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舒放
一棵樹杵在岸邊,舉著成年禮綠色的旗子。
眺望洞庭湖,把水天藏匿到我的懷里。低壓的層云,被白光撕開一道口子??谧诱f話,恣意的召喚。那岸,有無垠的土地,每一粒谷子能夠在它的胸口發(fā)芽。
我?guī)缀跏翘怂^,湖泊僅僅淹沒我的腳踝。站立在那一個血色黎明,旗子飄揚知青的番號。極度的饑餓,少許的茫然。幸喜土地賞賜一劑撫育禾苗成長的良方,拔節(jié),分蘗,揚花,抽穗,灌漿……日子就晃悠悠成熟了。藍色的炊煙漫過空曠的胃囊,收成便為生活疊加歡愉。早忘記了丟失的城市糧油供應(yīng)本,我們都擁有一畝三分水田的主宰權(quán),和集體記工表上蕩漾的粼粼波光。
一條滿載谷子的船,駛向敞開大門的糧站。我和我的國家就有了一條情感輸送帶,一頭是青春的告白,一頭是城市的首肯。
這一日,繞圈,匍匐,拍打,揮灑,親吻……土地在我們腳下戰(zhàn)栗、歡叫。我豁然,豁然感知了我存在于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的意義,黃色紅色黑色白色青色,每一寸土地都讓種子迅速發(fā)芽,每一寸土地都讓人站立得健壯與高傲。
依賴土地,知青樹就根深葉茂……
我們在稠釅的空氣中游泳,魚們在稀薄的空氣里走路。
從春天徜徉到秋天,魚們一個彈跳,美姿美態(tài),就到稠釅的空氣中走路。漁場的路水淋淋的、水靈靈的。
剔除魚們所有的累贅,在陽光下裸曬,看它舒展了柔韌的身姿,然后躲到小木箱中呼呼大睡。我們拿起白鐵皮帶子,上面凸起的“CHINA”字樣十分清晰,為木箱釘上門牌號碼。魚們的夢包裹起來了,等待向遙遠的大洋彼岸傾訴。
知青們也攜帶著故事,心隨集裝箱遠游,述說三月的希冀,五月的興奮,以及九月從水里打撈的釋懷。長槳撥動波光,大網(wǎng)已經(jīng)收攏,一個渴求寫下真實的結(jié)局。不曾想到今天魚們以儀仗隊的方式出行,去異國他鄉(xiāng)講述一個國家的豐腴。我們應(yīng)該與群體的命運相關(guān),真真切切表達命運優(yōu)美的句式。
一群青春的魚,一群活潑的魚,帶著亞洲東方的護身符,周游列國……
堤坡上有一株黃色小花,洪水毫無顧忌地撲打它的身子。它仍然舉著花瓣在笑,在舞蹈,根,緊緊抓住土地。
都說長江是系在祖國母親胸前的項鏈,洞庭湖是項鏈上明晃晃的吊墜,此刻,黃色小花裝飾的吊墜,格外引人注目。
黃浪層層,烏云層層,遠處的地平線像一筆劃過。垸圍是巨大的盆子,一個個在晃蕩,傾斜。習(xí)慣穿著黃軍裝的知青,如同一朵朵固執(zhí)的黃色小花,和農(nóng)民手挽手,焊接在盆沿上,與洪水零距離爭吵:你若不讓,我決不后退!待收割的黃色稻子,房子里哺乳的婦女,還有正在節(jié)節(jié)攀升的腳手架……都站在身后。沙包在堆砌,船隊在抵抗,栽下十里百里擋浪樁,我們把盆子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沒有一絲縫隙!水訊:漲。知青和農(nóng)民們沒有任何逃離的借口,吼叫著死擋,一個人緊挨一個人,大堤,徒然增高了一米!
廣播里傳來國家水文站的最新情報:長江沿線水情,落!洪水使盡了管涌、沙漏、漫堤戰(zhàn)術(shù),到頭來仍是慘白著臉頰,垂頭喪氣,搖起白旗潰退。
退水后,黃色小花笑了,腰桿,更加柔韌……
一支火把,燃燒了漫長的日子。從1968的傍晚,到2019的黎明,銀白色的火苗還是年輕。
五十年前,荒島知青組,與白荷為伴。朝看露水在荷葉上滾動,大珠小珠落玉盤;晚聽采蓮調(diào)在水里滴落,浸透了素潔的月色。泥淖里一番扎根、開花,便展覽壯實的蓮子。那一年,我們帶上一把到城里,香了醉了城里父母的欣慰。
今日又見白荷,仍然亭亭玉立。不見知青組標(biāo)識,原來已變身老年公寓。以前的一群鄉(xiāng)下伙伴,代替知青,成了新的居民。他們同我一樣癟嘴缺牙,卻敞口暢笑。舍不得曠日彌久的感情,舍不得顧盼生情的白荷,一起移舟采蓮,然后剝開細細品味,咀嚼這五十年的故事,先苦后甜,起承轉(zhuǎn)合了新的版本。
那支火把還在熱情與熱烈,彌漫整個天地,銀光流曳,這個清晨格外通透、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