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
1942年6月,民國女作家、翻譯家沉櫻打包好行李,帶著兩個女兒站在了位于重慶北碚的家門口,這天,是她決定離開第二任丈夫梁宗岱的日子。這年,沉櫻35歲。長女梁思薇5歲,次女梁思清年僅一歲。
這一年,也是沉櫻與同為作家、翻譯家的梁宗岱婚后的第七年。
沉櫻再次數(shù)了數(shù)行李,又看了看兩個年幼的女兒,良久,她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長嘆了一口氣……
一
七年前,決定和梁宗岱在一起時,沉櫻只帶了些許衣物和書稿;七年后,她行李箱里裝著的,依舊是些許衣物和書稿。她來時和去時,似乎沒什么不同,只是,身邊多了兩個年幼的女兒,肚子里多了一個孩子。
七年里,這三個孩子就是她在這段婚姻里的全部所得,如果他們算是她的所得的話。
嫁給梁宗岱的這七年,是沉櫻人生最關(guān)鍵的七年。這七年里,沉櫻由一個已經(jīng)成功的事業(yè)女性,蛻變成了家庭主婦,還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
這般身份轉(zhuǎn)換的背后,是沉櫻慢慢失去她原本的世界,變成以丈夫、孩子為自己唯一世界的女人。
對于這慢慢失去的世界,沉櫻多少是介意的。不僅沉櫻如此,她的同行也深深為她的離開而惋惜。與梁宗岱在一起前,沉櫻便已憑借《喜筵之后》《夜闌》《某少女》等小說在文壇占得一席之地。此間,沉櫻與丈夫梁宗岱完全勢均力敵。
可婚后的結(jié)婚生子不得不讓沉櫻停下了她鐘愛的事業(yè),為此她曾不止一次和梁宗岱抗爭。當然,幾乎每次抗爭都以沉櫻的失敗告終。她開始與同時代的多數(shù)婦女一樣:心有不甘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梁宗岱雖是接受過新思想洗禮的男性,可在骨子里始終有些大男子主義。他認為,女人不管婚前如何,婚后都應該以家庭為主。實際上,梁宗岱需要的并不是一個在事業(yè)上與自己匹敵的妻子,而是一個甘于站在他身后默默奉獻的女性。梁宗岱甚至覺得,自己只要能掙足夠多的錢,讓家人衣食無憂,妻子便應該感恩戴德。這樣的愛,在其他女子那里或許可以被稱作“愛”,但在沉櫻看來,這絕對不是她想要的愛的方式。
愛情的世界里,總是有諸如梁宗岱與沉櫻這般的困惑:她想要蘋果,他卻想方設(shè)法給她梨。
喜食蘋果的沉櫻,在這段婚姻里卻始終只能吃梨。長期吃梨的生活,并沒有讓沉櫻放下對蘋果的向往。相反,她對蘋果的向往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fā)強烈。最終,這種強烈向往演變成了她與梁宗岱的頻繁爭吵。
在沉櫻看來,這樣的爭吵只是她抗爭的方式罷了。沉櫻是個樂觀的女人,她相信梁宗岱終會妥協(xié)。以今天的眼光看,沉櫻大約是民國時期為了事業(yè)與家庭平衡努力抗爭的女子代表之一了。
1941年,梁宗岱父親去世,他獨自趕回廣西百色奔喪。沉櫻怎么也沒料到,公公與人世的這場訣別,競成了自己與丈夫生別的開端。
二
在老家,梁宗岱偶然看了一次粵劇,竟被戲子甘少蘇的表演深深吸引了。這以后,梁宗岱便頻繁出入戲園。
事情發(fā)展到此,本也談不上什么大事。說白了,也就是一個已婚男士傾慕梨園戲子罷了,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卻徹底讓梁宗岱與甘少蘇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當?shù)匾粋€軍閥要霸占甘少蘇做小妾,甘少蘇不肯屈從。梁宗岱了解事情原委后,騎士精神爆棚了。“英雄救美”是無數(shù)戲文里頻繁上演的內(nèi)容,這出戲之所以經(jīng)久不衰,多是因為: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英雄夢。
文人當英雄的夢想一旦被激發(fā),自是會演繹傳奇。梁宗岱籌齊了三萬元巨款,救下了甘少蘇。三萬元在當時的民國是一筆巨款。想想,一個男子為救你拿出這樣一筆巨款能說明什么?說明這個男人有錢?不,事實絕不僅僅如此,它能說明的事情多了,這點,終日在戲院里打轉(zhuǎn)的甘少蘇自然再清楚不過。
27歲的甘少蘇覺得:這個救自己出風塵的儒雅書生,定是此生最可托付的男子。一個女子一旦出現(xiàn)這種想法,一出“美女以身相許”的戲碼隨即上演。
梁宗岱是公眾人物,戲子又是古往今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群體,又加之這故事里還有軍閥“友情出演”,這出戲很快轟動了整個中國。
當然,此事很快也被在家里帶孩子的沉櫻知曉了。世人皆以為,沉櫻得知這一切后會上演“原配鬧場”的戲碼??上В翙呀K究讓世俗失望了。
得知真相后,沉櫻一未吵二未鬧,但不吵不鬧并不代表她的內(nèi)心沒有波瀾。沉櫻的不動聲色,僅僅是為了保留自己最后一絲尊嚴罷了。梁宗岱的出軌讓沉櫻多年的辛苦付出轉(zhuǎn)眼成了流水,同時也讓她明白:自己的這段婚姻本身便是個錯誤。
“女人啊,斷不可將一切賭注下在男人身上啊!”沉櫻這賭終究是輸了。結(jié)束一場注定會輸?shù)馁€局的最好方式只有一種:主動放棄這場賭。
話說,此時在老家的梁宗岱心里也有些打鼓,依據(jù)妻子沉櫻的個性來看,甘少蘇與妻子多半只會是他的二選一,不可能成為多選題??闪鹤卺愤€是抱了一絲僥幸:他想享齊人之福。因為他覺得:作為兩個孩子母親的沉櫻沒得選擇!若沒有他掙錢養(yǎng)家,她怎么照顧孩子?既掙錢又養(yǎng)活孩子,這樣艱難的路沒人會愿意選。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沉櫻偏偏選擇了那條更難的路。然而,這條注定艱難的路,卻給了沉櫻新生,也給她的余生涂抹了亮色。從來,無限風光在險峰!
三
決定離開重慶的家時,沉櫻給梁宗岱去了一封信,信上只一句:此生永不復見!
收到信的梁宗岱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了!隨即他火急火燎地趕回重慶試圖阻止妻子離家。可未及梁宗岱到家,沉櫻已帶著孩子收拾妥當離家了。
梁宗岱只得托朋友給沉櫻帶信,沉櫻既已決定離開便沒有打算往回走的意思。見沉櫻態(tài)度如此決絕,梁宗岱大喊:“不就是拿孩子要挾我嗎?沒孩子,我可以再生!”當這席話傳到沉櫻耳邊時,她的眼淚瞬間滾落下來。當晚,她摸著腹中的胎兒喃喃道:沒事,媽養(yǎng)活你們。
即便在今天,一個人養(yǎng)活三個年幼的孩子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幼子出生后,沉櫻的負擔更加沉重了。為了養(yǎng)活子女,沉櫻甚至變賣過貼身物件。人這一生成長最快的時候,從來不是順風順水時,而恰是在逆境中。
走到艱難境地的沉櫻沒有時間去悲傷或是舔傷口,真正在苦難里的人從沒有資格悲痛,因為他們的時間只有全部用在解決問題上,才有可能活下去,這便是當時一人照顧三幼子的沉櫻的真實寫照。
白天,她在各大學校教書,中午匆匆趕回家照顧孩子并給他們準備吃食,晚上孩子們睡下后,她挑燈翻譯、寫作。這樣的日子苦而且累,但好在沉櫻終于可以繼續(xù)拾起自己熱愛的事業(yè)了。這一階段,事業(yè)和孩子便是沉櫻的全部。
1948年,在上海定居多年后,沉櫻決定帶著子女前往中國臺灣。
此時距離梁宗岱與甘少蘇登報結(jié)婚已經(jīng)過了六年,可她并沒有給梁宗岱生下任何子嗣。
原來,她早已喪失了生育能力。因此,年歲漸長的梁宗岱對孩子的期盼也越發(fā)強烈。當梁宗岱得知沉櫻要帶著子女去臺灣時,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此時的他,全然沒有了剛與沉櫻分開時喊“孩子可以再生”的底氣。
梁宗岱阻止沉櫻前往臺灣的理由充分而具體:“孩子也有我的一半,所以不能讓你帶去臺灣?!碑攣砣藢⒋嗽掁D(zhuǎn)述給沉櫻時,她只覺得好笑。
最終的結(jié)果是:梁宗岱眼睜睜看著沉櫻和孩子們離他越來越遠。
四
孩子們漸漸長大了,事業(yè)也走向穩(wěn)定,沉櫻終于舒了一口氣。
沉櫻常說:“我不是那種找大快樂的人,因為太難了;我只要尋求一些小的快樂。”
在小快樂里,不再有愛情的沉櫻活出了聲色,她和同鄉(xiāng)劉枋談鄉(xiāng)情,和張秀亞談西洋文學,和琦君談中國文學,和羅蘭談人生,和司馬秀媛賞花、做手工、談日本文學……沉櫻的小日子充盈而快樂。
離開梁宗岱的日子里,沉櫻的三個孩子也給她的人生平添了很多亮色??粗⒆觽円惶焯斓亻L大、成才,她的心里滿是欣慰。
孩子們陸續(xù)長大出國后,不用終日憂心孩子的沉櫻迎來了自己事業(yè)的巔峰時刻。
1967年,沉櫻60歲生辰這天,在美國的女兒為她寄來了一筆匯款。這筆錢本是女兒讓她宴請朋友的費用,沉櫻見請完客后還有余款,決定用它來做一件此前一直想做卻不得的事:她用這錢印了她翻譯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說集《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
這本譯作出版后,很快引發(fā)了強烈反響。在當時臺灣出版業(yè)蕭條的境況中,此書一年內(nèi)競連印10版,后來又印行了幾十次,打破了臺灣翻譯的記錄,至今仍暢銷于臺灣和海外。
也是自這一年開始,退休后的沉櫻開始自辦家庭譯文出版社,此后一年間出版譯書9種之多。沉櫻打破了作家自辦出版社必傾家蕩產(chǎn)的魔咒,成了極少數(shù)自辦出版社成功的作家。
沉櫻的成功,甚至讓同在翻譯界的梁宗岱倍感自豪。
梁宗岱與沉櫻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便恢復了通信。從兩人來往信件中可知,沉櫻對梁宗岱似乎也未再有芥蒂。十數(shù)年的光陰,改變了太多,他和她都已不再如昨。
晚年的沉櫻回憶起與梁宗岱的過往時說:“我只有離開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則,我是很難脫身的。我是一個不馴服的太太,決不順著他……”字里行間,完全沒有表露被拋棄女子的怨與恨,她甚至還將這段感情的最終破裂歸結(jié)于自身。
通透,讓沉櫻心里未曾有一時裝下過恨。沒有裝毒藥的心,終會因為敞亮而金光閃閃。
但未裝恨,并不代表原諒。沉櫻與梁宗岱恢復了信件往來,卻始終不肯原諒他。
1982年,久居美國的沉櫻自紐約飛回中國訪舊友。她看望了很多老朋友,甚至還見了與第一個丈夫所生的女兒,可偏偏未見梁宗岱。很多人猜測,沉櫻不肯見梁宗岱是因為甘少蘇的緣故,但更大的可能是:她不想原諒梁宗岱。
沉櫻是一個小說家,她懂得以哪種悲劇收尾更有感染力,“此生永不復見”是她和他分開時說的,這話最終成了真。
五
相比沉櫻的不肯原諒,另一個人的“此生不見”也讓梁宗岱的人生抹上了一筆濃墨重彩的悲劇。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沉櫻與梁宗岱唯一的兒子梁思明。
與梁宗岱的兩個女兒不同的是,他未出生便與父親分開了。自然,他與姐姐們對父親的感情也有著明顯區(qū)別。
梁宗岱極其重“有后”的概念,對于這個唯一的“香火”,他的感情也很不同。從他與沉櫻的往來信件來看,他們討論最多的也是小兒子梁思明。
然而,兒子梁思明的翩翩風度,梁宗岱始終未能親眼見到。早在長女梁思薇回國探望時,梁宗岱就曾透露過想見一見兒子的心愿。對此,梁思薇頗有些為難,說:“這還得看弟弟自己的意思?!?/p>
梁思薇的話讓梁宗岱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意識到這個兒子對自己似乎并不像長女對自己這般友好。果然,梁思明的答復是:“不見!”
關(guān)于不肯見年邁生父的原因,梁思明是這樣表述的:“他這樣對我的母親,我不能原諒他?!绷核济鞯牟荒茉?,注定了梁宗岱到死也未能見到親生兒子的悲慘結(jié)局。
1983年,帶著未再見沉櫻與兒子梁思明的遺憾,80歲的梁宗岱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1988年,81歲的沉櫻在子孫的陪伴下走完她精彩又有缺憾的一生。
自此,關(guān)于梁宗岱與沉櫻的故事也終隨兩人仙逝永遠地成了過往。在他們離世后不久,甘少蘇在回憶錄《宗岱和我》的記述中,側(cè)面將梁宗岱與沉櫻愛情悲劇的根本原因進行了闡述。
從甘少蘇回憶錄中可以看出,她一直將梁宗岱當成救贖者來敬仰。大約,這就是甘少蘇最終能虜獲梁宗岱的原因吧。
梁宗岱的學生盧嵐女士在談到老師與師母沉櫻的愛情時評價說:“從宗岱剛愎自用的性格來看,恐怕他更能受用的是一個從低微處仰視他,時時處處為他鼓掌喝彩的人吧?!?/p>
梁宗岱如此,天下的大多數(shù)男子,何嘗不是如此呢?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