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受明代小說《水滸傳》的影響，樸趾源在《熱河日記》中描繪了不少“打斗場景”，因此，《熱河日記》雖不是一部小說，但它卻明顯呈現(xiàn)出場景化的小說敘事特征。面對朝鮮朝社會出現(xiàn)民族自我意識膨脹的現(xiàn)實，樸趾源站在“利用厚生”的思想高度，以使團隨行“下人”的日常生活為突破口，對當(dāng)時“朝鮮中華主義”風(fēng)行下的人情世態(tài)進行了戲劇性的刻畫，具有一定的諷刺意味，體現(xiàn)出他對朝鮮朝社會排清意識的反思。

[關(guān)鍵詞] 樸趾源;《熱河日記》;《水滸傳》;打斗場景;華夷觀

[中圖分類號] I312.0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19）04-0012-06

[收稿日期] 2019-01-20

[基金項目]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青年項目《明清文學(xué)流派對朝鮮文壇的影響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YJC751007。

[作者簡介] 韓東，男，博士，南昌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為韓國古典文學(xué)與中韓比較文學(xué)。（南昌 330000）

樸趾源（1737—1805）是朝鮮朝后期著名的實學(xué)家與文學(xué)家，1780年，他跟隨堂兄樸明源出使中國，后來他將此次中國之行的見聞與體驗寫成《熱河日記》一書。然而，《熱河日記》并不是一部完全紀實性的行記，這從它誕生之初朝鮮朝士人對其的評價就可知一二。

樸趾源的友人成大中曾說，《熱河日記》是“一部謊書”，^[1]（249）聽到此話后的樸趾源雖極力否認，但李德懋認為，這只是樸趾源“恐使外人知”^[1]（249）的表現(xiàn)。事實上，在《熱河日記》中的一些人物命名問題上，樸趾源確有故意“扯謊”的嫌疑。據(jù)《熱河日記》記載，六月二十七日樸趾源曾與御醫(yī)卞主薄的一位名叫“戴宗”^[2]（12）的馬頭在酒樓飲酒，這位馬頭與《水滸傳》中神行太保戴宗的名諱相同。又七月初七日，樸趾源在閭陽驛遇到了一位名叫“孝壽”^[2]（70）的孩童，而樸趾源孫子的名字就叫樸孝壽。^[3]（349）由此可見，成大中對樸趾源的指責(zé)也并非空穴來風(fēng)。當(dāng)然，《熱河日記》的失實問題還不僅體現(xiàn)在人物姓名的設(shè)置上，在一些敘事內(nèi)容上也有故意虛構(gòu)的成分。如《熱河日記》中記載，朝鮮朝使團停留承德避暑山莊之際，清人尹嘉銓曾向樸趾源談?wù)撛恫⒗收b了袁枚的《博望城》，這實際上是樸趾源參照李德懋《清脾錄》中的袁枚記事而虛構(gòu)出來的故事。^{[4]（31～37）}因此，《熱河日記》與其他燕行錄作品有所不同，它充斥著樸趾源個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意識與技巧。

國內(nèi)學(xué)術(shù)界對《熱河日記》的關(guān)注由來已久，從對已有成果的整理來看，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整理出版與文體”“文化交流”“清代宗教與民族政策”“清代民俗、戲劇與城市史”與“朝鮮西學(xué)史與實學(xué)思想”等五大領(lǐng)域。^{[5]（56～59）}除此之外，也有對樸趾源《熱河日記》中清代漢語官話，^{[6]（272～274）}以及新發(fā)現(xiàn)的《熱河日記》手抄本^{[4]（31～37）}進行的個案研究?？偟膩碚f，目前的研究主要探討《熱河日記》所折射出的18世紀朝鮮朝實學(xué)思想與清朝文化面貌，而從文學(xué)角度分析《熱河日記》創(chuàng)作特點的成果相對較少。并且，這些從文學(xué)視角對《熱河日記》展開的分析，又主要是從諷刺與寓言藝術(shù)的角度對其中的《虎叱》與《許生傳》兩篇短文進行考察[①]，研究者尚未意識到《熱河日記》整體敘事中呈現(xiàn)的小說化特征。當(dāng)然，這里所說的“小說化”特征并不是指簡單的“口語化”語言風(fēng)格[②]，而是指《熱河日記》中所呈現(xiàn)出的場景化空間敘事。

《熱河日記》記述了樸趾源從六月二十四日渡鴨綠江起，經(jīng)沈陽、山海關(guān)到北京，又轉(zhuǎn)赴熱河承德，然后到八月二十日再次返回北京之后的見聞。從敘事時間來看，它是按照傳統(tǒng)的順時序時間展開記述的，這和同時代的其他中國行記作品沒有多少差別。但是，樸趾源在進行時間敘事時還穿插了大量的空間場景描寫，使得《熱河日記》又呈現(xiàn)出場景化敘事的小說特征。而所謂敘事的“場景化”，就是指“通過具有一定立體感和直觀性的場景來展示故事情節(jié)”。^[7]（256）這些立體感和直觀性的“場景”通常就是一些戲劇性事件，^[8]（191）在這些戲劇性的事件中，它的“故事時間約等于敘事時間”。^[7]（259）也就是說，樸趾源在處理《熱河日記》中的一些敘事時，是通過描繪空間感很強的一個個生活片段來展示故事，而不是采用行記作家們常用的概括講述手法，這就是《熱河日記》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的獨特之處。所以，如果仔細閱讀《熱河日記》就可以發(fā)現(xiàn)，樸趾源非常注重場景的設(shè)置與描繪，這其中側(cè)重人物內(nèi)容的“打斗場景”又特別引人注目。本文期望從“場景化”敘事這一視角出發(fā)，深入揭示《熱河日記》中“打斗場景”的文學(xué)性與敘事特征，并還原這些打斗場景敘事中所蘊含的文化思想記憶。

一、《熱河日記》中“打斗場景”的面貌

在中國的古代小說中，“多對多”“一對多”與“一對一”的“打斗場景”是非常重要的場景類型。同時，就造型藝術(shù)而言，這些打斗場景又包括動與靜兩個方面，動態(tài)造型主要指打斗者的動作招式與語言交鋒，而靜態(tài)造型則包括服飾搭配與色彩構(gòu)圖。^{[7]（272～277）}在《熱河日記》中，樸趾源便向讀者展示了許多“一對一”的動態(tài)“打斗場景”。

六月二十七日使團一行到達柵門，按慣例在這里要向當(dāng)?shù)厝朔职l(fā)禮物，但在分發(fā)過程中，出現(xiàn)了因禮物多寡而引起的爭鬧，這時上判事馬頭得龍便挺身而出，惹出了第一場打斗。

得龍奮髯張目，直前揪其胸，揮拳欲打，顧謂眾胡曰：“這個潑皮好無禮，往年大膽，偷老爺鼠皮項子。又去歲，欺老爺睡了，拔俺腰刀割取了鞘綬，又割了俺所佩的囊子，為俺所覺，送與他一副老拳作知面禮。這個萬端哀乞，喚俺再生的爺娘。今來年久，還欺老爺不記面皮，好大膽！”高聲大叫：“如此鼠子輩，拿首了鳳城將軍！”眾胡齊聲勸解。有一老胡，美須髯，衣服鮮麗，前抱得龍腰曰：“請大哥息怒?！钡谬埢嘏鬟釉唬骸叭舨豢促t弟面皮時，這部截筒鼻，一拳歪在鳳凰山外！”其舉措恇攘可笑。^{[2]（10～11）}

小說中“一對一”的打斗，通常描繪的是兩人用拳腳展開的相互攻擊，如《水滸傳》中“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的場景便是這樣。但這里得龍與胡人的打斗場景則有所不同，這場沖突的主要“施暴者”是得龍，打斗的場面也并不激烈，而是以言語交鋒代替拳腳相加。所以，與其說上文中描繪的是得龍與胡人的打斗，還不如說是得龍與胡人進行的爭斗更為貼切。得龍雖然沒有使出自己的拳腳功夫，但很顯然，他那極具威脅性的話語句句戳到了對方的心尖上。以言語交鋒代替拳腳相加的這種爭斗模式便是《熱河日記》中打斗場景的一大特色。又如，八月十七日使團一行到達店房時，樸趾源因口渴偷吃了僧人晾曬的五味子，結(jié)果也招致馬頭春宅與僧人之間的一場爭斗。

① 這方面的相關(guān)代表研究如下：金柄珉：《論樸趾源小說〈虎叱〉的原型意蘊——以老虎的形象分析為中心》，《東疆學(xué)刊》2002年第1期，第57～64頁;張麗娜：《〈熱河日記〉研究》，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4～304頁;陳冰冰：《樸趾源文學(xué)與中國文學(xué)之關(guān)聯(lián)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73～121頁。

② 韓國學(xué)者姜東燁、李善雄在談?wù)摗稛岷尤沼洝返奈膶W(xué)性時，就涉及語言描述的“口語化”特點。 詳見姜東燁：《熱河日記的文學(xué)性研究》，韓國建國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1982年，第73～76頁;李善雄：《〈熱河日記〉研究，以文學(xué)特征為中心》，韓國水原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1年，第130～134頁。

一僧熟視，忽大怒，瞋目呵嚷，舉止兇悖。余即起，倚立欄邊，行中馬頭春宅適為爇煙而入，見其狀大怒，直前罵曰：“吾們的老爺，暑天里思吃涼水。這一席東西狠多，不過嚼數(shù)粒，自然生津止渴。你這賊光頭無良心，天有天之高，水有水之深，這賊驢不辨高低，不量淺深，如此無禮！你賊驢，甚么貌樣！”其僧脫帽提之，口漲白沫，側(cè)肩鵲步而前曰：“你們的老爺，關(guān)我甚么天之高！你雖怕也，吾則不怕也！甚么關(guān)老爺顯圣、太歲臨門，怕他恁地？”春宅一掌打頰，亂加以我東無理之辱，其僧扶頰搶入。余高聲責(zé)春宅，使不得作鬧……春宅又一拳打翻，罵曰：“吾們的老爺奏聞萬歲爺，你這賊腦剮也賴不得，這廟堂蕩蕩的凈做了平地！”其僧起振衣，罵曰：“你們的老爺，白賴他五味子，更要幫子還俺如缽兒暴拳，是甚道理？”看其氣色，漸漸沮死。春宅益肆憤罵曰：“甚么白賴這個？即押下了一斗么、一升么？眼眵似一粒，羞殺我老爺邱山的！皇上若聞這貌樣時，你這顆光頭快快的開開也。吾們的老爺去奏萬歲爺時，你雖不怕吾老爺，還不怕萬歲爺么？”其僧氣益死，不復(fù)敢回話。^[2]（155）

馬頭春宅雖然有兩次擊打僧人面部的動作，但從文中打斗敘事的重心來看，仍然是以突出言語交鋒為主。春宅的言語中充滿了鄙視與嘲辱，僧人的言語中則透露出不服與委屈。有趣的是，眼看二人的爭論不可收場之際，春宅突然抬出了“萬歲爺”的招牌，原本還與春宅據(jù)理力爭的僧人開始泄了底氣，最后雖不服氣，但也不再與春宅發(fā)生爭吵。在這段打斗場景中，出色的并不是二人的動作招式，而是你來我往的語言攻擊，而關(guān)于“萬歲爺”的對話無疑是這場攻擊波中的高潮。并且在《熱河日記》的打斗場景中，為了在氣勢上壓倒對方而抬出“萬歲爺”的例子不止一處。又如，六月二十七日使團一行從蔥莠出發(fā)，于途中偶遇五六個騎驢而行的胡人，樸趾源是這樣描繪隨行馬頭等人與這些胡人之間的打斗場景的：

馬頭及刷馬驅(qū)人輩喝令下驢，前行兩胡下驢側(cè)行，后行三胡不肯下驢，馬頭輩齊聲叱下，則怒目直視曰：“爾們的大人，干我甚事！”馬頭直前奪其鞭，擊其赤腳曰：“吾們的大人陪奉是何等物件？赍來是何等文書？黃旗上明明的寫著萬歲爺御前上用！爾們好不愚瞎，還不認過了皇上御用的?！逼淙讼麦H，伏地稱死罪。一人起，抱咨文馬頭腰，滿面歡笑曰：“老爺息怒，小人們該死的。”馬頭輩皆大笑，叱令叩頭謝罪，皆跪伏于泥中，以首頓地，黃泥滿額。一行皆大笑，叱令退去。^[2]（8）

這場在路中進行的打斗與前面的情形有所不同，是屬于典型的由馬頭等人的“挑釁”所引起的。馬頭等人讓騎驢的胡人下馬，這本來就是無理要求，所以一開始這些胡人的表現(xiàn)顯得相當(dāng)?shù)牟恍?。但接著馬頭輩便抬出了“萬歲爺”的招牌，于是這些胡人立馬沒有了剛才的底氣，連忙下驢跪于泥地之上磕頭求饒。

除了以言語交鋒為主的爭斗外，在樸趾源的筆下，使團隨行的這些馬頭與刷驅(qū)總是招惹事端，也就出現(xiàn)了與清朝人發(fā)生激烈打斗的現(xiàn)象。再如，七月二十八日使團從豐潤出發(fā)前往高麗堡，由于路逢急雨，樸趾源走入一間茶鋪飲茶避雨。稍后在這間茶鋪里，使團的刷驅(qū)與茶鋪老板發(fā)生了打斗。

刷驅(qū)一人赤身突入，頭上只覆破敗氈笠，腰下僅掩一片布幅，非人非鬼，貌樣兇惡。堂中婦女哄堂啁啾，拋紅都走。鋪主傾身視之，面發(fā)赤氣，一躍下椅，奮臂出去，一掌批頰。刷驅(qū)曰：“吾馬方虛氣，要賣麥屑，爾何故打人？”鋪主曰：“爾們不識禮義，豈可赤身唐突？”刷驅(qū)走出門外，鋪主憤猶未止，冒雨疾追。刷驅(qū)轉(zhuǎn)身大罵，把胸一撲，鋪主翻橫泥中，乃復(fù)一腳踏胸而走。鋪主動轉(zhuǎn)不得，宛其死矣，久而起立，負疼蹣跚而行，渾身黃泥，無所發(fā)怒，還入鋪中，怒目視余，口雖無聲，頭勢不好。^[2]（96）

從上面的描述可知，這場打斗是由于面目兇惡、衣冠不整的刷驅(qū)唐突闖入店鋪，導(dǎo)致原來的客人一哄而散，招致鋪主的極度不滿而引起的。與前面的情形不同，樸趾源在這次打鬧場景中沒有過多渲染刷驅(qū)與鋪主二人的語言交鋒，而是突出了二人的打斗動作，用“下椅”“奮臂”“批頰”“疾追”“撲胸”“踏胸”“蹣跚”等詞語向讀者展示了一幅連貫的爭斗畫面。當(dāng)然，這場打斗的最終結(jié)局還是以刷驅(qū)的勝利與遁走而告終。

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在同時代朝鮮朝文人的中國行記作品中，像《熱河日記》這樣花大量筆墨描繪下層奴仆生活片段的很少，而展示這些奴仆與僧人、胡人爭斗甚至打斗場景的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利昂·塞米利安曾指出，“小說中所描繪的生活畫面，不是無限復(fù)雜的生活本身，而是經(jīng)過作家精選的典型形象。”^[9]（1）那么這里就有一個問題值得思考，樸趾源為什么熱衷于在《熱河日記》中描繪這些“打斗場景”？如果弄清這一問題，“打斗場景”敘事的文化意蘊也就不言自明了。

二、《熱河日記》中“打斗場景”的文化意蘊

戴維·洛奇曾說過：“一個文本有許多種方法來提及另一個文本：戲仿、拼貼、呼應(yīng)、典故、直接引述以及平行結(jié)構(gòu)?！膶W(xué)離不開互文性，因為，追根究底起來，所有的文本都擺脫不了其他文本的啟迪，不論作家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sup>[^10]（115）事實上，在《熱河日記》中，除了使用《水滸傳》中“戴宗”這個名號外，樸趾源在其他地方也曾多次提到《水滸傳》。[③] 不僅如此，在一些人物對話中，也涉及到《水滸傳》中的故事情節(jié)。如六月二十四日使團一行渡鴨綠江時，曾得到前往長白山砍柴的鳳城居民的幫助，當(dāng)時有一位鳳城人還背負樸趾源上船。對于這一情節(jié)，樸趾源曾如下寫道：

余騰身載其背，其人笑嘻嘻，入船出氣長息曰：“黑旋風(fēng)媽媽這樣沉挑時，巴不得上了沂風(fēng)嶺?！壁w主薄明會大笑。余曰：“彼魯漢，不知江革，但知李逵?！壁w君曰：“彼語中帶意無限。其說本謂李逵母如此其重，則雖李逵神力亦不得背負逾嶺。且李逵母為虎所噉，故其意則以為如此奴（駑）肉，可卑（畀）餒虎。”^[2]（5）

這里樸趾源、趙主薄與鳳城人的對話就涉及到《水滸傳》第四十三回“黑旋風(fēng)沂嶺殺四虎”的故事情節(jié)。由此可知，樸趾源對《水滸傳》的一些故事情節(jié)相當(dāng)熟悉，因而他在《熱河日記》中如此著重描繪“打鬧場景”，很有可能就是受到了《水滸傳》中“打斗場景”的影響。

比如，這里還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這個問題。《水滸傳》第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中曾描繪武松與人在酒館外的打斗場景，其內(nèi)容如下：

那大漢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來，只一撥，撥將去，恰似放翻小孩兒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腳?！湫姓咛ぷ∧谴鬂h，提起拳頭來，只打?qū)嵚涮?，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里只一丟。^{[11]（414～415）}

這段打斗場景就與上面《熱河日記》中刷驅(qū)與鋪主的打斗場景類似。首先，打斗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的場所雖都在酒鋪之內(nèi)，但二者打斗的主要場所都限定在酒鋪門外;其次，打斗之初都是最先出手之人，其后反而慘遭痛打，雙方在打斗過程中都出現(xiàn)了局面反轉(zhuǎn)的情況;最后，打斗過程中都是拳腳相加與扯踏并行，二者打斗動作的招式套路也很類似。所以，樸趾源自身對《水滸傳》的閱讀與接受，影響了《熱河日記》中“打斗場景”的描繪。

從某種角度來說，中國古代小說中的打斗場景往往“反映了一個社會法制體系的廢弛與缺失，因而解決問題不得不訴諸于武力”。^[7]（274）所以，有研究者認為，《水滸傳》中的打斗場景隱含了“在無序的社會中，人們對暴力的崇拜與對血腥的欣賞”。^[7]（274）如果從《水滸傳》的這一情況來反觀《熱河日記》中的打斗場景，那么就可以發(fā)現(xiàn)樸趾源想表達的也與“秩序”話題有關(guān)。

六月二十七日，使團一行到達柵門時，樸趾源被眼前所見的中國景象驚呆了?！伴T戶整齊，街術(shù)平直，兩沿若引繩，然墻垣皆磚筑。乘車及載車縱橫道中，擺列器皿皆畫瓷，已見其制度絕無村野氣?！?sup>[^2]（10）由于沒有想到滿是“腥膻”的中國居然在房屋、街道與日常器物方面遠勝朝鮮國內(nèi)，這使得樸趾源的情感產(chǎn)生了深刻的變化，以至于一度出現(xiàn)“前道游覽，忽然意沮，直欲自此徑還”^[2]（10）的尷尬局面。然而，當(dāng)樸趾源詢問隨行的奴仆張?！笆谷晖袊稳纭睍r，張福卻對曰：“中國，胡也。小人不愿。”^[2]（10）這里張福的回答很值得玩味，不愿生在繁華中國的原因不是別的，而是因為此時的中國已經(jīng)變成了“夷狄”的天下。

① 如《關(guān)帝廟記》中寫道：“有坐讀《水滸傳》者，眾人環(huán)坐聽之，擺頭掀鼻，旁若無人?！睒阒涸矗骸稛岷尤沼洝罚烊鹌叫｜c，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第32頁。又如《關(guān)內(nèi)程史》中寫道：“有演《三國志》者，有演《水滸傳》者，有演《西廂記》者，高聲唱詞，彈吹并作”。樸趾源：《熱河日記》，朱瑞平校點，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第103頁。

17世紀的明亡清興這一重大歷史變故，對東亞社會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正所謂“今日之中州，化為腥膻，一隅青丘，獨保干凈”，^[12]（12）朝鮮朝士人的“華夷觀”發(fā)生了改變。朝鮮朝雖然在政治上奉清朝為宗主，但在文化心理上已經(jīng)不把清朝當(dāng)作中華文化的象征，“朝鮮中華主義”思想開始在朝鮮朝社會風(fēng)起，至此，朝鮮朝已經(jīng)將自己看作了中華文化正統(tǒng)的唯一繼承者。^{[13]（20～97）}所以，成大中就曾感嘆“明之于我，即周之于魯也……明雖亡，賴我而猶不亡也”。^{[14]（477）}這時的朝鮮朝士人甚至都不再把自己視為“小中華”，他們認為自己代表的根本就是“中華”。如尹愭就曾說：“昔日東方之稱以小中華者，以其有大中華也，而今其大者，非復(fù)舊時疆域矣。地維淪陷，山川變易，曾無一片讀《春秋》之地。而吾東方三百六十州之疆域，蓋無非中華之衣冠謠俗，則優(yōu)優(yōu)乎大哉，奚可以小云哉?！?sup>[^15]（334）在這樣一種思想背景下，朝鮮朝士人對清朝產(chǎn)生了普遍的輕視心態(tài)，樸趾源仆人張福的回答就是這種輕視心態(tài)的一種顯現(xiàn)。

同時，也正因為在文化心理上充斥著強烈的自豪感與對清朝的輕視感，使團隨行的下人（馬頭與刷驅(qū)輩）才會如此的“無禮”與“招惹是非”，與胡人、僧人的爭斗甚至打斗的“底氣”也正是緣于此。因此，《熱河日記》中描繪的打斗場景實際上反映了在“朝鮮中華主義”思想下，由于傳統(tǒng)“華夷觀”的解構(gòu)，造成朝鮮朝社會自我意識急劇膨脹的社會面相。樸趾源在《熱河日記》中向讀者展示這些打斗場景，其實是他站在“利用厚生”的思想高度上，對當(dāng)時朝鮮朝社會“朝鮮中華主義”風(fēng)行下的人情世態(tài)進行的戲劇性刻畫。如果說《水滸傳》中的打斗場景隱含著通過“打斗”的暴力方式，對社會的“無序現(xiàn)實”進行抗爭的話，那么樸趾源在《熱河日記》中的“打斗”描繪則隱含了對“朝鮮中華主義”下朝鮮朝社會與中國關(guān)系走入“無序”狀態(tài)的揭示與思考。這里的“無序”不是政治上的，而是文化心理上的排斥，特別是相對于明王朝時期的“慕華”與“尊華”而言的。

其實，在這些打斗場景中，樸趾源也明確表達了自己對這種“輕視中國”態(tài)度的看法。如果仔細閱讀的話，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氣焰囂張的使團下人（馬頭與刷驅(qū)）很喜歡抬出“萬歲爺”的招牌，這也是馬頭與刷驅(qū)們幾次在爭斗中獲得勝利的法寶，這種細節(jié)描寫反映的是樸趾源對“朝鮮中華主義”思想“虛妄性”的思考，影射了當(dāng)時朝鮮朝社會在處理“朝中”關(guān)系問題上存在的“理念”與“現(xiàn)實”之間的乖離矛盾，隱含了一定的諷刺性。

如六月二十七日，使團一行穿過九連城到達柵門時，樸趾源發(fā)現(xiàn)隨身物品有所丟失，于是便責(zé)罵隨行的仆人張福。

“汝不存心行裝，常常游目，才及柵門已有閪失。諺所謂‘三三程一日未行，若復(fù)行二千里，比至皇城，還恐失爾五臟。吾聞舊遼東及東岳廟，素號奸細人出沒處，汝復(fù)賣眼，又未知幾物見失！”張福閔然搔首曰：“小人已知之。兩處觀光時，小人當(dāng)雙手護眼，誰能拔之？”余不覺寒心，乃應(yīng)之曰：“善哉?！?sup>[2]（9^～10）

張福由于初到中國，對中國的景象充滿了好奇，因此一路上熱衷觀賞沿途風(fēng)光，對財物看管頗為不力。受到責(zé)罵的張福當(dāng)即便立下了軍令狀，表示自己從今以后要蒙住雙眼，絕不再貪看沿途的風(fēng)景。不過有意思的是，七月初八日當(dāng)使團一行到達遼陽城時，張福的老毛病卻又再次發(fā)作了。

還遼陽城，車馬轟殷，聚觀者到處成群?！怕劥颂幖殄硺O多，初行者專心游覽，不善省察，必有所失。往歲一使行，多率無賴為伴，當(dāng)上下數(shù)十人皆初行，衣裝鞍具頗為華侈，入遼陽游覽之際，或失鞍甲或失鐙子，無不狼貝云。張福忽頭冒鞍甲，腰佩雙鐙，立侍于前，全無愧色。余笑叱曰：“何不掩爾雙目？”見者皆大笑。^[2]（29）

張福似乎并沒能改掉自己貪玩的習(xí)性，當(dāng)他看到繁華的遼陽城時，早先的豪言又被忘得一干二凈。這里張福一面“不愿生在中國”，卻又“沉迷中國沿途風(fēng)光”;一面發(fā)誓“緊閉雙眼”，卻又食言“睜大雙眼”。這種悖論正是“朝鮮中華主義”下朝鮮朝社會對清“理念”與“現(xiàn)實”之間乖離的顯現(xiàn)。

1765年，洪大容燕行之時曾結(jié)交杭州三士以為摯友，后來樸趾源在為洪大容所編輯的《會友錄》作序時寫道：“向也居其國，則言語衣冠之與同而不相友也。乃今猝然相許于殊音異服之俗者，何也？洪君愀然為間曰，吾豈不知中國之非古之諸夏也，其人之非先王之法服也。雖然，其人所處之地，豈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所履之土乎？其人所交之士，豈非齊魯燕趙吳楚閩蜀博見遠游之士乎？其人所讀之書，豈非三代以來，四海萬國極博之載籍乎？……吾乃今得友之道矣。觀其所友，觀其所為友，亦觀其所不友，吾之所以友也?！?sup>[^{16]（13～14）}洪大容認為，當(dāng)時中國的政治環(huán)境與服飾雖然與“華制”不同，但中國內(nèi)的士人們讀的仍然是“圣人”之書，延續(xù)的還是“圣人”之道。樸趾源對于洪大容的觀點表示了贊同，他也對朝鮮朝社會在“朝鮮中華主義”的名義下所行的“排清”行為感到不滿。

六月二十七日，樸趾源與御醫(yī)卞主薄以及馬頭戴宗在柵門的一家酒鋪飲酒，當(dāng)戴宗向店主嚷道“每位四兩”時，卞主薄罵道“四兩酒誰盡飲之”，戴宗連忙解釋道：“四兩非酒錢也，乃酒重也”。^[2]（12）對此情景，樸趾源無比感嘆地記述道：“其桌上列置斟器，自一兩至十兩各有其器，……喚四兩酒，則以四兩觶斟來，沽酒者更不較量多少，其簡便若此。……周視鋪置，皆整飭端方，無一事茍且彌縫之法，無一物委頓雜亂之形，嗟乎！如此然后始可謂之利用矣，利用然后可以厚生，厚生然后正其德矣。不能利其用而能厚其生，鮮矣?！?sup>[^2]（12）這里，樸趾源提出了“利用厚生”的思想，結(jié)合上文的《會友錄序》來看，樸趾源認為實現(xiàn)“利用厚生”的關(guān)鍵是要正確認識與看待清朝社會。因此，打斗場景在《熱河日記》中的出現(xiàn)，具有深刻的思想文化意蘊，它反映出樸趾源對當(dāng)時社會上“排清意識”的思考與回應(yīng)，是他構(gòu)建《熱河日記》中“北學(xué)”精神的重要一環(huán)。

三、結(jié)語

《熱河日記》成書之后，樸趾源曾與好友在碧梧桐亭館聚會，待眾人酒醉之后，樸趾源便開始大聲誦讀《熱河日記》，頗為得意。其時好友樸山如便指出，“先生文章雖工好，稗官奇書，恐自此古文不興?！?sup>[17]（328）但樸趾源并不為所動，仍舊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誦讀自己的杰作，最后樸山如忍無可忍，乘著酒勁“欲執(zhí)座傍燭焚其稿”。^{[17]（328）}樸山如之所以認定《熱河日記》不是古文，并欲焚之而后快，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熱河日記》中的敘事手法背離了傳統(tǒng)古文的模式，呈現(xiàn)出稗官小說的特征。通過以上考察可知，《熱河日記》雖不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小說，但它的敘事結(jié)構(gòu)卻充斥著場景化的小說特征，“打斗場景”的展示是樸趾源運用小說場景化敘事手法的一個例證。長久以來，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從“形象學(xué)”的研究視角去探討《熱河日記》，通過樸趾源的講述與自白來論證“北學(xué)”思想的存在。但是，樸趾源的思想精神也有一部分是隱藏在《熱河日記》中那些看似尋常的生活場景之中，這需要并值得我們仔細去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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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樸蓮順]

[①] 這方學(xué)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4～304頁;陳冰冰：《樸趾源文學(xué)與中國文學(xué)之關(guān)聯(lián)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73～121頁。

[②] 韓國學(xué)者姜東燁、李善雄在談?wù)摗稛岷尤沼洝返奈膶W(xué)性時，就主要涉及語言描述的“口語化”特點。 詳見姜東燁：《文，2011年，第130～134頁。

[③] 如《旁若無人。瑞平《關(guān)內(nèi)程史》中寫到“有演《三國志》者，有演《水滸傳》者，有演《西廂記》者，高聲唱詞，彈吹并作?！睒阒涸矗骸稛岷尤沼洝?， 朱瑞平校點，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第1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