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曉燕
1
母親是小鎮(zhèn)上最惹人注目的修女,身材苗條,乳白色的瓜子臉龐。她常常一襲黑衣,郁郁寡歡。既然是修女,母親一個單身女人,為什么會生下我這么個女兒,其中的原因,誰也不肯告訴我。所以,自懂事起,我便一直想追根溯源,追溯我骨子里流淌的血液是從哪里來的。也正因為如此,注定了我人生的旅途中必將有那么一段不同尋常的尋根之路。
過去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隨母親出入在離小鎮(zhèn)不遠(yuǎn)的天主教堂,聽教堂悠遠(yuǎn)的鐘聲,聽教徒們虔誠的頌經(jīng)……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難免讓我多愁善感。日子長了,我成了個不善言語,不喜歡交流的人,古怪的脾性讓我的身邊總是缺少花季女孩所應(yīng)該擁有的爛漫。從我記事開始,我總是形單影只。
母親卻不愿我如此孤僻,更不愿我成為一個教徒,她真誠地希望我過與她不一樣的生活。所以,母親為了我這樣古怪的性格傷透了腦筋,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我變得開朗活潑,融入到多姿多彩的社會當(dāng)中。
我知道母親的一片苦心,我也渴望與同齡人交流,渴望與一些人建立珍貴的友情。但是與生俱來的性格讓我的面孔總是冷冷冰冰,我身體里散發(fā)出的氣息總是會讓身邊的人不寒而栗。
后來我就從學(xué)校畢業(yè)了。
當(dāng)我跨出校門在家足不出戶地呆了一年后,母親決定“攆”我出門。我聽到母親的這個決定并沒有驚慌失措,我明白這是她要我獨立生存必須跨出的第一步,只是時間早晚罷了。
我已經(jīng)在家休閑了一年,在賦閑的那一年中,我看了整整一年的書,涉獵的范圍極廣,這讓我覺得這一年的光陰沒有虛度,它讓我的內(nèi)心充實了不少。這一年里,我特別愛看宗教方面的書籍,當(dāng)我看到早在上世紀(jì)上葉,一位英國的傳教士不遠(yuǎn)萬里來到邊遠(yuǎn)的金沙江沿線山寨傳教時,我內(nèi)心便感動不己。后來,我還知道居住在高山上的傈僳族在他們的寨子里建了一些簡陋的基督教堂。由此,我也喜歡上了宗教,我想總會有那么一天,我會出現(xiàn)在山寨的教堂里,和那些山民一起聽教義和唱贊美詩。我同時為自己的這一決定興奮了很久,我感覺到那些簡陋的教堂里有許多神秘的東西等待著我去探求。
所以,當(dāng)母親“攆”我出門時,我說要去傈僳族教堂里當(dāng)義工,而且說明了我想要去的教堂。母親聽了我的話,眼神里滿是驚訝。雖然母親沒有說什么,但是我從她的眼睛里知道,我的去所和她給我安排的不謀而合。
果然,母親在給我收拾行李的時候說了,她也想讓我去金沙江沿線走走,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點什么,讓我改變自己這種孤僻的性格。
發(fā)現(xiàn)點什么?發(fā)現(xiàn)點什么?
母親的話讓我的好奇心再一次蠢蠢欲動。但是母親沒有告訴我更多的東西,只是仔細(xì)地幫我收拾著行李。我看到她將一個包裹從她的衣櫥中取出,放入了我木箱的最底層。我想問問母親那是什么,但是我孤僻的毛病又犯了,懶得開口說話。我想,那包裹里的應(yīng)該是衣服之類的東西,不必太在意。
2
我隨著馬幫上路了。去金沙江,只能跟隨馬幫。這是一條古老的茶馬驛道,沿途山路陡峭,山林靜寂。在路上,我只聽得到牲口的腳步聲,還有它們脖子上的銅鈴聲。那些粗獷的馬幫,不時地打著口哨,吆喝著牲口,唱著山歌,打情罵俏也不回避我這個花季少女。然而,他們都知道我是修女的女兒,再加上有教堂來的領(lǐng)路人,所以,他們也沒有對我非禮的意思。我覺得這些馬幫的生活是多么的有意思。我覺得走在這條神秘的古道是多么的美好……同時,我對金沙江充滿著期待。美麗的金沙江畔,雖然我從沒有去過,但是骨子里我總覺得我熟悉那里的一切,感覺那里有什么東西在召喚著我。所以,對這樣寂寞的旅程,我并不感到孤獨害怕,而是滿懷著興奮與期待。
走了兩天,來到了金沙江畔的金龍橋邊。馬鍋頭們把我交給了金沙江畔一個教堂的主管,便與我分別,趕著牲口馱著物資要去麗江城。我看著那些馬幫慢慢消失在山路的盡頭,那種若有若無的歌聲,伴隨著山路上彌漫的灰煙……
我發(fā)了一會呆,教堂的主管和他的同行便催我上路。他們告訴我,我們馬上就要走過金龍橋。我卻站在橋邊不敢前行。橋太險了,幾根銹跡斑斑的鐵鏈懸在懸崖峭壁上,橋下波濤洶涌,發(fā)出陣陣吼聲。
后來才知道,這是金沙江上最古老的鐵索吊橋,其主體結(jié)構(gòu)是由18根手工鍛制的大鐵鏈懸系兩岸,鐵鏈兩端,分別拉設(shè)于東西橋頭“幾”字形石塔的頂端,再橫鋪木板,釘上木檔便成為橋面。
這時候,金龍橋如一位慈祥的老人在默默地注視著我。但我在恐懼心理的作用下,任同行的人如何鼓勵,如何催促,我就是遲遲不敢抬腳往橋面上邁出去一步。同行的人不耐煩地和我僵持著。
起風(fēng)了,高高的古橋在風(fēng)中開始悠悠地“咯吱、咯吱”晃動起來,我堅定地一腳踏上了鋪設(shè)著木板的橋面,這舉動讓我自己都吃了一驚,因為這并不是我愿意的。
當(dāng)古橋開始晃動時,我耳邊同時也聽到了一聲聲“阿珍、阿珍”的呼喚。那深情溫柔的聲音像一根隱形的線牽引著我向古橋走去。我像一個被人操控的人偶一般,身不由己地在晃蕩得厲害的橋面上一直沿著橋邊行走,隨時都有掉落湍急的金沙江中的可能。
當(dāng)我顫抖的雙腳離開橋面踏上硬實的黃土地時,風(fēng)漸漸小了,那聲音也慢慢消失了。我懷疑剛才是自己的耳朵出現(xiàn)了幻聽,就用力地甩甩頭往古橋的方向側(cè)耳傾聽。
教堂的主管和同行的人忙問我剛才怎么了,他們那么勸我都不愿走,怎么后來膽子那么大自己就一步不停地走了。我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一個奇怪的聲音一直像根線一樣地在拉著我往前走。他們忙問我是什么聲音,他們怎么都沒有聽到呢。
我說好像是叫“阿珍”,而且那聲音好聽極了。
聽我說完這話,帶路的教堂主管疑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奇怪地順著教堂主管下意識看向橋頭一間木屋的目光,看到了一個依偎在門口穿一身黑衣的女人。她披散著齊腰的長發(fā),江風(fēng)把她一些長發(fā)吹亂,遮住了她的大半臉龐。盡管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還是感覺到了她麥芒一樣刺得我生疼的目光,我忽然覺得心口一陣劇烈地疼痛。
回過神來的教堂主管已經(jīng)在催促著我趕快啟程。我隨同行的人移動著步子,但是目光依然沒有離開那座屋子和那個黑衣女人。當(dāng)我們經(jīng)過那座小木屋時,女人慢慢扭身進(jìn)了屋子。隨后我便聽到了“砰”的一聲很響的關(guān)門聲。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我低聲嘟囔著。教堂主管嚴(yán)肅地對我說,你最好不要和這個女人有任何的接觸,更不要一個人接近這所房子和那座古橋。我奇怪地問:為什么?。拷烫弥鞴懿辉倮砦?,只是讓我記住他的話。
3
教堂主管的半截話讓好奇心在我的心里萌芽了。我在心里哼了教堂主管一聲,你不說算了,我反正要在這里待很長時間,有的是時間弄清楚一切。
當(dāng)時,我最為關(guān)心的,還是身邊的這條大江呢。關(guān)于金沙江畔的許多傳說我都或多或少的在一些書籍中看到過,其中,我也知道江邊美麗凄婉的愛情故事,這些故事曾經(jīng)深深打動了春心萌動的我。因此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金沙江無形中便成了愛情的圣地,我希望有朝一日能領(lǐng)略到金沙江不一般的美和神秘,更希望能在這樣風(fēng)景如畫的地方尋找到類似書中的那份屬于自己的美麗愛情。
現(xiàn)在我終于如愿以償了,我來到了金沙江畔,來到這個盛產(chǎn)愛情的多情之地。只不過,我不知道在這里等待著我的是驚喜還是別的什么,在這個嶄新又神秘的地方,一切都是未知的。
很快我們便到達(dá)了那所矗立在半山腰的教堂門口了。
這所教堂和圖片中所見到的并不一樣,和那些城市中金碧輝煌的教堂相比較,這座處于深山中的教堂顯得簡單了許多。紅土墻,灰色的瓦,還有歇息著蟬鳴的木質(zhì)窗欞……這一切,都和山野里的農(nóng)家房屋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房屋雖然簡陋,但里面的桌椅一塵不染,教臺,墻壁上的掛像等等,依然透出了教堂所具有的那種莊嚴(yán)肅穆。在我心中,這座教堂是金沙江畔最為漂亮的建筑。我一下子喜歡上了這里。卻不知道我能否如母親所愿呢?
我雖然到了這所邊遠(yuǎn)的教堂,但還算不上是教徒呢。我還沒有加入任何教會的打算。所以,我在教堂里,基本上沒有事干。閑暇的時候,我喜歡到金沙江邊去走走。
金沙江水時時都在變幻著顏色和姿態(tài),江邊那些閃閃發(fā)光的沙子也吸引了我的目光。但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更是希望能在美麗的金沙江畔邂逅一份美麗的愛情或友情。這一點,是到了這座教堂后才產(chǎn)生的萌動,仔細(xì)想想,這種想法與這座肅穆的教堂是多么地格格不入。
但任何人都會理解,畢竟,我是個二十歲的女孩,并且,已經(jīng)在母親的修女世界里孤獨了二十年啊!
這一天,我不由自主地往教堂下方的江畔走去,邊走邊看,當(dāng)能望見古橋和那所小木屋的時候,我就本能地趕忙轉(zhuǎn)身往回走。這時候,我想起了教堂主管的話,他不讓我獨自接近古橋,更不讓我接近那所小屋和小屋里的神秘女人。同時,我還想起了我的母親。因為母親決定將我“攆”出來時,她就曾嚴(yán)厲地警告過我,讓我出門在外一切都聽教堂主管的,不可惹事。教堂主管是她的舊識,一位白須飄飄的慈祥老人。我不想讓母親擔(dān)心。
4
有一天傍晚,真好像是神使鬼差,我又一次沿著江畔往古橋的方向走去。
余暉下的金沙江真美啊!橘紅色的夕陽好似一層輕紗將整個江面覆蓋,金色的陽光隨著水波不停跳躍,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讓人不由產(chǎn)生出了幻覺:金沙江里流動著的都是金子呢!晚風(fēng)徐徐地吹來,那幸福美妙的感覺讓我有種想要流淚的沖動。
只顧欣賞著江中的美景,不知不覺我就已經(jīng)走到了離古橋不遠(yuǎn)的地方,等我驚覺過來想掉頭的時候,那輕柔深情地“阿珍”聲又傳進(jìn)了我的耳朵。我不由自主地往古橋上走去。
在我快要踏上橋面的時候,一個黑影擋在了我的面前,沒等我做出任何的反應(yīng),拉住我就飛快地向著遠(yuǎn)離古橋的方向跑去。一直到確定我再聽不到那樣的聲音了,才停住腳步放開我。
驚魂未定的我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從她的衣著和長發(fā)來看,應(yīng)該是剛來時見到的那個黑衣女人。此刻她迎風(fēng)站立著,所以我清楚地看到了她乳白色的美麗臉龐。她的臉真白啊,即便此刻紅彤彤的陽光也未能在她的臉上暈染出一絲色彩??匆娢乙恢倍⒅?,她也不理會,只是用纖長的幾近透明的手指理了理頭發(fā),轉(zhuǎn)身走了。
我心里疑惑極了,想問她點什么,但是幾次努力張開的嘴都因為剛才的恐慌而沒有能夠發(fā)出任何的聲音。我困惑地看了看她遠(yuǎn)去的背影,悻悻地往教堂走去。
剛才發(fā)生的一幕讓我困惑不已,我隱約感覺到了這里真的如傳說中的那樣充滿了神秘和古怪。年輕姑娘的好奇心總是很強的,我暫時忘記了自己那些美好的愿望,一心只想早點解開這個神秘女子給我的謎團。但是我不敢也不好向教堂主管詢問什么,只是想著有機會時一定要尋找到答案。
經(jīng)歷了那次事情以后,像吸毒上癮了一樣,我只要一走出教堂大門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往那所小木屋靠近,似乎那所房子有著巨大的吸附能力,將我一次次地吸了過去。
憑女人的直覺,我知道那里面有我想知道的一切。
每當(dāng)我靠近木屋時,碰巧每次那個黑衣女人也都依著門框站在門外。她看到我走近并不和我說話,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看我一眼,就繼續(xù)凝望古橋的方向。我也會不聲不響地站到她旁邊陪著她看,我們倆就這樣靜靜地站著,想著各自的心事。但是我隱約能猜測到古橋上一定有什么故事發(fā)生過。每當(dāng)這樣想的時候,我就興奮地看她一眼,黑衣女人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她似乎把我當(dāng)成了透明人,絲毫不理會我的存在。但是我并不生氣,因為我知道雖然她對我態(tài)度冷淡,但是她已經(jīng)不排斥我了。
我也嘗試著和她說過一些話,問過她一些她叫什么,是不是本地人之類的問題,但是任憑我怎么問,她從沒有開口回答過一句,我懷疑她是個啞巴。以后再見她時我也就不再向她問東問西的了。我們倆就這樣平淡地相處著。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地討好她,她從來都不讓我進(jìn)她的那間小木屋。
她越是這樣,我越是對那間屋子充滿了好奇。但是我不想惹她生氣,只能等待著機會。
5
一個周末的早晨,天氣極好,陽光明媚,萬里無云。遠(yuǎn)遠(yuǎn)望去,金沙江就似一條綠色的綢帶點綴在崇山峻嶺之間。心情極好的我蹦跳著往古橋旁小屋的方向奔去。長時間的相處,讓我和那個黑衣女人建立起了一份冷淡的友誼。雖然這可能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但是我依然高興,因為和她在一起時,我喜愛說話了,而且那個女人真的是我所見過的最美最優(yōu)雅的女人了,她每一個舉手投足的動作都深深吸引了我。
來到小木屋外時,我看到門從外面被扣上了,但是并沒有上鎖。我知道她此時不在屋里了,但是我卻實在沒有勇氣去打開那扇薄薄的木門。我悵然若失地站在門口,心里空落落地環(huán)顧四周,希望能看到她的身影,但是沒有。
一陣風(fēng)吹了起來,撩起了我披散的長發(fā)。我下意識地看向了古橋,眼前晃晃悠悠的古橋讓我緊張極了。我害怕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擔(dān)心那溫柔多情的聲音又會將我牽引到橋上,甚至……但是這次例外,任我怎么專心努力地聽,我耳邊傳來的只有隱隱約約的“咯吱咯吱”聲,我寬慰地松了一口氣。
當(dāng)我垂下眼簾準(zhǔn)備轉(zhuǎn)身的瞬間,眼角的余光便被高高攀附在鐵鏈上的一團黑影吸引住了。那些碗口粗的鐵鏈?zhǔn)怯脕硖崂瓨蛏淼?,它們的一頭牢牢栓住橋面,另一頭栓在橋頭豎立著的高高的“幾”字型塔頂上。
開始我以為是黑色衣物之類的東西被風(fēng)吹到了鐵鏈上,并不以為意。等到那團黑影慢慢伸長并往上移動時,我驚訝極了,那是一個人,是那個神秘的黑衣女人。
看到她無依無憑地攀附在那么高的鐵鏈上,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的身下可就是水流湍急深不見底的金沙江?。∥也恢浪敫墒裁?,但是我那時腦子里第一個冒出的念頭便是她想自殺——投金沙江。因為我聽說這一帶人尋死的方法大都是如此的,他們認(rèn)為能投身到金沙江,就有機會進(jìn)入到水底的另一個世界得到永生。
心慌意亂的我不顧對古橋的恐懼,驚慌失措地大聲喊叫著沖向古橋。雖然我知道如果她當(dāng)真要尋死我也無法阻止,但是我依然想盡我最大的努力來挽救她。
黑衣女人沒有因為我的叫喊停止她向塔頂攀爬的動作,但是顯然隔著轟隆的水流聲,她聽到了我的喊叫。因為她低頭望了我一眼,還是以前看我的那種冷漠的眼神,但是我看到那里面沒有一絲的絕望。我稍稍放心了一些,不再大喊大叫,擔(dān)心那樣會影響她的注意力而使她失足墜落。
我就這樣眼巴巴地看著她攀爬上那個“幾”字型石塔,然后又看著她從隨身背著的包中拿出一包東西往鐵鏈的接頭處抹去,我終于安心了,靜靜地站在橋上看著她,等待著她。
沒多久,黑衣女人便像一條蛇一樣麻利輕靈地從鐵鏈上滑落在了我的身邊。她看了我一眼,眼里多了一份感激和溫柔,沒有了平日的冷漠和凌厲。我沖著她笑了。
她移開視線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沒有再理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因為勞動的緣故,黑衣女人平日沒有半點血色的臉頰已經(jīng)是粉紅一片,這些紅暈讓她變得嫵媚了不少。我呆呆地看著她,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把手伸進(jìn)斜跨在腰上的布包里掏摸著什么。
當(dāng)她的手從包里抽出來后,我看到她纖細(xì)的手中多了一個扳手。這個錚亮的鐵家伙握在那嬌小潔白的手掌中,顯得那么的不協(xié)調(diào)。但是黑衣女人握著扳手的手又是那么地有力,以致手背上的青筋都暴顯了出來,似一條條蚯蚓爬在了她的手背上。
黑衣女人不理會我的疑惑,把看似有些沉重的挎包往身后推了推,就在橋面的木板銜接處蹲下了身子。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要緊一緊那些木板上面的螺絲呢。我耐心地站在一旁看著她費力地擰緊一顆顆的螺絲,然后又拿出一些黃油涂抹在那些暴露在空氣中的鐵鏈上。古橋那么長的距離不知她要弄到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呢,于是我也幫忙她去涂抹油脂。雖然看到橋面下湍急轉(zhuǎn)著漩渦的江面我頭暈?zāi)垦?,但是好強的我不肯讓黑衣女人看出我的軟弱,緊咬著嘴唇幫忙她做完這一切。
等我們都滿頭大汗地直起身子時,她慈祥的眼中滿是贊許。在她這樣溫柔的目光注視下,我剛才的疲勞和緊張一掃而光了。我傻傻地望著她笑,她的嘴角也輕微地往上揚了揚,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間,但是這個表情更加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讓我感覺到了親切。
我為自己就要達(dá)到目的,了解一些未知的秘密而激動著興奮著。我想那時自己的臉肯定是很紅的,因為我覺得臉頰燙得厲害。黑衣女人用手輕輕地觸碰了一下我的頭發(fā),頃刻間我就像觸電般地全身發(fā)麻,腦子也“轟”的一聲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這個細(xì)小的動作,讓我一時間懷疑自己是置身在了母親溫柔地?fù)嵛恐?,因為在家時,這是母親最愛做的一個動作。一想到母親,我的眼里就涌上了淚水。黑衣女人愛憐地看著我,輕柔地嘆了口氣,輕輕將我攬在了懷中。瞬間我就感覺自己被濃濃的母愛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幾乎快融化了。
淚眼婆娑中,我覺得身邊的黑衣女人更美了,美得讓我看不出她實際的年齡,但是從她帶給我母親般的感覺中,我覺得她的年紀(jì)應(yīng)該是和我的母親不相上下的。她輕輕的一個擁抱,讓我傷心地哭了起來。獨自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當(dāng)初離家時的興奮和期待早就不知所蹤了。現(xiàn)在我真的是想家了,想母親了。
也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我感覺黑衣女人的胸前已是濕漉漉的一片了,才停止哭泣抬起了頭。
太陽已經(jīng)正正地懸掛在我們的頭頂上了,細(xì)密的汗珠遍布了我們?nèi)?。她的衣服因為汗水和著我的淚水,濕濕地貼在胸前。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撫弄著她的衣襟。她輕輕地握住我的手,牽著我下了古橋向著那間木屋走去。
當(dāng)我們快要走到屋子門口時,一陣涼爽的大風(fēng)吹了起來,古橋又開始“阿珍”“阿珍”地叫喚起來了。我轉(zhuǎn)身看向古橋,雙腳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在往橋的方向調(diào)轉(zhuǎn)了。忽然一聲尖叫從黑衣女人嘴里沖了出來,這突然的一聲大喝嚇得我猛然清醒了過來,停下了腳步。這時,我耳邊只是聽到了“咯吱咯吱”古橋晃蕩的聲音。
黑衣女人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她的手在顫抖,但是卻很有力地抓著我,使得我的手上隱隱有些痛意,但是我沒有喊叫,任憑她這樣抓著我的手往她那間神秘的小木屋中走去。
她的舉動讓我眼前一亮,心里高興極了。
6
一下子從陽光明媚的江邊進(jìn)入小屋,眼睛還不太能適應(yīng)里面的光線,所以我一進(jìn)屋子看到的就只是漆黑一片。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我看清了屋里的陳設(shè)。
屋子雖不大,但還是用一些木板隔成了三間。只是那些房間都沒有門,從敞開的地方,我隱約看到了屋中的一些東西。一間房中露出了床框,那應(yīng)該是臥室;一間房中似乎是堆放雜物的,因為里面有一些木盆、鐵鏈、木柴之類的東西。正中的這間,也就是我們站著的地方,并沒有放置多余的東西,就只是放著一張小巧的桌子和三個木頭凳子。再往前看,我看到了一扇小小的門,那應(yīng)該是后門了。我好奇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著黑衣女人,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我便欣喜地打開了那扇門。
原來小木屋的后面還別有洞天??!我驚喜地叫了起來。仔細(xì)一看,原來這間木屋是依靠著岸邊那些大如房屋的巨石懸空建成的?。∵@樣的設(shè)計真是巧奪天工了。大石頭的旁邊孤零零地立著一棵大樹,樹梢已經(jīng)齊著木屋的房頂了。那高大的樹上并沒有生長出葉子,但是卻開著一些淡粉色的花,風(fēng)吹過后,便有一陣淡淡的香味傳來。我將目光轉(zhuǎn)回腳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踏的是一個寬大的走廊,在這里可以一覽金沙江以及對面山上的一切景物。
這個黑衣女人不喜和人交流,但是卻如此懂得欣賞這樣的美景,可見她的特別之處了。
我正看著這樣的景色陶醉其中的時候,一陣香味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尋著香味來到了那間堆放雜物的房間,原來這里也是她的廚房呢,雖然房間里有一半的地方堆放著雜物,但是依然收拾得干凈整潔。
黑衣女人正在一口架在小火爐上的小鐵鍋里炒著什么呢。香味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我仔細(xì)辨認(rèn)著鍋里的食物,卻是我不認(rèn)識的,看樣子有些像花瓣。雖然有疑問,但是一想她不會說話,我也只能死心不問了。
等到吃飯的時候,她示意我把那張小桌子抬到后門外面的走廊上去,我照辦了。她麻利地將飯菜放好。對于她做的美味食物,我早已垂涎欲滴了,不等她示意,就迫不及待地動手吃了起來。母親常常說我的吃相難看,一點也不像個女學(xué)生的樣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陣,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沒有動筷子,而是一直在看著我吃呢。我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讓她也吃,她搖搖頭,指著飯菜讓我吃。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拿起了剛放下的筷子。
當(dāng)我舔嘴咂舌地說那些菜真好吃的時候,黑衣女人開口了,她說那是夜百合的花瓣。我有些吃驚地望著她,原來她會說話的啊。她以為我是因為不知道夜百合才有這樣疑惑不解的表情的,便指著屋外那棵高大的樹說,就是那種花了。我“哦哦哦”地點著頭,因為突然聽到她柔美的聲音,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了。
接下來,她緊閉著嘴又不說話了。任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也絕不搭腔。我覺出她是厭煩我了,長時間一個人獨處是喜靜不喜鬧的,這份心情我能理解。我覺得無趣,便告辭出了木屋。她并沒有挽留我的意思,我有些失望地慢慢走回了教堂。
教堂主管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緊張得連連在胸前劃著“十”字為我向上帝祈禱,顯出擔(dān)心的樣子,并囑咐我要記住我母親的話,不能隨便瞎走,還說這些依山靠水的地方,不干凈的東西很多??刹荒茉僮屛易呱夏赣H的老路了。
母親的老路?什么意思?我探詢的目光看向了主管,他覺出了自己的失言,忙不迭地在胸前劃著“十”字轉(zhuǎn)身離開了。心中雖有疑惑,但我并沒有追著他刨根問底,只是在心里想著他說的不干凈的東西也許就是黑衣女人和古橋上時時出現(xiàn)的那種聲音吧。但是奇怪,怎么那種聲音唯獨我才能聽到呢?母親難道也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嗎?我煩悶地進(jìn)了自己的宿舍,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7
接連好幾天,我都沒有再去古橋附近,當(dāng)然更沒有去小木屋看黑衣女人。我把自己悶在房間里。我央求教堂主管將母親的事情告訴我,但每次他都將話題岔開了。母親的過去成了一個日夜困擾著我的謎團,它占據(jù)了我的腦海,讓我暫時忘記了黑衣女人以及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一心只想知道關(guān)于母親的事,好讓自己更多地了解母親。我性格孤僻,素來不喜歡刨根問底,但這回對母親的事卻執(zhí)著得讓自己吃驚。
“走上母親的老路”這句話像一根無形的線牢牢將我束縛著。我茶飯不思,很快便消瘦了下去。教堂主管每次看見我都會無奈地?fù)u頭,在胸前劃著“十”字無言地走開,并不多說什么。直到有一天我躺倒在床上下不了床,他才猶豫著來到我的床前,斷斷續(xù)續(xù)向我道出了母親過去的事情。
二十年前,你母親是這個教堂的修女,為了躲避父母給她安排的婚姻逃離到這里。我收留了她。她說她喜歡這里,希望能在這里虔誠地生活一輩子。我遂了她的心愿,讓她做了修女。
教堂主管改口不再說母親,只是不停地在胸前劃著“十”字,喃喃著要上帝原諒他泄露了別人的隱私。
我虛弱地央求著他,說我母親并不是別人,她是我最親最愛的人,你不用這么自責(zé)的。
主管無奈地?fù)u搖頭說,你母親也許并不愿意你知道她的過去呢!那時候她和你現(xiàn)在的年紀(jì)差不多,雖然做了清心寡欲的修女,但也常做一些年輕女孩喜歡的事。她時常去江邊玩耍,帶回一些潔白的沙子和石頭,說要把它們鑲嵌在教堂的墻壁上,讓教堂也和金沙江畔一樣閃閃發(fā)光。我們都打趣她,說她只是一時興起拿回來玩玩的。沒想到她硬是堅持著帶回了足夠鑲嵌一堵墻壁的沙石。你看到教堂正中那面墻壁沒有?那上面的沙石都是你母親執(zhí)著的見證。她時常去教堂周圍的山坡上采野花,將教堂打扮得生機勃勃。我們教堂里的人都喜歡她,有她在,莊嚴(yán)肅穆的教堂總是透著暖烘烘的氣息。
教堂主管嚴(yán)肅的目光漸漸柔和了,這位慈祥的老爺爺完全沉浸在了母親帶給他的美好回憶里。
美好的回憶讓人陶醉,但主管并沒有忘記我的存在,他舀了一匙桌上涼好的粥放到我嘴邊。我試圖支撐起虛弱的身體,他忙將調(diào)羹放下,用一只手將我的后背支撐住,另一只手拿起床尾的另一床被子塞在我的背后。他一邊給我喂粥一邊接著講母親。
你母親能歌善舞,每天都是快快活活的,即使是在上帝面前禱告時,她也面含笑意。我跟她說禱告時應(yīng)該嚴(yán)肅,她就調(diào)皮地吐吐舌頭,清脆的笑聲一串接著一串從嘴里迸出,說上帝的愿望就是要讓大家過得幸福啊,幸福的人就應(yīng)該笑!說得我也不由自主跟她笑起來。哎!可愛的姑娘!真是拿她沒辦法。
半年后,你母親突然沉默了,不再唱歌跳舞也不再笑。教堂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怪異起來。教堂回復(fù)到了從前的樣子。我們希望能再看到她曼妙的舞姿,再聽到她黃鶯般的歌聲和清脆的笑聲。我們試圖尋找到使你母親變化的原因,但一切都是徒勞,她只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發(fā)呆,有時也會傻笑。我有些擔(dān)心,私底下問過你母親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沉默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臉頰緋紅,眼睛里閃動著興奮的光。
母親那是怎么了?她生病了嗎?我擔(dān)心地驚呼。
教堂主管慈愛地看著我說,放心吧孩子,她沒有生病,她是愛戀上了江那邊的一個青年。一個月色皎潔的晚上,我發(fā)現(xiàn)了你母親的秘密。這個秘密是教堂所不容許的,更是我不能接受的,但是它實實在在地存在著,誰也無法改變。
這一切都源自于你母親美妙的歌聲,她時常在江邊唱歌,那醉人的歌聲隨著江風(fēng)傳出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即使有一條大江的阻隔也并不妨礙江對面的人清晰地聽到。有一天她剛唱了一句,江對面就傳來了粗獷嘹亮的歌聲,那聲音太迷人,讓她沉醉。從那以后,像每天約好了似的,只要你母親在江邊開口唱歌,江對面的歌聲就會應(yīng)和著響起。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母親愛上了江對面的那個人,雖然他們彼此只能隔江看見對方模糊的身影,但是通過歌聲他們傳情達(dá)意,深深相愛了。
他們見面了嗎?我好奇地問教堂主管。
哎!哪有那么容易?。∧憧芍?,你母親是教堂的修女呢。當(dāng)時我被這事沖昏了頭腦,認(rèn)為你母親背叛了上帝,背叛了我們大家,我可是一直拿她當(dāng)女兒看待的。當(dāng)你母親執(zhí)意要去見江對面的情人時,我憤怒了,將她鎖在了房間里。
結(jié)果你母親用絕食來抗議,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教堂主管用手拍拍我的頭。
我向他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低頭小聲辯解著,我可沒絕食。
這一點你們母女倆真的很像,對認(rèn)準(zhǔn)了的事都是那么執(zhí)著。看著你母親一天天憔悴下去的面孔,我很心疼,也很擔(dān)心,怕真把她關(guān)出個什么三長兩短來。況且整晚整晚從江對面隱約傳來的歌聲也讓我很不安。我無奈地放了你母親。你母親說過,上帝是要世人都幸福的。也許你母親跟隨著那個青年會得到幸福。
我陪你母親走上了古橋。那時我的心情很復(fù)雜,既希望她能快點見到情郎以解相思之苦,又希望那青年爽約好讓你母親再回到教堂。漫長的橋面,你母親步履輕快,我卻走得異常沉重,我真的不愿失去她這樣一個好孩子。
再漫長的路總有走到盡頭的時候。我們到了,橋頭卻空無一人。我有些欣慰,可是看到你母親舉目四望后失望痛苦的表情,我的心又一次揪起來了。
我著急地四處尋找,連明知不能藏人的草叢里也亂翻一氣,希望這是那個未曾謀面的青年在跟我們捉迷藏。我把認(rèn)為能藏身的地方都找過了,什么也沒有。
你母親軟弱地倒在了橋頭,我知道,那一刻一直支撐在她心里的那根擎天柱坍塌了。我將她背了回來。之后她就高燒不退,一直昏迷了一個禮拜。我每天都在她床前為她禱告,希望她能快點醒來,忘記不愉快的過去,做回原來的自己。
難怪我母親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原來都是因為這個啊!母親的不幸讓我心疼不已,同時又讓我慶幸,為自己了解了母親悶悶不樂的原因。身體不覺得那么虛弱了,語氣便明快了不少,教堂主管喂我喝的粥已經(jīng)在我身體里產(chǎn)生了力量。
你母親醒來后,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更別說是像以前一樣又唱又跳,又說又笑了。她每天都去古橋等待她的情人,我們擔(dān)心她會想不開,派人緊跟著她。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看到那個青年的身影,你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但她還是每天往古橋去。我不忍心看著她這樣下去,暗暗叫人到江邊去尋找那個青年。但是……
教堂主管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的心不由一緊,不祥的感覺籠罩了心頭。
那個青年在和你母親約定見面的那天投江了。我不忍心告訴你母親真相,但是她沉默寡言的樣子讓我很心疼。你母親是個執(zhí)著的人,要是不告訴她真相,她會一直在這古橋上等下去,直到生命結(jié)束的那天。當(dāng)我決定告訴她真相的時候,真擔(dān)心你母親會受不了,但沒想到她很平靜,聽我說完后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早已知道了這樣的結(jié)局。我更加擔(dān)心了,怕她想不開會投江追隨她的情人而去,只能一面日夜派人守著她,一面派人去找她的父母。我想,只有讓她遠(yuǎn)離這里,她心里的傷痕才會慢慢愈合。算算時間,她走時剛剛在這里生活了一年。
我母親的愛情沒有得到結(jié)果,那么我的父親是誰呢?我歪著頭疑惑地問。
教堂主管愣住了,半響才說,我也不知道啊!你母親是個倔強的人,認(rèn)準(zhǔn)了的事都是不會改變的,我想后來她應(yīng)該沒有再愛上別人吧。
我搖了搖頭說,我母親一直都是修女。她不肯告訴我的身世,只是讓我來這里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什么。難道我真不是母親親生的女兒嗎?
教堂主管笑了,輕輕拍著我的手說,你別瞎想了,不管她是不是你親生的母親,她都是天下最好的母親。難道不是嗎?
我重重地點頭,毫不遲疑地說,她是,她當(dāng)然是天下最好的母親??墒?,你前些天說我走上母親的老路是什么意思?我又沒有像我母親一樣愛上江對面的人啊?
你呀!主管幫我拉拉滑落的背子,說,真是個鬼丫頭。你雖然沒有像你母親一樣愛上這里的人,但是你們接觸的都是江對面山上的野蠻人??!
什么?野蠻人?我在腦中努力搜尋著來到這兒后接觸過的人,黑衣女人的形象一下子便浮現(xiàn)在了眼前。難道我母親愛的人和那個黑衣女人是同一個地方的嗎?但是黑衣女人很溫柔啊,一點也不野蠻。
我不是說他們性格野蠻,是他們那個民族的風(fēng)俗野蠻。教堂主管有些氣憤地說。要不是他們規(guī)定本民族的人不能和外來民族接觸,你母親也不會傷心落寞一輩子了。和你母親相愛的那個青年,就是江對面山上的。聽說是一個很會唱歌的人,族長知道他愛上了一個外來女子,還要和她見面,便惱羞成怒,說他壞了族里的規(guī)矩,硬是將他綁了起來,逼他和村里的一個姑娘成親。成親的那天就是和你母親見面的日子,那青年想方設(shè)法準(zhǔn)備來見你母親,可是最終還是被捉住了,在押解他往村里去的時候,那青年縱身跳入了金沙江。
真有這樣野蠻的規(guī)矩嗎?活生生拆散了一對戀人,讓他們陰陽兩隔。我有些不敢相信。
我還能騙你嗎?他們那個古怪的民族還有更多的規(guī)矩呢。聽說他們族里的人不能過這座古橋的,只要過來了靈魂就回不去了,人要是又回去了,便會給族人帶來災(zāi)禍。
教堂主管還在講著那個民族的古怪風(fēng)俗,但我卻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了。腦中滿是黑衣女人的影子,如果真像主管說的那樣,那她是個有家不能歸的可憐人了。
很久沒去金沙江邊了?,F(xiàn)在突然想起黑衣女人,也知道了關(guān)于她的一些事情,但我突然沒有了前些天那般急切的好奇心。母親凄美短暫的愛情故事讓我傷感不已,很想找個人訴說心中的那份壓抑,最好的人選當(dāng)然是黑衣女人,但因為前些天的事,最終我遲疑著沒去。
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這樣做是因為什么,明明心里很想念她,想和她訴說母親的悲苦,也想知道關(guān)于她的一切,但是一想到她冷漠的眼神,淡定的語氣,我便暗自在心里生了悶氣。我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孩,有些事雖然很想知道,但是別人不愿意說,我是絕對不會主動去問的。
8
就這樣,時間在我重復(fù)念著和聽著的圣經(jīng)與禱告詞中溜走,也漸漸抹平了對母親那段讓人唏噓的悲劇愛情的感慨,轉(zhuǎn)眼就溜到了中秋節(jié)這一天。中秋節(jié)的禮拜終于在聽牧師講圣經(jīng),唱贊美詩和禱告的儀式中結(jié)束了。因為想著心事,我在做禱告時竟然分了神,這讓一直站在我身旁的教堂主管很不滿,我不安地在胸前劃著“十”字,希望上帝能原諒我的過錯。
等最后一個基督教徒走出教堂后,我如釋重負(fù)般地吐出了一口氣,雖然我并沒有為禮拜的儀式做過什么實際的工作,但我依然覺得身心疲憊。心緒不佳的我依然不和任何人說話,就呆呆坐在窗前看雨,一直看到夜幕降臨。
雨停下的時候,圓盤般的月亮明晃晃地從山頭躍了出來,天空突然變得清亮無比了。也許這是今天那些雨的功勞吧,它們就像一個個稱職的清潔師,將污濁的天空清洗得碧藍(lán)碧藍(lán)的。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這話真沒錯。這樣美好的月色最容易讓人多愁善感,我開始強烈地思念母親。一想到愛情不順的母親現(xiàn)在又是孤獨的一個人了,腦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了那個一直讓我牽掛著的黑衣女人。不知道今晚她會怎樣度過呢?我突然很想去看看她。
走出教堂的大門,我便看見了銀光閃爍的金沙江,月光下,今晚的金沙江似乎變成了天上的銀河,璀璨奪目。古橋上,有一隊馬幫經(jīng)過,明亮的火把將月色中的古橋映照得更加朦朧而有詩意。
當(dāng)我走到小木屋前時,里面透出的絲絲縷縷的燭光讓我心里充滿了歉疚,我不該長時間不來看她,更不該讓她一個人孤獨地過中秋節(jié)。
我貼近門板,試圖從木板的間隙中看看里面的情況,雖然屋里有光亮,但是并看不到里面的一切。我剛想轉(zhuǎn)身離開,就聽到了喃喃的話語。似乎有人在里面講話,而且還不止是兩個人。
屋里人講話的聲音時高時低,但是那些模糊的話語我都沒有能聽清楚,唯一聽清楚的就是“阿珍”兩個字。這個名字在四下寂靜的夜里,讓我全身冰冷毛骨悚然。我開始顫抖起來的身子不小心觸碰到了木門,讓我沒想到的是,門一下就打開了一條縫隙,原來門并沒有閂上,而是開著的。我穩(wěn)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硬著頭皮走了進(jìn)去。
我在每個房間的門口都探頭看了看,并沒有看見黑衣女人。我便輕輕走向了屋子的后門,果然,黑衣女人正面對著金沙江坐在椅子上。那張小巧的桌子上擺放著一盤夜百合、一把精致的酒壺、三副碗筷和三個小巧的酒杯。難道黑衣女人也要請客嗎?我仔細(xì)看了看四周,她的身邊并沒有別人??!我奇怪地想,那么剛才說話的人是誰呢?
正想著,就聽到黑衣女人說話了,阿珍,這么多年了,你難道還沒有找到他嗎?要是找到了,他怎么還在這里呢?今天又是你們的忌日了,我希望你們這次能在這里相聚,這樣就不會再有那么多無辜的人受害了。你們再等等我,等我爬不上石塔了,不能再繼續(xù)完成我們共同心愿的時候,我就來找你們。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的相處。你們可要記得到時候來這里接我??!
她的聲音哀怨中透著一絲幸福。我暫時忘記了對“阿珍”這個名字的恐懼,心里不停地揣度著她剛才所說的話。我想問問她,但是怕因為沒有得到她的允許就私自進(jìn)入她的房間,而且這樣突然開口會嚇到她,便輕輕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你不陪我坐坐就要走嗎?
我以為她還是在自言自語地和“阿珍”說話,就沒有停下往外走的腳步。
走吧!都走吧!我就知道教堂里那些魔鬼是不會跟你說我的好話的,不然怎么這么些日子你都不來看我了呢?人心啊!真的很難揣摩。
這時我才確定,原來她早就知道我來了,現(xiàn)在是在跟我說話呢。
我沒有回答她,轉(zhuǎn)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依偎在了她的身邊。她用手摸摸我的臉頰,冰涼的手指讓我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她用胳膊緊緊摟住了我。
這幾天,我都在想著你。從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在心里就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了。經(jīng)過這些天的相處,我知道你和這里的人是不相同的。他們都像躲避瘟疫一樣地躲避著我,怕我給他們帶來災(zāi)禍,只有你才愿意接近我,時常來陪陪我……但是我想,這也許是因為你還不知道我的故事的緣故吧。要是你知道了一切,你也會像他們一樣遠(yuǎn)離我的……
不等她的話說完,我就拼命地?fù)u起了頭。我說不管你有怎樣的故事,我都不會離開你的。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說,那好吧,趁著今晚這樣的日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她停頓了一下,端起桌上的杯子,一股濃烈的酒香飄進(jìn)了我的鼻孔,她仰頭一口喝了下去,又拿起桌上的酒壺將杯子斟滿……然后講起了故事……
9
“阿珍”是我的妹妹,親妹妹。
聽到這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真相,我心里驚訝極了,但是我依然將頭埋在她的膝蓋上沒有動彈。我不想打斷她。
那一年,我十九歲,“阿珍”十八歲。因為我們是少數(shù)民族,所以去讀書的時候,年齡已經(jīng)偏大了。我們在學(xué)校讀了幾年書后就被父母叫回家了。按照我們村子里的習(xí)俗,女孩子是不能讀書的,但是我父母就只有生了我們兩姐妹,這讓他們在重男輕女的村里早就抬不起頭來了。經(jīng)過幾年地勸解,我阿媽才說服阿爸讓我們兩姐妹去讀書,但是當(dāng)村里來了一個年輕的男教師后,阿爸就堅決地把我們叫回了家,說是我們都大了,應(yīng)該給我們訂親了。
父母給我訂了同村的阿強。
阿強是村里最優(yōu)秀的小伙子了,長得帥氣。雖然家里很窮,但是憨厚善良,熱心助人。村里人都挺喜歡他的,我當(dāng)然也不例外了。
說到這里,黑衣女人停了下來。不用看我也知道此刻她的臉上應(yīng)該是一副含著幸福笑意的表情。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我也沒有催促她繼續(xù)講下去,我們就這樣靜靜地聽著金沙江水流淌的聲音。
可是,我的妹妹很不幸。她憂傷地說。隨著她的憂傷的語氣,我的心里也跟著難受了起來。
因為族長家的兒子石娃看上了我妹妹。石娃仗著當(dāng)族長的老子,在村里耀武揚威,是村里的土霸王,沒人敢惹。他早就看上了我妹妹阿珍。我父母不敢惹他家,只能答應(yīng)將妹妹嫁給他。后來我聽說將我們倆姐妹叫回家不讓讀書也是他家的主意。
讓我更想不到的是,父母將我們姐妹的婚期定在了同一天。我那時還挺高興的,因為我和妹妹都將要同時擁有自己的家庭了。只是心里也有隱隱地?fù)?dān)憂,不知道那個土霸王會不會好好對待我的妹妹阿珍。
離我們的婚期越近,阿珍就越不安,整天不是發(fā)呆就是往外跑,晚上也總能聽到她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音。我因為忙著籌備婚禮的事,沒有太在意她這些反常的舉動,一直以為是因為她這么小的年紀(jì)就要嫁人了的緣故。
直到婚禮前一天的晚上,她和阿強一起悄悄把我叫了出去。阿強說他不能和我結(jié)婚,因為他早就愛上了我的妹妹阿珍。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但是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覺得心在那一刻四分五裂了。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但瞬間她就將語氣調(diào)整到了平靜的狀態(tài),也許她在阿強說愛上了阿珍的那一刻心就已經(jīng)死了,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早已將那些往事看淡了吧。
黑衣女人繼續(xù)說,那一刻,阿珍和阿強一齊跪在了我的面前。我還能說什么呢。一個是我最疼愛的妹妹,一個是我一直深愛著的男人。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現(xiàn)在即使我能成全他們,村里的規(guī)矩也是不允許的。按照我們那里的風(fēng)俗,只要任何一方解除婚約,就要傾盡其家產(chǎn)去賠償另一家的。即使有能力去賠償,兩家的父母也丟不起這個人。因為我們舉行婚禮的日子早就已經(jīng)通知了自己的親友了。我們的民族雖然有許多苛刻的規(guī)矩,但還是很注重自己在這個人口稀少的村里的聲譽的。
阿珍聽完我分析的這番道理后,她只是一個勁地拉著我的手哭,她說她寧愿死也不嫁給那個石娃。阿強很冷靜,他說阿珍在哪里他就去哪里。阿強的話說得那么地決絕。他們的一番話讓我的心疼痛得幾乎停止跳動。
我心里怪他們怎么早不說出來,但是此刻我這樣責(zé)備他們又有什么意義呢。親事都是雙方父母商定的??!我們都是事后才知道各自的歸屬的。
慢慢地我冷靜一些后就下定了一個決心,既然我愛的人不愛我,那么我就成全了這兩個相愛的人吧。為了阿珍,我這個唯一的妹妹,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說到這里的時候,一滴冰冷的水滴滴落在了我右側(cè)的臉頰上。我知道她哭了,但是她說話的聲音并沒有摻雜著任何的感情色彩,似乎她這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
黑衣女人停了停,又開始冷靜地講述她的故事……
那一夜,我整宿沒睡,我要為阿珍謀劃她以后的幸福生活。
天亮了,我們兩姐妹都穿上了漂亮的新嫁衣,美得就像仙女。往臉上擦粉的時候,我從鏡子里看到了和阿珍一樣腫得像桃核一樣的眼睛。阿珍一動不動呆呆地坐著流淚,任我?guī)退犷^妝扮。
她的樣子讓我心痛極了。我沒有半點猶豫,拿出了頭一天晚上裁剪好的兩塊紅布在她的眼前晃了晃。一看見這兩塊紅布,阿珍“哇”的一下哭得更傷心了。姐妹連心,她知道我要干什么,死活不愿意將紅布蓋上。我對她說,要是她不愿意這樣做,我們?nèi)齻€人都會不幸福的。為了他們倆的幸福,犧牲我一個人的幸福是應(yīng)該的。誰叫我是姐姐呢?
黑衣女人說完這段話,我心里對她充滿了無限地敬佩。感動的淚水已經(jīng)奪眶而出了。真是個善良的女人??!
當(dāng)她又一次端起酒杯的時候,我也隨手拿起了其中的一只酒杯,一陣辛辣刺激過后,我的心里不再憋悶得難受了。
你看看吧,我的家就在翻過這幾座山頭的地方。雖然能看見,但是我卻永遠(yuǎn)也回不去了……黑衣女人用手指著金沙江對面的山脈,憂傷的語氣中有著無盡的鄉(xiāng)愁。我順著她手指著的方向看去,那些高高的山脈在明月的籠罩下,似乎已經(jīng)和天邊相連接了。
我默默地看著那些黛色的山脈,淚水順著臉頰滾下,想象著她所遭遇的一切……
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黑衣女人卻用不容我反駁的語氣說,一邊站起了身子。往外走的時候,她的腳步有些趔趄,我趕緊攙扶住她纖細(xì)的胳膊。
我們再也沒有說話,就這樣一路攙扶著走到了教堂門口。她用手輕輕撫摸了一會我的頭發(fā),轉(zhuǎn)身就走了。月光下,她的身影顯得那么的瘦弱和孤獨,這副身軀不知經(jīng)歷了怎么地磨難呢。她的背影讓我心里一陣疼痛。
雖然黑衣女人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但是我卻忽然沒有了以往那種打破沙鍋問到底地沖動了。我居然能做到像往常一樣平靜地在教堂里工作吃飯睡覺。
只是等到每天傍晚時分,我都會不顧教堂主管的反對堅定地往那間小木屋走去。不是為了聽以后的故事,而是為了陪伴現(xiàn)在孤獨的她。她和母親一樣都是可憐的女人,為了愛情犧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也許上天早就注定了我和她之間那份深深的母女情緣,所以上帝帶我來到了這里與她相聚。相信等我回家告訴母親這一切的時候,會得到她的贊許的。
周圍的人也漸漸習(xí)慣了我每天和黑衣女人在一起的事實,看我和她相處良久依然平安無事,他們眼中的疑慮慢慢消失了。甚至有人還悄悄說起,我和那個黑衣女人長得很像,我對這樣的話不置可否。
在以后我們更加融洽地相處中,我斷斷續(xù)續(xù)知道了黑衣女人所有的故事。
10
為了給妹妹阿珍一個幸福的家庭,黑衣女人用了“偷梁換柱”的招式。等到新娘子拜過天地被帶入洞房之后,木已成舟了。
紅蓋頭掀起時,黑衣女人看到石娃眼中期待欣喜的眼神。而當(dāng)黑娃看到紅蓋頭下的女人不是阿珍后,那種期待的火焰像狂風(fēng)下的蠟燭一樣迅速熄滅了。石娃用手使勁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睜開時,眼前的人兒依然如故。他痛苦地像野獸般地嚎叫一聲,便用一只手緊緊地捏住了她的下頜,另一只手則毫不留情地撕扯著她黑亮的長發(fā)往新粉刷好的墻壁上碰撞。疼痛的感覺越來越烈,后來漸漸麻木了,黑衣女人在心里一遍遍地對自己說著,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怪他!不怪他……她沒有哭泣更沒有求饒,這讓好勝心極強的石娃更加地憤怒了。要不是在外面聽房的幾個跟班聽出里面不對勁的聲音叫來了族長,沒準(zhǔn)新婚當(dāng)晚,黑衣女人就被石娃給弄死了。
石娃在族長地呵斥下悻悻地退到了一邊,憤怒讓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絲,在深夜渾黃的燈光中顯得異常可怖。他沖著族長大聲嚷嚷,要去阿強家搶回阿珍。族長嚴(yán)厲地說,這件事你今后想都別想了,既然討進(jìn)門的新娘子已經(jīng)站在這里了,那你們就好好過日子吧。要是你不聽我的話,惹出一些有損我們家名譽的事出來,到時候就別怪我翻臉不認(rèn)人了……族長的一番話擲地有聲。
新房里安靜極了,除了一對粗大的喜燭嗶嗶剝剝爆出燭花的聲音外再無半點聲響。
其他人走后,石娃不再廝打黑衣女人了,他像一頭餓極了的野獸一樣撲到了黑衣女人身上。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地粗暴。黑衣女人從石娃野蠻的動作、急促的喘息中,能感覺到那是他憤怒的另一種宣泄。她沒有反抗,更不可能迎合。她把自己幻想成了一根木頭,一根會呼吸的木頭。那一夜,她被石娃折磨得痛不欲生,但是她都咬牙堅持住了。為了阿珍,她即使被他折磨死掉也是值得的。
從那次以后,石娃似乎在瘋狂的做愛中找到了宣泄憤慨不滿的方式,從他進(jìn)入房間的那刻開始,他就整夜整夜樂此不疲地在黑衣女人身上發(fā)泄他的獸欲,以求用這樣的方式達(dá)到內(nèi)心的平衡。
這一切,黑衣女人都得默默地忍受著。昨夜的折騰已經(jīng)讓她每走一步都撕心裂肺地疼痛了,今夜還得繼續(xù)忍著石娃鐵錐一樣的家伙往她傷痕累累的地方扎去并持續(xù)不斷劇烈地抽動著。
沒過幾天,黑衣女人原先光滑粉嫩的皮膚便迅速地失去了水分,變得像風(fēng)干的橘子一樣毫無生氣了。她的身體也在迅速地消瘦下去。但是這一切都沒有人在意,更沒有人來關(guān)心她。
在族長家,黑衣女人并沒有因為嫁給了石娃而成為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少奶奶。她被當(dāng)作了下人使喚,她在族長家的地位甚至連下人也不如。世態(tài)炎涼,人人都是會看勢頭行事的,下人們知道石娃不待見黑衣女人,所以也就敢對她呼來喝去的了。黑衣女人并不在意這些,她知道身體上的折磨算不了什么。她一顆心都因為愛情而死去了的人,還能在乎什么呢?
可是誰也想不到,在這樣艱難地處境下,黑衣女人竟然懷孕了。
最先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的是族長的老婆,也就是黑衣女人的婆婆,她是過來人,對這樣的事很敏感也很有經(jīng)驗。她有幾次去廚房監(jiān)督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黑衣女人幾次都在偷偷喝大瓦罐中的香梨醋,而且每次都像喝水一樣咕嘟咕嘟喝下去一大碗。她心里邊有了數(shù),但是并不去跟石娃說,因為石娃從小就不聽她這個當(dāng)娘的話。她樂顛顛地去告訴了族長,不讓石娃再去黑衣女人的房間騷擾她了。他們再不待見那女人,畢竟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們石家的種啊。
但是黑衣女人每天要做的家務(wù)事卻一點也沒少,族長老婆說懷孕的女人就應(yīng)該多勞動,這樣將來孩子好生一些。
黑衣女人肚子里小生命的誕生讓她對未來有了一絲企盼,她死去的心也似乎稍稍活過來一些了。現(xiàn)在孩子就成為她唯一的希望了,即使這是那個常常折磨她的石娃的種,她也不在乎。不管石娃怎樣對她,總是她不對在先,是她讓石娃失去了他愛的人。這樣想的時候,她甚至?xí)z憫石娃。雖然石娃做事霸道不講理甚至有些毒辣,但是他對愛情還是挺忠貞的,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他仍然對阿珍念念不忘。和他在一起的晚上,熟睡中的他一直都在叫著阿珍。
三個月過去了,石娃一直都沒有來過黑衣女人的房間,但是她在好幾個亮如白晝的月夜里,都看到過石娃印在窗戶上的身影,雖然影像模糊,但是她憑直覺知道那是石娃??吹侥莻€影子的時候,黑衣女人都會條件反射般地輕輕跳下床去,伸手摸摸門閂上好了沒有,還會順手輕輕地搬過旁邊的木凳擋在門口。然后她就坐在移到門口的凳子上,睜大眼睛瞪著窗外的那個高大的身影,那身影消失了,她才長長呼出一口氣重新躺回到床上去。
有一天晚上,天氣有些悶熱,黑衣女人便敞開了房門吹風(fēng),順便坐在燈下給未出生的孩子做著衣褲。慈祥的母愛讓她忘記了一直潛在的危險。當(dāng)她聽到一陣急促的呼吸聲在耳邊響起時,身子已經(jīng)被高大的石娃抱起扔在了床上。她知道石娃想干什么,她盡量克服著恐懼使自己平靜下來,溫柔地勸著石娃,說這樣對孩子不好。可是欲火焚身的石娃這時候是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了。他急躁地撕扯下黑衣女人的衣裙就要動作。
母親要保護(hù)孩子的潛意識讓黑衣女人暫時忘記了石娃的殘暴,她第一次沒有乖乖地就范,拼命地在石娃身下掙扎著。她扭動的身軀讓石娃不耐煩極了,伸手就打了她兩個耳光,然后用他的一只大手死死將她兩只纖細(xì)的手捏住。黑衣女人隱隱疼痛起來的肚子讓她急了,她張口使勁地咬了石娃的胳膊一口,鮮血就慢慢地從兩排月牙形的牙印中滲透了出來。石娃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傷口,眼睛瞬間變紅了。他呼呼喘著粗氣,伸手從床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把剪刀,戳向了黑衣女人的私處。尖銳的疼痛讓黑衣女人發(fā)出了一聲慘烈地哭喊,這凄慘的聲音具有極強的穿透力,久久回蕩在深夜里的族長家的大院中。
也許是被自己的行為嚇呆了,也許是被一直沉默不語的黑衣女人突然爆發(fā)出的尖銳聲音嚇住了,石娃丟下血淋淋的剪刀跌跌撞撞地沖出了房門。
當(dāng)族長老婆看到下身血肉模糊暈死過去的黑衣女人時,也被嚇了一跳。她雖然不喜歡這個冒名頂替的媳婦,但是面對自己兒子做下的罪孽,她在心里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希望媳婦肚里的孩子沒事。她吩咐下人給昏迷的黑衣女人灌了幾口紅糖水就匆匆離開了。
黑衣女人醒過來后,對自己的傷勢并不在意。對她來說身體上的折磨算不了什么,她只是希望孩子沒事就好了。在床上躺了幾天后,她的傷口因為悶熱的氣候和不及時的藥物治療而化膿了。房間里到處都充斥著腥臭的氣味,這氣味透過窗縫和門縫飄散到了族長家大院的每一個角落。對氣味敏感的族長受不了了,終于吩咐人去請了村里的一個鄉(xiāng)野女大夫來給黑衣女人看病了。當(dāng)那個女大夫回去的時候,族長威嚴(yán)地盯住她說,你記住了,你只是來給族長家的兒媳婦開保胎藥的。那個女大夫連忙點頭哈腰地說,是是是!
石娃自從這件事以后,就再也不到黑衣女人的窗前來了。甚至有時候在院子里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他也會繞道過去不和她碰面。
黑衣女人想,這樣也好!
11
自從替換妹妹阿珍嫁進(jìn)石娃家后,黑衣女人就再沒有跨出過族長家的大門,雖然族長家并沒有明令禁止她外出,但是她為了阿珍和阿強著想,也為了不讓父母難堪,就一直沒有跨出大門一步。直到那天晚上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之后,她才下決心離開那個地獄般的家庭。
那晚,已經(jīng)接近臨盆的日子了,肚子里的孩子太大,墜壓得她有些難受,久久沒有能夠入睡。她索性起床來慢慢地走出了房間。當(dāng)她經(jīng)過族長房門口的時候,聽到了石娃的一聲大叫,這聲音把她嚇了一跳,不由放輕了腳步,她不想被里面的人聽到惹出事端,于是就加快了腳步想要離開這里。當(dāng)她快要穿過那間屋子的時候,她聽到石娃用惡狠狠地語氣說,他要去阿強家把阿珍搶回來,要是阿強阻止,他就殺了阿強……黑衣女人被這話嚇呆了,她的腦子里一片混亂,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該怎么辦了。
接著她又聽到石娃說,不超過兩天他就要把這件事解決掉,這件事像一塊大石頭一樣地壓著他,讓他心里很不好受。緊接著,她聽到了族長低沉的話語,這樣也好,反正是早晚都要解決的事,這事要是不解決掉你心里那個包就會越長越大……對于他們接下去的對話,她已經(jīng)沒有勇氣再聽下去了。
黑衣女人連夜從家里遛了出來,去找阿珍和阿強。
等到他們?nèi)擞忠淮我娒娴臅r候,阿珍憔悴的面容讓她心里很痛。但是她不明白,既然嫁給了與自己相愛的人,生活就應(yīng)該是幸福的啊,怎么反倒成了這副模樣。她把疑惑不解的目光投向了阿強,里面有無聲地責(zé)問。
阿強無奈地嘆息一聲,阿珍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她哽咽著說,自從新婚那天起,他們就沒有過過一天安穩(wěn)的日子。白天石娃總是無端地去阿強家鬧事,晚上就派他的一幫狗腿子去他家整夜整夜地鬧,害得阿強的父母擔(dān)驚受怕,雙雙病倒了。公公婆婆雖然嘴上沒有說什么,但是她心里清楚阿強的父母都怪她是紅顏禍水,害了他們一家人。說完阿珍就伏在黑衣女人的肩頭痛哭了起來。
她壓低聲音對阿強吼著,那你就沒有反抗嗎?任他們這樣地鬧!阿強低下頭沒有說話。大家心里都明鏡似的,在村里,誰也不敢和族長家對抗的,除非是自己不想活了,即使自己不想活了,還得為家里的親人們考慮后果呢。
黑衣女人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冷靜地說,過兩天石娃就要來搶阿珍了,他還有可能會殺了你。
阿珍被這話嚇得停止了哭泣,驚恐地看著姐姐,似乎站在她眼前的就是石娃。阿強憤怒地冷笑著,他有膽子就來啊!我倒要看看到時候是他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他,這口氣我早就該出了。
黑衣女人也冷笑著說,你有膽子現(xiàn)在就去殺了他啊?等你殺了他后,阿珍、你的父母、我的父母和我都給你陪葬!
聽黑衣女人這樣一說,阿強頓時泄了氣,捶打著腦袋蹲在地上不說話了。
黑衣女子建議他們兩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yuǎn)走他鄉(xiāng),再也別回來了。她會幫助他們照顧兩邊的父母的。
阿珍猶豫地說,姐姐你的處境我們都聽說了,要是石娃知道是你通風(fēng)報信的,他那樣禽獸不如的人也是會殺了你的。
黑衣女人說她知道自己從嫁進(jìn)他家那天起,就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她說她不怕。而且經(jīng)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知道石娃也不是那么絕情的人。
阿珍說你不怕沒關(guān)系,但是你也不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嗎?
孩子是黑衣女人的軟肋,她猶豫了。
最后他們?nèi)齻€商量好,第二天晚上就一起逃離這個地方。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誰想得到,黑衣女人的一舉一動都被石娃身邊的一個跟班看得一清二楚了。所以他們第二天晚上的行動注定是要面臨著許多的兇險了。
當(dāng)他們?nèi)朔^第一座不太高大的山頭之后,黑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因為一路地顛簸提前呱呱墜地了。
就在孩子的啼哭聲響起的一瞬間,四周也響起了吶喊聲,緊接著熊熊燃燒的火把將他們周圍的一切都照得通明,連一只夜行的螞蟻也無處遁形??磥硭麄兘裢硎遣宄嵋搽y逃了。
在圍困他們的人當(dāng)中,黑衣女人看到許多的村民。他們順著石娃的罵聲斥責(zé)她是不守婦道的女人,居然跟著自己的妹夫私奔。面對這樣的說辭,她無言可辯。因為現(xiàn)在的情形不明真相的人一看就知道如石娃所說的一樣是真的。
看樣子,今晚他們?nèi)酥荒芄怨允志颓芰恕:谝屡藝@息著,虛弱地掙扎著站起來,脫下自己身上的一件對襟馬褂包裹住了滿身血污的孩子,又解下束著長頭發(fā)的一根發(fā)帶將孩子捆扎好。她把孩子抱在懷里對石娃說,這是你的女兒,我是絕對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的!今天我們把話挑明了,只要你肯放了阿珍和阿強,我就和你回去好好過日子。
石娃看到孩子的時候,眼前有一絲亮光閃過,但是當(dāng)他聽到是女兒的時候,那亮光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他冷笑著說,我的女兒?還不知道是誰的呢!你他媽讓我戴綠帽子,今晚我就讓你死得難看。說著,揮手讓他的手下向那三個可憐的人一步步逼近了……
誰也沒想到,這樣危急的時刻還會有戲劇般的事情發(fā)生。剛才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的阿珍一下就沖到了前面,擋在了她的丈夫和姐姐面前,手中不知什么時候還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阿珍對石娃吼著,你要是再讓他們往前走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讓你什么也得不到。說著將匕首橫架在了脖子上。
石娃慌忙擺擺手讓手下停住了腳步。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很溫柔,甚至有些諂媚地對阿珍說,你放下手里的匕首,跟我走吧,我讓他們都撤回來。
阿珍語氣堅決地說,要我放下匕首,你得把我姐姐和阿強送到金沙江邊。
石娃沉默了半晌,終于點頭答應(yīng)了阿珍的要求。
在松明火把的照耀下,他們一路上走得很快。雖然黑衣女人剛生完孩子,但是她依然堅強地跟隨著他們,并沒有落下半步。
等他們到達(dá)金沙江邊的古橋旁邊時,天色已經(jīng)微亮了。
一路走來,阿珍一直都沒有將匕首從脖子上拿下來過。
石娃討好般地對阿珍說,現(xiàn)在都按你的要求做了,你快點拿開匕首跟我走吧,我不為難他們兩個。
阿珍用絕望的眼神看著那兩個她摯愛的親人,點頭示意他們快點上古橋。
黑衣女人沒有動彈,阿強也呆立著沒有動。阿珍著急地大喊著,快走啊,不然我就死給你們看。說著把匕首在脖子上用力劃了一下,鮮紅的血珠就滾落在了她雪白纖細(xì)的脖子上。
阿強痛苦地大吼了一聲,大步跨上古橋,伸手將黑衣女人也拉到了古橋上。阿強哀怨地說,阿珍,讓我再抱抱你吧。說著將懇求的目光看向了石娃。
石娃一直沒有松開緊拉著阿珍的手,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對黑衣女人說,讓我抱抱我剛出生的孩子吧!
說著就拉著阿珍一步步逼近了橋頭。
石娃伸出一只手抱住黑衣女人遞過來的孩子,另一只手依然死死地拉著阿珍,任阿珍怎么掙扎他都不松手。他對橋上的石娃喊著,你過來一點跟她說話吧。
阿珍不敢再掙扎了,因為孩子就在石娃的手中,她怕自己掙扎會讓孩子墜落江中。
阿強陰沉著臉靠近他們。他伸出手摸了摸阿珍的臉,把她臉上的淚珠擦去。他的手順著阿珍光潔的臉頰滑落到了她的脖子上,阿強仔細(xì)輕柔地用手指將那些快要凝結(jié)了的血珠擦拭掉,然后用那只沾著血跡的手把阿珍握著匕首的那只手緊緊握住了。
眼前這對癡情的男女就要生離死別,從此天各一方了,四周的人似乎都被這離愁別緒打動了,可能心里還多出了一份憐憫,因此誰也沒有催促他們,更沒有人想要去阻止他們并防備著他們。
此時金沙江邊的一切似乎都已經(jīng)凝固了。
江水湍急流淌的聲音、火把“嗶嗶啵?!钡穆曇?、阿珍低低的抽泣聲,都游離在了人們的思想意識之外,他們覺得四周安靜極了,那份安靜讓他們心里悶悶的。
安靜的氣氛容易讓人注意力分散,所以當(dāng)阿強用力一拉將阿珍拉上古橋后,短時間內(nèi)周圍的人都怔怔地沒有任何反應(yīng)。等到石娃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后,他生氣極了,發(fā)出了一長串似野獸受傷時嚎叫的聲音。他惱怒地舉起手中剛出生的孩子,對阿強說,你真是該死,敢這樣欺騙我。然后歇斯底里地叫著讓阿珍回來,但是阿強死死拉著阿珍不放。
他們都知道,村里的人一旦上了這座橫跨在金沙江上的古橋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因為此時他們的靈魂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的家鄉(xiāng)了。這座古橋隔斷了兩邊人的靈魂,現(xiàn)在他們只能往對岸那個陌生的地方而去了。而且死后,沒有親人的引導(dǎo)他們的靈魂也將四散無依。要是執(zhí)意回去的話,自己和九族以內(nèi)的親人都會受到懲罰慘遭非命的。這個古老神秘的傳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一直在他們的那個人煙稀少的村落中流傳,因此從古至今沒有一個村里人敢踏上這座經(jīng)常過往著馬幫的古橋。
現(xiàn)在惱羞成怒的石娃也不敢踏上古橋一步,他只能使用極端的手段威脅他們。但即使阿珍真的從古橋上回來了,他也不敢再要了,因為踏上古橋后回來的人會連累所有身邊的親人的。
人們都不知道那時是因為氣憤沖昏了石娃的頭腦,還是石娃故意為之,反正所有人都無從知道石娃當(dāng)時那樣做是出于什么樣的動機了,包括石娃自己。因為他將手中剛出生的嬰兒,自己的親生女兒拋向了金沙江。
12
黑衣女人講起這些悲慘的故事時,我早已淚流滿面。那個剛出生的嬰兒,讓我難過極了。我真希望那個嬰兒能存活下來??!有時候我甚至?xí)耄液秃谝屡诉@樣的投緣,會不會我就是那個被投入金沙江中的女嬰呢……
此后,每次看到金沙江上湍急的江水時,我總感覺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一直在望著那間木屋。
又一個月圓之夜,當(dāng)我溫順地依偎在黑衣女人膝上時,她接著給我講述了他們的故事。
黑衣女人說,從此以后,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也不想去別的地方了,因為我的女兒就在這里,所以我堅定地要留在橋邊陪伴她。阿珍和阿強也同意我的看法,我們一起修建了這間木屋,三個人平淡的開始在這間屋子里生活。
十年前,阿強在維修古橋的時候,不小心失足墜落到了金沙江中。
呵呵呵呵,說到這里,她突然大聲笑了起來,聲音在這寧靜的夜色中有些猙獰。我抬起一直依偎在她膝蓋上的頭,用手輕柔地?fù)崦暮蟊场?/p>
金沙江,這就是我們最后的歸宿??!從我們踏上這座古橋開始,或許更早一些,從我和阿珍相互調(diào)換了各自的婚姻開始,我們的命運就已經(jīng)和金沙江聯(lián)系在一起了。
阿強去維修古橋,一方面是為了我們的生計,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能將古橋保護(hù)好,期待著有朝一日,我們的靈魂能從這座橋上平安通過,回家去看望我們年邁的父母。兒女不孝,活著時不能回去,死了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從這座古橋上通過,回去看一眼我們的家,看一眼辛苦哺育我們長大的父母。這是我們?nèi)齻€埋在心底深處的愿望。我們都贊成阿強守護(hù)這座古老的橋。雖然危險,但是,它能完成我們的心愿。
十年前的中秋節(jié),阿強又去維修古橋,可是沒想到,因為剛下過雨的緣故,他攀爬鐵鏈時腳下打滑,失足墜落到了金沙江里,瞬間就被湍急的江水卷走了。
啊!我失聲叫了出來。
黑衣女人依然用平靜的語氣說著。阿珍看著阿強墜落時,反應(yīng)竟然不似以前那樣總是慢半拍了,在阿強跌落江中的同時,她像早就準(zhǔn)備好了似的閃電般沖向橋欄往下跳,還好被我硬拉了回來。但是從那以后,只要聽到古橋“咯吱咯吱”的響聲,阿珍就說那是阿強在叫她呢。我只好時時刻刻都把阿珍帶在身邊,當(dāng)她一次次聽到古橋的響動,說是阿強在叫她要往橋上去的時候,我就一次次將她拉回來。
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最愛的人,不能再讓另一個我愛的人也離我而去了。但是后來的事實似乎證明了我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我不該那么自私的。
原以為,這事過去一年了,阿珍能漸漸清醒過來,忘記阿強,但是我錯了。阿強死后的第二年中秋節(jié),阿珍終于還是去找他了。
也許你要說我不是真的愛阿強,不然我也會向阿珍一樣的去金沙江中找他。我并不怕死。她說這話的時候,嫵媚地笑了,她的笑讓我心碎:可憐的女人!
你知道這里的人為什么都像躲避瘟疫一樣地躲避著我嗎?
我輕輕點點頭之后又搖了搖頭。
她說,因為每年中秋節(jié)前后,總會有年輕的姑娘在古橋上往金沙江中跳。
剛開始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盡力救了一些姑娘。漸漸地江邊有了一些傳言,說這是因為我和我的房子不吉利的緣故。這里年紀(jì)稍長一些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我們的來歷,說我們是野蠻的民族,說古橋上傳來的聲音,是阿強和我妹妹阿珍在叫喚我的,因為我遲遲不去,所以他們才找了這樣的一些替死鬼。
原本我并不理會他們的話,依舊認(rèn)真地做著阿強未盡的事業(yè)?,F(xiàn)在你也受到了這樣的魅惑,這讓我很心痛。我想可能他們說得對,都是因為還差一個我的緣故吧……
黑衣女人說完這話的時候,我心里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13
第二天,教堂里沒有什么閑雜事情可做,我覺得無聊透頂??纯创巴饷髅牡年柟?,我準(zhǔn)備收拾一下自己的屋子。到這兒來以后,我一直懶懶散散,沒仔細(xì)收拾過自己的房間。
我打開那只笨重的木箱,準(zhǔn)備將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衣服拿出去晾曬時,看見了母親放在木箱底部的那個包裹。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件精致的對襟馬褂,我高興地想穿在身上試試。但是當(dāng)我將衣服穿在身上的時候,才看到上面有一些茶漬一樣的印跡,頓時心里不痛快了,母親怎么能粗心大意,把臟衣服也大老遠(yuǎn)的給我?guī)砟?。我將馬褂擲進(jìn)箱子,繼續(xù)在箱子里胡亂翻找起來,希望能找到一兩件母親給我做的新衣裙??墒俏曳榱讼渥?,都是一些我在家時穿過的衣服。
我拿出所有衣服準(zhǔn)備合上箱蓋時,看到一根帶子靜靜縮在箱子一角。我拿起來仔細(xì)一看,帶子大約有兩指寬四十公分長,上面用五色絲線繡著許多精美的圖案,而且?guī)ё拥倪呇厣线€用金線鎖邊了呢,看著挺精致的。我對這根帶子有些愛不釋手了,但是我不知道它具體的用途,于是胡亂地將這根帶子拿在身上比劃。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根帶子跟我的發(fā)型很匹配,便興奮地將帶子纏繞在頭發(fā)上,然后將剩下的部分打成一個蝴蝶結(jié)。對著鏡子一照,真是錦上添花了??!
我晾曬好衣服高興地走出了教堂大門,習(xí)慣地往古橋的方向走去。
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黑衣女人正站在古橋的護(hù)欄邊探頭往金沙江看呢。我蹦跳著向她跑去,我沒有喊她,因為我從沒有問過她的名字,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
她聽到了我的腳步聲,直起了身子,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沖到她面前,撒嬌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并沒有拒絕。
我就這樣陪她站著,看金沙江水?,F(xiàn)在我一點也不怕古橋了,即使起風(fēng)了,我也不怕,有黑衣女人在我身邊,阿強和阿珍是不會將我蠱惑跳下金沙江的吧。
該回去了,黑衣女人說,風(fēng)大,站久了會感冒的。
我答應(yīng)了一聲,乖乖地拉住她的一只手走在了前面,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地依戀她,總是感覺和她在一起有種異樣的溫暖。
轉(zhuǎn)身往回走的時候,我感覺她的手顫抖了一下,一直冰涼的手變得溫暖起來了,甚至有些燙。我掉頭看了她一眼,碰巧看到了她滿眼的柔情,那是母親經(jīng)常看著我的一種眼神呢。她和母親真像??!我笑了起來,她也笑了,笑得很甜,眼里閃動著亮亮的光。
我?guī)椭鲲垥r,愛臭美的我在盛滿水的木盆旁撫弄了一下那根精致的發(fā)帶。
那是你自己的東西嗎?黑衣女人盯著我的發(fā)帶問。
不知道,應(yīng)該是我母親的吧。我在箱子里發(fā)現(xiàn)的,今天剛找到,我覺得好看,就拿來用了。好看嗎?我得意地甩甩頭發(fā)。
她沒有回答我,呆呆地看著火爐里的火焰。
后來她一直沒說話,這是她的毛病,我早了解了,也不和她計較。很多時候我也會像她這樣的。
吃飯的時候,她一直盯著我看,那眼神似乎要將我整個人都放進(jìn)她眼中去似的。我疑惑地吃著,不時看她兩眼,忽然間發(fā)現(xiàn)我真的和別人說的一樣跟她長得挺像的,心里不由閃過了一絲念頭。
母親因為那段早夭的愛情,一直沒有嫁人,那我的身世難道真的和這里有關(guān)?或者真和黑衣女人有關(guān)?
這個想法讓我突然沒有了食欲,我努力吞咽下最后一口飯,放下碗筷時,黑衣女人問我,除了這根帶子,你還有別的什么奇怪的東西嗎?
我不解地看著她,她淡淡地說,像衣服什么的?
有是有啊,但是那是一件臟衣服了,可能是我母親不留意放到了我箱子里的。我有些生氣地說,并不是因為她的詢問,而是因為那件臟衣服的緣故,我是個喜愛干凈的人。
你能把那件臟衣服帶來給我看看嗎?她的聲音中有努力壓抑著地激動。
行??!反正是臟了的,也穿不了,拿來你用在別的地方吧。我不以為意地說。
我把那件臟了的對襟馬褂拿來給黑衣女人看的時候,她的眼淚流下來了,一直沒有停止,我想這應(yīng)該是她積攢了二十多年的眼淚吧。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一件臟衣服會讓她那么激動呢。
她邊哭邊解下我頭上的發(fā)帶,把兩件東西緊緊抱在懷中,生怕被人搶走了似的。
我愣愣地看著她,一瞬間有些疑惑她懷里的兩件東西我早在發(fā)現(xiàn)它們之前就已熟悉。努力搜索腦中關(guān)于它們的記憶,但都是最近的。我為自己差勁的記憶懊惱不已。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停止了哭泣,將我緊緊攬在了懷里。她的擁抱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但是我很享受那樣的擁抱,我能感覺到那擁抱里滿滿的都是愛。
這以后,我發(fā)現(xiàn)黑衣女人愛笑了,特別是看到我后,她的眼神里都是笑意和愛意。我為她的變化感到驚訝,百思不解這是什么緣故。
不過管他呢,只要她能開心就好,我愿意就這樣好好守護(hù)著她。沒準(zhǔn)我就是她那個落下江中去的孩子呢。但是那么高的橋,那么急的水,那個剛出生的孩子有活命的機會嗎?除非奇跡出現(xiàn)。
不管有沒有奇跡,我早把她當(dāng)做母親了。
14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因為母親頻繁帶來了想念我的口信,我不得不回去了。我舍不得這里的一切,更舍不得那個給了我母愛的黑衣女人。但是離家的孩子終歸是要回到母親身邊去的。
我猶豫了很久,直到臨行前一晚我才鼓足勇氣去跟黑衣女人道別。
她依然向往常那樣欣喜地用擁抱來迎接我。我把頭埋在她懷里,遲遲不愿離開她的懷抱。她就這樣溫柔地?fù)肀е?,輕輕拍打著我的后背。直到聽到了我壓抑不住的哭泣。
她驚愕地推開了我,撥開我遮擋住臉孔的頭發(fā),我從朦朧的淚眼中看到了她眼中的疑問。
我忍不住大聲哭泣了起來,她有些慌亂地搓著雙手,用衣袖來替我擦拭眼淚。
我抽搐著說,我,我不想離開你。
雖然聲音模糊不清,但是她聽到了。她怔怔地站著,沒有說話。
我上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小聲地說,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的母親會很歡迎你的。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離了。
但是,任我說什么她都沒有回答,就那樣呆呆地立在夜晚寒冷的月色中,像一尊高貴的石像。
我被她的樣子嚇到了,我知道她會舍不得我,但是我完全沒想到她對于我的離去反應(yīng)竟然如此強烈。
她的模樣讓我內(nèi)疚,心里疼痛了起來。
但是我也無能為力啊!畢竟我的家在江那邊一個遙遠(yuǎn)的小鎮(zhèn)里。那里有我孤獨的母親。
我是多么想要陪伴著她??!這個像母親一樣孤獨的女人,但是我不得不回去收拾我的行李,交代一些未完成的工作。
我就這樣一步三回頭地流著淚走了,她依然孤獨地佇立在寒冷蒼白的月色中……
第二天,我早早地帶上收拾好的行李離開了教堂。我一手提著箱子,一手拿著裝著那件臟對襟馬褂和精致發(fā)帶的包袱。走到小木屋前時,我將那個包袱輕輕放在她的門口,走出去幾步,心里終究還是舍不得她,還是想去看她最后一眼,我便重新拾起包袱推門進(jìn)去了。找遍了屋子也沒有看見她的身影,我只好失望地退了出來。
當(dāng)我踏上古橋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我便看見了橋那頭的一個黑點,我心里一陣欣喜,我知道那是她,她在橋的盡頭等著我呢。我加快步子向她走去,一百多米的距離,此時在我的腳下卻變得像經(jīng)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當(dāng)我終于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我將手中的包袱遞給了她,她沒有伸手來接,她也沒有說更多的話語,只是讓我答應(yīng)她,有機會替她回家鄉(xiāng)去看看。她的嗓音沙啞疲憊,紅腫的眼睛里滿是不舍。我心里愧疚不已。但是我無力改變這樣的事實,除非——她和我一起走。
我滿懷期望地看著她,她懂我的意思,輕輕搖著頭凄然笑著說,從我們踏上這座古橋的時候起,就注定是永遠(yuǎn)不能再回去了。
我拼命搖著頭說,不,你能回去的,只要你往前跨一步就行。你看我們這么多人在這座橋上來來往往,不也都沒事么?你別信你們村里那迷信的詛咒。
黑衣女人急忙用冰冷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巴,讓我別再說下去。
我抬眼望著她,她眼里滿是驚恐,似乎我的話已經(jīng)招來了惡魔一般。
我不想讓她因為我的話而擔(dān)驚受怕,就緘口不言靜靜站在她的身旁,看著金燦燦的太陽從金沙江的一頭升起,照亮了江面,照亮了古橋,照亮了我們蒼白的身軀。
我在黑衣女人戀戀不舍的目光下掉轉(zhuǎn)身子,沿著蜿蜒的馬路爬上古橋上方的那個山頭。我轉(zhuǎn)過身,想再看一眼這個給了我無限感動和溫暖的地方,剛巧看到黑衣女人從高高的“幾”字型石塔上往金沙江中縱身躍下。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觸摸到的卻只是一片冰冷的空氣。她優(yōu)美的身形在我模糊的眼中幻化成了一只輕靈的黑蝴蝶,蹁躚著快速往墨綠的江中飛去。
當(dāng)她落入江水中的一瞬間,我的心撕裂般一陣疼痛,那疼痛讓我張大了嘴卻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音,我只能縮回軟弱無力的手在胸前劃著“十”字,默默在心底叫了一聲“母親!”
一陣大風(fēng)吹過,古橋晃晃悠悠地“咯吱、咯吱……”響動了起來。
15
回到家后,我流著淚給母親講述完了這個關(guān)于金沙江邊的凄慘故事,整個聽故事的過程中母親都一語不發(fā),她只是像黑衣女人一樣緊緊地抱著那件馬褂和那根發(fā)帶,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故事聽完好久,她幽幽地說,二十年前的那個黎明,我從古老的教堂離開,橋面上打斗毆殺的時候,我乘坐的渡船,正從古橋底下穿過,一個嬰兒,突然從橋上落下,我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她輕輕落到了我的懷中。
母親輕柔虛弱的話語如五雷轟頂,一下將我脆弱的心臟擊得粉碎,鮮血淋漓,疼痛不已。
我知道我即將又一次踏上金沙江畔,去那座古老的教堂,去那間小木屋,去尋找那條未盡的尋根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