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的花貓是很普通的品種,黑白相間,或者黃褐相間,花紋胡亂長在身上、臉上,是典型的平民百姓。花貓命賤,一窩生五六個不稀奇。有時候,里面混了個白腳花臉的,家里的老人便無名興奮,踢一腳它指桑罵槐:這只白腳花臉貓!暗指時常逃出去玩,心思野的小孩子。
我的童年真是“放蕩”,父母雙職工,家里孩子一大串,各有各的玩法。我二哥路道很粗,在弄堂里混,常常就會拎來一只貓,抱回一條狗,或是幾只美麗的鴿子。鴿子是求了爸爸好久養(yǎng)在曬臺上,小狗不行,開銷太大,只有貓,爸爸總是眼開眼閉。我們家從來就沒有斷過養(yǎng)貓,養(yǎng)得最多的,就是花貓。
有新貓咪來,我最高興。跟在哥哥后面忙碌,許愿幫他。
從一團小絨線球開始養(yǎng),我省下一點牛奶就可以喂飽它。它們都沒有名字,黑色多點的就叫黑貓,黃色多一點就叫黃貓。二哥把它們安置在馬糞紙盒子中后就又出去玩了,剩下我蹲在盒子旁,用手指輕輕地捋貓咪的皮毛,捋的時候,它們很愜意,微微閉上眼睛。反捋時些許驚恐,難受了,皺眉咧嘴地厭煩我。
我還是很耐心,給它們吃,一個個抱出來,按到煤灰盆里面教它們拉屎撒尿。太陽出來了,就把盒子搬到曬臺上,給貓咪曬太陽。我端個小板凳看它們慵懶的表情,輕聲地數落它們。
花貓大了,一個個不安分地從盒子里跳出來,帶出一點黃蠟蠟的破棉絮,滿地走。我跟在后面像踩梅花樁、走八卦陣,即使小心也常常會踩到它們的小腳。“喵”地一記顫叫把人的心都要震碎。小花貓喝牛奶,五六只腦袋擠在一個盆子中,頭皮頂來頂去,下巴弄得濕漉漉的,完了便搖頭,甩出一片奶雨花,心滿意足。
我在樓梯彎道處設了個用漏的搪瓷臉盆,底下用馬糞紙墊上,里面放半盆煤球灰。小貓咪由它們的媽媽帶著很快學會上廁所,一個個“撲多撲多”跳進去方便,噓噓多點,嗯嗯很少,細細的小條彎勾似的,不那么討厭??墒秦埗鄤荼姲。瑑商煜聛?,那盆灰就基本上濕了,再拖半天,貓尿臭不可抑制地散發(fā)出來。
爸爸高聲叫:這星期哪個小鬼值班?一群孩子都被從房間里叫出來,你指我,我指你互相推諉。爸爸便組織重新排隊值班,兩人一組,男女搭配,兩天,最多三天一定要換新的貓灰。大家齊心協力訴說尋找貓灰的困難,一個個把事實夸大到比淘金還難。四川北路一帶早就換上了管道煤氣,沒有人家燒煤球,連煤爐都扔掉了,到哪里去討煤灰?爸爸腦袋最清楚,排除嚶嚶干擾,尖銳地指出:大餅攤燒煤球的,早上早點爬起來,虬江路去掏!
垂頭喪氣嘟嘟囔囔不情不愿過了幾個星期,又有新的情況發(fā)生。二姐團支部書記工作繁忙,三姐考進重點中學住校,大姐更不要指望了,她工作了,被劃出孩子行列。我大哥早就響應黨的號召支內,回家也是功臣一個,昂著頭和爸爸談談祖國山河,國家形勢,貓灰關他啥事。只剩下我和兩個哥哥,無論如何脫不了干系。
爸爸將我們三個叫上來開會,閑話少說,鑒于掏貓灰工作的艱巨,破冰決定懸賞獎金!我們三個頓時來了精神,尤其是我,瞪大了雙眼聽爸爸說到5分錢倒一次貓灰,我小小的腦袋暈得來,感到擁有金錢是如此幸福。這下問題很快解決,我們三個按年齡排隊,三天,不,兩天夠了,一天也可以換一次貓灰,一定讓爸爸推開家門空氣如此清新。
可惜,小小的金錢力量還是有限,不久,二哥讓賢,小哥也露出厭倦。我們想方設法延遲工作,有空就把貓咪趕到曬臺上,像遛狗似的遛貓,讓它們到葡萄缸的泥土中排泄。到最后只剩我一個小財迷,隔三岔五要去弄堂垃圾筒倒掉那一盆臟貓屎,其間,必須時刻堅定正確的榮辱觀,戰(zhàn)勝虛榮心,練好百米沖刺,三下五除二。然后端個破臉盆去大餅攤或者托兒所食堂討煤灰,低聲下氣,小心翼翼。如果不識相,揚起灰妨礙了賣大餅做油條的,遭人白眼、呵斥也是活該,可憐我童年便嘗盡了廣東話叫“榅食”的苦難。
我班有個資產階級出身的女同學,她的貓和她一樣長得肥頭大耳,純白的波斯貓,左眼藍右眼綠,神色高傲,仿佛見過大世面,瞧不起窮人。見著我從不過來繞腳脖子轉,也不讓我摸它的皮毛,看到它冷冷的眼睛我都會打戰(zhàn)。我恨恨地想,就像我不會和那個做作的同學交朋友一樣,我的花貓也絕對不會和波斯貓搭訕,叫春叫到吐血也不會奔入那異族的懷抱。
我就愛花貓,它長得是如此家常,滾爬撕抓十八般貓藝卻沒有不會的,家里的老鼠都被抓完了。我最喜歡看花貓吃飽以后自助洗臉的樣子。我表演能力很差,開聯歡會坐在下面總是擔心被啪的一下點名上臺,不會跳舞不會唱歌,學狗叫貓叫太丟臉,設想模仿一個小貓洗臉吧。這樣,舉起前臂上下舔舔,然后刮到臉上,舔一下刮一下,瞇細了眼睛,陶醉其中。人小志短,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童年的幸福莫過于此啦。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