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

徐景行

樓下有一家“花溪王”面館，牛骨湯濃郁的香味溢出小店，飄到樓上來，我頓時感到餓了，看了看表——六點。窗外的天還沒有完全變暗，卻如同臟了的棉絮，陰沉。大約是暴雨將至，對面米白色的樓房在灰藍天空的籠罩下，反射出一種奇異的光。1

我放下筆，出門走下樓去。晚飯我決定還是在樓下隨便應付。走進面館，人不多，沒有一個人說話。老板娘在柜臺里看手機，幾乎所有人都在埋頭進食，除了他，這個男人。他已經吃完了，坐在那里抽煙。

點好面后，我坐到隔他一張桌子的位子上，暗暗打量起他來。他十分普通，又十分特別。他看起來像20世紀60年代的小干部，不是像，幾乎可以說是完全一樣。舊的白襯衣，藍色工裝褲，外面裹著一件軍綠色大衣，與周圍戴著耳機的年輕人格格不入。他猛吸一口煙，盯著面前還剩幾片菜葉的湯飯發(fā)呆，好像在思考什么事。他時而蹙下眉，時而瞇著眼，留著短茬頭發(fā)的腦袋在煙霧中若隱若現。或許對他而言，這種思考是一種痛苦的享受。2

又有兩個中年婦女起身離開，面館里此時只剩下我和他兩個客人。在我的面端上來的同時，他滅了煙頭，然后在軍大衣里摸了又摸，掏出一張票子。那是一張很新的一百元，中間有一條新鮮的折痕。他小心地用雙手拿著鈔票，仔細地看著，俄而將鈔票翻過來，又仔細地看著。然后，他站起身來，向柜臺走去。他嘴角微微上揚，滿意地將鈔票放在老板娘面前。

老板娘的目光終于離開手機，伸手便去拿鈔票：“喲，這么大的票子！”男人吞了口氣，挺起胸脯，沒有說話。老板娘拿著鈔票看了看，又將其舉過頭頂?！安粫羌俚陌伞崩习迥锊惠p不重、不急不緩地說了句。

話音未落，男人忽然頭一凜，還未開口，臉已經紅了：“怎么可能是假錢呢？這一看就是真錢，你看這嶄新的……新的，這我才拿到的……這都……都還沒捂熱，怎么會是假錢呢……怎么會是……”他語無倫次，古銅色的臉愈發(fā)紅，像掉了漆的紅磚墻壁。

老板娘皮笑肉不笑地說：“你這錢太新了，看著像假錢。”男人似乎有些惱火，急急地爭辯起來：“你這個老板娘怎么……像沒見過大錢，我專門驗了，是真錢！你看，你對著光看……”

老板娘瞇著眼順著手勢看著，輕聲咕噥道：“假錢有的做得像真的，也有這水印……”

男人氣得臉都有些發(fā)青了，一時語塞。

這未免有些殘忍了，我心里有些同情起這個男人來?！斑@老板娘也忒不近人情，世上哪有那么多假錢?！蔽野迪搿?/p>

“你把那錢在墻上蹭蹭，看有沒有紅的印子?！睆N房里傳來老板的聲音。老板娘“喔”了一聲。男人搶上前，一把奪過鈔票，在墻上使勁摩擦了幾下：“你看，沒有吧！還說我這是假錢……還說……我這怎么會是假錢呢……”

老板娘慢條斯理地從抽屜里抽出幾張破舊的錢找給男人。男人理了理錢，最后又抽出一張五十的錢丟在柜臺上：“給我換張，哼，我還怕你找給我假錢哩。”老板娘悻悻地拿過錢：“我這不是怕收到假錢嗎，之前就收到過假的……”“你收的那才是假錢！我這怎么會是假錢呢！”男人氣急敗壞地爭論道。

男人小心翼翼地將錢疊整齊，收進軍大衣里，轉身走出店門，一邊還在嚅囁著：“怎么可能是假錢呢……真是不講道理……怎么可能呢……”很快，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轉角。外面已經飄起細雨。3

我感覺有什么重物壓迫著我的心臟。我草草吃完，便起身走進門外的昏暗中。

（指導老師：鄧濟舟）

1 交代事情發(fā)生的背景，注重對傍晚時分天氣與周遭環(huán)境的描寫，渲染一種壓抑的氣氛，暗示著“奇異”的事情將會發(fā)生。

2 對男人的穿著、神態(tài)、動作進行描寫，讓人物形象具體可感。特別是男人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穿著，烘托出他的性格特點，為下文寫他與老板娘的沖突埋下了伏筆。

3 一頓晚餐卻引發(fā)了一場風波，本該和諧的社會卻因為信任危機而顯得不太和諧。作者對男人與老板娘的語言、神態(tài)、動作進行了細膩的描寫，不僅讓人讀后有“親睹”風波之感，還深刻表現了“當今社會人與人之間正遭遇信任危機”這一主題，發(fā)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