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世勝
我的老家在偏僻的大山里,赤峰障目,溝深壑繞,三月五月很少有外人進村。若不是山路指道,晨起雞鳴,夜來狗叫,村野鳥飛,幾乎與塵世相絕。一年四季,望星系辨時辰,視日頭為時鐘。
太陽冒花。這時,日子走來,月在張望,年還在煎熬……散居在樹上窩巢里、崖畔洞穴中、山野荊叢的鳥群像上朝的宮女、護衛(wèi),紛紛傾巢而出,落在村舍樹冠的枝頭上,梳羽潔喙,撓頸抖翅,相互張望清唱一番后,麻雀簇擁、鴿群比翼、喜鵲相隨、烏鴉結隊……相繼飛在村口的老槐樹上了。瞬間,樹干仿佛沒了葉片,全是喜鵲、烏鴉、麻雀之類擁擠的身影。
老槐樹已有上百年歷史,主干要三個人挽手合臂才能摟住,樹腹空空,但表皮結實,分生出多根枝干,每根枝干一個人都抱不住,雖已老態(tài),卻枝葉繁茂,被人們稱為風水樹,也是村里唯一的地標和象征。村上每有什么大事,人們常在樹下聚集,群鳥朝出暮歸都在樹上集結,鳥不畏人,人不避鳥,和悅相存。
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逐一數著鹼畔下老槐樹上的鳥兒,一群、兩群……一只、兩只……任憑我用盡全身解數,怎么也數不清。就在此時,一只喜鵲跳在樹上的最高處叫了幾聲后,這些鳥群就像集合完畢的天兵,一群接一群地飛走了。瓦藍的天空,群鳥飛過之處,遮沒了太陽的光區(qū),掀起的氣流發(fā)出尖利的哨音,地面上晃動著鳥兒展翅縮臂的倒影。
我轉過身,驚訝地問正在鹼畔上喂豬的母親:“媽呀,這鳥兒一群一群地飛到哪兒去了?”
“到鳥宮去了,人間有皇宮,天上有鳥宮?!蹦赣H不假思索地說。
“那鳥宮里都有些什么?”
“你還小,長大就知道了?!蹦赣H說著提起喂豬桶回窯去了。
我瞅了老半天,怎么也看不見鳥宮在哪兒。
一會兒,空中的鳥群漸漸稀疏了,我不由得還在四處張望。平常太粗心了,這時才發(fā)現各家院子的樹上都壘著鳥窩,少則一兩個,多的三五個,就像把從煙洞里滾過的籃球掛在稠密的葉片間,探出包公般的黑臉。
白天大人們都到山里去了,村口的老槐樹就成了孩子們貪玩的地方,頂拐拐、打桃核,躺在地上畫人樣兒……就在我們玩得正起勁的時候,兩只喜鵲落在老槐樹的枝頭,朝樹下望了一會后,一只毫無顧忌地飛到樹杈的窩口,幾只肉團般的小腦袋伸長了脖頸,喜鵲把打來的食物鹐碎,嘴對嘴地挨個喂進幼仔的黃嘴丫中,畢了,嘰嘰喳喳地親昵一番后,飛在了樹梢的高處,等到另一只喜鵲也喂完,雙雙同枝而視,眺望一會兒后,又飛向遠處覓食去了。
看著這一幕,我的口水不由自主地淌在了地上,恍然想起了小時候,母親把嚼碎的麻花、饃片,喂在我嘴里的情景,不停地用手擦拭著嘴角的口水。我還沒緩過神來,老槐樹上突然掉下一條青背蛇,肚腹上翻,像一截長著疙瘩的椽棒,慢吞吞在地上滾動著,嚇得我們幾個孩子大聲尖叫了起來。惶恐中我意識到蛇一定把鳥兒子吃進肚里了。眼疾手快的伙伴抓起石頭準備朝蛇砸去,立刻被我擋住了,我趕緊跑上我家鹼畔找來棍子,讓他壓住蛇頭,我拿棍子在蛇肚上戳了幾下,肚子破了,四只還沒出長毛的小鳥滾在了地上,吱吱咕咕地叫著。不一會兒,一群喜鵲從遠處飛來,朝著我們直沖下來又飛旋在空中,我們趕忙躲到我家的鹼畔上。喜鵲見樹下沒了人,簡直像瘋了似的一頭扎了下來,把四只小鵲噙到樹上的窩里去了。一只喜鵲在窩旁守著,其余立在樹上不停地嘶叫起來。沒過多久,一只烏鴉從遠處飛來直抵樹下,叼起蛇神速地又飛走了。
神了,神了。鳥群的應急能力如此高效。我被震撼了,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尚堰^神來再一想,這蛇怎么知道樹上的窩巢里有小喜鵲,喜鵲如何知道幼子遇險,又怎么把烏鴉叫來的,烏鴉把蛇叼到鳥宮去了嗎?我越想越蹊蹺,更加深了我對鳥宮的新奇感。
此后,我每次朝老槐樹望去,經常有一只喜鵲蹲在窩邊,就像母親守護著襁褓中的嬰兒。
上學后,我再問母親,鳥宮是什么模樣,母親說我也不知道,我是聽你奶奶說的,她在哄你睡覺時哼著:
娃娃睡睡,
揚倒對對,
揚得倒對到鳥宮,
鳥宮里都是花雀雀。
花雀雀叫喳喳,
叫得娃娃喜哈哈,
喜哈哈,
娃娃一覺睡到大天亮。
母親的回答讓我萬分失望。
雖說已經上學了,但貪玩是孩子的天性。那時每到星期六,下午不去學校。一天下午,我們正在同學家院子玩,窯洞半崖上的窟窿里不時有麻雀進出,我從柴垛上扳了一根帶杈的細軟棍,幾個孩子抬來梯子,搭在窟窿旁,我爬在梯子上,把帶杈的一頭伸進窟窿里,輕輕轉了幾下,柔軟的雀窩就纏在棍杈上了,地上的孩子脫下上衣拉開四角舉起來,我慢慢拽出棍子,小心地放在衣服上,從梯子上下來,把纏在棍杈的雀窩輕輕取下來,試著恢復了原樣。精致的雀窩就像一個小巧的草鍋,倒扣過來,更如一頂小小的頭盔,即便是繡娘的巧手也難得有這般絕倫的工藝。窩巢的外殼用細長的菅草編織而成,殼內網著一層厚密的牛羊毛和雞的絨羽,活像疏松的毛毯,窩內有六顆長著褐色斑點的雀蛋。
正在我們鬧著分雀蛋時,麻雀突然飛在窯崖的窟窿口看了看,就朝我們撲了過來,翅膀急切地在空中亂扇,欲搶走鳥蛋。不巧,這時一塊烏云從頭頂掠過,老黃風席地而起,空中飄下幾滴銅錢大的雨點,雀蛋掉在地全打碎了,一個同學直叫他眼里刮進雜物了。我們幾個翻起眼皮,輪流用口吹,可眼睛越磨得厲害了。
天黑母親從山里回來,同學的娘領著他踏進了門。母親看了看同學紅腫的眼睛,取下手指上的銅頂針,翻起眼皮刮了幾下,同學眨了眨眼說,好了不再磨了。撥弄眼睛里的異物是母親的絕活,莊里人一旦眼進雜物都來找她。隨后,快嘴的同學娘把掏雀窩的事全盤告訴了我母親。同學娘走后,母親狠狠地罵了我一頓,威脅要把這事告給老師,我心里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一向威嚴的父親一直沒吭聲,我想這事在父親那里可能就這樣過去了,誰知在睡覺時他卻對我說:你喜歡掏雀窩斗野鳥,明天是星期天,就到對面山的自留地照西瓜趕烏鴉去。父親的這一招真夠狠的,我一下頭大得吊在脖子上。
每年種谷子時,父親就在地中間套種幾行西瓜和小瓜,他說這樣省錢,還不用到集上去買。蹲在地畔上,望著地上的西瓜,太陽曬得就像刀子扎上似的,白老布背心全被汗水濕透了,我說不清心中的滋味。每到西瓜快熟時,烏鴉的嗅覺非常靈敏,專挑個大的往爛鹐。父親在西瓜上蓋了大黃葉子,再拿樹枝擋起來,也無濟于事。沒了法子,就干脆挖個小坑,把西瓜埋在土里,烏鴉刨開虛掩的土末,不少西瓜還是沒能幸免。
一個人守在瓜地,心煩日子長,山高風不動。不時有烏鴉合群而過,看見我手拿鐮刀在地上不停地走動,在低空旋了幾圈后又飛走了。
經過一個夏天的繁殖,進入秋天莊稼成熟時,大鳥領著小鳥成群成結隊在糜地、谷田地里捕食,落下時黑壓壓的一群,飛起時灰蒙蒙的一片,熟透的糜穗,彎著頭的谷穗在翅膀的拍打下,橙黃的顆粒掉了一地。村人們痛心不已,俗稱糜谷被雀扇了。就用鐵絲把椽棍綁成十字架,套上破襖爛褲,裝扮成高大威武的照雀老漢,或用麥秸、糜草扎成草人兒,頭戴草帽,手拿弓箭,擺弄成舞弓拉箭的架勢,間隔栽在地里。漫山遍野的糜地里、谷地里,就像扎起遠古的軍營,旌搖旗擺,幡帳獵獵。
其實這種威懾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是為了延續(xù)刀耕火種的原始農事,安慰天年逢遭鳥害的焦灼心境。直到莊稼收完,這些照雀老漢還在地里站著,遠遠望去好笑極了。我在想,等我長大了一定想辦法把這些鳥兒關進鳥宮里,到莊稼入倉后再放它出來。
可是季節(jié)從不遲到,夜里悄無聲息地落一場大雪,早晨起來,院子里就像鋪了潔白的地毯,踏下去柔軟的雪瓣覆沒了腳背。透過雪片飄灑的空格望去,村子光禿禿的樹上擠滿了密密麻麻鳥群,鳥兒從樹枝的高處飛到低處,再從低處跳上高處,相互吱吱呀呀地鳴叫著,仿佛對突如其來的大雪感到無法適從。東張西望一會兒后,又從樹上飛在院子的石磨上、碾盤上、豬食槽上,尋覓著食物,稍有響動立刻飛回了樹上。
母親提著豬食桶從窯里出來,雀兒立刻伸長了脖子。母親喊我說,快把鹼畔掃開,在倉窯舀點谷子撒下,雀兒在樹上叫著要吃哩。我立掃開鹼畔,撒上谷子。隨后找來篩子,用木棍支起,在棍上綰了繩子,躲在倉窯里,不一會兒,一群麻雀鉆進篩子下面,我把繩子一拉,幾只雀兒被扣在篩子里,逃走的雀兒在空中亂沖亂叫。我小心掀著篩子,雀兒拼命的往外撲,我趕緊把篩子再扣下。就在我手忙腳亂之際,母親從窯里出來了,一把掀起篩子,把雀兒全放了。順手在我腦上摜了兩巴掌說:“就要上高中的人了,就這點出息,還和小孩子一樣?!?/p>
老家的雪天,孩子們都是這樣玩的,打野雞、套鴿子、扣雀兒,這是年少的童心最歡快的樂趣,但在母親看來我已不再是那個年齡段的孩子了。
老家和鳥群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我們村里人把貓頭鷹叫鴴虎,烏鴉叫老鴰,喜鵲叫野雀。山里的冬夜,寒冷而漫長,睡夢中,夜半鴴虎的嘶叫,天明前老鴰的哀鳴,尖利而凄涼,常常令人驚恐不安。村里人說:鴴虎夜叫要死老漢漢,老鴰晨叫要死猴小小,野雀樹上叫,喜事要來到??擅棵柯牭进捇ⅰ⒗哮幍慕新?,一傳百應,家家在門栓上掛起了紅布條,老漢們系上了紅褲帶,娃娃們穿上了紅褂褂。掛紅避邪,穿紅消災,村里人說得繪聲繪色:五年前,鴴虎半夜在對面山上叫了足有抽一鍋煙的時間,前莊的瘸腿老漢沒熬過臘月就死了,前年,天不亮老鴰在羊圈門上叫了一陣,后莊黑六家的猴胖小子沒了。民俗皆靈,村人深信不疑。
這種忌諱一直伴隨著我的童年,讓我對鳥類又多了幾分異想天開的神秘。
等到我長大后,村里的彎彎山路上開進了手扶拖拉機,機器的轟叫聲打破了鄉(xiāng)野的清靜。春種時,農民不用過去的老種子,去鎮(zhèn)上買回農藥、化肥和高產種子,把農藥拌在種子里,手扶拖拉機拉著開溝機,在梯田地、壩灘地穿梭,輪壕、點種、耙耱,一次性搞定。我也不再是那個貪心鳥事的少年,收起書桌上的課本,成了一名真正的莊稼漢。
而鳥兒哪知人會突生禍心,饑不擇食地刨開地里的種子,以渡春荒,卻被吞毒而亡。春種后的梯田上、壩地里,黃土陳尸,翎毛亂飛。饞食的鳥兒再沒能回到鳥宮,直接下了地獄??粗@些腐尸爛肉,我終于明白母親說的鳥宮,其實就是鳥兒居住的窩巢,她聽奶奶唱得那些說辭,只不過是哄孩子睡覺的催眠曲。人間哪有什么天堂,生活不會預留來世,到處都是看不見的荼毒和明目仗膽的殘殺。
拉不動犁宰牛,卸磨后殺驢,嘴饞殺豬、殺羊、殺狗、殺雞……顯闊時,滿桌野味;露富時,海底珍奇;情仇結怨,揮刀殺人。
乾坤朗日,沒有人不敢殺的。
走出大山,是我人生的意外。老家的炊煙和村野的鳥叫,是一幅充滿童趣的畫卷,心尖上飛翔的音符。
這幅畫卷一直裝在我童年的搖籃里,儲存在我記憶的腦海里,浮現在我的視覺中。無論我走在哪里,不管我身居何處,它始終張貼在我心扉的紅墻上,宛若懸壁于客廳的字畫,珍藏著歲月曾經的顏色。
轉身回首,青山已經消瘦,歲月也已頭白,裝在童心里的鳥事皆成了故事。等我再回到老家,莊里人都搬走了,老家只剩下輪廓和軀殼?;牟荻麻T,霾障藍天,鳥群銷聲,四野惶惶,沒了童趣。摸一摸那盤昔日滾燙的土炕,手心冰涼,早已沒了熱度,唯獨村舍的老樹上還掛著一顆顆烏黑的鳥巢,在空轉的歲月里堅守著。
而我還像兒時那樣,站在樹下,癡癡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