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最后一抹余暉落下來,在她玉白色的臉龐涂上一層釉彩。她低頭踩著細碎的步子,不堪一握的削肩以一種獨特的韻律晃動著,把落在肩頭多余的光線一塊一塊抖下去。
往磨坊那兒去要不了一刻鐘,她臂彎里挎著的籃子曉得,她粽尖兒似的小腳也曉得,但不知怎么,總要踢踏一地的碎金,把最后一片金箔都踩到地底去,她才能扭到那磨盤跟前。
磨盤吱吱呀呀的,老遠就能聽到她的腳步似的,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原先的節(jié)奏。它轉(zhuǎn)動得很勤勉,終日不息,坐在磨前的那個人本來是鮮亮的,后來一天天著了灰塵,他動不了,他一輩子都拴在這磨盤上了,和那頭蒙了眼罩的驢一樣。
驢蹄子嗒嗒地踩著昏暗的地面,踩不到的地方便生了蒼青的苔。它累了一天,這時候還有人來,這是存心跟驢過不去。但它的主人倒沒有什么怨言,和往常一樣,迎著來人招呼一句:“來了?”
其實他不是它的主人,驢子閉了眼想,倒回去多少年,它還是駒兒的時候,他就給它們母子鍘草喂料,那時他的腰背不似現(xiàn)在這般弓得厲害,除了它們母子,他還養(yǎng)著兩頭牛和一匹真正的高頭大馬。不過都是給老林家喂的,少東家最愛騎著那匹大白馬四鄰八鄉(xiāng)地逛蕩,他就跟在后面,一溜煙兒地跑,竟不比大白馬落后三尺以上。他跑著,一路的風(fēng)物都飛快地往后退,他想到了夸父,那個老古書里的人物,太陽快沉了,卻還追不上。
“來了?!彼念^仍低著,把籃子從臂彎里放下來,長長地噓口氣。地面上甚是陰濕,好多地方都冒出苔蘚來,蓊郁得不像話,她想他終日一動不動地坐在磨前,恐怕那些孢子太活泛,見到他僵直的身體,便也潑剌剌地攀爬上來,難怪他頰上都是青綠色的。
他接過她的柳條籃子,朦朦朧朧地,看到一截雪白的后頸。眼光到這兒,再往前移不動半寸了,好像有道莫名的禁忌,他心里還是把她當小姐,見她要低著頭。盡管后來她見所有的人都低頭,他就算大著膽子看她,也看不到她的臉,但他還是在心里給她留個位置,端坐在高高的繡樓上,像顆炫目的太陽。
老林家只剩下她了,他忍不住嘆氣,轉(zhuǎn)身把一些寂寞的同情灑在磨眼里。原先,連這磨坊,連著他,都是老林家的,老林家給這方圓幾十里的土地好多恩惠。要是日子還在原地,老林家的人都是大善人,是好東家,可日腳總要向前走,這一走,她就家破人亡了。
他想和她說,如今磨坊雖不是林家的了,可他到底還是姓林的,林老爺當年把他從集上撿回來,給他吃,給他喝,還把姓給了他,他哪敢忘了?但一想,這些都不用說出口,他接了她的柳條籃子,她就都明白了。
一些雪白的粉末汩汩地淹沒了他和她的沉默,他手背上的青筋不知怎么攢勁似的凸起來,黑暗中他躁郁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幾下,到底還是卡在那個凸起的男征上,什么異常的動靜也沒有。他看著她又低著頭出去了,留下一聲謝,客客氣氣的。
他們總是客客氣氣的,好像她父親不曾救過他的命,他也不曾在最困難的時候幫襯過她。他媳婦逢人說,林家的那只狐貍精,把她男人的魂勾走了,他就拿鞋底子抽他媳婦,抽得媳婦嗷嗷叫喚。山溝子里的日頭本就淺,媳婦一叫喚,陽光就稀薄了,一抖一抖,越發(fā)加速度地落到山后。他追不上那決絕的墜落,怎么也追不上。
過些日子,山里的杜鵑就紅了。她從逼仄的屋檐下走出來,臉上泛出紅撲撲的光澤。日腳總是向前的,她把兒子馱在背上,一根布帶子從后面兜著孩子的屁股,又從腋下拉過來,在胸前交叉打了個結(jié),緊緊箍在細細的腰肢上。她的腰又窄又瘦,比秋后的草稈子飽滿不了多少,看不出生養(yǎng)的痕跡??蛇@遮蓋不了她身上母性的味道,老遠就能聞到腥甜的奶味兒。她的兒子喂得好,見人就笑,圓滾滾地撲在她身上?!澳棠痰?,地主羔子就該長這樣?!甭愤^的人笑著捏一把孩子的臉蛋,不知她拿什么把兒子喂得這樣好。
“老林家的長工幫她養(yǎng)兒子?!边@個說法還是林長工的老婆不忿地泄露出去的。不過聽到的人多半是當作笑話,他們不信林家二小姐茍且的對象會是林長工。林婉儀是在大城市讀過書的,她穿著藍衣黑裙方口豬皮鞋走過小鎮(zhèn)的時候,大家都疑心是畫上的美人走下來了。只有林婉儀心里知道,自己與那些時髦的新女性到底還差一截兒,別的不說,方口豬皮鞋里的那雙殘腳,她墊了多少棉紗才把它愚蠢的畸形遮蓋過去?母親生她的時候,是把她當作“大家閨秀”來養(yǎng)的,要不是哥哥林培虎一力拆臺,小婉儀的一雙“金蓮”還要精致些。
“她是要靠自己的氣力往前走的,”林培虎抱臂立在角檐下,不屑地皺著鼻子,“你們不要把她當成寄放在繡樓里的器物?!憋L(fēng)鐸在他頭頂上鳴得厲害,母親望著自己挺拔而乖張的兒子竟有些眩暈。
哥哥總比身邊的人走得更快一些,林婉儀想,他身上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不,或者說是“看不清”的力量反倒更確切。她問過林長工,哥哥騎著大白馬東游西蕩,都去些什么地方?林長工也說不準,前山的火神廟,后街的香油鋪,南溪的仁裕學(xué)堂,北坡的斑竹園,少東家都走動得勤,有時他不許人跟著,林長工只好獨自溜達,擇一處荒草,盤膝坐下來,靜靜地望著一個方向。那方向的日腳走得快極了,林長工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有時他不知不覺望上一天,等少東家回來的時候,臉上帶著神秘的笑,興奮地拍一拍他的肩:“走,時間不等人哪?!?/p>
若是晚上,少東家總是獨來獨往,因不必騎馬,他也就喂了草料便去安心睡下。有次他半夜里起來上茅廁,竟被人從后面拍了一掌,嚇得險些失禁。忽聽黑暗里一聲低喝:“呔,跟我走?!比允桥d沖沖的,透著股神秘勁兒。林長工立刻被人牽了腿腳似的,也忘了撒尿了,跟著這聲音就翻了墻頭。
那晚上月黑風(fēng)高,正是書里殺人越貨的好時候,林培虎在前,林長工在后,一路無話。離仁裕學(xué)堂幾丈遠的地方,林培虎頓下腳步,回頭丟一句:“幫我看好前后左右,若有人來,就學(xué)狗叫?!闭f罷躥進夜色里,迅捷得如一支箭。林長工瞧著這支箭射出去,落在仁裕學(xué)堂的一排校舍里。那排茅草房黑魆魆的,每一間都一模一樣,因陋就簡地伏在暗夜深處,若非仔細瞧,甚至覺察不出其中一間隱隱透出一點黃色的暈。
林長工在露水里蹲了一會兒,腿麻了,有個打更的路過,他不曉得這算不算少東家口里的“有人來”,想想,從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打小和畜生親近,雞鴨貓兔,豬驢牛馬,沒有他不能侍弄的,那些畜生經(jīng)他的手,也就和他有了交情似的,非他的話不聽。他貓話狗話都學(xué)得極好,叫人辨不出真?zhèn)?。一時遠近的狗都跟著叫起來,嚇得打更人撒腿就跑。
學(xué)堂里得了信號,誰把蒙著被單的油燈撲哧吹滅了,幾個人就摸黑坐著,相互瞪著眼,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拳頭卻攥得緊緊的。更深一點的背景,一層一層的大山交互疊著身體,把黑夜咬得嚴絲合縫,看不到火種,火種在地下,只有荒野里的磷火,綠瑩瑩地飄忽著,給黑沉沉的穹隆填充了些詭異的預(yù)警。狺狺狗叫漸漸弱了,沒事,幾個人長出了口氣。要不,今晚先散了吧。有人提議。林培虎還想重新把燈點起來,被一只手按下了。這事要從長計議。
林長工看見有幾個黑影從學(xué)堂里貓著腰出來,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不久之后就融化在墨汁一樣的夜色里。林培虎走到他身邊的時候,眼睛亮得可怕,瞳仁里像燃著一簇火,額頭也灼灼發(fā)光。林長工懷疑少東家的身體一直處在高熱的狀態(tài),如果兜頭倒一盆涼水,便會有嗤啦嗤啦的聲響和滾燙的白煙冒出?!白撸@事兒爛在肚子里?!绷峙嗷⒊b牙,亮出一道銀白的弧光,然后搖搖擺擺地往回走,大長腿邁出去,輕輕松松就是三尺。林長工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要翻過年以后,立夏的陽光灑滿山頭,遲鈍的林長工才通過漫長的反芻,猜想到那個不尋常的冬夜在南溪鎮(zhèn)上的意義。那時候整片山南地區(qū)已經(jīng)紅旗招展了,十幾個暴動點同時起義,拉起了一支幾百人的隊伍,甚至有了自己的番號。林培虎挎著盒子槍回來過一趟,騎走了他的大白馬。林長工有些不舍,他和少東家?guī)缀跏且粔K兒長大的,那匹大白馬也是他從駒兒喂成如今威風(fēng)凜凜的一乘梟騎。林培虎說它是一匹戰(zhàn)馬,要放出去馳騁疆場。林長工自然是信的,少東家和大白馬一樣,都非池中物,他們雖然一塊兒長大,到底不是一塊坯子。他還是想在地里掏食兒,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硬道理。林培虎揮手說他們的理想并不沖突,所有的林培虎都是為了更多的林長工有自己的土地,耕種更加自由而美好的生活。
“這是一股不可阻擋的大潮!”林培虎說話的時候又呈現(xiàn)出那種高熱的狀態(tài),眼中燃燒著火焰,額頭灼灼放光,“革命,我們革命是為了什么?”他的拳頭砸出去,在虛空中直搗出一個鏗鏘的洞。
林培虎提到了“解放”二字,林長工不是很明白。對于少東家那套“剝削”的理論,他也十分奇怪,那么林老爺收留他是收留錯了?林家的大恩大德他還沒有來得及回報,林培虎就要把他從林家趕出去,“創(chuàng)造新世界”,少東家是這樣說的,那究竟是哪樣的世界呢?
沒想到這“新世界”很快便到來了。林培虎走后不多久,各鄉(xiāng)就相繼建立起蘇維埃,山南地區(qū)的一切權(quán)力屬于農(nóng)會,他們這些土里刨食的莊稼人,因為勤勉和本分,都意外地分得了自己應(yīng)有的土地。那些路邊大塊的肥田,原本是東家的根基,這時候也立上了碑,上書“紅軍公田”,警告它們歷來的主人不得靠近。林老爺因為是紅軍家屬,尚還保留著最后的體面,但這位開明的鄉(xiāng)紳知道一個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把最好的土地都主動上繳給了蘇維埃,只留下幾畝薄田。
老東家咳得厲害,昏暗的光線下,爬滿老年斑的虎口篩糠般地抖著,那把模樣精致的銅鎖沒能鎖住散發(fā)出樟腦味的檀木箱子,從箱底掏出來的地契在光線掠過的浮塵中委頓泛黃。老人摩挲了半晌,終于從胸中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
林長工盯著那些從窗欞漏下的光斑和飛舞的細小顆粒,黧黑的面孔竟不可遏制地涌上窘迫的紅潮。這萬萬使不得,老爺。他心里這樣說著,口里卻苦于不得言語。他在夜校識了字,鄉(xiāng)里發(fā)給他們的宣傳單,他也讀了一些,很多激奮人心的句子他都會背。這會兒他是代表農(nóng)會見證這個老地主對蘇維埃的忠誠和擁護,他藏在“革命”外套下的別扭的情感不能暢所欲言,行動上就有些不得要領(lǐng)。
“拿去吧,”老東家倒豁達,“這些地呀,原本也不是林家的,老朽不過是代為保管了這么多年。”
“是,老爺?!绷珠L工還是習(xí)慣這樣陳舊的稱呼,也還保留著與東家對話時那種簡約的服從與絕對的恭敬。什么話都多余,他轉(zhuǎn)身出來,用手擋了擋刺目的陽光。太陽轉(zhuǎn)到西面去了,角度卻凌厲,乍從暗地方出來迎頭撞上,竟扎痛了他的眼睛。
一條老狗朝他吠了兩聲,他訝異地看它一眼,不過大半年的光景,他少來這里弓著身子請安,它盯住他的眼神竟有些兇狠。
“去,老黑,不認識我了!”他呵斥它,它終于搖著尾巴懨懨地退到一邊。
狗老了,東家也老了,林長工回想著適才林老爺那雙密布褶皺和瘢痕的手,憋了長久的一聲嘆息重重地沖撞著鼻翼噴出來。少東家為了革命跑那么遠去打仗,小姐也不見回轉(zhuǎn),說是在省城讀書,可這兵荒馬亂的,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到底讓人心疼。他想老爺應(yīng)該把小姐接回來,但這樣的建議對于林長工來說是僭越了。他搖搖頭,又仰首看一眼那偏西卻仍凌厲的日頭,抬腳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身后。
還鄉(xiāng)團殺回來的時候,林長工才曉得老東家是對的。鄉(xiāng)下不太平哩,天高皇帝遠,倒包藏著更獰厲的危險,人們相互指認為“匪”,彼此仇恨地廝殺著,完全顧不上鄉(xiāng)黨之誼。南溪被鎮(zhèn)壓的惡霸賀老三的兒子領(lǐng)兵回來了,他手下的保安大隊人強馬壯,比保衛(wèi)蘇維埃的赤衛(wèi)隊的兵力足足多出三倍有余。他們襲擾了紅軍的大后方,緊接著又被殺回頭的紅軍掀了個人仰馬翻。
土地上總在過兵,渾黃一片,分不清赤白,不僅讓林長工這樣愚蠢的鄉(xiāng)民備感困擾,也讓林老爺這樣精明的鄉(xiāng)紳顧不上體面和周全。有一次林長工在“跑反”的隊伍里發(fā)現(xiàn)了老東家,驚惶的奔逃使老人的肺里發(fā)出呼呼的聲響,猶如負著一座安裝了擴音器的風(fēng)箱。林長工扶著老東家,問他為什么要跑,賀老三的兒子一直尊稱他為叔父,甚至還曾有意結(jié)親家。老東家面色慘白地搖搖頭,再搖搖頭。
老東家搖晃的花白頭顱,像是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的器官標本,它被無妄的悲愴和驚悸包裹著,盛放在林長工的腦子里,多少年揮之不去。
“我爹也想不明白?!绷滞駜x表情奇怪地嗤笑著父親的遺憾,胖大的蒲扇在她手上奇異地開出一朵花來,那芬芳之氣使盤旋在熟睡的孩子臉上的一只花蚊子嗡然潰逃。她舉止從容,面龐皎潔,讓林長工不敢逼視,習(xí)慣地低下頭來,小心翼翼地側(cè)耳聽著她的呼吸。窘迫的日子并沒有促她變成和他媳婦一樣粗野的女人,同樣是帶孩子,他媳婦的樣子像是張羅一只豬崽兒,她卻讓他想起老古書里的女媧娘娘。
他喉嚨里咕嚕了一下,這聲音紅了他的臉。他是來給她送羊奶的,世道艱難,奶有些稀,他盡了力了。她還是那樣客氣地謝他,讓他不好意思。只有他知道她并沒有奶水,喂養(yǎng)這個孩子她左支右絀,米湯、面湯,甚至野菜湯,她竟把嬰兒養(yǎng)得白白胖胖,居然還散發(fā)著腥甜的奶香味兒。他奇怪她哪來這樣大的氣力,一個人把孩子養(yǎng)得這樣好。
“孩子,他爸……?”他欲言又止地問過她。
“犧牲了?!彼瓜卵鄄€,長長的睫毛顫一下。
那么孩子的父親也是革命者。
她歪著美麗的頭顱,輕輕拍打蒲扇,“老林家總歸是地主,這一點是沒錯的?!?/p>
“林家……都是好人?!彼灸驹G,這會兒只能蹦出這幾個字。
那顆從地平線上升起的火球,在高遠的天空中放出金色的光芒,很快劃過一個匍匐的弧度,將要垂到地底了,這樣的一天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山鄉(xiāng)的某個小村落里顯得混沌而又尖銳。他想安慰她,卻似乎勾起她更多的傷心和不快。她秀麗的眉峰擰成黛色的巒嶂,小巧的口中喃喃道:“好人,啊,人哪,人哪……”
他有幾分明白她的苦衷,當然更多的還是不明白,這就好比一顆新鮮的雞蛋,好端端地放在那里,蛋白和蛋黃倒是分得清爽的,可若打碎了,再加上一千只腳踩過來,踏過去,哪里還有原來的面目?這段時間他不斷被啟發(fā)階級覺悟,還鄉(xiāng)團的暴行也確實令人發(fā)指,他們連小孩子也不放過,婦女主任兩歲的兒子被綁在他母親赤裸的身體上,一齊點了天燈;十三歲的童子團長也讓清剿隊從山里搜了出來,肛門捅上鐵條,挑起來“耍龍燈”;一百多口人被趕到月亮地里,砍刀就在頭上過,切菜瓜似的,結(jié)果刀刃都被血泡軟了,齜牙咧嘴地卷起來……被殺的鄉(xiāng)黨里面,有些是參與過斗爭賀老三的,或拿鐵絲牽著他游過街,或啐著口水分過他的浮財,但更多的人無辜慘死。真是仇深似海,殺人的人和被殺的人都紅了眼。地主階級,天然和窮人是勢不兩立的,血的事實告訴他們,必須血債血償。有那么一些人,他們的階級立場和階級情感不夠統(tǒng)一,于是就加倍地痛苦,比如林老爺,死的時候蜷曲如被腰斬的蚯蚓,他在地上痛苦地扭曲著,雙目如血,久久不能合上。這個絕望的老人不是被仇人殺死的,卻也死在仇恨當中,靈魂與身體一同抽搐不已,面目猙獰如鬼。
林長工是后來才知道的,林培虎,他們山里走出去的這支部隊的領(lǐng)頭人,跨上大白馬也并沒有走多遠。翻過幾個山頭,也許還有幾道河,他死在一個叫野貍洞的地方。那地方說不上偏僻,反正在這望不到盡頭的大山里,幾乎哪里都一樣荒僻得讓人心生恐懼??v是積攢上一些人口的村鎮(zhèn),也極容易從地圖上漏出去。因為從未見識過大山以外的世界,所以在林長工的字典里,起初一切關(guān)于革命的語義,都是跟著林培虎奔走的方向去理解的。從武漢回來的林培虎騎著大白馬游蕩四鄉(xiāng)八鄰,而他跟著踢踏的馬蹄,絕不落后三尺以外。
“一個幽靈,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大陸徘徊……”林培虎懷中有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有時會在馬背上忘情吟誦,“……資產(chǎn)階級用來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現(xiàn)在卻對準資產(chǎn)階級自己了……資產(chǎn)階級不僅鍛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還產(chǎn)生了將要運用這種武器的人——現(xiàn)代的工人,即無產(chǎn)者……共產(chǎn)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xiàn)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
林長工奔跑著,馬蹄剛剛踏過的車前草又被他狂奔的大腳踩得倒伏下去。林培虎背影高大,把西沉的太陽遮住了一部分,那個被咬掉一個缺口的金紅色的夕陽,就在他的面前括出一個奇特的剪影。林長工追著他的少東家跑過去,霞光紛披,穹隆瑰麗,有一些鏗鏘的詞語撒在長滿野草的小徑上,還有一些,掉落在林長工并不開闊的心眼兒里。小冊子里的話很難理解,他莊戶人的腦袋里攪著一團糨糊,但腳步一刻不停。他付出了極大的決心和耐力,成為林培虎的追隨者,后來林培虎還企圖說服他跟著隊伍一起到更遠的地方去,但他到底還是囿于狹隘的心思沒能成行。
其實他征求過老東家的意見。那個黃昏,他弓著身子去請安,進門就見到這個前清的老秀才,正挓挲著雙手瞪著黃花梨八仙桌上的一只翡翠鼻煙壺發(fā)呆?!拔沂强床幻靼琢?。”學(xué)富五車的老秀才說。他滿腹的經(jīng)綸并沒有給他足夠的眼界,解釋眼下這樣一個天翻地覆的新局面。況且兒子是第一個沖出來造反的。他膽戰(zhàn)心驚。他又不得不安之若素。
“我聽老爺?shù)?。”林長工一直恭敬地弓著身子。老秀才翻眼皮看看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都說了。他看林長工的眼神,就像在田畈上耕作了一輩子的老牛,溫順而隱忍,其中又閃動著吞咽一切苦作的執(zhí)拗。
林長工決定留下來,老東家并沒有給他一個答案,他揣摩了一陣,覺得答案終究在土地上。每天都會死人,他已經(jīng)相信斗爭是殘酷的了,但還是愿意尋一塊熟悉的土地躺下來,附著他的汗水和體溫的土地?!澳敲?,在地方上干革命也是一樣的?!绷峙嗷⒆詈笠惶嘶丶?,用他那只指揮過很多次戰(zhàn)斗的大手用力拍上林長工的肩膀,笑著說要把革命的重擔壓在他的肩上。
那會兒看不出林培虎是AB團的,林長工也從來不相信林培虎是反動階級打入共產(chǎn)黨內(nèi)部的一顆毒釘。消息傳出來的時候,林長工悲憤地想,我們這是替敵人拔掉了一顆釘子。但這個想法在事實面前不能成立,林老爺聽到這個消息,也只是老淚縱橫,并沒有替兒子申辯什么。老人又露出了那種吞咽一切苦作的老牛的眼神,雙手簌簌而抖,翕動的嘴唇呈現(xiàn)出可怕的深紫色:“他母親真是好福氣,早知道有這么一天,先他去了……我,啊,我這把老骨頭呀……”老人咳得更厲害了,劇烈起伏的胸腔薄如蟬翼,吹彈可破。他拼著一口氣跑到河灘上,在礫石和一叢叢雜草間頹軟地跪下來,花白的須發(fā)迎風(fēng)招展,似乎吹拉出離魂的絲弦之聲。天色暗下來,肺部的那對破舊的風(fēng)箱呼呼地揪扯著,他的身體變成透明的了,像是一層薄脆的玻璃,閃動著暗啞的光澤。大風(fēng)不止,他痛苦地弓起背,來自體內(nèi)的風(fēng)暴和外部的狂風(fēng)交織如鞭,抽打得他滾來滾去。嘩啦一聲,玻璃碎裂,老人手捂胸口,目瞪如鈴,不久就因為力竭倒在暈著一層黑云的血紅夕陽下……
林婉儀回來,倒讓林長工吃了一驚。從白區(qū)到赤區(qū)這段路難行得緊,她一個弱女子,帶著一個吃奶的娃娃,林長工想不出她經(jīng)歷了什么。但她發(fā)灰的面色除了浸透風(fēng)霜之外,還洇染著沉毅和決絕,他就不光是卑微地仰慕她了,他心里欽佩她,敬重她,比對她的哥哥更勝一籌。
“我學(xué)過急救,也懂一些藥理知識,現(xiàn)在部隊上缺人,我可以去幫忙的。就是這個娃娃難辦,不過也沒有大礙,我把他縛在背上,兩只手就騰出來了。”林婉儀向紅軍醫(yī)院的人自薦。林家的大屋已經(jīng)被征用了,她現(xiàn)在住在河灘上的一間窩棚里。每天會在河灘上撞見腳步匆忙的醫(yī)護人員,他們的繃帶總是不夠用,怎么洗都洗不干凈,血水常常和著流水從她的門前經(jīng)過,拐幾道河灣還是紅的??吹贸鼋枳≡诹旨掖笪堇锏哪撬搬t(yī)院”缺醫(yī)少藥,麻醉劑是沒有的,消炎藥也捉襟見肘,缺胳膊斷腿的傷病員慘叫著徹夜不休;如果沒有聲息,那么這個人一定是高燒昏迷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醫(yī)生只能束手無策呆立一旁,看著他憑借自身的強力醒轉(zhuǎn)過來或者感染死去。
一開始他們對她是鄙夷和不信任的,誰知道是不是又一個階級敵人?她找到鄉(xiāng)蘇維埃主席,告訴他林家是烈屬,她父親也是為革命做出過貢獻的,她哥哥臨死的時候還高喊著“共產(chǎn)黨萬歲”。主席呆了一呆,林培虎的事他也聽說了,似乎至死也沒有定論,但人確實死了。林家大屋倒是林老爺主動讓出來的,他說自己一個孤老頭子,用不著占那么大的地方。林婉儀回來后和群眾不怎么接觸,一方面是她原先的小姐身份多少讓人難以接近,另一方面就是林培虎的死亡撲朔迷離,林婉儀究竟算是“烈屬”還是“反動家屬”一言難盡。不過據(jù)監(jiān)視林婉儀的童子團員報告,林婉儀除了和蘇維埃副主席林長工有較多往來之外,并沒有異常舉動。
主席把林長工叫來合計了一下,對這個副手他還是充分信任的,有次為了掩護他進山,林長工被鏟共隊的彈片削掉半塊頭皮。主席問林長工:“老林家的可信得過?”林長工說:“我就是老林家的。”主席繃著臉,當胸擂了林長工一拳:“我要是你媳婦,也得跟你鬧。”林長工吭哧吭哧地笑。
林婉儀背著孩子去了紅軍醫(yī)院,不久醫(yī)院里的傷病員都說,他們離不開林婉儀和她背上的孩子了?!肮皇切〗愕氖郑窒阌周??!蹦嗤茸哟蟊@樣開玩笑,“咱也讓小姐伺候過啦,死了也值?!薄澳请p手就像溫煦的春風(fēng),拂過時萬物蘇醒。”念過書的年輕醫(yī)生這樣比喻,林婉儀輕手輕腳的,卻比哪個護士都干練爽利,經(jīng)她護理的傷病員,感染率都要低上幾成。那不滿一歲的孩子呢,則見什么都笑,縛手縛腳地在母親背上十幾個小時也不哭不鬧。那么純凈的一張笑臉,融化了所有人的心,如果傷口疼起來,孩子對他們笑上一笑,就和吃上止疼片一樣舒坦了。
林婉儀住的那個窩棚,其實離月亮地不遠。那塊環(huán)山的空地,像一只大手在山體間剜出的月牙兒,自從一場屠殺之后,成為不祥之地。有風(fēng)的夜晚,會隨風(fēng)傳來鬼魂的嗚咽,一百多條人命在那里枉死,血流成河,雖說林婉儀未曾見過那個場面,但鄉(xiāng)村里的傳說不斷,都化作飄忽的鬼火和風(fēng)聲鶴唳,伏在近旁的河灘上擇人而噬。林長工曾勸說林婉儀搬離那里,但林婉儀說她聽到的是歌唱,一百多人在那里唱著同一支歌,與她父親最后的聲音應(yīng)和著,百聽不厭。
歌唱?這個說法讓林長工惶惑了很長一段時間。夜晚來臨,他悄然走到河灘上,只聽見嗚嗚的風(fēng)聲。腳下的石頭又尖又利,夜色冥蒙中割破了他趔趄的小腿,他索性抱著膝蓋坐下來,隔著一段距離凝望那個靜謐的窩棚。孩子和母親都睡下了,沒有燈光溢出來,但或許母親在黑暗中依然睜著她美麗的眼睛,她睡不著,腦子里交替出現(xiàn)著各種荒唐的畫面。有一幅是她的父親跪倒在河灘上翻滾的長卷,老人在礫石和雜草間滾動著,壓得長草伏地,而粗糲的石頭發(fā)出咯嗒咯嗒的聲音。他從春滾到秋,滾得心力交瘁,他背后的山和面前的水都變了顏色,唯獨風(fēng)聲不變,那風(fēng)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配合著他胸腔里奮力拉扯出的哮喘,成為一首不絕于耳的絕唱……
從林長工抱膝而坐的位置看過去,暗夜中的窩棚狀似一個隆起的墳包,她被埋葬了,他想,莫名地替她擔心。她心里有仇恨嗎?他看不出她的軟弱和悲傷,這讓他感到驚奇和遺憾。她是一位小姐。他原先在心里給她留的位置,現(xiàn)在擴大了面積,然而那座高高的繡樓卻悄無聲息地坍塌了。
“我們從來就是平等的。”她起初和他說這樣的話時,他只是不肯信。初夏的陽光慷慨地傾瀉下來,照著他黑而亮的前額,他揮一揮鞭子,老牛便哞一聲掀起四蹄。牛車走得不慢,她在他背后輕笑一聲,寬寬的車轍里留下東倒西歪的蒲公英。那是他送她去省城讀書的路上,她和他說了“生來平等”的話。他以為她說的是閑話。他的胳膊長而有力,一伸胳臂就讓老牛四蹄翻飛不敢懈怠,其實他的鞭子從來沒有落在牛的身上。他懂牲畜的,就像它也懂得他。出車前他附在它毛茸茸的耳朵旁說,我送小姐哩。它就抬眼皮瞅瞅他,溫順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它耳畔的茸毛使他臉上癢絲絲的,竟然泛起了紅潮。
這以后他和她再沒有見過,直到她又回到這大山里。此刻他坐在河灘上,望著她的方向,心里又涌起無限的滋味。他在這些年的斗爭里實現(xiàn)了她說的人與人的“平等”,不,是顛倒了個,有些人站起來,有些人就必須被踩倒在地。和很多莊戶人一樣,他不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但關(guān)鍵是要抗爭,自由和幸福不會白白從天而降。林培虎這樣的人,天生是領(lǐng)導(dǎo)一群人去抗爭的,他領(lǐng)導(dǎo)他們?nèi)ピ焖献拥姆矗蠔|家那樣的老好人,先是偷偷地給錢,讓兒子去買槍、買藥、買縫紉機,只好捐地、捐房、捐性命。老人最后的日子常去河灘上看日落,長河落日圓,就是這樣的景觀,好像礫石和雜草間升起了看不見的孤煙。
到了秋后,山里的日子更緊張了,紅軍主力北上,必須勒緊褲腰帶重建隊伍進行游擊戰(zhàn)爭。部隊已經(jīng)顧不上考驗林婉儀了,仗越打越慘,人越打越少,能咬牙堅持下來的,都是好樣的。林婉儀和部隊醫(yī)院轉(zhuǎn)移進了山里,她現(xiàn)在是“主刀”大夫了,“手術(shù)室”就是山坳子里臨時搭建的幾間窩棚。給戰(zhàn)士們?nèi)∽訌椀臅r候,她還想像從前一樣輕手輕腳的,但不可能了,她手上的鑷子微微發(fā)顫,深嵌在身體里的彈頭狡猾而刁鉆,膿血常常和蛆蟲一起涌出來,她必須咬緊牙關(guān),用盡全身的力氣。封鎖異常嚴酷,供給早就斷了,唯一續(xù)命的食物是野菜糊糊??墒?,幾陣風(fēng),幾場雨,一下子就把日腳推進寒冬,那些灰菜、巖韭菜、苦菜、花兒菜、山羊桃都難尋蹤跡了。
沒把孩子帶進山是對的,繁重的體力勞作讓林婉儀沒什么時間想孩子。要是林長工看到她現(xiàn)在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的樣子,就不會再認為她是比他媳婦更高貴優(yōu)雅的女人了。她靠在一塊染透了苔痕的石頭上搖首輕笑,居然記起他在老磨坊枯坐時青綠色的頰。
“你,你放心……”那天,林長工抱著孩子向她笨拙地保證。他想不通她為什么一定要跟著部隊進山,老林家的人,他一個也想不通,看不懂。她親了親孩子熟睡的小臉,眼中泛起淚光,轉(zhuǎn)身,走向蒼茫的山色。她半殘的腳掌丈量不出此去的距離,也許是生離,也許,就是死別了。林長工的媳婦雖然嘴碎,倒是個厚道人。當著這婦人的面兒,她把孩子托付給了林長工,婦人撇撇嘴,要哭的樣子?!澳惴判娜パ剑眿D人含著幾分羞愧,期期艾艾地說,“俺們有口飯吃,決不讓娃兒喝湯?!?/p>
這是1934年秋天的黃昏,日頭已經(jīng)很疲憊了,落在樹梢后頭顫巍巍地藏半張臉,看著林婉儀消失在密林里。
……
很多年后,林長工拿起《共產(chǎn)黨宣言》還會心潮澎湃,他這個老黨員,回想起當初那場席卷一切的洪流時,仍然會把自己嵌入這樣一幅奇特的畫面——他奔跑著追逐一輪即將墜落的太陽,快沉了,快沉了,他吶喊著,就是追不上。“無產(chǎn)階級,現(xiàn)今社會的最下層,如果不炸毀官方社會的整個上層,就不能抬起頭來,挺起胸來……”林培虎送給他的這本薄薄的小冊子,首先使他震驚,然而很快他就確立了終身為之奮斗的理想,“讓統(tǒng)治階級在共產(chǎn)主義革命面前發(fā)抖吧。無產(chǎn)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后來,他們果然獲得了整個世界,不過他是個念舊的人,想起那個秋天的黃昏就會熱淚長流,被日腳拖著往前走,卻一步一回頭,多少年了,他在心里默念,放心,放心呀……夕陽漸漸墮下去,斂盡這一日的疲憊,把林婉儀瘦削的身影納入巨大的山體,為了——明日升起另一輪噴薄的紅日。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