三十號人不經(jīng)商量一致達(dá)成共識，盡快把四嬸種下的青花菜收割了。

多年未從事生產(chǎn)勞動了，不一會兒功夫小滿便腰酸背痛。她直起身子，望向遠(yuǎn)方，這片養(yǎng)育她的土地，依然如此美麗！遠(yuǎn)方一片紅色吸引了小滿的目光，好像是黨旗。哇！何止是一點紅色，是一串紅色！小滿興奮地叫起來：“那是什么？”所有人都朝著那一股紅流望去，“是村里的志愿者，估計是來幫忙的！”旁邊的人說道。果不其然，大部隊在黨旗的帶領(lǐng)下朝著這方移來。頓時，偌大的地里熱鬧起來了，村里的婦女身著印有“巾幗志愿者”字樣的紅色制服，熟練地拿著工具參與了勞動。此時此刻，小滿真的被感動了！她深深地被人間的溫情，被農(nóng)村的發(fā)展，被人們的變化所震撼。她呆呆地望著這群手腳麻利，有說有笑的人，反復(fù)在心里思量著：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為什么會失??？此情此景，不正是大集體時代的情景再現(xiàn)嗎？同樣是集體勞動，曾經(jīng)以失敗而告終，今天效率卻如此之高。

一切畢。小滿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紅色，思緒也漸行漸遠(yuǎn)。家中失去兩位親人尚且如此，那當(dāng)年的唐山大地震，該是何等悲慘？四嬸生前與人為善，死后人人為她善后，我等去時該是各種境況？它日我們皆往黃泉，一切化為烏有，那又何苦白白走這一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