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 風
求愛的十種方式包括對山歌
就像久居山林的人渴盼
隔壁山頭的姑娘,和她發(fā)髻上的金黃月亮
平原行者常慕名而來
若要尋找大海,必先翻過群山
層層掩映,柳暗花明
山腳下的村落不過是時過境遷的逃難者
他們端來漓泉,和桂熱八十二號
再喚姑娘小伙排排站,唱起來
中間舉觴之人皆為十萬大山
可山林與歌總是含蓄的
登上山頭呼喚,“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比夜色更濃的松柏,會顯現(xiàn)它的光澤
你給過我一塊石頭。它來自河邊
水草搖擺的方向,卷走了一些
含混的事、糾纏的老舊,或一團影子
這意味著我的停步,描摹了存在的邊界
總能聽見城市的熱愛,一些嘆息
一些慢跑的聲音。我們不該是“孤兒”
假若有來自北邊的歌聲,紅鳥便會離開
亦如流動、浸透我的渴望
無數(shù)次,我目睹水紋的擴散
在陰冷的、非穩(wěn)定的帽檐下躲藏
正如我擲出。沉底的石頭
脫離在夜晚的水洼里
該是一次溯游——
關于土地,關于母親,關于遺落
就像你問我:“木棉花為何飄散”
我選擇忽略,我正在離開
在這個季節(jié)定居,是一種懷念
腳總沾染泥沙,而我時常回頭
看漫天的木棉,看城市
看你送我的石頭。它流向遠方
我這樣漂流著也不為了什么,只是
感受一下葬禮,順著溪流,流入尋常百姓家
如果我一言不發(fā),扮演上游來的水葬者
被河溪沖到哪,肉體就在哪開始重生
他們砍伐一些柏樹,上百年的樹,拋進河里
在沖擊巖石、互相撞擊的過程中,提升價值
也為了給我攀援。每一年,我都要漂流一次
指望被吞入鳥腹,或者帶走一部分器官
傳統(tǒng)意義上,天葬是靜態(tài)的,被獻給神靈
神靈藏在禿鷲的嘶吼里,藏在風吹野草時
的綠芒中。而一旦跌進了溪流,所有信仰
都與我在流動的深淺里,感受神明的嘆息
人們穿有魚鱗的服飾。用未燒制的土坯再捏
幾個人面魚身。沒有光澤的氣泡,用以祭祀
與我同行的原木,還殘留我栽種的草植
它們送我去水域的終點,去觸摸祖先的額頭
這行做久了,就會丟失一些感觸
一些只屬于我的細節(jié),在潦草或整潔的
信紙里,涂涂抹抹,把他對母親的獨特稱呼
偷換成我的思索。重復更替對她的呼喚
老頭直不起腰了
沒有拐杖,就打著手電走夜路
他的家曾在北方,老伴也走了。所以我用雪
幫他寫信,寄到那片高粱地,融化進軟泥里
那些鴻雁代寄的家書,終究是潔白成了云
他們還有很多,還有,很多封信要寫
只是要盼著晚上的夢,要扛著該扛的
把寫字的手磨平了,把抒情的舌耗短了
所以沒什么可說的
寫一封信,也算寫給自己了
我寫了那么久,知道他們都心有靈犀
愛夾一片干葉在紙縫。有時候,也會塞進去
曾踢飛過的石頭。但文字就很貧乏了
無非是“我愛你”“我想你”“過得還好嗎”等等
所以我也不要什么報酬,只是聽他們講
看他們歪歪扭扭的字、無意識的顫音
然后給信封上口。或許會忘記貼郵票
就這樣寄出去,寄到哪也不要緊。我只是
代個筆。所以我不寫家書,我找人代寫
你不動聲色地坐著。不動聲色地
看我。對峙在開過花的老樹下
這場舒緩的飄落,早該發(fā)生多年
曾經在石頭上臨摹花瓣的顏色
互相擠壓出的色彩,只有單一的蒼白
姑娘,城市的醒來是我失落的原因
這棵樹已經老得不再開花,缺乏質感
當初刻下的,姑娘的眼睛和頭發(fā)
被考古學家定義為遠古的崇拜
圖騰是遠古的,我的畫是遠古的
衣服上的錦繡,紅的綠的阡陌交通
截斷了十年的路,關于夢境的相似通道
我失去含糊的舌頭已經多年
無法斷斷續(xù)續(xù)表達、零零散散道歉
姑娘,你不動聲色地看我
看我眼里折射的光、身后落下的葉與花
三十公里外,從小森林到紅土地
途經的有機體內化成海綿,吸收這些年來的
雨水、未落下的雪,我腦海中的液體
發(fā)脹成我臃腫的回憶,不斷出走
看《動物世界》時,我是求證性的——
貓科動物通常只有一種顏色
而褪下皮草大衣,就完成了我整個記憶構建
并開始固執(zhí)地反駁
譬如白虎是巨大的,而我在棧橋上看它
它只是趴著喘氣,黑白條紋就以螺旋結構
注射進我豎立的毛發(fā),并賜我雪峰的威壓
我追憶一些龐大的印象,來強調以往的不堪
比如人行道的花紋、黑魚的鰭背
任迷宮的穹頂拽著我,佝僂如癡呆老頭
愈發(fā)膨脹的白虎尾巴,鞭打水泥地
像另一條蛇
在四起的黃塵中,我發(fā)覺它已大過一座山
那就假設一下,當它體型與我無二時
我是否會忌憚一只貓的眼神
我又一次在岳陽樓墜落,落到霧里
落到洞庭湖。缺少痛感,眼見
視線更加零散,這層霧使綠植褪色
使不可見的航船,分解成巨大的概念
可以聽見講解員在編織歷史,重復假設
這紅漆,雕欄畫棟,是城外工人的夢
我沒有刻意尋找青苔。雨下起來才發(fā)現(xiàn)
忘了帶傘。大理石在另一種形式中
承載瘦削的樓影、臃腫的游客。踩踏上去
濺起比浪潮更澎湃的水花。這一刻
所有背陽的黑色,向我倒塌
即使這樣,霧也不會散去?;姻驳貛?/p>
矗立一百座岳陽樓,一百個我摔得粉身碎骨
成群簇擁著的花傘,在擴音器的指導下
漸次萎縮。人們還得接著爬樓,接著
琢磨講解員的腔調。看那些墜落的人
一個個跌進十二月的古老中
午睡醒來,感到舌頭的干涸。這是
我第一次居住的房屋。墻角的蜘蛛不動
它的形體在震顫中大過我的手。我不愿久居
年前不燃放炮仗的二層新樓。即使恐懼
滿地紅紙屑、一瞬間的巨響、清香的硫磺味
遠方是燒荒織成的黑綢帶,夕陽與電線桿
重合、交融,隱去所有信仰后,我見到
這焦黑的十字架,以及可聽的轟鳴聲
痛打我養(yǎng)的黃狗
笤帚丟失的這些天,仍被掃起漫天塵埃
這是我成年前最后一個新年,且缺乏儀式感
看看別人門前飛舞的火花,可現(xiàn)在是白天
瞧不見那些令人激動的光焰
行為由此毫無意義
而我也在魚塘前,想起了十幾年前的合影
他是坐在最中間的,我也遺忘了自己的位置以及表情——興許是苦著臉?;仡^看看他被瘦弱的野草覆蓋,已經好幾年了。在缺乏血液的意識流動中,被放逐到了這里這是我返鄉(xiāng)的緣故。那白日里的巨吼由我體內沖出,刺破耳膜,讓我看見他整個離去的過程,以及當日相同的轟鳴
創(chuàng)作手記
我見青山多嫵媚
很小的時候,父親帶我去看山。第一次見到瀑布時我很興奮,問爸爸:“這是山的胡子嗎?”父親說:“山還沒這么老呢,那是山泉在撒歡?!薄鞍?!那是水兒在坐溜溜板吧?”我童趣的想象力,讓父親驚訝而開心。
上學后,野趣和想象力似被無盡的題海給淹沒,那一扇扇關不住的防盜門,卻再也擋不住洶涌而來的新愁。用散文敘說會平添一些干癟的毛邊,用小說虛構則失了切身的實感。而我相信,詩歌有足夠的力量去揭開每一個角落,不過,也會痛苦地接近真實的自我。
我不相信一首詩的生成中,橫沖直撞的靈感會是上帝的饋贈。真正的寶藏是那些被遺忘的邊角料,是潛藏在民間生活中的習俗、地方群體所共享的遠古記憶,那些都是淘不盡的金砂,會等待著詩人前往尋寶,虔誠開掘。
一些詩人所自詡的使命感,我想我是沒有的。我所寫文字的腳尖,正輕輕淌過青春的河溪。我試圖重新回到經驗的具象狀態(tài),試圖構建觸及本質的生命語匯。我迷惑于許多看似深刻的哲思卻是無效的,它們遠不及生活的敘事所給予人們的沖擊。那種沖擊的熱度,常會讓我熱淚盈眶,會讓我點燃每一根神經的引線,去引爆情感的河堤。我愿意一瀉而下去探索,去漂流,去與我童年的山泉匯合。
山不會老,泉不會老,老出胡茬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