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彤華
宮廷門禁森嚴,出入總有嚴格的查核制度,即使是高官也不例外。爲了維持宮廷的莊嚴與安全,官吏入宮時,其車輿騎乘與馭夫僕從,不可隨之入宮,以免躍馬奔車,喧沸叫囂,擾亂宮廷秩序與安寧。然而,官吏要在何處下車下馬,僕從要在何處停止等候,唐政府是否設有禁區(qū),是否有專責管理制度,是一個令人好奇,卻又乏人關注的課題。
官吏早朝入宮,人數(shù)尤其多,車馬僕從必然紛雜吵鬧,因此是否依官吏品階將他們安排在適當位置,使入宮時井然有序,出宮時快速找到人馬,而不致造成混亂。宮城有許多門,官吏未必只從正門、端門出入,則各門是否皆設停管處,官吏的車馬僕從要如何安置與看管,恐怕也是守門者與宮廷警衛(wèi)必須擔起的責任。此外,宮中不是不可行走車輿,也不是不可騎乘馬匹,但什麼身分的人,或得到什麼恩旨,才能有此殊遇,可與一般官吏的入宮規(guī)範,作個對比。
命婦除了皇室女性成員外,官吏母、妻也可因夫、子而受封(1)命婦制度的演變與相關討論,可參見廖宜方《唐代的母子關係》第一、二章,稻鄉(xiāng)出版社,2009年;岑靜雯《唐代宦門婦女研究》,文津出版社,2005年,231—235頁。。她們會因朝謁皇后、參與禮典等事而入宮,只是婦女行走不便,且較男性需要更多的障蔽遮掩。故其入宮時是否如男性官吏一般,皆要下車下馬,或僕從侍女皆不能隨之左右,亦即其車馬僕從的管理方式有何特殊之處,也有待進一步討論。
官吏爲了自己的威嚴與便捷,車馬僕從是必不可少的,但宮廷亦有其神聖性與隱密性,不容許有任何失序、脫序行爲,壞了宮廷的規(guī)矩與體統(tǒng),所以必須對不易管控的車馬,與身分低賤的僕從,做出必要的處置。本文擬探討官吏入宮時應在何處下車下馬,宮廷劃定管理車馬僕從的禁區(qū)在哪裏,負責管束監(jiān)理的單位是什麼,何種情況下例外地許可官吏乘車馬入宮。此外,本文亦針對命婦入宮的車馬僕從要如何規(guī)範,是否一準男性官吏的方式,也作出分析與比較。本文其實是希望瞭解官吏與命婦的入宮規(guī)範是否有別,唐政府在制度設計上的理念是什麼,性別差異與制度變遷對入宮規(guī)範有何影響,入宮規(guī)範在什麼情形下會有突破點,造成的挑戰(zhàn)與威脅是什麼,這些都是本文有待處理與解決的課題。
唐朝官吏出行,多騎馬而少乘車,《輿服志》謂:“有唐已來,三宮已下車輅,皆太僕官造貯掌。若受制行冊命及二時巡陵、婚葬則給之。自此之後,皆騎馬而已?!?2)《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鼎文書局,1976年,1935頁。亦即車輅只在官吏出席典禮、盛服冠履時用之,通常情況則騎馬而已。景龍二年(708)皇太子將釋奠於國學,令從臣皆乘馬著衣冠,太子左庶子劉子玄議曰:“褒衣博帶,革履高冠,本非馬上所施,自是車中之服?!?3)《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1950頁??梢姽倮舫塑囕`或騎馬,視所在場合與所服衣冠而定。
自貞觀以後,皇帝非元日冬至受朝及大祭祀,皆常服而已。官吏同樣非元正大會,雖謁見君上,出入殿省,一切通用常服(4)《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1938、1951—1952頁。。因此每日朝參的官吏服常服,也便於騎馬。楊國忠子舉明經(jīng)不及格,禮部侍郎達奚珣遣其子先白之,其子“伺國忠入朝上馬,趨至馬下”告之,國忠怒,“策馬不顧而去”(5)《資治通鑑》卷二一六,世界書局,1994年,6920頁。。以楊國忠之貴勢,朝參仍騎馬而不乘車,可見騎馬入朝已是官吏慣常的舉措(6)官吏入朝通常搭載交通工具,但也有極少數(shù)的例外情形,如歐陽詢之子通,居母喪,詔奪哀,“每入朝,徒跣及門”?!缎绿茣肪硪欢度鍖W上》,鼎文書局,1976年。。
中唐時藩鎮(zhèn)專橫,遣盜趁宰臣將曙入朝時刺殺之。武元衡才出靖安里第遂遇害,賊人批顱骨持去,“馬逸還第,中外乃審知”(7)《新唐書》卷一五二《武元衡傳》,4834頁。。李石自親仁里出,盜引弓追及,“斷馬尾,竟以馬逸得還私第”(8)《舊唐書》卷一七二《李石傳》,4486頁。。兩位宰臣入朝遇盜時,也都是騎馬。至於一般大臣上朝,不外也以馬爲交通工具,張籍《早朝寄白舍人嚴郎中》詩曰:“鼓聲初動未聞雞, 羸馬街中踏凍泥?!卑拙右住对绯吩姡骸肮膭映鲂虏?, 雞鳴赴建章。翩翩穩(wěn)鞍馬,楚楚健衣裳?!?9)李建崑《張籍詩集校注》卷五《七言律詩·早朝寄白舍人嚴郎中》,華泰文化事業(yè)公司,2001年,234頁;《白居易集》卷二五《律詩·早朝》,中華書局,1988年,572頁。無論馬之良窳,官吏上朝習於騎馬,已是不爭的事實。
官吏騎馬至宮門,不能就此長驅直入,但要在何處下馬,由誰負責管束馬匹呢?《唐國史補》:“舊百官早朝,必立馬於望仙、建福門外,宰相於光宅車坊,以避風雨。元和初,始制待漏院。”(10)李肇《唐國史補》,《唐五代筆記小説大觀》卷中《百官待漏院》,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80頁。這是説宮門未啓之前,百官立馬於大明宮南面的望仙門或建福門外等候,唯宰相可在光宅坊的車坊休憩,直到元和年間置待漏院,百官才有避風雨之所?!队哄h》:“故事,建福門、望仙門,昏而閉,五更五點而啓?!?11)程大昌《雍録》卷八《待漏院》,中華書局,2002年,171頁。五更五點是今時四點四十分(12)關於唐人的計時方式與宮門開閉時間,請參見拙著《唐朝宮門的開與閉》,《唐研究》第24卷,2019年。,二門才開啓,百官方得魚貫而入。只是百官入二門是徒步前行,還是騎馬而進呢?《唐兩京城坊考》:“望仙、建福二門各有下馬橋,跨東西龍首渠?!?13)李健超《增訂唐兩京城坊考》卷一《西京·大明宮》,三秦出版社,1996年,23頁。大明宮南牆距含元殿約四百餘步(約588米)(14)肖愛玲等《隋唐長安城》,西安出版社,2010年,72頁。,官吏步行而入有些遠,老弱者更覺吃力,在此區(qū)間內既有下馬橋,意謂百官可驅馬至此,下馬後再入朝堂,可節(jié)省不少腳力與時間。《唐六典》云:“凡宮殿門及城門,皆左入右出?!?15)《唐六典》卷二五《左右監(jiān)門衛(wèi)》,中華書局,1992年,640頁。百官入朝時分別在建福、望仙門前等候,二門各有三個門道(16)楊鴻勛《大明宮》,科學出版社,2013年,45—47頁。,門開後自各門之左邊(東側)門道入,到下馬橋處下馬。若退朝時,則在下馬橋處上馬,由右邊(西側)門道出(唐長安大明宮圖)。至於中間的門道是否另有特殊用途,俟後論。
大明宮南面除了左、右兩邊的建福、望仙門外,中央還有丹鳳門,但丹鳳門非一般的通道門徑,它是皇帝專用的御道(17)肖愛玲等《隋唐長安城》,71—72頁。。據(jù)考古發(fā)掘得知,丹鳳門有五個門道,中央應是御輦鑾駕所行處,其餘門道或爲皇帝儀仗之用,或爲重要典禮時供重臣貴戚隨行用(18)楊軍凱《唐大明宮“五門”考》,《文博》2012年4期,53—54頁;辛德勇《隋唐兩京叢考》,三秦出版社,1998年,12—14頁。。
官吏入朝大明宮設有下馬處,説明官吏下馬後只可徒步進入,不可縱馬直驅朝堂,而下馬處應有負責管理馬匹的單位,才不會造成混亂。唐朝掌宮禁宿衛(wèi)的有十六衛(wèi),左、右金吾衛(wèi)在含元殿前設左、右金吾仗院(19)《資治通鑑》卷二四五,胡三省注,7911頁。,由其承擔管理之任,最爲切當。貞元二年(786)九月敕:“自今以後,每朝,下馬至朝堂以來,宜令左右金吾作等級差人引接。其朝退,亦送至上馬處?!?20)《唐會要》卷七一《十二衛(wèi)》,世界書局,1974年,1284頁。貞元二年敕似乎是讓金吾的管理更制度化,更有秩序,但不代表在此之前不由金吾負責。爲了顯示品階與身分,不僅下馬處依“等級差人引接”,就連建福門外的百官待漏院,也是有司“據(jù)班品置院”(21)《舊唐書》卷一四《憲宗紀》,421頁。。正因爲有金吾作等級差人引接或送還,才使得官吏入朝或退朝,人馬雖多而仍依章法進行,絲毫不亂,保持住朝廷的威儀與肅穆,以及宮廷的安全與秩序。
宮禁管理制度再怎麼嚴密,仍可能因權勢而被突破。婆羅門僧惠範,挾邪弄權,中宗時“常乘官馬,往還宮掖”,“從以給使,出入禁門”(22)《太平廣記》卷二八八《妖妄一·惠範》,中華書局,2006年,2292頁。?;莨牃獍栋琳Q,乘官馬往來宮中,誰敢阻攔其於宮門口,令其下馬,不過是自找死路而已。同樣爲人姦矯的薛懷義,仗著太后寵信,“出入乘御馬,宦者十餘人侍從”,連武三思等人都爲之執(zhí)轡(23)《資治通鑑》卷二○三,6436—6437頁。,想來他大概也是直闖宮掖,不會拘守下馬規(guī)範。
官吏入宮下馬的地點,在緊急或特殊情況時會有權宜之變。文宗太和九年(835)的甘露之變,禁兵殺戮極慘,次日朝官自建福門入,死僵塞路,“及下馬橋,死者亦然,光範門關鎖甚固。自橋北,盡兵嚴畏之,兩省官不得進,皆取金吾右仗,人及龍尾道方令下馬”。由於兵變時金吾吏卒死傷慘重(24)《冊府元龜》卷九三五《總録部》,中華書局,1972年,11020頁。,或許因此下馬橋處無人照看,遂使官吏經(jīng)金吾右仗,到含元殿前的龍尾道才下馬。光範門是含元殿前第一道宮牆上的西門,自延英召對與置待漏院於建福門外,官吏多由建福門入,光範門乃成爲守住第一道宮牆的重要關卡。與光範門相對的昭訓門則是宮牆上的東門,應也有同樣的作用。
由前文的論述可知,官吏通常騎馬上朝,一般在跨龍首渠的下馬橋處下馬,左右金吾差人依官吏品階引接,並安置馬匹,待至朝退,依樣將馬送至上馬處給官吏。下馬橋如果是宮廷門禁的一處防線,那麼光範門、昭訓門連成的這道宮牆,便是含元殿前禁止官吏乘馬入的一道禁止線,線內是不得讓馬匹奔馳的禁區(qū),線外至建福門、望仙門的這個區(qū)間,是官吏可引馬入,並上、下馬匹的一個處所,亦可謂是禁止線外的一個緩衝區(qū)。像甘露之變後官吏騎馬長驅直入至龍尾道,應該已經(jīng)犯禁,只是巨變之後,高官與金吾損折嚴重,無人也無暇再理會這樣的小節(jié)了。
大明宮因含元殿前有廣大空間,南面並有水渠通過,故而官吏可在下馬橋處下馬。太極宮的情形則不然,東、西朝堂在承天門外,承天門是太極宮的正門,門前有廣三百步的橫街(25)《增訂唐兩京城坊考》卷一《西京·皇城》,14頁。(唐長安太極宮圖)。史料雖未見官吏於何處下馬、上馬,但朝堂既在承天門外,官府可能在與朝堂有一段距離的橫街南邊設下馬、上馬處,才能確保朝堂不被無端衝撞。唐朝有皇帝冬至祀圜丘之禮,鑾駕出宮,“駕出承天門,至侍臣上馬所”,文武侍臣皆上馬;鑾駕還宮,“駕至承天門外侍臣下馬所”,文武侍臣皆下馬(26)蕭嵩著,池田溫解題《大唐開元禮》卷四《吉禮·皇帝冬至祀圜丘》,古典研究會,1972年,39、44頁。。這裏的上馬所、下馬所是否就是官吏入朝之上馬、下馬處,並不確知,但顯然都在承天門外的橫街上,而且似乎有固定的上、下馬處所。東都洛陽宮的東、西朝堂在應天門外(27)《增訂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宮城》,242頁。,官吏的上、下馬處似應仿太極宮,也設於皇城橫街某處(唐洛陽宮城皇城圖)。作爲唐朝王城時間最長的大明宮,也最考慮官吏出入的方便性。太極宮、洛陽宮外的橫街雖然也還算寬闊,但若顧及往來通行的車馬行人,則官吏上、下馬匹之緩衝區(qū)可能就要狹隘些,而宮城門內與朝堂則是官吏車馬的禁區(qū)。
太極宮、洛陽宮之南都傅著皇城,皇城爲百僚廨署所在,但左右金吾衛(wèi)在皇城內無官廳,而是部署在皇城東西(28)《增訂唐兩京城坊考》卷一《西京·皇城》,14頁。,因爲金吾衛(wèi)負責的是比較動態(tài)的宮中與京城巡警?;食侵苓叄瑢m城、皇城間的橫街,都是其管轄範圍,因此可以推斷金吾衛(wèi)就是管理官吏入朝馬匹的單位。大明宮較特殊的是,它原本爲避暑之地,高宗時重修之才移居於此,因此距皇城與金吾衛(wèi)駐防地較遠,才別置左右金吾仗院以爲分支機構。但無疑的是,金吾衛(wèi)或金吾仗院都負責接引官吏入朝馬匹,也才能讓候在禁門外的官吏能夠有秩序地等待入朝。
官吏不僅入宮要依規(guī)定下馬,凡到皇帝指定的處所,也有相關規(guī)範。太和九年(835)上巳日,文宗賜百官宴於曲江,故事,尹於外門下馬,揖御史。京兆尹賈餗恃勢乘馬入,殿中侍御史與之爭,餗坐罰俸(29)《資治通鑑》卷二四五,7903頁。。官吏於外門下馬,其情況一如於宮外下馬。雖不明管理馬匹者爲何人或何官署,但殿中侍御史掌殿廷供奉之儀,糾離班、語不肅者(30)《新唐書》卷四三《百官志》,1239頁。,則其於曲江宴中負巡察之任,也甚爲合理。可知官吏入朝或赴事,在外門下馬已是常態(tài)。
官吏未必只有早朝才入宮,凡因事或被召見都有可能入宮;而入宮之門也未必只限於宮城南面各門,其他諸門,甚至禁苑之門,官吏也會就其近便或依旨前往。如李白《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承恩初入銀臺門,著書獨在金鑾殿。”(31)《李太白全集》卷一一《古近體詩·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中華書局,1977年,587頁。王叔文“召自右銀臺門,居於翰林,爲學士”。(32)《舊唐書》卷一三五《王叔文傳》,3734頁。右銀臺門常是百官出入之所。代宗忌辰,駙馬諸親悉詣銀臺門奉慰(33)《唐會要》卷二三《忌日》,449頁。;太和元年(822)宗正卿率諸宗屬詣右銀臺門,爲太皇太后進名起居(34)《冊府元龜》卷三八《帝王部·尊親》,423頁。,則皇室諸親也在右銀臺門聚集。右銀臺門還是決政事的地方,李輔國專權擅政,“常在銀臺門受事,置察事廳子數(shù)十人”(35)《舊唐書》卷一八四《宦官·李輔國傳》,4760頁。。就連藩鎮(zhèn)勢力興起後,昭義留後薛被其將逐,也降服待罪於銀臺門(36)《新唐書》卷一二四《薛嵩傳》,4145頁。。正因爲翰林院、內侍省、客省等機構密集在右銀臺門周圍,遂使右銀臺門有很高的政治性,並成爲出入大明宮的重要通道(37)銀臺門的作用與活動,及唐後期宦官勢力在此之攬權,可參見杜文玉《大明宮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17—20頁;王靜《唐大明宮內侍省及內使諸司的位置與宦官專權》,《燕京學報》新16期,2004年,103—105頁。(唐長安大明宮圖)。
既然諸多官吏進出銀臺門,而它的位置較南面各門更偏遠,故可以想見官吏騎馬到此必然很普遍,那麼他們要在何處下馬,馬匹由誰管理,也成了問題。翰林學士經(jīng)常出入大明宮,“每下直,出門相謔,謂之‘小三昧’,出銀臺乘馬,謂之‘大三昧’”。(38)洪遵《翰苑羣書》卷一李肇《翰林志》,傅璇琮、施純德編《翰學三書》,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 5頁??勺C他們待詔是乘馬出入右銀臺門的。昭宗大順二年(891)天威都將李順節(jié)恃恩驕橫,出入以兵從。兩軍中尉以詔召順節(jié),順節(jié)入至銀臺門,甲士止於門外,《通鑑》云:“二人邀順節(jié)於仗舍坐語?!?《舊唐書》語近似)《新唐書》則云“引順節(jié)坐殿廡”,其後嗣光審斬其首(39)《資治通鑑》卷二五八,8421頁;《新唐書》卷二○八《宦者下·楊復恭傳》,5891頁;《舊唐書》卷二○上《昭宗紀》,747頁。。這裏的仗舍是否仍是金吾仗舍,待考;而所謂的殿廡,能否説是最近右銀臺門之內侍省的廊廡,也不確定。但因中唐以後宦官勢力增長,內侍省又在右銀臺門旁,把守銀臺門的可能已由金吾衛(wèi)改換爲禁軍,也未可知??傊?,官吏如在銀臺門外下馬,馬匹應由仗舍管理。即使是驕橫將帥,也不應帶甲士入內。五代梁太祖開平三年(909)定門禁敕:“其諸司使並諸司諸色人等,並勒於左右銀臺門外下馬。”(40)王溥《五代會要》卷二四《皇城使》,九思出版社,1978年,381頁。似乎就是蹈襲唐朝體制,可見銀臺門外下馬,應已是長久以來的慣例。
官吏出入其他宮門其實也很頻繁,如肅宗崩,太子見羣臣於九仙門(41)《新唐書》卷六《代宗紀》,167頁。。九仙門在大明宮牆之西北角,還在右銀臺門之北,羣臣在緊急狀態(tài)下會聚於此,很不尋常。再者,文宗引入鄭注,也由此門(42)《舊唐書》卷一六九《鄭注傳》,4400頁;《雍録》卷四《唐翰苑位置》,71頁。。另外,唐朝有所謂的北門學士,他們不經(jīng)南衙,於北門出入(43)《資治通鑑》卷二○二,6376頁。。這裏的北門,可能不是指特定的某個門,而是泛指宮城北邊諸門(44)程大昌以爲“北門學士”居處在弘文、集賢之北而得名(《雍録》卷四《南北學士》)。辛德勇指出北門學士經(jīng)右銀臺門出入而供奉於內廷,不是如弘文館學士述職於南衙外朝(辛德勇《大明宮夾城南部遺址與翰林院和學士院的位置》,《隋唐兩京叢考》,114—116頁)。然鄭注“遷工部尚書,充翰林侍講學士。召自九仙門,帝面賜告身”(《舊唐書》卷一六九《鄭注傳》)。顯然翰林學士也非均自銀臺門出入,而所謂的“北門”似泛指宮城北邊諸門。,史載蘇良嗣遇僧懷義於朝堂,懷義不爲禮,良嗣怒批其頰,懷義訴於太后,太后曰:“阿師當於北門出入,南牙宰相所往來,勿犯也?!?45)《資治通鑑》卷二○三,6441頁??芍遍T與南衙是相對的概念。官吏有時也出入禁苑,景龍四年(710)中宗令供奉官、三品以上及諸學士,自芳林門入集於禁苑之梨園毬場,分朋拔河(46)《舊唐書》卷七《中宗紀》,149頁。。唐末,芳林十哲亦自此門入而交中官(47)《雍録》卷九《苑囿·梨園》,192頁。。芳林門是禁苑南面之東門,在太極宮之北,位置也相當偏遠。這些宮廷或禁苑之門,官吏非騎馬實不容易到?!短苾删┏欠豢肌吩唬骸伴T皆有仗舍?!庇衷唬骸耙筛鏖T自有兵衛(wèi),皆有仗舍?!?48)《增訂唐兩京城坊考》卷一《西京·大明宮》,24頁。意謂各門皆有檢查哨之類的設施,無論官吏由何門出入,都有兵衛(wèi)負責馬匹安置與管理。只是這些門的守軍未必皆爲金吾衛(wèi),像大明宮西面之九仙門,東面之太和門,門外皆有北軍,禁苑亦爲北軍駐防與訓練之所,故吾人與其認爲金吾衛(wèi)的防區(qū)有如此之大,不如視北軍也參與門衛(wèi)的把守與秩序管理。尤其在宦官勢力日盛並掌控禁軍後,宮城門即使仍由金吾衛(wèi)負責秩序維護與馬匹管理,但其他諸門接手安全之責的可能已轉爲北軍,宦官且直接參與監(jiān)門之職。也因此染坊工人張韶之變,朝廷懲處“監(jiān)門宦者三十五人”(49)《資治通鑑》卷二四三,7837頁。,就顯示宮廷門禁宦官已插手其間了。
總之,無論制度嚴謹?shù)奶魄捌?,或宦權高漲的中晚唐,即使入宮管理單位有變動,但入宮管理規(guī)範其實差異不大。只是總有些囂張的特權人士無視規(guī)制,以及在宮廷有急變時的權宜做法,讓入宮管制出現(xiàn)不尋常的改變。亦即常態(tài)的管理面,偶然會因執(zhí)行上的特殊狀況,受到衝擊。
官吏入宮騎馬似已爲當時之常態(tài),只是未必人人都習於騎馬,而且馬匹高大,上下不便(50)如高宗欲至則天門樓,但“氣逆不能上馬”(《舊唐書》卷五《高宗紀》),是體弱不便騎馬。,相信也困擾不少不擅此道的官吏,尤其是官服長裙廣袖,鳴珮紆組,行徑間,如果馬受驚逸,官被顛墜,反而有損官人顔面。故爲了自身的安全,也爲了顯示官威與排場,官人有時會選擇乘車入宮。李隆基年始七歲,朔望,“車騎至朝堂”,金吾將軍武懿宗忌其嚴整,訶排儀仗,欲折之(51)《舊唐書》卷八《玄宗紀》,165頁。。金吾將軍正管入宮之事,或許是震懾於李隆基幼小而有此威儀,遂有折之之舉,但不見得他官入朝不乘車騎。也在則天朝中的宋之問,於宮中宿直時作詩曰:“氣耿凌雲(yún)筆,心搖待漏車。”(52)陶敏、易淑瓊《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宋之問集校注》卷二《和庫部李員外秋夜寓直之作》,中華書局,2001年,464—465頁。這裏的待漏應是朝參的代用語,意謂期待乘車入朝,有此榮耀。唐代宰相李林甫,擅威權,“每出入車騎滿街”(53)《舊唐書》卷一○六《楊國忠傳》,3244頁。,想來其入宮也極可能乘車前往。穆宗時,郭太后居興慶宮,遇壽誕或良辰,六宮命婦,戚里親屬,“車騎駢噎於南內”(54)《舊唐書》卷五二《后妃下·憲宗懿安皇后郭氏》,2197頁。,同樣也是官吏戚屬乘車或騎馬入宮朝賀。
雖説魏晉以降朝士多駕牛車,然唐朝馬車已很盛行。官吏入宮爲了自身的體面,駕起高大壯麗的馬車,總比牛車、驢車的緩慢、寒傖,要炫人心目得多,故官吏入宮如果不騎馬,其車騎應以馬車爲主。前述大明宮前建福門、望仙門各有三個門道,官吏人馬左入右出之外,中間這個門道可能供車騎出入。據(jù)考古實測,含元殿前的渠道南岸有一條東西向的車道遺跡,推測此路向東通昭訓門,向西通光範門(55)楊鴻勛《大明宮》,264頁。。但車如何得進含元殿前廣場?御道既不能走,最可能的行徑路線就是從建福門、望仙門的中間門道進來。
乘輿也是尊卑身分的象徵,有權勢者喜乘輿以顯示自己的地位。昭宗宰相崔昭緯、鄭延昌歸第,市人擁肩輿訴,並投瓦石擊二相之輿?!锻ㄨa》胡注:“舊制: 朝臣入朝,皆乘馬。……觀此,則唐末宰相亦有乘肩輿者矣。”(56)《資治通鑑》卷二五九,8447頁?!赌喜啃聲穭t曰:“丞相乘肩輿,元和後也?!?57)錢易《南部新書》戊集,中華書局,2002年,67頁。於時宦官專權,楊復恭恃援立功,“常乘肩輿至太極殿”(58)《資治通鑑》卷二五八,8390頁。;神策軍中尉王仲先辱都將孫德昭等,德昭在其“乘肩輿造朝”時,劫殺之(59)《新唐書》卷一三三《宦者下·劉季述傳》,5895頁。。宮內乘輿原本是承恩特許,對大臣的禮遇,但驕橫權宦以乘輿直闖殿廷,顯非體制所許可。如果是皇帝賜乘輿代步,當可直入殿廷,不必在宮門口下輿;而宰相等自爲之乘輿,應如一般車馬在停止處等候。二者情況不同,處分應有所異。如若乘輿入建福、望仙等門,以輿所占體積較人馬寬廣而言,由中道走車處進入,是較可能的。
還有一種代步工具是輦。唐宮中皇帝、后妃、貴婦喜用輦來代步,它比豪華隆重的車乘要輕便隨意得多(60)閻艷《釋“輦”“輿”及其他》,185—187頁;趙聲良《轎子小考》,52—54頁。。太平公主上朝時也乘輦而往。時太平公主謀不利於太子,“嘗乘輦邀宰相於光範門內,諷以易置東宮”(61)《資治通鑑》卷二一○,6663頁。。又,李叔明撫東川有功,朝京師,以足疾,德宗“賜錦輦,令宦士肩舁以見”(62)《新唐書》卷一四七《李叔明傳》,4757頁。。從李叔明所賜之輦肩舁以進來説,唐人之輦多半已用人力荷抬。然李叔明之輦行於宮內,而太平公主之輦是自宮外入朝,並停止在光範門內。或許可以説,光範門是下馬橋之外,更接近殿廷的一道宮牆,是所有車乘輦輿都不可逾越的禁止線。太平公主是命婦,管理規(guī)制與大臣稍有不同(見第四節(jié)),她乘輦邀宰相於光範門內,正可顯示光範門作為禁止線的重要地位,以及太平公主之所爲是何等的特殊。
建福門、望仙門的下馬橋只是一個定點,而入朝官吏人數(shù)衆(zhòng)多,方其一時湧入,人馬雜沓,紛亂不堪,勢必要有個寬廣空間,做爲緩衝區(qū),才便於疏散,以確保宮廷的秩序和規(guī)矩。因此官吏自入宮城門後,從下馬橋至光範門,以及與光範門平行的昭訓門間,也就是左右金吾仗院管理的區(qū)間,當是官吏下馬、下車、下輿輦的地方,同時金吾還差人接引,依品階置放代步工具,並於退朝時送還之。正因爲有這樣一番整頓,朝堂前才不致雜亂無章,官吏也才能依序出入朝堂。安史亂時,郭子儀受命爲關內河中副元帥,代宗令射生五百騎自光範門送至尚書省門(63)《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277頁。,也是把光範門當成一道禁止線,車騎於此只能出,不能入。
再有些特殊狀況是被恩準的,如許敬宗年老,不能行步,“特令與司空李勣每朝日各乘小馬入禁門至內省”(64)《舊唐書》卷八二《許敬宗傳》,2763頁。。通常官吏在朝堂外就應下馬,而許敬宗與李勣許其換乘小馬,不僅入禁門,還可行至內省視事。乘小馬的意思,就是避免大馬奔馳,不敬宮室,這是既尊禮大臣,又維護國家體制的做法。至於左監(jiān)門大將軍李粲,與高祖有舊,特蒙恩禮,“以年老特令乘馬於宮中檢?!?65)《舊唐書》卷九八《李元紘傳》,3073頁。,也是對老將表示敬重之意。比較特別的是,魚朝恩素肥,每乘小車入宮省(66)《新唐書》卷二○七《宦者上·魚朝恩傳》,5866頁。。魚朝恩悖傲無人臣禮,乘小車入宮省未必承皇帝恩準,而此小車或許近於人力推挽的輦之類。
官吏赴宮廷的代步工具其實很多,車馬之外,輿輦較輕便簡單。但如官吏乘輿輦赴宮廷,也應一準車馬之管理規(guī)則,在緩衝區(qū)內受金吾之約束。中唐以後,又有檐子、奚車、兜籠等更方便的載具。檐子與步輿相近,不務華飾(67)《唐會要》卷三一《輿服·雜録》,577頁。,文宗因婦人習用檐子已成俗,太和年間定下外命婦乘檐子的品式(68)《唐會要》卷三一《輿服·雜録》,574頁。。然官吏好乘檐子的也不在少數(shù),開成五年(840)定制: 宰相、三公、師保、尚書令、僕射、諸司長官及致仕官,疾病許乘檐。餘官並不在乘限。又,中書門下奏: 其常參官或諸司長史,品秩高者,有疾及筋力綿怯,不能控馭馬匹,望許牒臺,暫乘檐子,患損勒停(69)《唐會要》卷三一《輿服·雜録》,577頁;《新唐書》卷二四《車服志》,532頁。。看來唐政府認爲,官吏乘馬入朝才是常態(tài),只有在疾患不能控馭馬匹時,才許乘檐子,而且也只有高官才有此權利?!短普Z林》:“開成中,李石作相兼度支,一日早朝中箭,遂出鎮(zhèn)江陵。自此詔宰相坐檐子,出入令金吾以三千人宿直。”(70)周勛初《唐語林校證》卷一《政事上》,中華書局,1997年,75頁。就是其例。奚車,外藩所用;兜籠,巴蜀婦人所用。但乾元以來,蕃將著勳於朝,兜籠易於擔負,故京城奚車、兜籠代於車輿(71)《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1957頁。。如果官吏有乘奚車、兜籠赴宮廷,當亦比照車馬規(guī)範來管制。
官吏入朝或赴宮廷,爲了顯示威儀與排場,也爲了自身的安全,通常前有騶導,以呵止行人,彰顯威望,保全自我;同時還有僕馭與侍從隨行,以供驅使,並打理雜物。文宗時以四方僭奢,定車服之制: 一品導從七騎,二、三品以五騎,依此遞減(72)《新唐書》卷二四《車服志》,531—532頁。。導從是官吏出行時前導的士卒,所謂“引騶清道”(73)《南史》卷五九《王僧孺?zhèn)鳌?,鼎文書局?981年,1461頁。,“騶從傳呼”(74)范鎮(zhèn)《東齋記事》卷一,中華書局,1980年,2頁。,就是讓百姓閃避,以免衝撞到官吏。但事實上,貴戚官吏之騶導常遠多於車服之制,如張嘉貞兄弟上朝,“軒蓋騶導盈閭巷”,時號所居坊曰“鳴珂里”(75)《新唐書》卷一二七《張嘉貞傳》,4449頁。。珂是馬勒上的飾物,張華《輕薄篇》“乘馬鳴玉珂”(76)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三張華《輕薄篇》,中華書局,1983年,610頁。,李賀《馬詩》“隨鸞撼玉珂”(77)《李賀詩集》卷二《馬詩》,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87頁。,都是以騶騎馬飾上的聲響,來震懾百姓,自視崇高。天寶年間權相楊國忠,素與虢國夫人亂,“每入謁,並驅道中,從監(jiān)、侍姆百餘騎”(78)《新唐書》卷七六《后妃上·楊貴妃傳》,3495頁。,可以想見其聲勢之大,排場驚人。正因爲故時“宰相騶哄聯(lián)數(shù)坊”,僖宗相鄭畋“導者止百步”(79)《新唐書》卷一八五《鄭畋傳》,5402頁。,才顯得多所節(jié)制。此外如京兆尹黎幹以承恩,“每出入騶馭百餘”(80)《舊唐書》卷一一九《楊綰傳》,3435頁。,應也是借喧沸聲來立威。岑參《衛(wèi)節(jié)度赤驃馬歌》:“憶昨看君朝未央,鳴珂擁蓋滿路香?!?81)陳鐵民、侯忠義《岑參集校注》卷三《衛(wèi)節(jié)度赤驃馬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290頁。則是頌邊將入朝,謂男兒稱意當如此。
雖説唐人好用車服之制示等威,然亦有“官位已高,或以散冗自謙,或以簡便爲意,卒相倣效,不置引馬”,致使“街衢之內,品秩莫分”,故有會昌二年(841)御史中丞李回之奏:“其文武常參官,起今已後,並據(jù)品秩,準例置引馬?!边`者罰俸(82)《唐會要》卷六二《御史臺下·雜録》,1088頁。。置引馬意即置騶導,《唐闕史》卷上《丞相妻命朱衣吏引馬》:“自是宰相妻出,得以中書朱紱吏爲騶導。”(83)高彥休《唐闕史》卷上《丞相妻命朱衣吏引馬》,《唐五代筆記小説大觀》,1333頁。有些官吏不務奢華,以儉素爲要,如裴玢“入朝,不事騶仗”(84)《新唐書》卷一一一《諸夷蕃將·裴玢傳》,4129頁。;王武俊爲避嫌,“出入導從才一二”(85)《新唐書》卷二一一《藩鎮(zhèn)鎮(zhèn)冀·王武俊傳》,5951頁。,正因爲擔心品秩莫分,遂有李回置引馬之請。
官吏各示排場,籠街喝道,唐政府即使訂有致敬之式,但仍難免有街上相遇,相爭不相讓的情形。集賢殿校理楊收道與三院御史遇,不肯避,御史臺朝長馮緘録其騶僕辱之(86)《新唐書》卷一八四《馬植傳》,5392頁。。鮑防與知雜御史竇參遇,導騎不引避,參謫其僕(87)《新唐書》卷一五九《鮑防傳》,4950頁。。京兆尹當避臺官,京兆尹李實嘗與御史王播遇,而騶唱爭道,播鈎責從者,實怒,廷辱之(88)《新唐書》卷一六七《李實傳》,5112頁。。柳公綽爲京兆尹,有神策小將躍馬橫衝前導,公綽杖殺之(89)《資治通鑑》卷二三九,7725—7726頁。。京兆尹郭行餘值尹劉棲楚,不肯避,棲楚捕導從繫之(90)《新唐書》卷一七九《郭行餘傳》,5324頁。。御史中丞溫造嘗遇左補闕李虞於街,怒其不避,捕祗承人決脊十下(91)《舊唐書》卷一六五《溫造傳》,4316頁。。官吏路遇而不避,通常被捕繫或遭懲罰的,不是官吏本人,而是其騶僕或導從,因爲他們有開道之責,卻只知喧競而過,有損朝體,但作爲僕從的主官,自然也連帶受辱。其中唯衝撞柳公綽前導的神策小將被杖殺,理由是輕詔命,杖無理之人,故連憲宗都無可奈何(92)《資治通鑑》卷二三九,7726頁。。
如果其人後臺很硬,像薛懷義那樣,有太后撐腰,則更是膽大妄爲。薛懷義多聚無賴少年,縱橫犯法,右臺御史馮思勗屢以法繩之,懷義遇思勗於途,令從者毆之幾死(93)《資治通鑑》卷二○三,6437頁。。薛懷義作威作福,從者狗仗人勢,連臺官都敢毆之,這與前述諸例捕責騶導的情形頗不相同。導從的身分,如依車服之制所設,似爲官派士卒,對於講究排場的官吏來説,私置騶導應該也不是什麼沉重的負擔。
在官吏入宮隊伍中,官吏無論騎馬或乘車,都有僕馭或馬夫牽引馬匹,隨行侍奉,以防止馬匹奔逸,驚嚇到官吏或行人。官吏入宮後,僕馭或馬夫就在宮外指定地點休息,並迎候主人。敦煌莫高窟壁畫裏就有類似的場景,431窟供養(yǎng)人是貴族身分,擁有車馬,主人暫離時,三馬左右對立,馬夫在中間席地假寐,頗爲閑適;主人要出來時,馬夫牽馬前迎主人(94)趙聲良《馬夫與馬》,《敦煌研究》2014年1期,2頁;《敦煌石窟全集》動物畫卷,商務印書館,1999—2005年,85—87頁。。昭陵陪葬墓的牽駝馬圖、牽馬圖、二馬駕車圖,都畫有御者或控夫(95)胡元超《試析昭陵唐墓壁畫反映的乘輿制度》,《文博》2016年3期,67—68頁;武仙竹《唐初“雲(yún)中車馬圖”淺議》,《四川文物》1995年4期,41頁。,同樣顯示官吏貴戚不是自身騎馬或駕車,而是有馬夫牽馬,御者代駕。如果官吏乘輿、輦、檐子入朝,則需有扶輦者、扛抬者等輿夫之類的人爲之服務(96)《敦煌石窟全集》交通畫卷,179、184、203頁。,他們照樣要在宮外等候區(qū)待命。
入宮者的身分地位往往由官給從者上,更顯其威勢。薛懷義“出入乘御馬,宦者十餘人侍從”(97)《資治通鑑》卷二○三,6436頁。,這樣的排場,實非一般官吏可以比擬?;莨牎俺3斯亳R,往還宮掖”,“從以給使,出入禁門”(98)《太平廣記》卷二八八《妖妄一·惠範》,2292頁。,也是太平公主、中宗等給其羽翼,助長其氣焰的。更囂張的是魚朝恩,其入殿,“嘗從武士百人自衛(wèi)”(99)《新唐書》卷二○七《宦者上·魚朝恩傳》,5866頁。。官吏入宮,所有侍從者都應摒之宮門外,而魚朝恩竟帶武士上殿,其狂悖行徑,種下日後殺身之禍。中唐時藩鎮(zhèn)數(shù)度遣盜刺殺宰臣,於是元和中“出禁兵舁左右街使衛(wèi)宰相入朝,至建福門”,及李訓之亂,乃罷(100)《新唐書》卷一六六《令狐楚傳》,5100頁。。其後,李石入朝又遇盜射,“因差六軍兵士三十人衛(wèi)從宰相”(101)《舊唐書》卷一七二《李石傳》,4486頁。。在動蕩不安中,官府出動禁軍爲宰相侍從,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狀況,但也只限於路途護衛(wèi),到宮門口即撤去。
大臣的侍從如果是吏職,則有可能隨之入宮,甚至上殿。代宗崩,羣臣爲皇帝服,宰相常袞入臨,遣從吏扶立殿墀上(102)《新唐書》卷一四二《崔祐甫傳》,4667頁。。這個從吏,似是經(jīng)常隨侍身邊的吏員,才有資格扶持其身,但他是否隨宰相赴朝,或是宮中職司的一員,並不肯定。敦煌壁畫在國王、大臣、供養(yǎng)人乘馬車、肩輿之外,有時也繪有隨行的官員或侍從(103)《敦煌石窟全集》交通畫卷,135頁;服飾畫卷,219頁。,可見在其隊伍中有從吏跟隨,並不罕見。韋應物曾有詩曰:“執(zhí)事頗勤久,行去亦傷乖。家貧無僮僕,吏卒升寢齋。”(104)陶敏、王友勝《韋應物集校注》卷五《答裴丞相説歸京所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330頁??磥硭皇钦娴馁I不起僮僕,而是乾脆把吏卒當僮僕使喚。這些介於僮僕與吏卒間的侍從既非導從、馬夫之類,自然跟在宰相或大臣身邊,宰相或大臣仗恃自己的威勢,帶之出入宮殿。
從者的身分是多元化的,視官吏本人的需要與所處情境而定。爲帝王、貴戚信任者,所給從者爲宦官,如薛懷義、惠範等皆如是。行徑桀傲不馴者,則以甲士自隨,既有自保之意,也産生威嚇作用,像魚朝恩、李順節(jié)都是這類人。至於以禁兵衛(wèi)宰相,則是很特殊的情形,大抵是因盜殺武元衡時,“徒御格鬥不勝”(105)《新唐書》卷一五二《武元衡傳》,4834頁。,才有此設置。但所謂的徒御似指馬夫、御者,或私家僕從之屬。同樣是防盜殺,公卿持事柄者“以家僮兵仗自隨”(106)《舊唐書》卷一五《憲宗紀》,453頁。,則肅殺之氣讓私家也不得不加強防備。此外,也有以職司吏員爲從者的,如甘露之變前,御史中丞李孝本等許王璠、郭行餘多募士及金吾、臺府卒以爲用(107)《新唐書》卷一七九《李訓傳》,5311頁。,而在事變發(fā)動後,李孝本“從人殺內官十餘人於殿廷”(108)《舊唐書》卷一六九《李孝本傳》,4410頁。。這裏的從人實爲“御史臺從人”(109)《資治通鑑》卷二四五,7912頁。,他們雖然各有職司,未必爲李孝本的貼身侍從,但似乎也只有本司長官能調動得了他們。由於從者來源不同,他們到宮門口後,宦者、禁軍、吏員等可能各自回歸所應去之職司,唯強勢的官員可以隨意驅使之,或使其成爲自己的護衛(wèi)與侍從。
官吏有私家僮僕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愈是貴戚、豪奢之家,僮僕也愈多。出行時僮僕隨行,非但可以壯聲勢,相矜誇,還可以供役使,備差遣。即使官吏入宮,有時也會有僮僕隨行。《集異記》載則天賜張昌宗南海珍寶集翠裘,命披裘供奉雙陸,時宰相狄仁傑入奏事,則天因命二人雙陸,並賭昌宗所衣裘。昌宗累局連北,“狄對御,就脫其裘,拜恩而出。至光範門,遂付家奴衣之,促馬而去”。(110)薛用弱《集異記》卷二《集翠裘》,中華書局,1980年,9頁。這裏的光範門應是洛陽宮天子常朝之所宣政殿南之門(111)程鴻詔《唐兩京城坊考校補記》(藕香零拾本),以爲是大明宮的光範門,應誤。該書收入平岡武夫《唐代の長安と洛陽》資料篇,同朋舍,1985年,78頁。。官吏的車馬原則上應停在應天門外朝堂前的橫街上,而導從、馬夫等也應在此迎候主人。狄仁傑入宮時是帶著家奴同去的,即使家奴已隨主人入宮城門,但光範門仍是其禁地,負責管理光範門外秩序的仍可能是金吾衛(wèi),故狄仁傑出光範門時,家奴與馬匹都等在那裏,應是金吾衛(wèi)即時送至的。然狄仁傑的馬匹與家奴不在橫街等候,而在光範門外,這或許是他的殊恩,以避開宮門外太過擁塞的車馬人員(唐洛陽宮城皇城圖)。
宮廷對官吏僕從的管理方式,會因應緊急狀況做些改變。甘露之變發(fā)生於大明宮,事變後“召羣臣朝,至建福門,從者不得入,光範門尚閉,列兵誰何,乃由金吾右仗至宣政衙,兵皆露持”。(112)《新唐書》卷一七九《李訓傳》,5312頁。然《通鑑》謂:“唯聽以從者一人自隨。”(113)《資治通鑑》卷二四五,7914頁。在變亂之後,羣臣之從者至多一人可入建福門,其他都只能候在門外,與平時的情況不大相同。此時,整個金吾仗院都有兵把守,連光範門也都緊閉,而官吏入朝宣政殿,竟是在兵衛(wèi)監(jiān)視下進行。由此可以看出,光範門是守護殿廷的一道重要關卡,官吏就算可以出入,但其僕從是絶不可逾越此防線的。而在急變時,僕從連建福門都不可入,可以説國家所設防線更嚴,已退至宮門口了。
唐朝約束官吏僕從的規(guī)範,後梁依然承襲之,太祖開平三年(909)定門禁敕:“其諸司使并諸司諸色人,並勒於左、右銀臺門外下馬,不得將領行官一人輒入門裏?!?114)《舊五代史》卷四《梁書·太祖紀》,鼎文書局,1978年,70頁。後梁都開封府,宮殿名與都門名已不同於唐朝,但宮門外下馬,頗有唐朝規(guī)制之遺意;而禁從官入內,似較唐朝趨嚴,只是能否切實執(zhí)行,令人存疑。兩年後的乾化元年(911)再發(fā)布類似詔書,不僅規(guī)定更苛細,而且加上處罰條款:“左、右銀臺門,朝參諸司使庫使已下,不得帶從人入城,親王許一二人執(zhí)條床手簡,餘悉止門外,闌入者抵律。閽守不禁,與所犯同?!?115)《舊五代史》卷六《梁書·太祖紀》,96頁。無論行官或從人,都是隨同官吏的侍從,他們大抵都應在門外候著,違者將被論處。
官吏赴宮廷有各式僕從隨行,是唐朝的常態(tài),也見於其他時代,但爲了避免宮內喧囂雜亂,並保持宮廷的莊嚴肅穆,僕從一般只能在等候區(qū)待命,既不能隨官吏入宮,也不能任意在宮內行走,除非是大權在握的軍將、貴戚或宦官,才有甲士吏卒貼身扈從。
唐代的命婦制度,皇帝妃嬪及太子良娣以下爲內命婦,公主及王妃以下,五品官以上母妻有邑號者爲外命婦。自永徽五年(654)十一月武后初立,命婦始有朝皇后之儀(116)《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2頁。。命婦入朝的地點在光順門(117)命婦朝皇后、皇太后的制度及地點,可參見杜文玉《大明宮研究》,25—26頁。,光順門是通內之門,內命婦與公主等自內殿至,外命婦等自宮外會集於此,都有一段長路要走。景雲(yún)四年(713)六月敕: 諸親及內外命婦,“朝參乘馬者,聽乘至命婦朝堂”(118)《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3頁。。命婦朝堂大抵即大明宮的命婦院,是命婦朝皇后最近光順門的地方(唐長安大明宮圖)。景雲(yún)敕許命婦朝參者乘馬至此,就是許內命婦走馬於各殿間,出光順門,至命婦朝堂;許外命婦乘馬入光範門,走南北街,深入宮廷的側邊。命婦若是乘車,則“於宮城門外車馬集,內謁者監(jiān)點引,至命婦朝堂下車訖,又點定”。(119)《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3頁。當是考量車馬體積大,隨從多,又恐馬失控奔馳,危及宮廷安全,所以命其停止於宮城門外。命婦本人至朝堂則轉搭小車,或仍乘其車,但總在宦官引領下集結,而非任憑僕馭自駕。
命婦朝參對車馬的約束,顯然較男性官吏的管理規(guī)範寬鬆許多,她們可以乘車、馬突入光範門的禁區(qū),直入命婦朝堂或光順門,這在男性官吏只有得到皇帝特恩才有此可能。在一個講求身分,強調男尊女卑的社會裏,命婦得此殊遇,不只是因爲她們體力孱弱,不勝遠行,更是因爲不願其太過拋頭露面。武德、貞觀之時,宮人與王公之家騎馬者,多著羃,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窺之。永徽之後,皆用帷帽,漸爲淺露。則天、中宗以後,宮禁寬弛,至露髻馳騁,帷帽亦廢(120)《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1957頁;《新唐書》卷二四《車服志》,531頁。。雖説命婦朝參許其車馬入宮,與唐政府不願其太暴露有關,但事實上,婦人服飾與乘騎都作了大膽改變,只是其車馬入宮、直入禁區(qū),並未作相應的調整。咸亨二年(671)敕一方面批評: 百官家口於衢路之間,“豈可全無障蔽,多著帷帽,遂棄羃”,“曾不乘車,別坐檐子”、“過爲輕率,深失禮容”。再方面又斥責:“命婦朝謁,或將馳駕車,既入禁門,有虧肅敬”,“乖於儀式,理須禁斷”(121)《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1957頁。。婦人行路無障蔽,似已積重難返,命婦馳駕車入禁門,也是數(shù)下詔禁而不止(122)《新唐書》卷二四《車服志》,531頁。。數(shù)十年後的景雲(yún)四年敕,依然不禁命婦車馬至光順門或命婦朝堂,只讓隨從車馬停候宮門外,並由宦官引領命婦入內。至於咸亨敕提及的婦人乘檐子,景雲(yún)敕則仍令命婦“並不得乘檐子”,但對尊屬年老者稍稍放寬:“敕賜檐子者,不在此例”(123)《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3頁。。
唐朝前期命婦朝參的入宮方式,大致到景雲(yún)四年敕成爲定制,往後的參賀儀制,皆準此而行。進名參賀的時間,景雲(yún)敕云:“宗族命婦,第一第二第三品,並每月二十六日參。”又云:“諸親婦人,并命婦應長參者,每月二十六日,及歲朝冬至寒食,五月五日,並命所司,於命婦朝堂供養(yǎng)?!?124)《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2—493、494頁。長慶四年(824)三月禮儀使奏:“故事,命婦有邑號者,正至四立,並合行起居之禮。”(125)《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4頁。命婦朝參的意義,在問候皇太后、皇后起居(126)杜文玉《唐代宮廷史》,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年,361—362頁;新城理惠《唐代における國家儀禮と皇太后—皇后.皇太后受朝賀を中心に》,《社會文化史學》第39期,1998年,55—70頁。,除了長參者每月二十六日要進名參賀外,內外命婦皆要在每年正至四立與寒食、端午行起居之禮,而朝廷則在命婦朝堂供食一餐。然朝參時間的改變,也就在長慶四年,禮儀使奏:“緣其日兩宮起居,若依舊章,專涉煩褻,今請正至日,即詣興慶宮起居訖,詣光順門起居?!?127)《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4—495頁。也就是化繁爲簡,只在元日、冬至問兩宮起居即可。
命婦參賀地點,自武后起在光順門進行,唯肅宗乾元元年(758)百官亦於光順門朝賀張皇后,禮儀使于休烈奏曰:“朝官命婦,並入雜處,殊爲失禮。”(128)《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2頁。此後遂分別進行。元和以來,外命婦朝謁皇太后自有常儀,元年十月太常奏: “外命婦有邑號者,并準式赴皇太后所居宮殿門進名參賀?!?129)《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4頁。既然已編入《式》中,便成爲常行之制,《冊府元龜》多載元和間命婦候皇太后起居於興慶宮,太和間赴興慶宮奉賀太皇太后、義安太后,赴光順門奉賀皇太后(130)《冊府元龜》卷一○七至一○八《帝王部·朝會》,1280—1284頁。。然此儀制到哀帝天祐二年(905)因迫遷洛陽而出現(xiàn)變化,敕曰:“冊皇太后,內外命婦比合朝賀。今緣命婦未有院宇,兼慮或闕禮衣,若準舊儀,恐難集事,宜令各據(jù)章表稱賀?!?131)《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5頁。朝賀之禮已不可行,無奈之間,只能以章表權充,此無異宣告重視禮數(shù)的唐朝已日薄西山了。
無論命婦朝參的地點在命婦朝堂、宮殿門或光順門,都已深入宮城內殿或內門。而她們入宮的方式,不是如男性官吏那樣,在宮門口就要下車、下馬,或再怎麼也不能直入光範門、昭訓門。命婦的車、馬,反倒是可在宦者指引下直達集結地。至於命婦入宮的代步工具,除了車馬之外,景雲(yún)敕特許尊屬年老者乘檐子;而男性官吏中,則到開成中才詔準宰相有此權利(132)《唐語林校證》卷一《政事上》,75頁。。此外,命婦入宮還可乘輦、輿,太平公主欲易置東宮,“嘗乘輦邀宰相於光範門內”(133)《資治通鑑》卷二一○,6663頁。。前引宰相狄仁傑也只能在光範門外促馬而行(134)《集異記》卷二《集翠裘》,22頁。,太平公主之輦能在光範門內邀宰相,恐怕不只是她仗勢爲之,而是命婦載具本來就可入內。更有甚者,人力扛抬的肩輿還可直上殿廷,杜甫詩曰:“及乎貞觀初,尚書踐臺斗。夫人常肩輿,上殿稱萬壽?!?135)《杜工部集》卷八《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岳麓書社,1987年,129頁。王建《宮詞》:“御前新賜紫羅襦,步步金階上軟輿,宮局總來爲喜樂,院中新拜內尚書?!?136)《全唐詩》卷三○二王建《宮詞》,3444頁。前者應是內命婦,後者只是宮官,她們乘肩輿上殿。這種載具似乎早已備在殿外隨時待命,讓有身分或指定的人乘坐。這就是爲什麼後唐莊宗皇后指所忌宮人爲元行欽(紹榮)婦,紹榮未退,肩輿已出,如此迅急,莊宗也無可奈何的原因(137)《舊五代史》卷七○《唐書·元行欽傳》,926頁。。
命婦出行有鹵簿之制。其入宮時不知是否采用相關儀仗,然咸亨敕既云命婦朝謁,馳駕車入禁門,則應可相信命婦入朝時騎馬、乘輦輿之外,也可能依鹵簿之制而乘車。《大唐開元禮》有內外命婦鹵簿條(138)《大唐開元禮》卷二《序例中》,27—28頁。,《鹵簿令》也制外命婦鹵簿(139)《唐令拾遺》卷一九《鹵簿令五》開元二十五年“外命婦鹵簿”,456頁。編譯者以爲《鹵簿令》中應也有“內命婦鹵簿”,但目前未能復原。,文宗初又重定外命婦車服(140)《新唐書》卷二四《車服志》,532頁。。大體上,內命婦所乘爲馬車,外命婦通常乘白銅飾犢車,文宗詔三品以上命婦乘金銅飾犢車。內命婦本就在宮內,乘馬車應也是緩慢行進;外命婦多自宮外來,所乘的車不是馬車,而是駕牛的犢車,或許是擔心馬車奔馳或馬匹受驚亂竄,嚇到婦女,也擾及宮廷安寧,所以才改用速度較慢、較持重的牛車。昭陵陪葬墓中有乘輿壁畫的四座命婦墓,卒於貞觀時期的外命婦公主,畫的是二馬駕車,可能是厭翟車,正合《輿服志》的規(guī)定。卒於永徽以後的一品內命婦,畫的是馬,非馬車。另一位一品外命婦,除了一牛駕車外,還有一匹馬與檐子。二品外命婦則牛車外,別繪一駝一馬。此外,神龍二年(706)遷葬乾陵的永泰公主墓,繪有檐子圖(141)胡元超《試析昭陵唐墓壁畫反映的乘輿制度》,67—71頁。??梢韵胍姼咦谝詠恚瑡D女不僅不願全身障蔽,還更大膽地棄馬車,改乘馬或檐子,謹慎一點的仍乘犢車。咸亨敕已點出了當時的一些現(xiàn)象,景雲(yún)敕也只能認可命婦的某些作爲。唐前期婦女突破禁制,引領風氣,在命婦入宮車服上已見一斑。至於太和年間制定外命婦乘檐子的品式,不過進一步反映婦女習用檐子已成風氣。
皇后先蠶禮是內外命婦會集的另一個重要場合?!洞筇崎_元禮·吉禮》有“皇后季春吉巳享先蠶親?!睏l目,共有齋戒、陳設、車駕出宮、饋享、親桑、車駕還宮、勞酒等七個步驟(142)《大唐開元禮》卷四八《吉禮·皇后季春吉巳享先蠶親?!?,274—279頁。。禮典的時間通常在三月巳日,但也偶有例外(143)如《舊唐書》卷二四《禮儀志》:“玄宗先天二年三月辛卯,皇后王氏祀先蠶?!奔捶撬热??!缎绿茣肪砦濉缎诒炯o》:“開元元年正月辛巳,皇后親蠶。”則非季春三月?!杜f唐書》卷五《高宗本紀》: 總章二年三月“癸酉,皇后親祀先蠶”?!短茣肪硪弧鹣隆痘屎笥H蠶》則記爲:“總章二年三月癸巳,皇后親蠶。”未知孰是。。先蠶禮爲中祀,后如不祭,皇帝遣有司享之(144)《唐會要》卷一○下《皇后親蠶》引《通考》,260頁。。先蠶禮的地點有西郊、北郊及北苑之不同。西郊、北郊顯然在都城之外,天后所祀的“邙山之陽”,也屬北郊(145)范芷萌《唐代先蠶禮探析》,《淮北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15卷4期,2016年,95—96頁;宗宇《先蠶禮制歷史與文化初探》,《藝術百家》第8期,2012年,97頁;新城理惠《先蠶儀禮と唐代の皇后》,《史論》第46期,1993年,37—50頁。。唯有肅宗張皇后“祀先蠶於苑內”(146)《舊唐書》卷二四《禮儀志》,935頁。。《大唐郊祀録》曰:“其壇在宮北苑中?!?147)《大唐郊祀録》,《大唐開元禮》卷一○《饗禮二·饗先蠶》,799頁。既然在苑中,也就是離宮城不遠,程大昌曰:“太極宮之北有內苑,以其在宮北,故亦曰北苑。”(148)《資治通鑑》卷一九七,6196頁。大概是唐朝收復長安不到兩年,城外不具備舉行典禮的條件,才在宮北苑行之。
皇后親蠶,內外命婦都應陪位。內命婦當隨皇后,自宮內前往。依鹵簿制,皇后親蠶採桑乘二馬駕之厭翟車,內命婦視品階亦乘馬車陪從(149)《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1933—1935頁。。至於外命婦,親蠶禮的地點如在北郊、西郊,則其鹵簿根本不必入宮,直接前往壇所即可,《大唐開元禮》曰:“前享一日,金吾奏請外命婦等應集壇所者,並聽夜行?!?150)《大唐開元禮》卷四八《吉禮·皇后季春吉巳享先蠶親?!?,275頁。壇所如在苑內,監(jiān)門在“享日未明四刻,開所由苑門,諸親及命婦以下以次入”(151)《大唐開元禮》卷四八《吉禮·皇后季春吉巳享先蠶親?!?,275頁。,這是説外命婦的白銅飾犢車,環(huán)繞宮城外圍,由苑門入內。在行完先蠶親桑之禮後,車駕還宮之明日,內外命婦還要設會於正殿,如元會之儀(152)《大唐開元禮》卷四八《吉禮·皇后季春吉巳享先蠶親?!?,279頁。。也就是外命婦要再入宮,但她們是依鹵簿之制乘犢車,還是隨興乘馬、乘檐子、或乘馬車,就很難説了。
內外命婦既有陪從的性質,那麼凡是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的行動,她們原則上就都要參與。如皇后等將出、將還,“內命婦以下乘車以從”,當然也包括外命婦在內(153)《新唐書》卷二三下《儀衛(wèi)志》,499頁。。只是命婦出入宮中,總不似大臣的徒步行走,乘車、騎馬,或乘輦輿、檐子,要看場合而定。正因爲她們非步行,其車馬怕在宮中有所衝撞,故總有宦者導引。如前述的入朝,有內謁者監(jiān)點引;皇后出,有司賓引內命婦,內典引引外命婦(154)《新唐書》卷二三下《儀衛(wèi)志》,499頁。。就連皇太子妃之親、內命婦之母并郡主合乘車出入者,也有內坊之典內監(jiān)之(155)《唐六典》卷二六《太子內坊》,672頁。。命婦出入宮廷許其有代步工具,並可突入金吾衛(wèi)禁區(qū),這是一般大臣所難有的殊遇,也顯示唐政府對她們的戒心沒那麼強烈。
命婦入宮不是單人獨行,總有從人跟隨、扶持。景雲(yún)敕述及命婦乘車馬至朝堂後,曰:“從人數(shù)準乘車例,即入內者令一人。監(jiān)門校衛(wèi)、內侍省高品官對看,然後入。若從內出,準此。其下從入者,即監(jiān)搜。若有婦人男婦,並不得入。諸親第一、第二等,及親王太妃、妃,下從婦女六人,扶車三人,散使二人。外命婦二品已下,上從婦女二人扶車。親王及太妃、妃、公主,遣阿嬭及內監(jiān)參,下從扶車散使一人?!?156)《唐會要》卷二六《命婦朝皇后》,493頁。此處主要指外命婦的從人,而從內出的內命婦從人也應準此。景雲(yún)敕云:“從人數(shù)準乘車例。”依《大唐開元禮》,外命婦鹵簿有夾車、從車若干乘,而內命婦鹵簿只有從車若干乘(157)《大唐開元禮》卷二《序例中》,27—28頁。。車上所乘爲命婦至親、從人、或其他人,並不清楚。只知可有一人,在監(jiān)門校尉、內侍省高品官目視下,跟隨命婦入朝堂。其他下從人入內,即要監(jiān)搜。景雲(yún)敕的下從、扶車、散使人數(shù),似較《大唐開元禮》內命婦的青衣、內給使,外命婦的青衣、從人數(shù)量少(158)《大唐開元禮》卷二《序例中》,27—28頁。,但景雲(yún)敕明確點出從人做的是侍從、扶車、散使等工作。至於太妃、妃、公主除了前述從人外,宮中還派阿嬭與內監(jiān)參從。楊國忠素與虢國夫人亂,“每入謁,並驅道中,從監(jiān)、侍姆百餘騎,炬蜜如晝,靚妝盈里,不施幃障”(159)《新唐書》卷七六《后妃上·楊貴妃傳》,3495頁。。楊國忠與虢國夫人儀仗規(guī)模之大,內侍與從人數(shù)量之多,遠超過禮制的規(guī)定,而虢國夫人並非太妃、妃、公主,卻僭越地要求宮中派出阿嬭與內監(jiān),顯示命婦入宮規(guī)範,已因權勢而破壞。
命婦參預其他禮典,也有女侍隨行?;屎笙刃Q禮,金吾奏: 外命婦集壇所時,“其應採桑者四人,各具女侍者進筐、鉤載之而行。”又言:“監(jiān)門預奏請?!?160)《大唐開元禮》卷四八《吉禮·皇后季春吉巳享先蠶親?!?,275頁。這是説命婦有助其採桑者,以及執(zhí)筐鉤者隨行,而她們能侍從命婦入壇所,是事先得監(jiān)門尉許可的。選妃也是唐朝皇室的大事,此等人當時並非命婦,但“既是百官子女,禮合避人”,當指其車馬準命婦制,可入宮,而不是在宮門口下車,拋頭露面,行走於宮內。開元十六年(728)敕曰:“其應預妃者,宜令所司具名録奏,各令女及近親隨使,於命婦朝堂待進止?!?161)《唐會要》卷四《雜録》,45頁。則是命預選女子與近親陪從者,在命婦朝堂等待處分。前論命婦入朝堂,許可一人入內,此處也讓近親隨使入內,蓋女性較少參與複雜的人際場合,爲了使其自在方便地行事,減低恐懼不安的心理。朝廷做這樣的安排,思慮相當周到。
命婦朝謁或參與禮典,大批車馬集於宮城門外,但本人所乘車馬、輦輿、檐子,可直入至命婦朝堂、光順門、或宮內殿廷等處。在宮門外的車馬,自然由金吾衛(wèi)負責管理,而停止於宮內各處命婦的代步工具,既然由內侍宦官引導至,大概也就由宦官監(jiān)管。至於近身陪侍命婦的隨從者,監(jiān)門衛(wèi)掌宮禁門籍之法,內侍省掌出入宮掖之職,二單位同樣都有監(jiān)當女侍的責任。
爲了維持宮廷的安全與秩序,官吏入宮時,車馬與僕從不可隨之入宮,要停在指定區(qū)等候。以大明宮來説,官吏應在建福門、望仙門內的下馬橋下車下馬,徒步入朝含元殿。含元殿前的光範門、昭訓門則連成一道禁止線,嚴防官吏車馬入內,同時與宮城門圍成一個緩衝區(qū),讓左、右金吾仗院管理在此等候的車馬,並依官吏的身分與等級,差人引接,做適當?shù)陌仓?,待官吏退朝或出宮,便可快速將車馬送至,不會讓官吏久候。太極宮、洛陽宮的格局與大明宮不同,朝堂分別在承天門、應天門外;官吏的下車下馬處,應在距朝堂有一段距離的橫街某處,而宮城門內與朝堂則是其車馬的禁區(qū),管理單位仍應是金吾衛(wèi)。
官吏因事入宮或入禁苑,未必只走宮城南面正門。宮城或禁苑各邊都設有諸門,而各門有兵衛(wèi),有仗舍,亦即有檢查哨之類的設施。大明宮東、西兩門外有北軍,禁苑也是北軍駐防與訓練之所,在宦權勢力高漲後,北軍監(jiān)管諸門的情形應會更爲普遍,因此可以合理地認爲,除了南門由金吾衛(wèi)負責外,北軍也參與其他各門的把守,凡官吏出入與車馬管理,就由其分擔相關責任。宮中雖然禁行車馬,以保持宮廷的肅穆與安寧,但皇帝爲了體恤年高足疾的大臣,特賜輿輦小馬等代步工具以優(yōu)禮之,許其直入殿廷或內省,不受禁區(qū)或金吾、北軍等的約束。
命婦也因朝賀問起居或參與禮典而入宮,只是她們的車馬可直入命婦朝堂、光順門等深宮內門,而不似男性官吏那樣必須在光範門前的禁止線下車下馬。這除了因爲唐政府考量她們不勝遠行外,也是不願其太過拋頭露面。即使命婦的從車仍需集於宮城門外,而她本人所乘車馬則在宦者導引下入內,就是怕在宮中肆行衝撞,並驚嚇到命婦。依鹵簿制,內命婦所乘爲馬車,外命婦所乘爲犢車,但命婦入宮,乘車、騎馬、或乘輦輿檐子,既要看場合,也依個人喜好而定,未必全依鹵簿制。命婦入宮的管理規(guī)範與其説較男性官吏寬鬆,不如説唐政府對她們的戒心沒那麼強烈,並盡量維護其安全。
官吏與命婦入宮總要有排場,以彰顯威望,並保護自身安全,故僕馭與侍從隨行不可免。官吏上朝時,騶導清道、馬夫引馬之外,乘輿輦檐子者則有扶輦者或輿夫之類,他們都要在停止區(qū)待命,並迎候主人。從者的身分多元化,有以職司吏員爲從者,也有以私家僮僕備差遣。前者可能貼身侍從隨之入宮,後者則只能在金吾、北軍管區(qū)或宮門口等候。命婦的從人情況與官吏頗有不同,命婦無論入朝堂或參與禮典,身邊都有從人陪侍,或隨之入內,或有扶車、散使等下從婦女供驅使,或有女侍等助其採桑,這是爲了讓應對經(jīng)驗較少的命婦,能安心自在地面對各種場合所做的處置。
官吏與命婦入宮的規(guī)範頗有不同,唐政府不是從性別差異的角度來設計此制度,而主要在意的是官吏出入時車馬與僕從對宮廷安全與秩序的影響,從而附帶顧及命婦的方便性,並期望減少其不安的心理。唐朝主政的場所雖有大明宮、太極宮、洛陽宮的不同,但管制理念殊無二致,且不因後期政治制度的變遷而有改變。然無論入宮規(guī)範如何嚴謹,總會有些突破點。如果受榮寵的重臣許其權宜爲之不算破壞規(guī)範,那麼囂張跋扈的權臣不循體制,以及急變發(fā)生時的特殊處置,顯然都會威脅皇帝的安全與宮中秩序,成爲入宮規(guī)範最大的挑戰(zhàn),與管理者難以承受的重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