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 琳 圖:蔡磊磊
埃迪塔· 格魯貝洛娃,一個親切又遙遠的名字——對于喜愛花腔女高音的樂迷們來說,誰不為她靈動的聲音所著迷;但令人惋惜的是,此前格魯貝洛娃從未到中國舉辦過音樂會,我們也從未有機會能夠現(xiàn)場聆聽這位花腔大師美妙的聲音。不知是否曾與小澤征爾合作過的緣故,格魯貝洛娃倒是多次到訪日本演出。此番格魯貝洛娃2019 年10 月的中國之行遍及四座城市(廈門、上海、北京、廣州),也算彌補了中國樂迷多年來的遺憾。
初識格魯貝洛娃,緣于歌劇導(dǎo)演讓-皮埃爾·波奈爾(Jean-Pierre Ponnelle)制作的電影版歌劇《弄臣》,這部劇堪稱威爾第歌劇《弄臣》的“經(jīng)典版本”。波奈爾制作了許多經(jīng)典的歌劇劇目,如1974 年弗雷妮和多明戈主演的《蝴蝶夫人》,以及由伯姆(Karl B?hm)指揮的《費加羅的婚禮》等。電影版歌劇《弄臣》的精妙之處在于選角的成功,仿佛伯爵、吉爾達就是為帕瓦羅蒂和格魯貝洛娃量身定做的——無論外形還是聲音,都與劇中人物完美匹配。我想大家都難以忘記,遇見愛情的女孩兒吉爾達喃喃自語般唱起的“親愛的名字”,以及眼見戀人與他人調(diào)情,悲痛欲絕的吉爾達在窗外絕望的歌聲。這些畫面和聲音深深地印入我的腦海,猶如一種思維的慣性,不論何時何人演唱這些詠嘆調(diào),我都會先入為主地“放映”出格魯貝洛娃的演繹,可見她所塑造的吉爾達是成功的!
但我內(nèi)心的疑問也一直揮之不去,73 歲的格魯貝洛娃是否還依然能夠保持高水準的演唱呢?我想有許許多多的樂迷也帶著同樣的疑問步入音樂廳,我甚至將其定位為一場出于“情懷”聆聽的音樂會。但格魯貝洛娃沒有讓我們失望,整場音樂會為我們帶來了絢妙的“臨響”快感與歌唱家滿滿的“心意”。
OUTLINE / Who among fans of coloratura sopranos doesn’t fall for Edita Gruberova? We are fortunate that Gruberova makes her longawaited debut in China, on an extensive tour of Xiamen, Shanghai,Beijing and Guangzhou this October.
格魯貝洛娃的出場與眾不同,當指揮站定后,她仍然沒有出現(xiàn),我一度在想是否曲目有所調(diào)整。但當多尼采蒂的音樂奏起后,歌唱家緩步走向舞臺中央,激動的樂迷們雖然知道必須理性克制但仍然按捺不住,給予了格魯貝洛娃熱烈的掌聲。她“神秘”的出場方式更增添了樂迷們的期盼——這到底是怎么樣的一位傳奇人物,73 歲還依然活躍在音樂會的舞臺上!
觀眾還未平復(fù)激動的心情,格魯貝洛娃已“變身”為愛癡狂的露琪亞,開始了詠嘆調(diào)“寂靜籠罩著”的演唱。不同于10 月1 日晚在廈門的演出,格魯貝洛娃省去了敘述泉水中幽靈亡魂的宣敘調(diào),直接從詠嘆調(diào)演唱。當她一開口,我的心便落定——她功力猶在。實在無法想象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奶奶”能夠唱出如此清麗的聲音。唱段中女仆艾麗莎的角色僅由樂隊奏出,但由于唱詞的省略,缺失了艾麗莎預(yù)言露琪亞與埃德加這段愛情悲劇的伏筆?;蛟S是舟車勞頓的緣故,格魯貝洛娃略顯疲態(tài),對聲音的控制有些力不從心,音程的跳躍、音區(qū)的轉(zhuǎn)換并未盡顯她嫻熟的花腔技術(shù)。但格魯貝洛娃卻讓我們見識到一位富有舞臺表演經(jīng)驗的藝術(shù)家如何表現(xiàn)她的機智:當交響樂隊演奏到高潮時,格魯貝洛娃果斷向前邁步,以防樂隊掩蓋自己輕巧的聲音。
緊接著,格魯貝洛娃演唱了羅西尼歌劇《塞維利亞理發(fā)師》中羅西娜的經(jīng)典唱段“我聽到美妙的聲音”。對于格魯貝洛娃來說,羅西娜這個角色有著特殊的意義:22 歲的格魯貝洛娃首次登臺正是出演羅西娜這個角色,從青年到暮年,“羅西娜”見證了格魯貝洛娃漫長的藝術(shù)之路。恰巧今年年初,美國次女高音歌唱家喬伊斯·迪多納托也在上交的音樂會上演唱了這首詠嘆調(diào)。盡管兩位歌唱家的音域、聲線不同,但通過演唱同一首作品,也更直觀地表現(xiàn)出她們完全不同的“音樂氣質(zhì)”。迪多納托的聲音更加厚實圓潤,經(jīng)她演繹后的羅西娜帶有一種“美式”的俏皮。相比之下,格魯貝洛娃的聲音較為纖細輕巧,塑造出具有“歐式”典雅的羅西娜??梢钥闯?,格魯貝洛娃為中國觀眾帶來了以“美聲歌劇”為主的音樂會曲目。
“美聲歌劇”,主要特指19 世紀早期的意大利歌劇作曲家羅西尼、多尼采蒂、貝利尼所創(chuàng)作的歌劇。不同于瓦格納的樂劇,“美聲歌劇”意在凸顯意大利的美聲傳統(tǒng),以聲樂為主導(dǎo),樂隊予以烘托。長久以來,意大利歌劇一直遭受質(zhì)疑與非議。無論是格魯克歌劇改革,還是瓦格納摒棄“歌劇”一詞,以“樂劇”來實現(xiàn)其“整體藝術(shù)”的觀念,實際上都是為了找尋“歌劇的真諦——以音樂來承載戲劇”。但在現(xiàn)今的音樂會舞臺上,為什么仍然是以意大利歌劇為主的曲目呢?答案很簡單:“好聽!”音樂會舞臺的主角是誰?毋庸置疑是歌唱家。那么毫無疑問,觀眾走入音樂廳就是為了聆聽歌唱家精湛的藝術(shù)聲音,觀賞他們非凡的舞臺表現(xiàn)力,所以意大利歌劇詠嘆調(diào)是最適宜的曲目,既動人心弦又具戲劇張力,絢爛的花腔技巧又令人“大飽耳?!薄?/p>
下半場,格魯貝洛娃漸入佳境。不得不贊嘆,格魯貝洛娃演唱多尼采蒂、貝利尼的作品相當傳神?!芭叮@心靈的光芒”是多尼采蒂歌劇《夏莫尼的琳達》中一首有名的唱段。僅用一瞬,格魯貝洛娃就用靈動干凈的聲音化身為琳達,那些音符仿佛與她的身心融為一體,恣意灑脫的跳動,透出戀愛中少女的快樂,一切都是那么真實自然。
當我們還沉浸在戀愛的憧憬時,瓦倫托維奇已帶領(lǐng)樂隊奏響陰郁的旋律,立即將我們拉向另一個場景,含冤的貝亞特里切在臨死前唱出最后的禱告“如果容許為我立碑,那么不必獻花”。貝利尼的音樂帶有他獨特的氣質(zhì),當前奏響起,不禁引我想起格魯貝洛娃塑造的另一個貝利尼的角色諾爾瑪,同樣是這樣莊嚴圣潔的聲音唱起“圣潔的女神”(Casta diva)。格魯貝洛娃總能用平靜的聲音輕輕撫慰我們的耳朵,隨著聲音的起起伏伏,我們猶如坐過山車一般,心懸一線,屏氣凝神,在聲音的張合中直擊心靈,在驚險刺激中久久回味。
整場音樂會中,演唱維奧萊塔這個角色是頗具挑戰(zhàn)的,這是一個帶有一定戲劇性的重抒情的女高音角色。誠如格魯貝洛娃自己所說,“維奧萊塔是我聲音的極限,再重的角色就不適合我的花腔音色了。我的音色太輕巧了,無法負擔(dān)過分沉重的威爾第式的管弦樂?!贝_實,許多女高音歌唱家在演唱過瓦格納或威爾第等重型角色后,即使重新回歸莫扎特、貝利尼,但聽起來總還是失去了曾經(jīng)的味道。格魯貝洛娃非常清醒地認識適合自己的是什么,從不一味地開拓角色、曲目,我想這也是為什么73歲高齡的她仍然能夠活躍在舞臺上的秘訣之一。
最后的返場演唱更是將現(xiàn)場氣氛推向另一高潮,格魯貝洛娃精心準備的兩首中國歌曲《茉莉花》和《我愛你中國》,展現(xiàn)了歌唱家對中國樂迷滿滿的誠意。但令人興奮的還是加演施特勞斯輕歌劇《蝙蝠》中的經(jīng)典詠嘆調(diào)“笑之歌”,格魯貝洛娃將女仆阿黛莉演繹得惟妙惟肖。有趣的是,指揮瓦倫托維奇也仿佛“戲精”上身,帶著樂團一起與歌唱家互動,儼然還原了歌劇中的場景,現(xiàn)場十分逗趣!
觀眾們的熱情幾乎要掀翻劇院的屋頂,全場樂迷起立為她喝彩!我們不禁感嘆,73 歲的格魯貝洛娃真了不起!美國音樂學(xué)家阿爾弗雷德·愛因斯坦在其專著《音樂中的偉大性》提出偉大作曲家所必備的七個條件:“生逢其時、胸懷大志、天才、博大、高產(chǎn)、創(chuàng)作生涯完美、心靈世界豐富”。照此看來,格魯貝洛娃也堪稱偉大的歌唱家。格魯貝洛娃從1968 年在家鄉(xiāng)首次登臺出演羅西娜一角至今,其舞臺表演生涯已有足足50 年之久。她成功塑造了48 個歌劇角色,共計711 場次演出,2019年3 月27 日才正式退出歌劇表演舞臺。格魯貝洛娃是令人敬佩的,一路走來需要經(jīng)歷多少彷徨困惑、艱難挫折,鮮花掌聲的背后必是日復(fù)一日的磨煉,如不是出自對美聲藝術(shù)極致的熱愛,我想難以成就今天的格魯貝洛娃!
我們總是感慨,如果能在她芳華時節(jié)“臨響”她的美妙歌聲,那該是怎么一種聽覺享受?雖然我們錯失了她技術(shù)上的“黃金時期”,但我們卻遇見了她藝術(shù)上的巔峰。猶如雕塑《米洛斯的維納斯》一般,帶有一種“缺憾”的完美。無論何時,格魯貝洛娃都是我心中永遠的“吉爾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