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中,一艘機帆船緩緩地停靠至洞庭湖邊,遠處是岳陽樓的塔影,岸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漁民捕魚的小船。
字幕:1958年春,洞庭湖。
穿著灰色干部服的方大江肩挎黃布包,戴著眼鏡,手持黃色油紙雨傘,緊隨其后的孟虎子身著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舊軍裝,提著一口大皮箱,兩人隨著旅客走下船來。
岸邊,早已翹首等待的縣委書記李遠山趨步向前,先給方大江敬了個軍禮:“方政委好!”言畢熱情握手。又轉身面向孟虎子,捶了對方胸口一拳。孟虎子給李遠山敬禮:“團長好!真想死你了?!敝髢蓚€人擁抱在一起。
李遠山提著皮箱在前邊引路,三個人行走在岸邊小街上。這是一條麻石巷,街兩旁全是小店鋪,南貨店、茶葉店、修秤店、制鞋店,尤以出售干魚蝦的門店最多。在一家掛著“方記漁行”的店鋪前,方大江駐足觀望,片刻,隨二人一起離去。
在李遠山辦公室,縣委通信員小皮熱情地給客人泡茶。方大江端起茶杯聞了下說:“這是君山的茶葉嗎?好久沒喝過了,真香?!?/p>
李遠山對小皮說:“小皮,這是兩個老戰(zhàn)友來看我,你去食堂安排下,看晚飯能吃到新鮮的洞庭活魚嗎?”小皮答應了一句“好”,然后離開。
大家坐定后,李遠山激動地說:“前天接到虎子的電話,我可是喜出望外,這兩天,晚上都興奮得醒來幾次呢!整整八年沒見到政委和虎子了,真惦記部隊上的戰(zhàn)友們!虎子是個大人樣子了。怎么柳琴嫂子沒同來呢?”
方大江:“我和虎子剛從朝鮮回來,去軍區(qū)報了個到。組織上給了我們一個月的探親假,就到你這里來轉轉?;⒆蝇F(xiàn)在也是科長了,他也要跟著來,估計是惦記你這個老團長呢?!?/p>
孟虎子:“我是既想見老團長,又是為了保證首長的安全?。》秸F(xiàn)在是軍區(qū)的后勤部政委,出遠門來,帶我這個老警衛(wèi)員合適些吧?!?/p>
李遠山:“虎子也有出息了?!?/p>
方大江:“柳琴也在軍區(qū)醫(yī)院上班,家里兩個小孩這些年來全是她照顧的。她出一趟門可是不容易喲,臨來時托我向你問好?!?/p>
李遠山:“等有空時我去看嫂子,順便逛下漢口大城市。”
李遠山陪同方大江、孟虎子吃晚飯,桌上擺著燉魚頭、煎黃牯魚、銀魚湯等。他端起酒杯:“政委,這是我要小皮打來的鄉(xiāng)下谷酒,挺香的呢,敬你們兩位遠道而來的貴客,干了!”
孟虎子:“洞庭湖的魚真好吃,真香。團長在這魚米之鄉(xiāng)天天過著神仙日子,羨慕?。 ?/p>
李遠山:“哪里有這樣好的事情,平時我也是排隊打飯,家屬還在老家沒過來,今天是托你們的福喲。”
方大江:“你老李一個山東人也適應了南方的生活啦?!?/p>
李遠山:“政委,準備怎么安排這個難得的假期呢?您老家就在東邊鄉(xiāng)下吧,我們陪你回去看看?”
方大江:“三十年啦,不知道鄉(xiāng)下還有沒有家呢。不用這樣興師動眾吧,虎子到這里陪你幾天,我自己回鄉(xiāng)里去轉下就行。”
孟虎子:“那不成,政委的安全要有保障才行?!?/p>
方大江:“瞎說,我這是回老家,又不是上戰(zhàn)場,哪有不安全的,還不能保護自己呀?只是,要以一個合適的名義回去,省得驚動了鄉(xiāng)鄰?!?/p>
李遠山沉思片刻:“政委,正好這幾天省報有記者要來采訪農村大煉鋼鐵的事情,你就以這個名義去,我叫小皮陪你,有事也方便聯(lián)絡些。”
方大江:“嗯,聽你的安排吧?!?/p>
方大江與孟虎子進房休息。孟虎子仍然不放心方大江的安全,從箱子里取出一支手槍塞入方大江的挎包,叮囑老領導用來防身。方大江推托了一下,只好同意。
喝著茶的方大江似乎想起了什么,對收拾東西的孟虎子說:“虎子,這幾天如果空閑,拜托你幫忙去打聽件事,好嗎?”
孟虎子:“政委,有啥事你就吩咐吧,我正好沒事做呢?!?/p>
方大江:“是這樣的,今天我們上岸后經過的下河街,有一家方記魚鋪,我看到招牌還在。以前我在那里當過幾年學徒,老板叫方桂池,待我挺好的。你去打聽下方老板的情況,問到了就通知我,我還要去見面呢?!?/p>
“放心吧政委,保證完成任務!”孟虎子回答道。
一輛吉普車沿著河堤疾駛,副駕駛位置上的小皮扭頭向方大江介紹:“方記者,這是我們湘北有名的新墻河,是一條沙河,流到洞庭湖去的,抗日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還打了不少大仗呢。過了新墻河就能一馬平川地南下省城長沙了?!?/p>
方大江:“嗯,解放湖南時,我隨部隊過了新墻河?!?/p>
小皮:“您那時候就是隨軍記者呀,真羨慕!”
方大江:“算是吧。但那是打仗的日子,沒有你想象中的浪漫呢。”他望著朝陽下新墻河清冽的河水、閃光的沙灘,岸邊春日里的青草,低聲自語:“新墻河,三十年啦,我終于又回來了……”
推出片名:《重歸新墻河》。
這是一所坐落在農村老式帶天井堂屋里的私塾,春雨在瀟瀟地下,天井中的積水濺起水花,十多個孩子正在搖頭晃腦地跟著先生朗讀課文。
字幕:1929年春天。
隨著私塾先生宣布下課,孩子們開始在屋里追逐、嬉戲,先生則不緊不慢地操起了水煙筒。
十二歲的少年小河拿出了一個絨線球,小伙伴們一擁而上,互相踢來踢去,數(shù)小河的球技最嫻熟。衣著光鮮、年齡相仿的地主家兒子魯端陽也加入娛樂,小伙伴們一片歡呼雀躍。
突然,搶奪中的小河在天井邊的濕地上跌倒了,慣性將魯端陽撞入積滿水的天井中。
魯端陽的腿摔在臺階上,大哭起來。
小伙伴們一哄而散,急忙趕到的私塾先生沖到水中撈起魯端陽,邊察看魯端陽受傷的右腿,邊對仍愣在一旁的小河喝道:“化生子,你可是闖大禍啦!”
魯端陽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右腿上綁著白紗布,仆人們進進出出,不敢做聲。管家對鐵青著臉坐在床邊的地主說:“老爺,郎中上了草藥,開了跌打損傷的中藥,療養(yǎng)一段時間,少爺就會好的?!?/p>
地主:“只怕還是要信菩薩呢,你去安排做道場的吧。”
管家:“好的。傅彈匠來了,在外面等著呢,您去見下吧?!?/p>
地主答應了一句,起身走出房間。
堂屋里,地主在八仙桌旁坐著,身后是祖宗牌位和畫像。
地主威嚴地怒視著傅彈匠,半天不吭聲。
傅彈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不敢直視,點頭哈腰地求饒:“老爺,行行好,您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家小河吧,我認賠!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治好端陽少爺?shù)耐?!?/p>
地主:“彈匠啊,我們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看你平日也老實巴交,咋養(yǎng)出了這么個闖禍的小畜生,還讓他念么子書咯,是太有錢了?”
管家:“傅彈匠,帶了多少錢來呀?”
傅彈匠將錢呈放在桌上:“借了十塊大洋?!?/p>
“這么點兒錢,打湯都不咸呢!”管家邊說邊用手掂量著銀元。
地主不耐煩地揮揮手:“彈匠,你回去想辦法籌錢吧,待在這里也幫不上忙?!?/p>
傅彈匠唯唯諾諾地應著,轉身低頭離開了。
昏暗的油燈下,小河跪在地上,傅彈匠手持竹條,劈頭蓋臉地一頓亂抽。小河嗚嗚大哭,求饒喊道:“爹,莫打了,我錯了呢!”
“你認錯就行啦?你是要了全家人的命呢!”傅彈匠高聲回應著,打人的手沒有停下來。
早已哭成淚人的童養(yǎng)媳小蓮過來拉住傅彈匠的手,央求道:“爹,莫打了,會把小河打死的呢,嗚嗚……”
傅彈匠一把推開小蓮,斥責道:“滾開!不打死他,全家都沒活路了呢!”
在一旁抽泣的小河母親李菊珍,過來拖住了丈夫,央求道:“你打死小河,不如全家人都去死算了!”傅彈匠停住了手。
李菊珍拉起小河,抱著小蓮、小河哭成了一團,傅彈匠蹲在一旁唉聲嘆氣。
地主家屋里,蠟燭光照下,一個道士手舞拂塵念念有詞,正在為小河的腿傷做道場,祈求康復。
一農戶家,傅彈匠從主人手中接過借到的兩塊銀元,千恩萬謝后離去。
地主家屋里,魯端陽被人攙扶著下地,艱難地練習走路,但恢復得不好,一瘸一拐的。
地主家堂屋,傅彈匠小心翼翼地奉上十塊大洋,地主坐在桌旁抽著水煙袋,沒有理他。
傅彈匠坐在桌旁吸水煙,小河母親李菊珍在稍遠的油燈旁納鞋底,小蓮和小河怯怯地站在遠處看著大人。
傅彈匠:“看樣子,魯端陽的腿是落下殘疾了,這如何是好喲……明天又要送治病費去,借不到錢了呢!”
李菊珍:“去年冬天你外出做手藝彈棉花,應該還能收點賬回來,明天要小蓮、小河分頭去討?!?/p>
傅彈匠:“那有幾個錢咯,太少了,不行就把河邊的幾畝沙地賣掉吧?!?/p>
李菊珍:“不種棉花油菜了,以后我們家怎么活命喲!你看老爺家能不能寬限幾日,讓我們慢慢還錢呢?”
傅彈匠:“你想得好,老爺講,不按時交錢,就會去縣里報官打官司,還會把我抓去呢!”
李菊珍回頭望了一眼小蓮、小河,凄慘地說:“老天爺呀,這可是要我們家破人亡啦!”
傅彈匠在管家的指點下,在一張契約上按手指印,旁邊坐的地主抽著水煙,面無表情。
畫外音:“地主家在治療魯端陽的腿傷時只相信草藥和求神拜佛,魯端陽的右腿最終還是落下了殘疾。經族人調解,我家還要賠償五十塊大洋。由于治療費用早已讓本不富裕的我家傾家蕩產,幾畝棉田都賣掉了,協(xié)商讓十四歲的小蓮去地主家做丫環(huán)六年抵賬。”(閃回完)
嘀嘀,吉普車駛入掛著“新墻區(qū)公所”木牌的院里,方大江的思緒也回到了現(xiàn)實中,跟隨著小皮推門下車。
蔡區(qū)長聞聲迎了出來,在小皮的介紹下與方大江熱情握手,連聲說:“一大早就接到李書記的電話通知了,知道要來大記者,我們區(qū)里還沒來過省里的記者呢,歡迎??!方記者同我們李書記還是戰(zhàn)友吧?我也是從部隊上轉業(yè)過來的,方記者莫見外,來了有什么需要我們做的,盡管講,我們積極配合。”
方大江:“打擾你們的工作了,我也是下來采訪和學習的?!?/p>
小皮興奮地對蔡區(qū)長說:“半年時間沒見到蔡縣長了,這回正好陪縣長幾天,真好呢!”
蔡區(qū)長一皺眉頭制止小皮:“莫亂喊,我現(xiàn)在是區(qū)長了?!?/p>
小皮紅著臉答應道:“是,是,蔡區(qū)長?!?/p>
聞聽此言,方大江一臉的疑惑:“啊,縣長?”
方大江與蔡區(qū)長正在商談:“我這回主要是來看看農村的新變化,還有就是備戰(zhàn)春耕生產的情況。蔡區(qū)長,你有事就盡管去忙,我也不需要派人陪同,我和小皮到處走走就行。”
蔡區(qū)長:“那也行,你們就騎自行車下去吧。我區(qū)現(xiàn)在大煉鋼鐵的熱情高漲,完成進度也在全縣數(shù)一數(shù)二,很值得你們去宣傳報道呢。”
方大江:“哦,那我們是要去看看了。”
一位年輕俊俏的姑娘闖了進來,她叫魯細鳳,十七八歲的模樣,進門就嚷嚷道:“蔡區(qū)長,我們的爐子煉出鐵來了,傅社長要我趕過來報喜的!”
聞聽此言,蔡區(qū)長連忙對站立一旁的小皮說:“小皮,你先帶方記者去客房安頓好,中午到食堂吃了飯再下去吧。我現(xiàn)在就趕到傅家洲去,不能陪你們了?!?/p>
“傅家洲?”方大江重復了一句,臉上表情復雜。
鄉(xiāng)村,春暖花開,滿眼蔥綠。但村前屋后聳立著不少土法煉鋼的小高爐,燒的是木柴,黑煙滾滾,與美麗的鄉(xiāng)村風景格格不入。三五個農民圍著小高爐忙碌著,方大江和小皮各騎著一部單車,停下來與農民交談。方大江微笑著,不時在本子上記錄。
傅家洲小高爐前,身穿舊軍裝、復員軍人的高級社傅社長正在向蔡區(qū)長匯報。細鳳興致勃勃地從爐膛中夾出一塊黑不溜秋的“鋼”給蔡區(qū)長看,蔡區(qū)長看著看著就搖起了頭,臉色從欣喜轉為凝重。
方大江與小皮又到了另外一個村莊,在與村民們交談后,他的神色也變得憂慮,默默收起了筆記本,起身告辭。
暮色中,方大江與小皮推著單車走進區(qū)公所,小皮與門衛(wèi)老頭熱鬧地打著招呼,而方大江卻是心事重重。
方大江與小皮沿著新墻河堤騎行,遠處,傅家洲隱約可見了。
小皮說:“方記者,傅家洲就在前面了,我們休息一下再去吧?!?/p>
兩個人停車放穩(wěn),在河邊坐下休息。
方大江望著太陽下遠處流淌的河水,眼神有些迷離……
傅彈匠正在叮叮當當?shù)貜椕藁ǎ罹照渚椭鵁艄庠诩従€,稍遠處的火塘邊,小河一邊燒火一邊看書。
傅彈匠停下歇息,對著小河吼道:“化生子,都是你念書惹的禍!現(xiàn)在還看書,想把眼睛看瞎呀,滾去睡覺!”
小河委屈地回嘴:“都不讓我念書了,還不讓我看書呀?!?/p>
傅彈匠聞言,操起墻邊的掃把劈頭打過來:“都是你這個敗家子作的孽!現(xiàn)在家都不像個家了,我要打死你個化生子,看你還犟嘴不?”
小河邊哭邊躲避,李菊珍起身護住小河,同小河一起哭岀聲來。
地主家,小蓮忙不停地在做事:在廚房洗完大堆的碗筷,擦一把汗水,又吃力地提著一木桶衣服來到新墻河邊漂洗。淘氣的魯端陽躲在樹叢后丟石頭,水花濺了小蓮一身,她站起身,怒視著地主家的公子,咬住嘴唇沒有作聲。
傅彈匠帶著小河在漲了春汛的新墻河邊捕魚,穿蓑衣戴斗笠的傅彈匠在前邊躬身撈魚,小河戴斗笠提木桶,收撿網里的小魚蝦。趕集場上,木盤里盛著魚蝦,小河坐在石頭上,望著過往的行人,期待有買主前來。
山塘邊,小河牽著條大黃牛在吃草,突然,他發(fā)現(xiàn)了草叢中生長的茅草菌,一臉興奮地蹲下去采摘。小河舉起一個大菌子觀看,露出笑容。
集鎮(zhèn)上,小河又坐在路邊販賣,只是面前擺放的是一堆個大新鮮的菌子。
下雨天,傅彈匠在堂屋里幫人彈棉絮。小河幫父親牽經緯線。雪白的棉花上,一根根紅線星羅棋布。父子倆的額頭、眉毛、身上都黏著棉絨。
李菊珍帶著小河來新墻河邊撈水草,然后母子二人挑著回家,切碎后煮豬食。小河燒火,李菊珍在鍋中翻攪,煙霧水汽繚繞。豬欄中,一頭母豬帶著一窩小豬仔在吃食,小河趴在柵欄上,往圈內丟著幾片菜葉,似乎挺開心的。
畫外音:“貧窮的日子在平靜中度過,父母親最大的心愿是早日還清欠賬,能把河灘上的田地贖回來。如果不是因為親戚的逼債,不是因為父親的暴躁脾氣,也許我就會在這個新墻河邊的小村莊長大,與小蓮姐完婚,過著普通鄉(xiāng)下人的生活。”
傅家仔豬出欄的日子,寒風中一群人擠進來。一轉眼,豬圈中十多只豬崽被人抱走了,臨走時都是一句話:“彈匠老倌,抵債啊!”傅彈匠只是在一邊苦笑著點頭應允。
后到的傅三嬸急了,沖進豬圈牽著母豬就要趕走。李菊珍上前拉住傅三嬸的手講好話:“他嬸,你就行行好高抬貴手,把母豬給我家留下吧,我們全家還靠它生崽還賬呢!”
傅三嬸搶白道:“你家欠了一屁股的債,猴年馬月還得清喲。算了,欠我家的幾塊大洋,就用這頭母豬抵債,我家吃點虧,現(xiàn)在兩清?!闭f完,吆喝著趕豬離去了。
李菊珍操起掃把邊收拾豬圈,邊傷心地念叨:“一只豬崽都不留下,沒有豬喂了,過年也吃不上肉了,唉!”
小河安慰母親說:“娘,我家過年就不吃肉了……”
在一旁唉聲嘆氣的傅彈匠突然像發(fā)了瘋似的,搶過掃把對著小河劈頭蓋臉地打了起來:“就是你這個掃把星,全家人讓你整得沒活路了,我要打死你!”
小河被打倒在豬欄邊,嘴都流出了鮮血。
李菊珍哭號著沖上去,用身體護住兒子,邊挨打邊喊叫:“小河,快跑!”
從地上爬起來的小河不但沒跑,反而怒視著傅彈匠,良久才大喊了一聲:“我恨你!我不是你的崽,我去死!”母親用手捂住他的嘴,哭聲更加凄慘。
油燈下,小河蜷縮在火塘旁,翻看著一本書,灶膛里有微微爐火。小河看得很投入,似乎忘記了白天的挨打,瘦削的臉上表情滿足。
起夜的傅彈匠看到后,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去搶走小河的書,三下兩下扯碎后丟入火塘,瞬間燃起煙火。
猝不及防的小河惱怒了,一頭撞向傅彈匠,眼中滿是憤怒。
倒地后的傅彈匠爬起來后,順手操起吹火筒抽打小河,邊打邊呵斥道:“你想浪費燈油呀?你想看瞎眼睛呀?你這個災星,老子打死你算了!”
吹火筒啪啪地打在小河身上,但他卻挨著打不躲避。
李菊珍沖進來抱住傅彈匠,回頭對兒子猛喊:“小河,快跑!”
小河拉開房門,沖向黑夜里。
李菊珍抓了件棉衣,叫喊著小河追了出去。
傅彈匠在火塘邊蹲下,眼眶里有淚水。
從新墻河上飄過來的白霧,迷漫著村頭的土地廟。李菊珍扶著小河從廟中出來,寒冷的天氣讓母子二人瑟瑟發(fā)抖。正張望中,算命先生毛瞎子用竹竿探路,摸索著從村里走來,背著一把二胡和鋪蓋卷。聽到母子的腳步聲,毛瞎子先發(fā)問了:“誰起這么早?勤快人呀。”
李菊珍趕緊答話說:“毛師傅,你也起得早啊,我是彈匠家里的?!?/p>
“彈匠家的?他嬸子,我聽說你家遭了難,可憐啦!”毛瞎子停下腳步,似乎感覺到了小河的存在,伸手說,“你家孩子,讓我摸下?!?/p>
小河不情愿地往后縮,李菊珍推著他到毛瞎子跟前,介紹說:“毛師傅,這是我家小河,就是他闖禍的呢!”
毛瞎子上上下下摸了小河一遍,特別是頭部和臉龐摸得很仔細,并連連點頭說:“好,好!”小河怯怯地叫了句“毛師傅”。毛瞎子聽后一愣,片刻,他對李菊珍說:“他嬸,我們借一步說話?!比缓笞灶欁缘孛髦白?,李菊珍緩慢跟上,小河疑惑地留在了原地。
“他嬸,我昨晚聽說了你家的事,依你家彈匠的暴脾氣,孩子會讓他打死。我算了下小河的命,他是大富大貴之人。剛才我又給他摸了相,他命中有此劫難,唉,可憐的孩子!”毛瞎子惋惜地對李菊珍說,“要不,你讓孩子同我逃難去吧,躲過這一劫或許會柳暗花明,菩薩會保佑的?!?/p>
李菊珍聽罷吃了一驚,隨之陷入了沉思。
冬季的河水干涸得像條小溪,岸邊蘆葦也已枯黃,一片蕭瑟的風景。毛瞎子與小河坐在沙灘上閑聊。
急匆匆的李菊珍挾著個藍布包裹從村里走來,到毛瞎子與小河面前,她先將包裹幫小河背上,又摸索出兩塊銀元塞入毛瞎子手中:“毛師傅,我家小河就托付給您了,您要不嫌棄,就讓他拜您為干爹,領他去找了活路吧。跟您摸骨算八字也行啊?!?/p>
“他嬸,我可沒這樣的福分,我也不會認他這個干崽的。我是可憐這個娃兒,他是命不該絕呀。放心吧,今后有我一口吃的,他就餓不著。至于能跟我多久,就看緣分了,求菩薩保佑吧?!泵棺拥脑捰行└呱?,李菊珍不好強求,只是連聲表示感謝。爾后,又淚眼婆娑地叮囑小河說:“要聽師傅的話。等到一年半載后,你爹氣頭過了,你可要回家??!莫記恨你爹,你是傅家的獨苗呢!”
小河含著眼淚,賭氣說:“娘,我再也不回來了,您可要保重??!”說完,朝母親跪地叩頭,起身后用衣袖擦了把眼淚,毅然轉身牽起毛瞎子的竹竿,與毛瞎子一前一后地沿著新墻河堤,向遠方走去。
李菊珍撕心裂肺地喊起來:“兒啊,長大了要回家來啊……”
歌聲響起。
新墻河,
水悠悠,
愛也深來,
恨也深……
河邊沙地上,傅三嬸正在栽種棉花苗,看到毛瞎子和小河從旁邊經過,同他們打招呼:“小河,你這是要把毛師傅送到哪里去???”
小河沒有搭理傅三嬸,默默地行走,和毛瞎子消失在新墻河邊的薄霧中。
下雪天,小河攙扶著毛瞎子行走在山道上,行李卷背在小河的肩膀,毛瞎子背著把用布包著的二胡,步履蹣跚。
破廟里,毛瞎子帶小河并躺著睡在角落里,小河睡得很香,全然不顧屋外的大雨和電閃雷鳴。醒來的毛瞎子先幫小河蓋好被子,又摸索著捧起不遠處的一碗水喝下。
正月里,山村響起了鞭炮聲,小河牽著毛瞎子剛到村口,便圍上來幾只家犬。小河舉起竹竿驅趕著。
鄉(xiāng)村夜晚,一處辦喪事的堂屋里,靈堂前毛瞎子邊打鼓邊聲音洪亮地在吟唱,而旁邊敲鑼的小河在打瞌睡,滿臉疲憊。
鄉(xiāng)村曬谷場邊,毛瞎子的二胡聲吸引來了一批村民,有老爺爺老奶奶來找算命摸骨的毛瞎子,小河與幾個同齡的孩子玩耍在一起,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河灘邊,毛瞎子席地而坐曬太陽休息,小河在旁邊看書。不遠處水清草綠,野花開得爛漫。
月光下,一大堆鄉(xiāng)民圍著毛瞎子聽他講故事,不時有人恭敬地給他端茶,遞水煙袋。
畫外音:“瞎子師父有一肚子的故事,所以贏得了鄉(xiāng)民們的尊重。大半年時間,我聽他反復講《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等故事,既學到了不少知識,又懂得了不少做人的道理。師父像親人一樣待我,讓我在流浪漂泊的日子里擁有了一份溫暖?!?/p>
小河牽著毛瞎子行走在下河街麻石路上。稠密的人群,兩旁店鋪林立,小河睜大眼睛四處張望看熱鬧。在一處炸糖油粑粑的攤位前,小河停下來眼巴巴地盯著,還吞了下口水。
敏感的毛瞎子抽抽鼻子,憐愛地問了聲:“小河,餓了吧?”
“嗯,師父,這種粑粑我還沒吃過呢。”小河悄聲回答。
毛瞎子從口袋里摸出錢來,交由小河購買。
街邊,小河同毛瞎子一人手中拿著一根竹簽,上面串著兩個糖油粑粑,津津有味地在吃。小河吧嗒著嘴,圍著粑粑在舔,生怕紅糖水滑落,一臉的幸福感。
這時,中年的方桂池從這里經過,見狀笑著過來打招呼了:“毛師傅,老庚啦,啥時候進城的呢?走吧,到我小店喝茶去吧。”
“哦,是方老板咯,才到的呢。小河,走吧,我們同方老板去他店里。”毛瞎子邊答應著,邊與小河動身了。
魚鋪鋪面較大,以經營干魚小蝦為主,有三二顧客光臨,小河好奇地張望觀看。旁邊的小隔間里,方老板在陪毛瞎子喝茶閑聊,順手將桌上的水煙筒添上煙絲,用香燭點上火后,遞給毛瞎子吸。
“老庚,你啥時候收了個徒弟呢?”方老板詢問道。
“唉,我這四海為家之人,飽一餐餓一頓的,哪里養(yǎng)得活徒弟喲。”毛瞎子吧嗒著吸了幾口煙,接著說,“這個孩子是東邊鄉(xiāng)里的,在家里闖了大禍,差點被他爹打死,我是受他娘之托,領他離家逃個活路的?!?/p>
看完店里陳設的小河,見師父同老板還在聊天,便默默地走到店外坐在臺階上,新奇地觀看街景。
“方老板,我想讓你幫個忙,小河伢崽命里是個富貴之人,只是現(xiàn)在遇到了磨難。跟著我的大半年,我感覺他是個聽話懂事、品性善良的伢崽,再讓他跟著我這個瞎子流浪,會耽誤他呢。好歹他上過幾年私塾,拜托你留下他當學徒吧?!?/p>
“好吧,聽老庚的,小河也是東邊鄉(xiāng)里的小老鄉(xiāng),看長相也眉清目秀挺乖巧的。誰沒遇到過難事,我就收留他吧?!?/p>
“謝謝了方老板!我代小河的娘謝謝了!”毛瞎子邊說邊拉住了方老板的手。
毛瞎子同小河擠在一張鋪上,一人睡一頭。
斜躺著的瞎子輕聲喚了聲:“小河,睡著了嗎?我想跟你說件事呢?!?/p>
小河迷糊著撐起了身子:“師父,您是要起夜嗎?我扶你去吧。”
“不是呢,傻伢崽,我和方老板是同年老庚,多年的好朋友,他店里現(xiàn)在缺人手,想留下你當學徒,我答應他了,你看行不?”毛瞎子沒有說出求方老板的真相。
小河:“師父,我不,我要跟著您呢!”
“傻崽仔,你都十三歲了,按東邊鄉(xiāng)下的風俗,過一兩年就要成家做大人啦,不能再跟著我瞎跑了。你要學點本事,找點正經事做?!蓖nD了下,毛瞎子又開了口,“我又會沿著新墻河,往上游去東邊鄉(xiāng)里,還會去傅家洲,難道你想同我回去嗎?”
小河:“不回去了,師父,我聽你的留下來當學徒,但您還要回來看我喲!”
夜深了,毛瞎子叮囑小河:“方老板是個好人,他堂客小孩都在東邊鄉(xiāng)里老家,身邊也沒個親人,他會把你當兒子看待的。你做事要勤快,看事做事要機靈點,特別是手腳要干凈,見了錢財心可不能貪喲……”
清晨,毛瞎子背著行李和二胡,向方老板拱手后轉身,用竹竿探路摸索著離去。站在臺階上相送的小河,眼里充盈著淚水。
魚鋪里,小河同幾個伙計在搬貨,矮小的小河一臉汗水,轉過身來,小河操起竹掃把,很勤快地掃起地來。
油燈下,方老板輔導小河打算盤,小河忽閃著大眼睛,認真聆聽點頭。
飯桌上,方老板同店里的伙計們一起用餐,他給小河夾了一塊肉,并說了句什么,小河很感激地微笑,低下頭大口吃飯。
洞庭湖上,背著包袱的小河陪伴方老板坐木船外出進貨。他夾著把油布傘,已出落成一名高個頭模樣英俊的青年了。船上方老板在打盹,小河從包袱中取出一本書來看。
畫外音:“冬去春來,我入魚鋪當學徒已經三年,不光學會了打理店鋪業(yè)務,還經常同方老板到洞庭湖周邊去進貨,我已成為了方老板的好幫手。前些日子,方老板還將我收為義子,取名方大江,伙計們都私下里稱呼我為少東家了。如果不是方老板帶我去洪湖收魚,也許我就不會離開魚鋪,真的留下來當小老板了?!?/p>
方老板在集鎮(zhèn)上采購進貨,一路上與人打招呼,翻著土車子上魚筐里的新鮮魚講價,大江在旁邊跟著。
字幕:監(jiān)利縣白螺鎮(zhèn),1932年春。
“陳老板,生意興隆啊!”方老板走進一家魚行,同熟悉的老板打著招呼。
“哎喲,方大老板來了,貴客啊!今年你收魚來得真早,快請坐,請喝茶。”陳老板熱情相迎,將方老板與大江請進店里。
方老板坐下喝茶,大江則四處轉悠,看店里的活魚蝦與干貨。
陳老板:“方老板,今年春汛漲大水,新鮮的小魚小蝦倒是貨多,價格也便宜些,只是這梅雨天氣不易曬干,也容易受潮長霉?!?/p>
方老板點頭贊同,和陳老板聊起了生意經。
這時,一支紅軍隊伍從店前經過,領隊的軍官向陳老板揮手。陳老板忙站起來回答:“蘇營長回來了?!?/p>
待蘇營長走遠后,陳老板介紹說:“這是紅軍的隊伍,他們的長官是賀軍長。蘇營長帶人來鎮(zhèn)上大半年了,但這次出去了十多天,傳說是打仗去了?!?/p>
大江站在店口,好奇地看著這支整齊的隊伍。
畫外音:“紅三軍軍長賀龍領導的洪湖根據(jù)地,剛剛取得第三次反圍剿的勝利,湘鄂西蘇區(qū)和紅軍進入了全盛時期,紅軍主力達到了一萬五千人。我被這支威武又親民的新隊伍所吸引,恰逢根據(jù)地擴紅,就纏著方老板要求參軍,拗不過我的方老板忍痛答應了我的請求?!?/p>
方大江已換穿紅軍軍裝,方老板在陳老板的陪伴下正在同蘇營長接洽。
方老板說:“紅軍長官,我把兒子托付給你了,也代表他母親。”停了下又說,“我這次來監(jiān)利進貨,帶了些盤纏。大江不同我回家,我也運不回去這么多貨,就捐五十塊大洋給你們,求你們好生對待大江,他年輕不懂事,也沒出過遠門呢?!闭f完,從包袱里掏出紅紙包裹的銀元筒,塞到了蘇營長的手中。
蘇營長連聲道謝,并送兩位老板出門。方老板轉身叮囑道:“大江,聽長官的話,今后記得回來看我?!毖援?,眼淚汪汪地離去。(閃回完)
方大江與小皮一前一后推著單車進村。
方大江很驚奇村莊的變化,不時停下來張望。村子中間一座土窯正冒著黑煙,窯邊忙著煉鐵的村民們見來了兩位干部模樣的人,也好奇地觀望。領頭做事的細鳳眼尖,對傅社長說:“來記者了。”邊說邊過來打招呼。
因為在區(qū)公所有過一面之緣,所以方大江與小皮停好單車,圍著土窯觀看,與村民們很熱乎地聊天。
“現(xiàn)在出鐵少,主要是原料不夠,明天要到區(qū)上去交鐵,急死個人呢?!奔汎P用衣袖擦了把臉上的汗水,焦急地說。
方大江手中把弄著一塊煉出的“鐵”,苦笑著搖頭。
細鳳忙解釋:“這些鐵上交后,區(qū)上集中煉成鋼,再交到縣里去,沒有這些鐵就出不了鋼呢?!?/p>
方大江疑惑地問:“你們這些鐵,都是用舊鋼鐵熔化的吧,能煉成鋼嗎?”
“肯定能煉出鋼,我們還要超額上交呢!”細鳳回答道。
魯端陽瘸著腿,手里拎著一把生銹的舊鋤頭和一個吊壺,叮叮當當?shù)仨懼邅怼?/p>
細鳳見狀不滿地說:“爹,家里就這點舊鐵件了?應該還有沒拿來的?!?/p>
“沒有了?!濒敹岁柤泵Ψ裾J。作為村里唯一的地主分子,他低著頭,說話也不敢大聲。但當他看到戴著眼鏡的方大江后,還是愣了一下。
“那我回家再找找去?!绷滔逻@句話后,細鳳急火火地離開了。
看到落魄老態(tài)的魯端陽,又聽到細鳳喊爹,方大江臉上顯示出疑惑的表情,若有所思。
細鳳回到家,先沖到水缸邊舀了水喝,用袖子擦下嘴唇后,又對灶膛邊侍弄中飯的蓮姑嚷道:“媽,家里還有廢銅爛鐵嗎?現(xiàn)在缺原料,煉鐵爐都要停工了呢!”
“沒有啦,不相信你自己找,家里燒水的都是瓦壺了,鐵壺都讓你爹上交啦!”蓮姑用火鉗拍著灶臺,生氣地回復女兒。
“媽,你手上拿的不是廢鐵嗎?”細風似乎有了新發(fā)現(xiàn)。
“我呸!你這個瘋丫頭,家里不做飯啦,你們吃生的?”
“可以拿木棍子扒火呀,等以后國家的鋼鐵多后,再給你買把新火鉗吧?!奔汎P邊說邊從蓮姑手上搶過火鉗,奪門而去。
蓮姑防不勝防,還差點被拖倒,她順手操起灶臺上的竹水筒砸在地上,口里念叨:“這日子沒法過了,散了算啦,讓你們都喝西北風!”中年的蓮姑,頭發(fā)灰白,已是歷盡了生活的磨難。
細鳳領著方大江和小皮,來到了村南頭的傅三嬸家。這是靠近新墻河邊的幾間瓦屋,在傅家洲算得上殷實人家。滿頭白發(fā)的古稀老人傅三嬸,正在操勞著飯菜。
細鳳:“三奶奶,客人到了,您趕緊地開飯吧?!?/p>
“好好,鳳妹子,就可以吃了呢,你也留下來吃吧?!?/p>
“奶奶,不行呢,下來的干部才能吃派飯,我回家去吃,家里人還在等著我呢?!闭f話間,細鳳幫忙將灶臺上的菜端上了桌,有河魚、小碗臘肉、白菜薹、壇子菜四樣。細鳳又對方大江和小皮說:“你們就慢慢吃,晚飯也安排在三奶奶家。如果晚上你們不回區(qū)里,那也讓三奶奶安排住宿,我們村里安排派飯是一天輪一家的?!苯淮旰?,細鳳又同傅三嬸打了個招呼,翩翩離去。
“干部,吃飯吧,家里只有粗茶淡飯,不知道合你們的口味不?”傅三嬸嘮叨著端上兩碗米飯。方大江道謝后,叫小皮和三嬸一起上桌吃飯。
中飯桌上,魯端陽與蓮姑、細鳳與石洲圍坐吃飯,下飯菜是一大盤青菜和一碟腐乳,十多歲的石洲吃得津津有味。
魯端陽放下碗筷,操起煙袋點火,突然想起了什么,開口道:“細鳳,今天來的兩位干部是哪里的?戴眼鏡的干部有些面熟呢?”
“爹,戴眼鏡的是省報記者,年輕干部是縣里的,我在區(qū)上見過了,區(qū)長介紹過的。”
細鳳說完,蓮姑插話了:“鳳妹子你莫信你爹的鬼話,他平時出村子都不多,哪里會認識省里來的領導,夢里見過?”
石洲推開飯碗,背起旁邊的布書袋:“我上學去了?!北谋奶爻鲩T了。
飯桌旁的魯端陽邊抽煙邊嘀咕:“咋這么眼熟呢?”
村中煉鐵爐旁,村民們在忙碌,這時一陣鈴鐺聲,蔡區(qū)長騎著自行車來了。
傅社長、小皮和細鳳欣喜地迎上去打招呼。
蔡區(qū)長停穩(wěn)車后,與爐邊的方大江握了下手,便彎腰查看爐膛情況,臉被爐火映得通紅。
這時,傅三嬸挑著糞桶,吃力地從旁邊經過,方大江見狀,將她攔下,挑起了糞桶,跟隨傅三嬸走向她家菜園。途中,摘菜回來的蓮姑與他倆迎面相遇了。蓮姑將菜筐換了只手,同傅三嬸打招呼:“嬸,去菜園潑肥呀?”
傅三嬸:“嗯咯,搭幫干部幫忙,我也挑不動了?!?/p>
方大江也沒認出蓮姑,隨口打了聲招呼“你好”,便同三嬸走了。
蓮姑卻轉過身來,望著他倆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在新墻河邊的菜地,方大江潑糞,三嬸在旁邊摘青菜。閑聊中,傅三嬸說道:“剛才遇到的是細鳳的娘,叫蓮姑,嫁的老公叫魯端陽,腿腳不方便?!?/p>
“啊,蓮姑?”方大江吃了一驚,停下手中的活計向蓮姑離去的方向張望,可惜沒有了她的身影。
低頭摘菜的傅三嬸沒有察覺到方大江的變化,仍自顧自地在嘮叨:“蓮姑還有個細崽叫石洲,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細鳳可野多了,魯端陽夫婦也管不住她?!蓖A讼掠终f,“端陽瘸了條腿,還好有門彈棉花的手藝,家里農活都靠蓮姑做了?!?/p>
“???”聽聞此言的方大江驚得張大了嘴巴。
晚飯剛吃完,飯桌還未收拾,蔡區(qū)長起身告辭,說要趕回區(qū)里。
“區(qū)長我陪你回去吧,路上有個伴?!毙∑ぷ愿鎶^勇作陪。
“小皮,你是陪方記者的,我沒事,習慣走夜路了?!辈虆^(qū)長不讓小皮送。但在方大江的堅持下,蔡區(qū)長和小皮兩個人出門,騎車離去。
幫傅三嬸收拾完飯桌后,方大江就著油燈,掏出筆記本寫寫畫畫,傅三嬸則在灶膛邊燒水。躊躇了片刻,方大江終于發(fā)問了:“嬸兒,以前村里有彈花匠嗎?細鳳的爹又是同誰學的彈棉花呢?”
“唉,村里以前有個傅彈匠,當年他家遭了難,兒子出走失蹤了,彈匠也落河淹死了。慘啊,苦命的人家,更苦的是彈匠媳婦,我那菊珍妹子。”
“哦?”方大江合上本子,將椅子轉過來面對傅三嬸,“嬸兒,你說給我聽下吧。”
除夕夜,彈匠家的年夜飯了無生氣,昏黃的油燈下,傅彈匠喝著悶酒,李菊珍給埋頭吃飯的蓮姑夾了條雞腿,幽幽說了句:“不知道今天過年,小河有肉吃嗎?”
彈匠聞言紅著眼罵道:“就是你這個婆娘,把小河放走了,你是讓我家絕后呀!”
“還不是讓你打跑的,小河不跑也會被你打死,沒見過你這么毒的男人,虎毒還不食子呢!”李菊珍數(shù)落道。
彈匠痛苦地低下頭,聲音很小地嘀咕道:“聽三嬸說,是你給小河帶了個包袱,讓小河出走的。你今天給講句實話,到底小河去了哪里?只要他肯回來,我再也不打罵他了?!?/p>
“我要是知道小河在哪里,我早就帶蓮姑去尋他了,還待在家里慪你的氣呀!”李菊珍憤憤不平地說道。
蓮姑眼含淚水地念叨:“小河,你在哪里喲?”
彈匠喝了口酒,安慰道:“蓮妹子莫急,過完年爹就外出做手藝,不尋到小河,我就不回家來!”
傅彈匠扛著彈棉花工具行走在田野小路上。兩旁的油菜花黃燦燦地開放,但彈匠無心欣賞,低頭急匆匆地趕路。
河堤上,頂著白花花的太陽,戴著草帽的彈匠一臉汗水,正在詢問一位趕著水牛、扛著犁耙的農人,還比畫著小河的身高。
下雨天,某農家堂屋里,傅彈匠在叮叮當當?shù)貜椫藁?,當門口有人經過時,他麻利地跨到門邊,向他人打聽消息。
雪天,穿著棉衣褲頭戴棉帽的傅彈匠,肩扛彈棉花工具走過小集鎮(zhèn)。雖然腳上的棉鞋濕了,人也瑟瑟發(fā)抖,但他不停地向路人和沿街的店家詢問著。
小街邊,傅彈匠疲憊地坐在臺階上歇息,彈棉花工縣就放在他腳旁。當有行人時,他總是起身打聽。
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夜色中的傅彈匠頭戴斗笠,肩扛彈棉花工具,吃力地逆風行走著,人不時被吹得東倒西歪。而身旁的新墻河,春汛期間河水上漲,浪高水急,黑夜中河水似千軍萬馬,呼嘯向前。突然,一陣狂風吹來,彈匠的斗笠吹落水中,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搶,卻腳下一滑,連人帶彈棉花工具跌落水中,隨之被沖入滾滾新墻河水中。
“救命啊!小河,你在哪里???”河中飄來傅彈匠愈來愈弱的呼叫聲……
一座新墳,沒有墓碑,披麻戴孝的蓮姑跪在墳前燒紙,腰纏白布的李菊珍坐在墳前,神情落寞,頭發(fā)花白,一旁是傅三嬸半蹲著在安慰她。突然,李菊珍流著淚喊道:“彈匠,你這個沒良心的,你打跑了小河,又丟下我們娘倆走了,你叫我們怎么活呀!老天爺,你睜開眼??!”凄慘的哭喊聲,引得蓮姑和傅三嬸陪著流淚。
“娘,還有我呢,我養(yǎng)你的老,我們要找回小河!”蓮姑懂事地安慰著李菊珍。
畫外音:“通過傅三嬸,我才知道了我離開傅家洲后,父親整整四年尋子路上的艱辛。他是含著深深的愧疚,帶著遺憾和自責離開人世的。而在父親離世的1934年春天,我也隨部隊離開了洪湖根據(jù)地,踏上了漫漫長征之路?!?/p>
已出落得高大英武、穿軍裝背短槍的方大江,帶著通信員來見陳老板:“陳老板,生意如何呀?”
“哦,方連長來了,快請坐。今年遭了春汛,生意不好做呢?!标惱习逖援?,又想起了話題,“去年你父親過來收魚,也沒見上你一面,今年還沒過江來。如果看到你在紅軍里有出息了,不知道多高興呢!”
方大江:“陳老板,只怕這回我見不上父親的面了。隊伍馬上要開拔了,今天來同你辭行,就是拜托今后見到我父親時,把我的情況告訴他,讓老人家放心。”
“好的,方連長,我有機會一定轉告?!碑敺酱蠼c通信員出門時,送行的陳老板叮囑道,“方連長,記得回去看你父親,他也不容易呢?!?/p>
長長的行軍隊伍,蘇團長騎馬經過,方大江舉手敬禮:“團長好!”
硝煙迷漫的戰(zhàn)場,紅軍進攻受阻,山坡上一碉堡里的重機槍火力攔住了沖鋒部隊。趕到前沿的蘇團長大喊:“方大江,組織人員爆破!”“是!”方大江帶領幾人左躲右閃,在犧牲兩名戰(zhàn)士的代價下,將碉堡炸飛,部隊全線突擊。
舊城墻下,方大江身先士卒帶領戰(zhàn)士們沖鋒。他爬上竹梯第一個登上城墻,揮舞短槍不斷斃敵。
廟前擔架上,方大江頭纏繃帶,上衣染了不少鮮血,通信員半蹲著,為方大江喂粥。
黃土高原上,穿著不同顏色軍裝的紅軍在歡慶會師。隊伍中,方大江舉手給蘇師長敬禮:“師長好?!薄昂茫綘I長好?!碧K師長微笑著還禮,握手。
在懸掛著“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招牌的院子里,身著八路軍軍服的方大江在認真聽課記錄,他鼻梁上已多了副眼鏡。在第一排隊員中,出現(xiàn)了蘇師長的身影。
一組逃難的隊伍,鄉(xiāng)民們扶老攜幼,牽牛趕豬,背包裹挑籮筐匆忙趕路。遠處是煙火、槍聲。
長成了大姑娘的蓮姑甩著一對大辮子,推著輛土木車子,上面碼放著糧食和鍋碗瓢盆。李菊珍背著包裹,手提的竹籃里還有幾只雞鴨,靠一雙纏過足的小腳艱難行進。隊伍中還有傅三嬸、魯端陽,挑著一副沉甸甸擔子的魯?shù)刂鞲鼮樾涯俊?/p>
突然,一隊日本兵殺將過來,人群大亂。蓮姑果斷地丟下車子,背上一袋糧食,扶著李菊珍,招呼著傅三嬸、魯端陽,一齊向山上的樹林中鉆去。她回頭見地主挑著擔子落在后面,急喊道:“東家,丟下?lián)?,快跑!?/p>
地主愛財,嘴里嚷嚷著卻沒舍得丟下?lián)樱瑓绲囊宦晿岉?,地主栽倒在地,口中冒出鮮血,仍然瞪大著雙眼,籮筐里滾出一地的銀元。
魯端陽見狀呼喊著要返回,被蓮姑死死抱住。
飯桌上,擺著幾碟小菜和一大碗煮紅薯,蓮姑拿起一個紅薯撕掉皮后,遞給怯怯地坐在桌邊的魯端陽:“少東家,吃飯吧。”
魯端陽趕緊說:“蓮姑,再莫喊我少東家了,爹死家散了,房子又被燒,現(xiàn)在我孤身一人無家可歸,還不知道今后怎么活下去呢?!闭f完,低下頭去,也未動飯菜。
“唉,我們兩家真是冤家??!你讓我家小河下落不明,你爹和小河爹又都出了意外,真是報應啦!”李菊珍沉吟了片刻,又對魯端陽說,“你沒地方去,就住在我家吧??茨阃炔环奖阋沧霾涣酥鼗?,就當彈花匠吧。工具現(xiàn)成的,我到小河爹的師父那里說下好話,讓老爺子收你當徒弟,手藝也不難學,全是力氣活,還是能混口飯吃的?!?/p>
魯端陽含淚點頭,蓮姑欣喜地望著魯端陽,被李菊珍看在了眼里。
新墻河邊,李菊珍帶蓮姑在沙地上栽種棉花苗。魯端陽扛著彈棉花的工具,一瘸一拐地從旁邊經過。
新棉出來了,新墻河邊的地頭一片雪白。李菊珍和蓮姑圍著包袱在采摘棉花,艷陽下,她倆汗流浹背。
堂屋里,魯端陽躬著身子叮叮當當?shù)貜椫藁ǎ慌缘睦蠋煾笣M意地點頭。
大紅喜字下,端陽蓮姑穿著新棉袱,一對新人在給李菊珍叩頭。傅三嬸在旁招呼著,鄉(xiāng)鄰們在一旁看熱鬧道喜。
李菊珍挎著竹筐,牽著約莫兩三歲的細鳳行走在新墻河邊。細鳳停下來伸出雙手:“奶奶,抱抱。”李菊珍彎腰抱起小細鳳,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八路軍指揮所里,蘇旅長在地圖前沉思,參謀人員進進出出,戴眼鏡的方大江背著背包,在門口喊了聲:“報告!”
“進來?!碧K旅長順口應了一聲,抬頭看到是方大江,立即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握手,“是小方啊,大知識分子,來得還真快呀!”
待方大江脫下背包落座后,蘇旅長給他端上茶杯,坐過來陪同說話:“大江,在師部看到抗大畢業(yè)生名單后,我就點名把你要過來了。現(xiàn)在三團缺政委,你就去三團上任吧,這也是從洪湖過來的老家底,讓你去帶隊伍,我放心些?!?/p>
方大江:“是,服從命令。只是老領導,我一直是軍事干部,讓我現(xiàn)在去當政委,怕勝任不了呢……”
蘇旅長瞪了方大江一眼:“沒當過政委可以邊干邊學呀。虧你還是抗大的高才生,當年你不也是漁行的小伙計,業(yè)務學得挺快的?!?/p>
方大江訕笑著,起身告辭。
日軍的歪把子機槍火力十足,迫擊炮不斷發(fā)射,八路軍進攻受阻,減員嚴重。
指揮所里的方大江通過望遠鏡看到這一幕,焦急地說:“團長,你坐鎮(zhèn)指揮,我?guī)ьA備隊上去增援。天黑前不攻下陣地突圍,我們團就要被小鬼子包餃子了?!?/p>
“好吧,老方?!眻F長轉身吩咐道,“虎子,一定要保護好政委的安全!”
“是!”警衛(wèi)員孟虎子響亮地回答。
方大江走出指揮所大喊:“李遠山,三營跟我上!”
硝煙彌漫中,方大江帶三營在沖鋒,被鬼子的機槍火力阻住。
方大江接過孟虎子遞過來的步槍,半蹲著瞄準射擊,機槍啞了。
李遠山帶頭沖上鬼子陣地。
肉搏戰(zhàn)中,方大江刺倒了幾個鬼子。眼看著他要挨鬼子一刺刀時,孟虎子沖上前去,肩膀被鬼子刺中。
方大江趁鬼子拔刀時趨前用槍托砸死鬼子,攔腰抱住孟虎子大喊:“虎子!”
渾身血跡的方大江和李遠山輪流背著孟虎子,往野戰(zhàn)醫(yī)院跑來。
孟虎子的肩膀被簡單包扎,但失血過多,人已昏迷。
李遠山大喊道:“醫(yī)生,救人!”
身穿白大褂、戴著眼鏡、面容姣好的女軍醫(yī)柳琴迎了出來。她查看了孟虎子的傷情后,馬上安排進帳篷做手術。
疲憊的方大江和李遠山席地而坐,喝水歇息。這時,一個女護士從帳篷里出來,對他倆說:“病人需要輸血,但醫(yī)院沒庫存血漿了,你倆得回去組織人員來獻O型血。”
方大江起身道:“不用了,我在延安的時候驗過血,是O型血,就抽我的吧!”
帳篷里,柳琴用大號針管從坐著的方大江胳膊上抽血。
近距離看著漂亮的女軍醫(yī)熟練操作,方大江不禁怦然心動,鏡片后的眼神迷離。
柳琴似乎覺察到了,臉色微紅,起身去給孟虎子輸血。
一陣馬蹄聲,方大江、李遠山帶著通信員來醫(yī)院探望孟虎子,幾個人都穿戴整齊,通信員提著兩網袋罐頭水果等慰問品。
氣色尚可的孟虎子出帳篷迎接,右肩膀上仍綁著紗布。幾人相談甚歡。
片刻,方大江提了一袋慰問品,來到柳琴值班的地方。
柳琴見了有些驚愕,方大江放下慰問品說:“大夫,謝謝你們對虎子的治療和照顧,我們來探望虎子,順便給你們捎點戰(zhàn)利品。”接著又問道:“姑娘你貴姓呢?”
“姓柳,叫柳琴,謝謝你的禮品?!?/p>
“不用謝,我姓方,是三團的。聽姑娘口音是本地人吧,我是南方人,才來山東不久呢?!?/p>
“我是聊城人,在青島讀的醫(yī)專,也是參軍不久呢?!?/p>
正說話間,一個女護士進門說:“柳大夫,又來傷員了?!?/p>
當方大江等人騎馬離去后,柳琴在帳篷外遇到送客返回的孟虎子,她隨意問了句“送走的人是誰”,孟虎子告訴她是三團方政委,抗大畢業(yè)分配來的,打仗勇敢槍法很準,長征過的紅軍呢。
聽到虎子羨慕的口氣,柳琴“哦”了一聲。
開往東北的輪船上,方大江、孟虎子與柳琴不期而遇,甚是歡喜。后來方大江暈船時,柳琴送來藥片,讓方大江服下。
冰天雪地里,已是三師政委的方大江到醫(yī)院慰問傷員,柳琴見到后面露喜色,隨之敬禮道:“首長好!”
東北小院里,方大江與柳琴的婚禮在舉行,喜慶的氣氛中,縱隊蘇司令員致辭:“方大江和柳琴,兩個知識分子,分別從湖南和山東參加了革命,又在這大東北喜結連理,這就是緣分啦,讓我們一起祝福他們吧!”李遠山和孟虎子分別在人群中遞煙遞吃食。
在慶祝天津解放的標語下,方大江與虎子風塵仆仆地來到醫(yī)院,那個熟悉的女護士迎上來說:“祝賀方政委當?shù)?,柳琴姐生了個胖丫頭?!?/p>
新墻河畔,方大江與李遠山握手告別:“李團長,你這個山東漢子要留下來當我的父母官了。只是我這回要南下,沒時間送你去縣城上任,我老家在東邊鄉(xiāng)下,也不知道老家還有沒有親人了?!崩钸h山急忙說:“政委,我在這里等著,等你在南方打完仗,早點回來探親呀?!薄暗溉绱税?,李書記,再見了?!狈酱蠼f完,轉身與孟虎子騎上馬,隨大軍遠去。路旁,李遠山佇立敬禮。
武漢某軍區(qū)醫(yī)院產房里,柳琴在喂女兒吃水果,方大江一臉幸福地抱著新生的兒子:“老婆,部隊馬上要去東北了,你們娘仨待在漢口,家里的事都全靠你了?!薄拔覀儧]事,你在前線可要注意安全??!”柳琴叮囑道。窗外傳來大街上喇叭里“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聲。(閃回完)
孟虎子走進方記魚鋪,先買了幾包干魚蝦,然后與店家攀談,隨之面色凝重。出門后,又到左右店鋪打聽,給人家敬紙煙。
著少校軍銜的孟虎子在縣政府走訪干部模樣的人,翻看檔案資料,并做著筆記。
畫外音:“在我回傅家洲的這幾天,孟虎子去老街上細心尋訪方老板,卻得知臨近解放時,潰敗的國民黨傷兵敲詐方老板,揚言要放火燒魚鋪。無奈之下,方老板被迫交出了五十塊銀元。不曾想,鎮(zhèn)反運動時被鄰居舉報,蔡縣長帶人將方老板抓捕,后來方老板被鎮(zhèn)壓槍斃了?!?/p>
方大江在油燈下記錄,眉頭緊鎖,小皮推門進來,跌跌撞撞地爬上自己的床鋪,問了句:“方記者,還沒睡呀?”
“嗯?!狈酱蠼а弁讼拢謫柕?,“你剛喝了酒呀,一身的酒味?”
“嗯咯,剛才同區(qū)長和細鳳到街上店鋪里喝的,我沒喝多呢,只是細鳳妹子有些醉了。”
“那細鳳人呢,這么晚了呀?!狈酱蠼环判牡刈穯枴?/p>
“蔡區(qū)長騎單車送她回傅家洲了。他說今晚月亮大,看得見路,不讓我同去送呢?!?/p>
“哦?”方大江起身上床,順手將黃挎包壓在枕頭下,邊脫衣服又問道,“小皮,聽你說蔡區(qū)長以前當縣長,怎么現(xiàn)在是區(qū)長了呢?”
“那我告訴你實情,你可要幫我保密喲?!毙∑こ酥婆d說道,“蔡縣長的家屬在北方老家,他在縣里工作時出了男女作風問題,挨處分降了職,放下來當區(qū)長的?!?/p>
“??!”方大江吃了一驚,自言自語道,“那細鳳妹子不會有事吧,得去看看。”邊說邊迅速穿好衣服,抓起黃挎包就出了門。
“跟區(qū)長在一起還不安全,你真是操空心了?!毙∑む止玖艘痪洌硭?。
明亮的月光下,新墻河在汩汩流淌。堤岸上,蔡區(qū)長騎著單車,馱著細鳳在前行。細鳳雙手抱住他的腰:“區(qū)長,我口渴,想喝水啦。”隨之,蔡區(qū)長停下車,攙扶著細鳳來到河邊。
迷糊的細鳳蹲下去用雙手捧水喝,然后在河邊沙地上坐下來,說:“我們歇一會兒吧?!?/p>
與細鳳并排坐下的蔡區(qū)長伸手摟住細鳳,小聲問道:“冷嗎?”
細鳳:“不冷,只是頭暈。”蔡區(qū)長雙手不老實,在細鳳身上摸捏。
細鳳躲閃著喊:“區(qū)長,不要!”
蔡區(qū)長:“沒事,讓我親熱下,我培養(yǎng)你進步呢。”
細鳳掙扎著,卻被蔡區(qū)長摁倒在沙地。
不遠處的河堤上,方大江使勁兒地蹬著單車,往傅家洲方向奔去,河灘上發(fā)生的事情,他沒有看到。
細鳳蜷縮在被窩里,蓮姑拿著她換下的衣服,進屋低聲盤問:“鬼妹子,你昨晚死到哪里去了?大半晚的,方記者還來家里找你,你是不是同他見面去了?說呀,衣服上的這些血印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今天必須跟娘說清楚!”
“娘,我沒見到方記者,你就莫問了?!?/p>
“不行,你必須說!一個大姑娘家的,今后怎么嫁人??!”娘倆在臥室里嘀咕著。
魯端陽吸著水煙袋,催促飯桌旁的兒子石洲趕緊吃完后去上學。他張著耳朵聽臥室里娘倆的談話,唉聲嘆氣。
突然,蓮姑哭泣著沖出臥室,急切地對魯端陽說:“細鳳妹子昨晚被蔡區(qū)長禍害了,老天啊,這可咋辦?他可是有家室的人,我們到政府告他去!”
“人家是區(qū)長,我們家是地主成分,怎么告得贏呀,只能是認了。今后要細鳳躲著他點兒,讓傅三嬸幫忙尋戶人家,早點把細鳳嫁出去吧。”魯端陽忍氣吞聲地相勸,夫妻倆一籌莫展。
方大江挑著一擔白菜,跟在手持鐮刀的傅三嬸后面。突然,他看見路旁有一座孤墳,陳舊的墓碑上刻著“母親李菊珍之墓、女兒何蓮姑立”。
方大江感覺腿發(fā)軟,放下了擔子。三嬸也停下來,招呼說:“方同志歇息下吧,要么我來挑,你們文化人做不慣農活的。”
“沒事,三嬸,我就是想問下,這座墳咋沒埋在祖墳山,而是葬在路邊呢?”
“唉,這里葬的是傅彈匠老婆。菊珍真是個苦命人,按理說,解放了能過上好日子,但她在家庭被劃成地主成分后,得了怪病起不了床,拖了兩年才走的,村里人都說是她相信兒子小河還在,所以死不瞑目呢?!比龐饌械卣f,“臨死時還交代蓮姑,她不愿同彈匠葬在一處,她恨彈匠打跑了兒子,她要葬在路邊,等待兒子小河歸來。”
當方大江重新挑起擔子上路時,傅三嬸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語道:“菊珍走時還留下了一句話,只有他兒子回來了,才能把她葬到傅家的祖墳山,給傅家留了后,才有臉去見傅家的祖宗。多仁義的堂客?。≈慌码y得如她的愿了?!?/p>
聽聞此言,方大江腳下一個踉蹌,隨之默默地跟在傅三嬸后面。
村煉鐵土爐旁,高級社傅社長帶人在干活,方大江正與村民在交談,蔡區(qū)長和小皮騎單車飄然而至,與大伙打招呼后,便到爐前察看。
方大江將蔡區(qū)長請到一旁,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區(qū)長,村民們大煉鋼鐵的積極性是值得肯定的,但這是個技術活,土辦法可不行,廢鐵煉成了鐵砣,費力不討好呢?!?/p>
蔡區(qū)長回答:“問題就出在木炭上,雜質太多。要動員社員們上山砍伐木材,先燒木炭,后煉鋼鐵?!?/p>
“可現(xiàn)在是春耕農忙時,既要春耕,還要種棉花栽紅薯播豆種,可耽誤不得季節(jié)呀?!?/p>
蔡區(qū)長沒好氣地說:“方大記者,全民大煉鋼鐵,是當前的政治任務,一切工作有沖突時都要為它讓路!”
正說著,魯端陽牽條黃牛,扛著木犁從這里經過。蔡區(qū)長叫住了他,隨之大聲對村民說:“合作社的社員們,傅家洲煉出的鋼鐵不合格,關鍵是沒有好木炭。從現(xiàn)在起,爐灶?;?,全體勞力由傅社長帶領去后山砍松樹燒木炭,一定要燒出優(yōu)質木炭來,并且多的炭要支援區(qū)里其他社建的煉鐵爐?!?/p>
當人群散去后,蔡區(qū)長推上單車,臨走時對小皮說:“我到其他村去轉下,咋不見魯細鳳同志呢?你去找下她,讓她到區(qū)上見我。”說完,跨上單車離去。
“有人嗎?”小皮在蓮姑家門口打招呼。
蓮姑出來回答:“是干部來了呀,有啥事呢?”
“我來找細鳳的,怎么兩天時間沒見人影了?”
“她病了,不能下床?!鄙徆脹]好氣地回答。
“哦,我是來替蔡區(qū)長傳話的,有些工作,區(qū)長要細鳳去區(qū)上當面布置呢。”
蓮姑擋在門口,沒有讓小皮進屋的意思,回答說:“謝謝干部看得起,我家細鳳是個鄉(xiāng)下丫頭,啥也不懂,你們就莫讓她挑重擔了,她也負責不起。她現(xiàn)在的大事是找個人家出嫁,你們莫來打擾她了?!?/p>
“不受重用呀!行吧,反正我把話帶到了,你們看著辦吧!”當小皮離開后,蓮姑心酸地說:“老天爺呀,求你放過我家細鳳吧!”
方大江走進蔡區(qū)長辦公室:“蔡區(qū)長忙,我還是要打擾下。我這幾天在下面轉,看到大伙都在煉鋼鐵,農忙耽誤了,這可不行啊!是不是要各個高級社將勞力分成兩撥,一部分人從事春耕生產呢?”
“方大記者,這些事我心里有數(shù)的。目前,我區(qū)的出鐵數(shù)量排全縣第一位,我們要保紅旗,不能松勁兒的。”蔡區(qū)長應付著。
正說著,小皮急匆匆地進門,剛要張口,看到方大江在又欲言而止。
蔡區(qū)長對方大江說道:“方記者下一步準備去哪個村呢?估計還在這里待幾天?”
“我準備再待個三五天就回縣里了,準備還是去傅家洲,有些事還要深入采訪下?!?/p>
蔡區(qū)長:“好吧,方記者自便。”
待方大江出門離去,小皮說:“我去了細鳳家,她媽沒讓我進門,沒見到細鳳本人,她媽說生病了。我通知細鳳來區(qū)上見您,她媽說不愿意細鳳進步,急著讓細鳳嫁人呢。死腦筋,不受抬舉?!?/p>
蔡區(qū)長:“哦,這野丫頭躲著我呀,不要前途了?”
小皮:“區(qū)長,應該是細鳳的家長阻攔她進步。我在村里待的這幾天,了解到細鳳爹本來就是地主子弟?!?/p>
蔡區(qū)長:“啊,她家是地主成分嗎?”
小皮:“嗯,她瘸子爹是上門女婿,土改時定她家為地主,她外婆不服,聽說是氣死的呢?!?/p>
聽罷,蔡區(qū)長陷入沉思。
油燈下,魯端陽和蓮姑愁眉苦臉。
傅社長抽著煙,遲疑著開口:“區(qū)上要細鳳妹子去匯報工作,你們不能拖她的后腿呀,別人家的丫頭還沒這種福氣呢。”
“我們家細鳳不要這種福氣,給別人家丫頭好了。”蓮姑沒好氣地回答。
傅社長:“區(qū)上傳來消息,說你們家是地主成分,不能阻攔子女進步,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得細鳳去區(qū)上講清楚,遲了怕不好呢?!?/p>
蓮姑:“怕個屁!村里誰不知道端陽是上門女婿,他家被燒得片瓦不留,還能算地主?人民政府也要講理呀。”
傅社長:“理是這么個理,但胳膊擰不過大腿,鄉(xiāng)鄰們也沒法幫你家,只能你們自己救自己了?!备瞪玳L說完,放下煙筒起身。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了,細鳳和石洲一臉欣喜地進來,姐弟倆是打著火把去照黃鱔泥鰍,收獲還不小。他倆乖巧地同傅社長打招呼,魯端陽要社長帶點泥鰍回家,被婉拒了。
煤油燈下,方大江斜靠在床頭沉思,手中還拿著鋼筆和本子。同床睡另一頭的小皮打了個哈欠,疲憊地說道:“方記者,早點睡吧,浪費燈油呢,三嬸會心疼的?!?/p>
“小皮,你先睡吧,年輕人瞌睡大些。我還睡不著,想出門去溜達下。”說完,方大江披衣起床,吹熄了油燈,開門出去。
小皮一伸腳,無意中踢到了枕頭下方大江的黃挎包,他爬過來翻看方大江從不離身的挎包。“?。 毙∑ん@呼出聲,借著窗外的月光,他從包里翻出了一支手槍。
屋外,方大江在地坪里踱著步思考,他抽煙的火光在閃爍。
一口靠近山邊燒木炭的土窯,冉冉冒著青煙,四周碼著已劈好的木材。魯端陽在窯口察看著,并提鍬拍緊出煙的窯壁。突然,天空陰暗下來,隨之飄起了雨霧,慢慢下起了大雨,魯端陽戴上斗笠,拄著鐵鍬到山邊崖洞口躲雨。
下了很久的雨,將土窯澆得不見煙火,雨水沖刷著土窯。一聲巨響,土窯坍塌了,揚起一股火光和灰塵。
“怎么得了?。 闭诖蝽锏聂敹岁栆姞畲蠛耙宦?,一蹦一跳地奔了過去。
一張木方桌擺在坪中央,并排放著三張木椅,蔡區(qū)長坐中間,傅社長和小皮分坐兩邊,傅家洲鄉(xiāng)民們都集合過來了。
傅社長清清嗓子:“社員們,安靜一下,下面請蔡區(qū)長給大伙講話。”
蔡區(qū)長:“社員們,傅家洲高級合作社,至今沒完成區(qū)上分配的鋼鐵產量,關鍵是大伙的積極性沒調動起來,受到了一小撮壞分子的影響?!蓖nD了一下,他揮著手說,“而影響煉鐵的關鍵,是缺少優(yōu)質木炭,本來區(qū)上還指望你們給其他高級社支援木炭的,現(xiàn)在倒好,有了地主分子的破壞,炭窯垮了。”
小皮:“區(qū)長說得對,你們村的地主分子魯端陽,平時他假裝老實,暗地里卻蠱惑人心,煽陰風點黑火,還竭力阻礙他女兒魯細鳳追求進步,這次更是惡毒地破壞生產!”
小皮話音剛落,人群立即議論紛紛。蓮姑的表情是驚訝和憤怒,她身旁的魯端陽和細鳳都趕緊低下了頭,聽著別人的議論,面紅耳熱。
傅三嬸打抱不平:“端陽家以前是大戶,但跑日本時早就家破人亡了,是菊珍嬸子看他可憐,才收留他做上門女婿的,老一輩都知道的事情,劃他家地主成分就是冤。他這么老實的一個人,怎么會搞破壞呢?炭窯是被雨淋垮的呀?!?/p>
坐在人群中的方大江看到這一幕,欲言又止。
望著躁動的會場,蔡區(qū)長示意小皮發(fā)言。
小皮大聲宣布:“為了使傅家洲高級社的大煉鋼鐵、春耕生產不受干擾,決定將地主分子魯端陽今天押往區(qū)上,做進一步的調查。”說完,倆背槍的民兵從人群中將魯端陽押了上來。
蓮姑:“這還講不講理,還讓人有活路嗎?”
小皮:“散會?!比巳褐饾u離開,坪里只留了不知所措的蓮姑一家人。
火塘邊,蓮姑邊燒水邊抹眼淚,細鳳在納鞋底,飯桌旁坐著寫作業(yè)的石洲,氣氛異常沉悶。
石洲:“娘,我爹搞了破壞,社里還會讓我念書嗎?”
蓮姑:“你咯小的年紀,不念書能干啥?大人的事你莫管,你只發(fā)狠念書,將來有出息了,我們家才不會受人欺侮?。 ?/p>
細鳳:“娘,我明天就去區(qū)上,央求區(qū)長放我爹回來。今天也不知道爹吃晚飯了嗎?有床鋪睡嗎?”
蓮姑:“你莫去,今后也少在外邊拋頭露面了。我明天找到區(qū)上去,區(qū)里不行就去縣里,拼了我這條命,要把你們的爹領回家來!”
晨曦中,方大江披著外套,沿著新墻河邊散步,望著眼前這條熟悉又陌生的河流,心潮起伏。
這時,河堤上走來了蓮姑母子倆,石洲背著書包去上學,蓮姑拄著竹棍,面露與年齡不相稱的衰老,顯得心事重重。
不期而遇讓方大江和蓮姑有一絲驚訝,但他們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方大江:“大姐早?!?/p>
蓮姑回答:“干部早?!庇蛛S即對石洲說:“崽啊,快喊人。”
“伯伯早。”石洲有禮貌地說。
方大江:“大姐這么早就出門?”
蓮姑:“孩子他爹昨天被押去了區(qū)上,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我過去看看,問下哪天才能回家?!闭f完,母子二人繼續(xù)趕路。
“哦……”方大江望著蓮姑母子倆遠去的身影,陷入了深思。
蓮姑到了區(qū)公所,卻被門衛(wèi)攔在了外面。雖然她反復訴說著什么,但始終沒讓她進去。
蓮姑剛離開,方大江推著單車進了門。支好單車后,他進到一家辦公室,操起桌上的電話機搖了幾下,對著話筒說道:“請接縣委李書記?!?/p>
區(qū)公所食堂邊一間房里,關著的魯端陽在瘸著腿轉圈,后來又到窗口停留,手扶著窗臺,眼巴巴地望著外面。
區(qū)長辦公室里,蔡區(qū)長在聽小皮報告著,先是面露驚訝,爾后是對小皮面授機宜,小皮聽后頻頻點頭。
新墻河邊,細鳳望著河水在發(fā)呆,后來,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起身快步離開。
落日的余暉,讓新墻河水籠罩上了一層金黃色。但此時的方大江無心欣賞河灘美景,正拼命地蹬著單車往傅家洲趕去,斜掛著的黃挎包不斷地拍打著他的臀部。
忽然,遠方河堤上出現(xiàn)了個小黑點——是細鳳。她神情木訥,低著頭在趕路,迎面遇上方大江也不愿打招呼,只是退到路邊,側身讓騎車的方大江通過。
“細鳳,天都要黑了,你這是要去哪里?”方大江停下單車,關心地問道。
細鳳:“是方記者呀,我去趟區(qū)上,想見一下我爹?!?/p>
方大江:“妹子,你娘今天到了區(qū)上,也沒見到人呀,估計你去了也見不著。不如聽伯伯的,坐我的車子先回家,你爹的事再另外想辦法?!?/p>
細鳳:“我爹是受了冤枉,我必須去跟領導說清楚?!?/p>
方大江:“可現(xiàn)在天黑了,還要走十多里,路上不安全呢,你走夜路不怕嗎?”
細鳳落寞地說:“我一個地主子弟,有啥好怕的?”說完,繼續(xù)趕路。
“路上注意安全!”方大江大聲叮囑了句,跨上了單車。
魯細鳳在傳達室怯怯地敲門,門衛(wèi)端著油燈到窗口查看,問道:“細鳳妹子,都下班了,你這么晚過來做什么?”
細鳳:“我想過來看一眼我爹,我娘今天來了沒見著,在家里不放心呢?!?/p>
門衛(wèi):“你娘沒讓見,你又如何見得著?你爹沒事,我剛給他送了晚飯呢。你早點趕回家去吧,路還遠著呢。”
細鳳:“那我找下蔡區(qū)長,我們社長要我向他匯報下村里大煉鋼鐵的事情呢?!?/p>
門衛(wèi)正在猶豫,小皮和倆民兵推著單車從院子里出來,民兵還背著槍。見到細風,小皮有些驚訝,問道:“細鳳,你這么晚怎么過來了?”
門衛(wèi)搶著回答:“她是來找區(qū)長匯報工作的?!?/p>
“哦,那快讓她進去呀。”小皮有些意味深長地回答,之后,與民兵騎車離開,消失在夜色中。
這是辦公兼宿舍的房間,門外傳來敲門聲,斜靠在床頭抽煙的蔡區(qū)長懶洋洋地問了句:“誰???”
細鳳低聲回復:“蔡區(qū)長,是我,魯細鳳?!?/p>
聽聞回答,蔡區(qū)長眼睛放亮,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打開門,熱情地招呼細鳳進來。關上門后,又轉身為她倒開水。
細鳳接過茶杯,在辦公桌邊坐下:“蔡區(qū)長,我這么晚過來打擾您了。我娘在家里哭得吃不下飯,一定要我到區(qū)上看看我爹咋樣了……我爹可是冤枉的呢?!?/p>
蔡區(qū)長:“你爹把窯燒塌了。如果他是貧農成分,也就算個事故,關幾天辦培訓班,事情就了結啦。但他是個地主,我們懷疑他是蓄意破壞生產、破壞大煉鋼鐵,性質就變了?!?/p>
細風焦急地:“那怎么辦???”
蔡區(qū)長:“區(qū)里研究了,明天把你爹押往縣公安局,進一步做調查。”
細鳳:“蔡區(qū)長,您行行好,莫把我爹交到縣公安局去,我娘會急死的。村里傅社長寫了我爹的證明材料,證明塌窯是雨水淋的,不是故意破壞,社員們都簽了名擔保呢?!?/p>
蔡區(qū)長:“那有個屁用,垮窯是事實呀!”
細鳳聞言哭出了聲。蔡區(qū)長見油燈下悲傷的細鳳更顯得楚楚動人,不禁吞了口口水,手扶細鳳的肩膀說:“你是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平時也積極要求進步,只要你聽我的,你父親就不會有事,明天還可以放他回家呢?!?/p>
細鳳聽罷,沒有吱聲,只是頭埋得更低了。蔡區(qū)長見狀,拉起了她的手,隨之吹熄了桌上的油燈。
蓮姑在抽泣,傅社長將一張摁滿手印的紙給她看下,安慰說:“全村的社員都愿作證,垮窯屬于意外事故。我明天就找到區(qū)上去,爭取端陽叔早點放回家?!?/p>
蓮姑:“謝謝你,費心了。”
社長收好證明材料,起身告辭,蓮姑送出門外。待回到屋里,坐下來的蓮姑又嚶嚶地哭出了聲,念叨著“命苦,日子沒法過了”。
突然,傳來了敲門聲,蓮姑止住哭泣,警惕地打開房門,燈光中首先見到的是一副眼鏡鏡片,方大江跨步進門。驚愕的蓮姑問道:“是方干部呀,這么晚了,有啥事嗎?”
方大江沒有回答,環(huán)顧著屋里的一切,突然,他上前幾步,口中大喊了一句:“爹、娘,我是小河,我回家來了!”昏暗的燈光中,方大江跪倒在墻上懸掛著的彈匠夫婦畫像前。
“???”本來已走到灶膛邊準備燒水待客的蓮姑搖晃了幾下,徑直昏倒在了灶邊的柴火堆上。
悲傷的方大江沒有注意到。但聽到動靜的石洲從里屋出來,見狀撲向蓮姑,邊搖晃邊大喊:“娘,你醒醒,醒醒!”
方大江趕忙過來攙扶起蓮姑:“姐,你醒醒,我是小河!”
大粒的淚珠從蓮姑的面頰滑落,半晌,睜開眼的蓮姑凝視著方大江,猛地一把抱住了他,好似怕他再度消失。
夜空中,星光下,回蕩著一聲聲凄厲的哭喊:“爹、娘,老天爺開了天眼啦,我們家小河回來啦!小河是公家的人,當上干部啦!我們傅家命不該絕,爹、娘你們聽到了嗎?嗚嗚……”
夜幕下,小皮帶著倆背槍的民兵,騎車風風火火地趕往傅家洲。
油燈下,蓮姑和方大江侃侃而談,石洲乖巧地靠在方大江身邊,方大江摸了下石洲的頭,蓮姑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辦公室里,李遠山和身穿軍裝的孟虎子嚴肅地交談著,爾后,李書記拿起了桌上的搖把子電話機。
區(qū)公所,掛著區(qū)長辦公室牌子的房間依然漆黑。在后院關押著的魯端陽睜著雙眼,沒有一絲睡意。
突然,房門一下被撞開,小皮帶著端槍的民兵闖了進來,讓屋里的三人大吃一驚。石洲躲到了蓮姑身后。
方大江起身:“小皮,你這是干什么?”
小皮:“別動,方記者,對不起了,請把你的挎包給我,我們是奉蔡區(qū)長之命,帶你去區(qū)上調查的,請老老實實地跟我們走!”
方大江將黃挎包遞給小皮,轉身安慰蓮姑說:“姐,我同他們去趟區(qū)上,你放心吧,端陽和細鳳明天都會回家的,你和石洲就在家安心地等著吧?!?/p>
走出家門,四個人都騎上單車離開了。
蓮姑:“石洲,關好房門,我們也動身去區(qū)上。我怕你小河舅舅吃虧呢,快,我們跟上!”
走進客房,方大江和衣躺下,沒搭理隨后進屋的小皮。
自覺無趣的小皮沒話找話:“方記者,你一個當記者的,怎么隨身帶了武器呢?怎么老喜歡同壞分子攪在一起呢?”
“嗯,明天你就清楚了。年輕人,早點睡吧?!狈酱蠼v地回答。
客房外,剛才同行的倆民兵在持槍站崗,其中一人的肩膀上斜挎著方大江的黃挎包。
晨曦中,一輛吉普車急速地駛近新墻區(qū)公所大門口停下。從車里下來李遠山,著少校軍服的孟虎子,兩名身穿制服的公安民警。一個民警上前拍打傳達室窗戶,門衛(wèi)老頭見狀趕緊開門。當聽說是找蔡區(qū)長時,他面露難色,表示區(qū)長還未起床,不好打擾。
李遠山:“大叔,我是縣委書記,麻煩你前面帶路?!?/p>
門衛(wèi)見李書記神態(tài)威嚴,不敢違抗,只好打開傳達室小門,一行人魚貫而入。
當來到蔡區(qū)長門口后,門衛(wèi)不敢上前,同行的民警拍門。半晌,里面?zhèn)鞒鰬醒笱蟮穆曇簦骸罢l呀?有啥事情,怎么咯早就來敲門?”
李遠山示意門衛(wèi)答話。
門衛(wèi):“區(qū)長,是縣上的李書記來了,找你有急事?!?/p>
“啊?”屋里傳來一陣驚呼,然后是一片慌亂的響聲,老半天沒有開門。
李遠山明顯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嚴肅地詢問門衛(wèi):“區(qū)長屋里還有人?”
門衛(wèi)見遮掩不住了,只好點了點頭。
李遠山瞬間臉色黑紅,上前對著房門踢了一腳,大聲喊道:“姓蔡的,你給我滾出來!”
門開了,首先低頭出來的是早已沒有了往日威風的蔡區(qū)長,后面一聲不響跟著的是臉色通紅、眼含淚花的魯細鳳。
李遠山冷眼注視著蔡區(qū)長和魯細鳳,氣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略感不安的孟虎子急切地問道:“我們方政委呢?”
蔡區(qū)長低聲說:“方政委?沒有啊……”
李遠山嚴厲發(fā)問:“方記者在哪里?小皮在哪里?”
蔡區(qū)長還在支支吾吾,門衛(wèi)急忙回答:“他們昨晚回來了,就住在后院的客房里呢?!?/p>
“前面帶路!”在李遠山的指令下,一行人匆忙往后院趕去。
細鳳低聲哭泣著,跑出了區(qū)公所院門。
當李遠山等人來到客房門口時,先前背著黃挎包的民兵還在荷槍站崗,另一名民兵已不知去向。民警示意民兵讓開,然后上去輕輕叩門。
“誰???”里面?zhèn)鱽硇∑さ脑儐柭暋?/p>
“我是李遠山。小皮趕緊的,開門!”
門開了,出來的小皮見到這陣勢,大吃一驚。孟虎子急步進屋,口里喊著“政委”。
李遠山見門口有民兵持槍看守,不解地問起蔡區(qū)長:“怎么,你還派人給他倆做保衛(wèi)了?”
蔡區(qū)長:“不是,李書記,我是聽小皮匯報說方記者有槍,怕出啥亂子,派人把他看管起來,準備今天審問的?!?/p>
李書記:“看樣子,小皮同志的警惕性還蠻高的呀。出門時我叮囑你為方記者當好向導、做好服務,可沒讓你看管他呀!”
聞聽此言,小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低下了頭。
孟虎子跨出門來,伸手從民兵身上摘下黃挎包,反身進屋。片刻,方大江穿戴齊整地出門,向李遠山伸出了雙手:“遠山書記,你來得正好,我家鄉(xiāng)發(fā)生的一些麻煩事情,還只能依靠你來解決了。
李遠山:“方政委好!我來遲了,讓您受委屈了?!彼p腳并擾,舉手給方大江敬了個軍禮,高聲回答道:“是!”
蔡區(qū)長不解地問:“方記者,他,他不是記者?他是政委?”
孟虎子:“對??!方政委當年是李團長的師政委,現(xiàn)在是我們軍區(qū)后勤部政委,少將軍銜,這次是回老家傅家洲探親的?!?/p>
蔡區(qū)長似乎腿發(fā)軟,身體搖晃了幾下。小皮的臉色也是一片慘白。
這時,蓮姑在石洲的陪伴下走進院子。眼尖的小皮看到后,不自覺地往后躲。
察覺到了的方大江見是蓮姑母子來了,趨步上前打招呼,并向李遠山做了介紹。
魯細鳳沿著河灘走一陣跑一陣,一路哭哭啼啼。累了時,她在河邊坐下,一臉的悲傷,望著河水發(fā)呆。突然,心灰意冷的魯細鳳站起身來,緩緩地走入新墻河水中,慢慢地到了湍急的河中央。
河堤上一提鋤挎筐的老者看到了這一幕,一下扔掉了手中的家什,邊跑邊喊:“快來人??!救命啊,有人跳河啦!”
方大江、李遠山、孟虎子正在房間里談話,其余人都站在門外等待,其中有恢復了自由的魯端陽,石洲依偎著父親站著。
突然,門衛(wèi)老頭急匆匆地來報告,說剛才有人來傳達室報信,魯細鳳跳了新墻河,被人救起后正在區(qū)醫(yī)院搶救。
蓮姑一家人聽罷,哭喊著沖了出去。平常驕橫的土皇帝蔡區(qū)長,癱倒在了地上。
李遠山猛地站起身,指著蔡區(qū)長和小皮,對同來的民警說:“先把他倆帶回縣里,等待組織上的處理!”
“我們快去醫(yī)院吧,救人要緊!”方大江說道。
青山如黛、杜鵑如血,清明時節(jié)的薄霧中,在傅家祖墳山坡上,有一座新砌的合葬墓。
新打制的石料墓碑上用紅漆寫著:“父傅發(fā)源、母李菊珍之墓,孝男傅小河、媳柳琴,孫傅石洲、方影軍、方拾軍,孝女何蓮姑、婿魯端陽、外孫女傅細鳳敬立?!?/p>
畫外音:“在李遠山書記的主持下,端陽作為傅家的上門女婿,由傅家洲村民集體申請,重新給蓮姑家評定了家庭成分,由地主改為中農。魯細鳳、魯石洲也改成傅姓。病愈的細鳳在家鄉(xiāng)不好待了,由李書記在縣城安排了工作。在蓮姑的要求下,石洲過繼給我這個舅舅當兒子,將他帶回漢口去上學。墓碑上刻的姓氏眾多關系復雜,旁人也許難以理解,但確是我們傅家辛酸的歷史?!?/p>
新墳前,方大江和柳琴、孟虎子著軍裝肅立,將校肩章閃閃發(fā)亮。李遠山、魯端陽、傅社長、魯三嬸等眾人陪同。細鳳和石洲跪在墳前,方影軍、方拾軍姐弟倆上前獻上花圈,然后懂事地和細鳳與石洲并排跪下。身穿白衣裳腰纏白布條的蓮姑,一頭被風吹亂的灰白頭發(fā),她在墳頭掛上用白紙剪的清明鳥。墳前成了一片白色海洋。
突然,蓮姑伏在新墳上號啕大哭起來:“爹、娘,我們家小河回來了,還帶回了媳婦和兒女,我們傅家有后代了!今天把你們二老葬在一起,二老可以做伴了,也可以瞑目啦!嗚嗚……”
凄厲的哭喊聲,讓眾人無不動容。大滴的淚珠掛滿方大江的臉膛,柳琴也掏出手帕擦拭眼淚,之后挽起了方大江的胳膊。
方大江在眾人的簇擁中走下河堤,來到河邊捧起一捧河水喝下。
影軍、拾軍初次來到新墻河,在潔白的沙灘上奔跑嬉戲。
遠處傳來歌聲。
新墻河,
水悠悠,
愛也深來,
恨也深……
方大江、柳琴帶著兒女,在李遠山、孟虎子的陪同下來給方老板掃墓。
修繕一新的墓碑上刻著:“義父方桂池之墓,孝男方大江、媳柳琴、孫方影軍、方拾軍立?!?/p>
方大江神情肅穆,帶頭在墳前三鞠躬,之后圍著墳墓走了幾圈,久久不愿離去。
方大江一行站在方記魚鋪店前,伴隨著一陣鞭炮聲,蒙在新牌匾上的紅綢揭開,落款為方大江題。
街坊們都過來看熱鬧,不少人點頭稱贊。
一艘機帆船在汽笛聲中慢慢開動。
船舷邊的方大江、柳琴、孟虎子向岸邊送行的李遠山等揮手,孟虎子還敬了個標準的軍禮,不同的是身邊多了兩名配槍的警衛(wèi)員。
石洲、影軍、拾軍也學著大人樣子招手,稚氣地說著“再見”。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