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色風景

十分鐘前，我還掛在百貨商店的高級櫥窗里，無數(shù)的小姑娘從我身邊路過的時候，眼睛里都會發(fā)出璀璨的光芒。

把我?guī)Щ丶业呐⒔凶靼茬鳌Ｒ粋€頭發(fā)卷卷的、有著雪白皮膚與深深酒窩的可愛女孩，她就像是一個公主。

安琪穿著我，在地毯上輕輕地轉起了圈，我飛揚起來，陽光灑在我的身上泛著溫柔的光，這一定是我最美的時刻。

安琪在房間里跳了一會兒舞，就穿著我到客廳去了。今天是安琪的生日，她要穿著我去參加為她舉辦的晚會。

安琪和我一出現(xiàn)在晚會上，就博得了四面八方的陣陣贊美。我看到好多女孩子都羨慕地看著安琪，還有我。

這真是個讓人難忘的夜晚。

晚會之后，安琪就把我收起來了。我被單獨掛在一個衣櫥里，跟安琪的其他衣服區(qū)分開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的身價跟她們不同。

平時去上學或者玩耍時，安琪會穿其他的服裝，比如一條發(fā)白的牛仔褲，比如一件橙黃色的格子衫。我透過縫隙看著她們陪安琪到屋子外面活動，心里有一點兒羨慕。

每一件衣服都是渴望經常被穿的，我這樣的公主裙也不例外。

但是安琪只在她認為重要的場合才穿我。上臺表演節(jié)目啦，參加圣誕節(jié)晚宴啦，舉辦鋼琴發(fā)布會啦……我接觸安琪和外面世界的機會并不多。

這天，我在衣櫥里聽見外面很熱鬧，我判斷今天這個家一定在過節(jié)。我有點兒高興，因為我又有出場的機會了。

果然，安琪不久就進房來了，她小心地把我從衣櫥里拿出來，然后像以前一樣，在大鏡子前穿上我。

“哎呀！”我聽到安琪的叫聲，然后是安琪呼喚她媽媽的聲音。

媽媽推門進來，一看到安琪和被她穿到一半的我就笑了：“安琪，這件公主裙你已經穿不下了?！?/p>

我傻眼了，的確，每次安琪穿起我的時候，我都能明顯感覺到，她又長大了一點。

安琪把我脫了下來，卻沒有送我回那個獨門獨院的衣櫥，而是把我折起來，收到了一個箱子里。

在那里面，我見到了格子衫與牛仔褲，原來，她們比我更早來到這家“老人院”。

“你們好?！蔽腋半y姐難妹”打招呼。

“你好，”格子衫與牛仔褲，還有安琪的其他舊衣服一起說，“公主，你真漂亮！”

她們叫我公主，我苦笑起來。我知道其他衣服都羨慕我的地位，但是現(xiàn)在，我跟她們沒有區(qū)別了。

我們都是安琪成長的見證，卻不能一直陪著她。

衣箱被關上并推到了床底下。我開始了我的新生活。

再次呼吸到箱子外的空氣時，已經過去了好久。

“安娜，這條裙子好看嗎？”我聽到了安琪的聲音。天，她變得成熟又美麗，她真的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現(xiàn)在的我，她是絕對穿不上的了。

站在她身邊的女孩，跟小時候的安琪一樣可愛，頭發(fā)卷卷，眼睛大大，笑窩深深。

她是安娜——安琪的妹妹，我被安琪送給了她。

安娜穿上我時，快樂地笑出了聲。她在鏡子前蹦蹦跳跳，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雖然沒有剛來時那么光鮮，但還是很漂亮的。

我很高興，我又被人需要了。

更高興的是，因為我不那么新了，所以安娜想什么時候穿我，就什么時候穿我。她不像當初的安琪那么寶貝我，她會穿著我去玩泥沙，也會穿著我去采野花。

有一次，安娜玩得臟兮兮的回來，安琪搖著頭說：“穿上公主裙，應該像個公主，你怎么弄得這么狼狽？看看，裙子都開線了?！?/p>

媽媽卻在一邊說：“沒關系，反正是舊衣服了?！?/p>

其實我也覺得沒關系，我不知道有多開心，可以到處去開眼界。

我跟安娜的相處時光只有短短半年。半年后，安娜比原來長高了些，但這不是她不再穿我的理由，而是因為我舊得更厲害了。

春季的一天，我在洗衣機里洗了個痛快澡，接著在太陽下曬了個日光浴。在收我的時候，媽媽說：“安娜，不要再穿這條裙子了?！?/p>

安娜沒有反對，她撲閃著眼睛看著我，突然高興地說：“可以給洋娃娃穿吧？”

安娜的媽媽對我進行了改造。她用鋒利的剪刀剪開了我的身體，又用尖銳的針穿起線將我的傷口縫合，這樣很痛苦，不過在當時，能夠再次被穿的喜悅竟然超越了痛苦。

我變成了小一號的公主裙，剛好夠洋娃娃穿。

洋娃娃會在深夜跟我聊天，她說：“認識你真高興，我還是第一次穿上這么漂亮的衣服?！?/p>

我說：“我已經不漂亮了。”

她說：“不，你很漂亮?！?/p>

我就不跟她爭了，其實我挺高興聽到她這么說。

日子還是平靜而快樂，雖然我一天比一天舊。

有一天，安娜抱著洋娃娃吃飯，不小心把醬汁灑在她的身上，我被弄臟了，黑黑的一大團。媽媽走過來批評了安娜，然后將我從洋娃娃身上脫了下來。

我被用力洗了一遍，洗得多處發(fā)白，還起了許多奇怪的小毛球。

“這下，連洋娃娃也不能穿了?！眿寢寣Π材日f。

“那給喬克當毯子好不好？”安娜提議。我知道喬克是安娜家養(yǎng)的一條狗。

我沒有更多的選擇，這次我連衣服也不是了。不過，至少我還能發(fā)揮作用。我知道喬克會因為我這條毯子而感到舒適的。

安娜高高興興地拿著我走向院子時，我聽見洋娃娃小聲對我說：“保重，公主。”

“你也是?！蔽艺f。

我被塞進了喬克的狗屋，這條大狗的衛(wèi)生習慣真不好，我一進去就聞到了令人窒息的臭味。不過我很快就適應了。

喬克沒有把我當毯子，而是當成了墊子。他喜歡趴在我身上入睡，他鐘愛我身上一些毛刺刺的部分。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墊子?！眴炭藢ξ艺f。

“謝謝！希望我可以陪你久一點兒?！蔽艺f。

自從我來了后，喬克自覺多了，他開始比過去更勤于洗澡，避免把跳蚤帶到我身上來。我發(fā)現(xiàn)喬克其實是一位紳士。

不過，甭管喬克多么溫柔地對待我，我還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舊下去、臟下去。

“對不起，都是我害的?！眴炭擞袝r候會吐著舌頭對我說。

“沒什么，”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兒沙啞，“我已經老了。”

“你不老啊，公主?！?/p>

“謝了，喬克……”

我告別喬克，是在大雪快要降下來的一天。那時候，安娜一家正在進行年終大掃除，安娜在打掃喬克的屋子時發(fā)現(xiàn)了我。

她好像已經忘記我了，她高興地把我扯出來，說：“我正需要這個！”

我離開了喬克，喬克用哀傷的眼神目送我。喬克也老了，早幾年，誰想要從他身邊拿走我，喬克一準咬他們，但現(xiàn)在，他的牙齒都松了。

安娜將我撕成合適的大小，然后浸入一桶清水，拿出來，擰干。我借著渾濁的水面看清了自己的樣子。天哪，現(xiàn)在的我是一團抹布！

我被長大了的安娜拿在手里，擦高處的窗玻璃。我居高臨下看到了安琪，她現(xiàn)在跟她的媽媽一樣大，而媽媽現(xiàn)在是個慈祥的老婦人。

我一邊用身體擦拭著窗戶上的污垢，一邊環(huán)顧著這個屋子，我覺得陌生又熟悉。

“安娜，那塊抹布是從哪里找來的？”安琪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喬克的屋子里呀，待會兒我得給他換條新毯子。”安娜說。

“喬克的毯子……”媽媽這時插話了，“好像是你們的舊衣服。”

“好像是一條公主裙。”安琪也說。

“你們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了?！卑材葰g快地說，“她現(xiàn)在變成了抹布，也很好用呀，擦起臟東西來很順手呢！”

聽著這些話，我笑了。

這樣多好，想不到都這個時候了，我還能被她們回憶起，還能找到被需要的感覺。是不是公主，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