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發(fā)
羅智斌 圖
郭輝是當下散文詩界賦物寫情的高手。他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熟稔鄉(xiāng)土上和作家記憶里的一些尋常的、淳樸的、豐厚的、親密無間的事物,并讓這些事物本身站出來說話,透過事物的外部現(xiàn)象,以其獨到的詩藝,于人生經(jīng)驗和生活細節(jié)里發(fā)現(xiàn)與提煉其內(nèi)在的本質。他的散文詩不是簡單的詠物寫形,也不是貼標簽式的矯情釋理,而是堅實地站在三湘大地上,通過他那自在的、本真的、有著深厚生活底蘊的、帶著情感體溫的文字,親切平易地表達物性之真、愛心之善與人格之美。
郭輝的散文詩,見人即事,及物入心,寫物之工皆出于目見,人情與物態(tài)水乳交融,尤其是對我們司空見慣的平常物,每有自己的獨特發(fā)現(xiàn),他具有一雙善于感受美的敏銳眼睛,往往在人們習以為常之處搜羅美,去實現(xiàn)對于大千世界與萬物、天籟的心靈觀照。無論是晌午時分雞仔啄響細米似的陽光、壁掛村開春氤氳的云霧、匍匐忽又立于草叢中的蛇、站成一道彩虹的牛蹄橋、砍樵路上滴瀝的血,還是那痛楚流遍大地深處的苦棗樹、根系交融于心脈的火棘、放下愛恨情仇就要御風遠走的蒲公英、秋風中帶著黃金光芒的野菊、在二月黃金版塊上的油菜花、荷田中的枯荷、村頭的古柏銅鐘、置入一瓣芳心的桃花茶、扎根石罅之中的巖松、在安大略看到的初雪,抑或是那凝聚東方情韻與民間習俗、人倫風尚的花鼓調(diào)、岳陽樓、梅山神等,無不讓詩思在流動中展開,把詩人對物性體悟與沉思品格交織在一起,貼近生活與現(xiàn)實,貼近自然與人心。他的散文詩散淡平和,清新明快,傾力抒發(fā)與鄉(xiāng)土緊密相連的情感,盡顯日常生活中物語的美好、鄉(xiāng)愁的溫暖與人性的輝煌,這種與九重泥土接軌的書寫,具有鮮明的在地性。
瑞典哲學家伊曼紐·史威登堡認為:在萬物之間存在互相對應關系,可見事物與不可見事物的精神彼此存在某種契合關系。法國著名散文詩作家波特萊爾發(fā)展了他的對應論,他把自然界草木看作能向人們發(fā)出信息的“森林”,主張“物我同一”。(轉引自陳仲義《蛙泳教練在前妻的面前似醉非醉》,第10頁,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在我看來,郭輝的散文詩就能達到這樣的境界——“用手指一樣的根,總在抓九重泥土中的苦味。那苦是能開花的,爬在春的肩膀上,淡白若無,仿佛一眨眼就會隨風羽化。/只有苦味,纏繞在根部;/只有痛楚,流遍大地深處”,“在那些艱難的歲月里,棗子,確實是故鄉(xiāng)母親真正的乳頭,以幾分酸,以幾分澀,以幾分甜,喂養(yǎng)過多少苦胃呵!/至今仍在反芻的胃,你磨碎了苦味的日子,能不能留住痛楚的記憶?”(《苦棗樹》),詩人從“苦棗”的根部纏繞的“苦味”,追憶起“那些艱難的歲月里”的酸澀苦甜,幾多苦難,幾多痛楚、幾多情愫一齊涌上心頭,詩人將“棗的苦”與“心的痛”相對應,將物性與人心相契合,將日常經(jīng)驗提升為詩性經(jīng)驗,回到從前,回到原鄉(xiāng),于本色的流露中傳達著內(nèi)心的隱痛,詩中有苦味在,有痛感在,有娘親在,有真我在,有靈魂在,這是一份多么刻骨銘心的苦難記憶啊,縈繞于懷,也不可忘懷?!熬拖褚坏狼笆赖墓饷?,剎那間,洞徹了我混沌初開的意象——我們都是匍匐者,只有匍匐著的生靈,才與土地最親,貼得最緊”,“一個世所罕見的景象發(fā)生了——那一尾一生一世貼地而行的爬行者,沒有溜走,沒有逃竄,為了護住自己那一枚橢圓形的生命果實,竟然呼地一飆直立而起,站在了大地上,站成了一個——/遺世獨立的驚嘆!/后來,我長大了,不再爬行。/后來,我再沒有見過站立的蛇”(《站立的蛇》),詩人從“蛇”這個平常的物上興發(fā)感悟,將蘊藏在自己心中的對于“匍匐”與“站立”、“爬行”與“直起”的理解表達出來,把在常人看來司空見慣的生活,置于詩的命題之下,通過客觀的描寫與真切的表達,還原事物真實的價值——“為了護住自己那一枚橢圓形的生命果實”,那原本非常接地氣的爬行的蛇,卻沒有選擇“匍匐”,更沒有選擇“溜走”與“逃竄”,而是義無反顧地站出來,好一個“遺世獨立的驚嘆”!乃是因為“蛇”的果敢、擔當、獨立與頑強。由蛇及人,我們是否該捫心自問:直面人生的姿態(tài),是選擇“爬行”還是選擇“站立”?是否也應該決不放棄對價值與意義的追尋?“這一株柏,仍在村頭,幾多朝代風過耳。/杈開的枝丫,如盤踞的蟠龍,直欲凌空飛去。/遒枝上,那鐵色的一團,是鷹之巢穴嗎?為何又在向晚的風中,發(fā)出嗡嗡之響。連數(shù)里外最隱秘的巖石一顆顆冥頑不靈的心,也不由得生生沁出一絲絲震顫。/呵,是一口古鐘!”“歷史的巨臂擎住歷史的嘴,誰能計數(shù),曾吶喊過多少慷慨悲歌?/充滿血性的金屬之聲,敲落了天下的多少興衰成敗,敲落了村野的多少陳年往事,黃銅鑄成的魂魄,依舊如同古柏的長綠,鏗鏘有韻”,“我俯身拾石,翹首敲鐘,冥冥之中,分明聽到古柏上每一片葉子簌簌有聲:/敲響歷史,總有回應!”(《古柏銅鐘》),詩人由“古柏銅鐘”這兩個物象而觸景生情,這情乃為“歷史之幽情”,古柏的盤踞、銅鐘的魂魄震顫與幾多朝代的興衰成敗,使詩人仿佛看見了那“遒枝”鐵干與“鷹之巢穴”一般的銅鐘大呂,仿佛聽見了那“充滿血性的金屬之聲”以及歷史英雄們的鏗鏘有韻的“吶喊”與“慷慨悲歌”,最后一句“敲響歷史,總有回應”,可謂擲地有聲,振聾發(fā)聵,具震撼人心的力量。在這里,主觀心靈找到了客觀對應物(“古柏”“銅鐘”),人被物化,物具人格,主客體互相呼喚,互相感應,自始至終融為一體,郭輝的散文詩便是這樣的達到了“物我合一”與“心物齊一”。
散文詩的物性體悟,說到底,就是要使主客體真正地做到內(nèi)引外聯(lián)、里應外合。如何處理好人情與物態(tài)之間的關系,是散文詩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需要經(jīng)常面對的問題。對心與物的理解,不同的哲學家看法也莫衷一是。笛卡爾所持的“心物二元論”,即心靈和物質是獨立存在的兩個實體,它們之間沒有相互作用。而英國哲學家洛克則認為,感覺作為心靈的印記、摹本,至少必須反映外物的一部分性質,與外物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他們持論有異,究竟孰是孰非,亦令人難以評陟與斷定。物性與人心、人情與物態(tài)錯綜復雜,惟妙惟肖,不僅外國哲人有言,在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對人情與物態(tài)的關系也有很多宏論,《禮記·樂記》中曾提出了重要的物感說:“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后動,故形于聲?!标憴C《文賦》云:“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晣而互進?!鼻榕c物在想象過程中的結合是藝術構思的必然結果,詩人主觀感情的逐漸鮮明與客觀物象的逐漸形成是緊密相連、同步進行的。劉勰的《文心雕龍》更是提出了“神與物游”說,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即“神”)與作為創(chuàng)作客體的物是融合統(tǒng)一的,不僅如此,劉勰在《明詩》篇中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他還在《物色》篇中對心物交感的特點進一步論述,“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這里所說的“隨物宛轉”與“與心徘徊”,即言主體與客體兩者完全合而為一,情與物的關系,也就是心與物的關系要融洽而入化境,情以物興,物以情觀;物以貌求,心以理應——物之貌與心之理高度契合,互相呼應,物乃是詩人“暢神”之工具而已。為此,我們在郭輝先生的散文詩中,欣然地看到了這種及物而“暢神”的狀態(tài)?!罢l在此杯中,置入一瓣桃花?/天地何其大,是不是一杯人間的冷暖?三月的夢里桃花開遍,江南水靈靈的女子呀,你那深不可測,仿佛就要唱出虞美人的笑渦,會不會漾開一杯桃花醇?/而此杯的深處,桃花的粉紅已浸入骨髓”,“深深地呼吸一口,遠遠近近的山河,就要欣然飲下,那一瓣桃花修練經(jīng)年的仙氣了。江南水靈靈的女子呀,你那如火如雪,恍然就要含化臨江仙的紅唇皓齒,會不會讀出一杯桃花韻?/而此杯靜若入定,桃花的魂魄絲絲入扣,茶已非茶,茶的色澤幾近透明,一瞬間,茶已千秋,花已千秋,似不似靈剎里禪者的悠思?”(《桃花茶》),置入一瓣芳心,詩人從“桃花茶”這個物態(tài)中,感受到壺里乾坤、遠遠近近的山河何其之大,復又感受到“一杯人間的冷暖”,繼而再感受到“浸入骨髓”且“深不可測”的仙氣與靈剎中的禪思。難能可貴的是,詩人巧妙地借助于與“桃花茶”相關的詞牌如“虞美人”“臨江仙”“蝶戀花”等入詩填韻,非常恰切而形象地寫盡了茶的暢神功效,令人拍案叫絕。再如他的散文詩《巖松》這樣寫道:“千萬年的石罅之中,你深邃的思想,是如何扎進根去的?/風送來的?鷹銜來的?還是種子有腳,一步一步,走入了自己的宿命?/經(jīng)歷了多少次雨水的洗禮、烈日的曝曬,生命之卵才炸裂開來。在那一個痛苦的長夜,一顆倔強,引爆了所有石頭的神經(jīng)”,“幾十載過去了,當你終于一傘遮地,一柱擎天,你才知道,原來巖石是有水分的,是有養(yǎng)料的,是有脈息的,是有血液的。/你立于石之間,撐于石之上,有多少針葉,就有多少感恩之心。/巨大的綠陰,像翅膀一樣展開,呵護著石頭們堅硬的心事,呵護著巖壁上孤獨的鳥鳴,呵護著巖縫間野草野花芬芳的遐想。/經(jīng)年累月,不聲不息”。詩人的思維活動始終都是和“巖松”這個客觀物象緊密結合在一起的,生長在石縫中的巖松,雨水的洗禮、烈日的曝曬似乎就是它的宿命,但它卻一方面,敢于在石頭面前倔強且又頑強地 “炸裂”、“引爆”,并在經(jīng)年累月朝夕相處中體認到巖石的脈息與血液,另一方面,樂于以巨大的綠陰呵護“石頭們堅硬的心事”“巖壁上孤獨的鳥鳴”和 “巖縫間野草野花芬芳的遐想”,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與境界啊,以至于連你我它都不知道那一種深邃的思想,是如何在石縫中扎進根去的?我們也由此可見,詩人在散文詩創(chuàng)作中是如何以描寫客觀事物來體現(xiàn)自己的主觀思想感情的,又是如何恰到好處地做到了使內(nèi)心與外境相適應,而使我們感覺出寄寓于客觀物象中的詩人的心意情志的,為此我想說,郭輝以心去駕馭客觀事物,是他的散文詩辯證地體現(xiàn)心物關系的生動寫照。
郭輝是當下散文詩壇重要的詩人之一,他乃湖南益陽人氏,曾任益陽市文聯(lián)主席和作協(xié)主席,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他精耕細作,孜孜不倦,馳神運思,勤于創(chuàng)作,曾有大量作品散見于 《詩刊》《星星》《人民文學》《十月》《中國詩歌》等名刊,著有《美人窩風情》《吮吸愛的光芒》《永遠的鄉(xiāng)土》《文藝湘軍百家文庫·詩歌方陣·郭輝卷》《錯過一生的好時光》《九味泥土》等詩集,作品被選入《中國新詩選》《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散文詩精選》《中國散文詩90年》《21世紀散文詩排行榜》《中國年度散文詩選》等選本,創(chuàng)作成就斐然而可祝可賀。他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始終關注個我的人生經(jīng)驗與豐富的感情與自然萬物的關聯(lián),并從對外物感應與詩意觀照中成就精神的詩篇。唯有睹物興情、心呼物應,才能使散文詩篇有思想、有筋骨、有溫度、有詩性,郭輝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實踐為此論作了生動、精到而富有說服力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