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王業(yè)旺
一 線裝的墳塋,所有人靜默。
像另一種答謝。
像一粒種子,種下鉆石、水晶和寶藏,種下劍戟、疤痕和戰(zhàn)火,也種下高粱、玉米、水稻、小麥和雜草。
這是另一重皇天后土,一個家族的沉浮之路。
這是另一條河流,滋潤著生命的流淌。
一頁紙,八方流浪客。
從哪里來,又向何處去,它都是背影。
二 文字中一張張臉,熟悉的,陌生的,就是我的列祖列宗么?
一世祖、二世祖、三世祖……就像一座座排列的山。
如果有人要問我從哪里來,或問故鄉(xiāng),我該指認(rèn)哪一座山呢?
一座座指認(rèn),從最高的山一直指認(rèn)到最矮的山,指認(rèn)到每一道山梁、每一壟丘壑、每一道溝坎。
都是故鄉(xiāng)。
就像一道道水,我要一道道看——大河、小溪、深潭、水洼。
蔓延的種子和根。
三 我還要數(shù)一數(shù)墳頭,像小時候排著手指頭數(shù)山頭,數(shù)一數(shù)我是他的第幾代孫。
或者說,我是第幾根藤上的第幾個苦瓜。苦瓜有苦根,苦瓜有苦藤,苦瓜有苦花,苦瓜有苦果。
沒有苦難的家族不是家族;
沒有墳塋的山不是山;
沒有亡魂的河不是河。
站立或躺下,都是生命的歌唱???,原來如此美麗而含蓄。
感謝苦,才走出難。
四 一些未說的詞,被苦說了。
譬如做人,脊梁骨不能被戳;
譬如做事,憑天地良心;甚至做鬼,也不能做厲鬼。
這就有了一個讓你不能繼續(xù)壞下去的理由。你要不停地面對被遷徙、流放,面對背井離鄉(xiāng)。
以水焚火,以火焚風(fēng)。風(fēng)卷著我族人不安的命運(yùn)。
懸崖上飄落的伐木聲,就是我祖先懸空的足跡。
湖邊浣衣?lián)P起的笑,就是我祖母流動的炊煙。
一根扁擔(dān)彎曲成世間路,
一根針線串起族人譜章。
五 這是他們的背影,流遠(yuǎn)的光,在時間與空間的沼澤地里留下的腳印。
就像這族譜的枝枝蔓蔓、藤藤葉葉。
延續(xù)和伸展。
一個靈魂陳述另一個靈魂;
一個塵世解讀另一個塵世。
六 眾山遼闊,群水遼遠(yuǎn)。
而紙上,一個人,窮途末路。
喊一聲,千百雙眼睛,就濺起無數(shù)道鋒芒和隱傷。
熾熱的、冷漠的、踉蹌和孤獨(dú)的腳步,齊刷刷走在還鄉(xiāng)的路上。
恨過的,愛過的,都走了,埋下一滴淚。
然后,還會有再來愛的,再來恨的。
埋下一滴淚。
七 朗月之夜,我提筆行文,把歷史的鄉(xiāng)愁囤積在一張紙上。
我想描述的又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一扭頭,我似乎看見多年以后的自身,面朝東方,在陽光里靜坐,與時空一起沉靜,化為泥土,成為大地的一部分。族譜中增加了一個簡潔的句號。
像一枚踏腳石,橫在故鄉(xiāng)門前。
來或去,歸家的路只有一條。
三盅酒,三杯茶;
三炷香,三叩首。
八 最樸素最簡潔的儀式,也是天地間最盛大、最莊嚴(yán)、最沉重、最肅穆的儀式。
入土為安,入譜為安。
一次安身,一次安魂。
族譜,我族人供奉靈魂的圣殿;族譜,我族人筑在塵世間可以攜帶的港,安放靈魂的泊位。
噓!
聲音小一點(diǎn),再小一點(diǎn),別驚擾他們,我的列祖列宗,在族譜里還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