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紅(彝族)
大高原的酒有膽么?
大高原的酒有魂么?
有,那雄心勃發(fā)的大高原,就是酒的膽;那剽悍如山豹,桀驁如蒼鷹的高原漢子,就是酒的魂……
大高原的酒,用苦蕎煮,用苞谷燒,用青稞釀,用高粱熬……
大高原的酒,是用蠻荒的傳說發(fā)酵過的野性狂飆;大高原的酒,是用剛烈的血氣勾兌過的隱隱雷霆。
大高原的酒,是液體的火,是流質(zhì)的鋼,是十萬大山反復提煉過的豪邁,是千歲峽谷經(jīng)久陶冶過的粗獷。
大高原的酒,堅硬、放縱、熾烈得無所顧忌。
大高原的酒,敦厚、結(jié)實、清純,揮灑著浩然之氣,充盈著剛正不阿……
沒有被這無聲地沸騰著的高原酒灌溉過喉嚨的男人,算不上是真正的好漢。
沒有用高原酒浸泡過生命,浸泡過愛情,淬火過人生與靈魂的高原人,絕不是個純粹的高原人。
沒有讓這劍刃般鋒利的汁液,把巖石般強勁的身板,酥軟成一灘爛泥的人,就算不上是真正喝過酒;沒有在山寨那百年不熄的老火塘邊,就著呼嘯的山風,就著沉沉的夜色,就著原始的野性,端著粗陶海碗一醉方休的人,就不算是真正喝過酒;沒有在冷冷的西北風中,哼著古老的民謠,懷抱著被舊時光摩挲得紫紅錚亮的酒葫蘆開懷暢飲的人,就不算是真正喝過酒……
大高原的人喝酒,或舉杯豪飲,一如洶涌的江流鼓蕩起湍急的漩渦;或淺斟細酌,一如清澈的山泉,一個優(yōu)美的跌落;或觥觴壯舉,且飲且歌,一任淋漓的肝膽,去激蕩起酒碗中那一串串無聲的驚雷。
大高原的人喝酒,講究氣度,不是粗暴的宣泄,不是虛偽的酬酢。
仿佛高亢的銅號震撼著,仿佛灼灼的爝火熾燃著。大高原酒所獨具的那種驚心動魄的力量,被打高原的男人們和女人們,揮灑得淋漓盡致,蕩氣回腸。
仗一身酒膽,高原人才敢把巍峨蒼茫的群山峻嶺踩踏在腳下。
憑一身酒力,高原人才能夠坦然地面對陡峭的人生。
大高原的酒,是孤獨的高原人永遠值得信賴的朋友。
大高原的酒,是高原人的第二個太陽!
銅汁淋漓的光焰,在千年的堅冰上燃燒,在玉質(zhì)的灰燼般的白雪上燃燒,在雄峻的山峰、在遼闊的草甸上燃燒……
在狂飆般的馬群飛揚的鬃毛上燃燒。
在云朵般的羊群渾圓的脊背上燃燒。
在黑礦石般的牦牛群高挑的犄角上燃燒……
熾烈、瑰麗、堅韌、持久……
像一面黃金的旗幟,卡瓦博格是它高聳入云的旗桿。
像一支亙古不熄的,噴薄著圣火的火炬,唐古拉山脈是它堅不可摧的根基。
這,就是雪域的太陽。
在中國西部,在滇西這塊圣潔的高原雪域,它像紅寶石一樣晶瑩,像牛糞火般熾熱的藏民心中那盞天國的酥油燈般燦爛。
這雪域高原的陽光,是純粹的青稞酒熏陶過的,是圣潔的雪蓮芬芳過的,是渾厚的法號嘹亮過的,是飄揚的經(jīng)幡烘托過的……
這陽光,是濃得化不開的酥油,是老婦人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上那一道道閃爍的信仰。
雪域高原的太陽,寧靜、吉祥。普照著一切平和且蓬勃自由的生命。
普照著生與死的輪回之路。普照著朝覲者遙遙的西征。普照著殘桓斷壁的遺址上那星散的野花,斑駁的苔痕。
雪域高原的太陽,中國西部一座長明的燈盞。
寒鐵樣的大鳥,雷霆般的猛禽……
當一只鷹從彩云之南那一大片高插云天的山峰,抑或那一條條深不可測的峽谷,獵獵起飛,高原的天空,便顯現(xiàn)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空曠和高遠。
鷹凌空飛翔的時候,整個大高原那一大片黑壓壓的群山,便全都挺舉起了冷峻的頭顱。
鷹,這冷冽的黑色閃電,這飛翔這的血性寒鐵……
當它矯健而剛毅的翅膀,奮力地拍打著西部的天空中那些白如靜玉,輕若絲綢的云朵,所有高原人的胸膛里,也會隨之呼呼生風。
在中國西部,只有鷹才能夠最先窺視到我們的生命中,那些最軟弱的部分。
在中國西部,鷹是一種境界,一種信念,一種靈魂的符號,一種生命的激昂……
因為鷹的飛騰,西部高原才始終保持了一種蒼茫的遼闊。
因為鷹的俯沖,西部大峽谷才永遠沉浸于一種深邃的神秘。
鷹,永遠飛翔在我們高原人恒久而摯著的仰望里,甚至飛翔得比我們的仰望更遠更高。
水深,再深也深不過鷹的胸襟。
山高,再高也高不過鷹的翅膀。
鷹的降落與飛翔,同樣讓我們心曠神怡,蕩氣回腸。
在中國西部,我永遠也難以逼近一只真正的鷹。對于真正的鷹,我們只能夠永遠滿懷著敬重的心情,遠遠地把它凝視。
在我們的想象疑惑比我們的想象更為廣闊更為深遠的地方,鷹飛翔著,像一只鋒芒畢露的箭,像一把百折不撓的弓。
當然,高原的鷹也有靜若止水的時候。當鷹把尖銳的鐵爪,緊扣在一座冷硬的巖石疑惑一棵千年古樹蒼老的枝干上,進入一種平和的睡眠,大地充滿了寧靜,夜百合沐浴著澄明的露水,悄然盛開……
在鷹棲落的地方,每一塊石頭,都布滿了殺氣,每一株草木,都滿懷著警覺……
在中國西部,關于鷹的傳說,比滿天的星漢還要燦爛。
在中國西部,關于鷹的神話,比浩蕩的江河還要冗長。
鷹,以最敏捷的速度,撞擊著西部的天空,從不優(yōu)柔寡斷。
鷹,以最銳利的風骨,切入我們的生命,不需要任何緣由。
鷹,使西部的峽谷,更堅定了它的深邃與沉默。
鷹,使西部的天空,時刻充盈著一種生命的勃起與亢奮。
鷹,是高原人世代傳襲的生命圖騰。鷹,是西部人血性的標記,操守的象征。
高原人都是鷹的傳人!
在云南高原,一年四季,總有民歌如風中散落的草籽,自由自在地在陽光下,在雨水中,抽芽,開花,并隨意地芬芳著每一個尋常的日子。
更多的時侯,民歌蓬勃如一棵枝繁葉茂的桂子樹,濃濃的樹蔭下,純樸的愛情,凡俗的鄉(xiāng)村夜話,常常席地而坐,相得益彰。
彤紅的篝火,總會在一些值得記憶的夜晚,愉快而熱烈地燃燒,我那些樸實厚道的民族兄弟,一邊喝著自釀的烈酒,一邊跳著板扎的舞步,粗糙的面龐,被民歌優(yōu)美的旋律,舔吻得表情豐富,儀態(tài)萬方。
云南高原的女人,都善于用眼睛說話,用民歌表述喜怒哀樂。她們用民歌醫(yī)治痛苦,她們用民歌尋找愛情。當浪漫的詩人,循著一個美麗的傳說,自陌生的遠方,蹣跚而來,她們便會用一束又一束情愫濃得化不開的民歌,充盈詩人干癟的行囊。她們與生俱來的聰慧與賢淑,足夠讓詩人,感嘆一生,回味一生。
在云南高原,民歌無處不在,并且生生不息。每一個寨子,每一條峽谷,每一道山梁,每一塊壩子,都有民歌在飛紅流翠,都有民歌在五彩繽紛。
只要山鷹能夠歇腳的地方,只要白云能夠駐足的谷地,都有民歌在滋長,平常如小麥或者包谷,又貴重似鉆石或者黃金。多少浪跡天涯的旅人,總能憑著民歌的指引,輕松地找尋到回家的小路。
在云南高原,民歌,就像是一脈營養(yǎng)豐富的奶水,滋養(yǎng)著一方水土,一方文化,一方風俗,一方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