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女,2002年生,虔州學子一枚,好音律、文學與繪畫,平日忙里偷閑寫寫隨筆,懷揣幾篇一等獎征文在校文學社擁有一方天地?。相信寫作是邂逅另一個自己,以文思為墨,人間為紙,提筆灑下初心,落筆收獲回憶。愿細品世間百態(tài)后,還能笑看百味人生,一如往日風流少年。
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我只有24小時的記憶?,F(xiàn)在是X年X月X日,凌晨十二點。這是我的故事。
0:00
我為什么會看見自己在做夢?
無論是撥弄他的頭發(fā),關上空調(diào),甚至是抽走他懷里最愛的玩具,他都毫無反應,可能真的是睡得太死了吧。
在夢什么嗎?睫毛輕輕閃動著。我試著去握住他的手卻反被帶入夢中,再一睜眼便是高空墜落。堅硬的地面不斷逼近著,再過幾秒我就會與它撞個滿懷,然后滿心歡喜的迎來期待。
但是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如約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對殘破的羽翼托起我的身體。明明那樣虛幻的場景,手上傳來的觸感卻又是那么真實。
任由那羽翼艱難地帶著我上升,我抬頭打量那高高在上的夢境之主:呈著病態(tài)蒼白的皮膚,明顯與身材不相匹配的襯衫,同樣殘破的羽翼,只有那淺棕色的眸子還在提醒我“放心……”。
我看著“我自己”朝我伸出手,“陪我一會兒好嗎?不需要太多時間。”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顆打破古井之下的平靜的石子兒,我不喜歡。
但是我還是搭上了他的手,隨著不知何處傳來的鋼琴曲與他在天空中踏著不知名的舞步旋轉(zhuǎn),像是水族箱里的兩頭鯨,首尾相接,片刻不離。
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在隨著每一次眨眼,每一次走動,每一次心跳在顫抖。
“你沒有時間了?!蔽覍嵲诓蝗绦目此@副模樣,“啊,我已經(jīng)虛弱到一眼就能被看出來了嗎,真是差勁啊?!彼挂膊槐苤M什么,只是停了下來,指著天上的星星對我說:
“我喜歡星星。”
“你會以怎樣的方式死去呢?‘鯨落?!?/p>
我接不上話……
“給你三個忠告吧,算是見面禮?!?/p>
“第一,別輕易相信任何人,別試圖挑戰(zhàn)時間?!?/p>
“第二,遵從你內(nèi)心的想法?!?/p>
“第三,就算你做不到,至少要選擇自己想要的方式,我認為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p>
“為什么?”看著周圍的場景逐漸模糊,我才知道這個問題來得有多晚。
事實上也來不及了。???
他的時間到了,那個“鯨落”在他最愛的天空中,陪著他最愛的星光死去了。
我緩緩抬起合十的雙手,也讓自己淹沒在這星光中,感受著他剩下的氣息。
“祝你好運。”
2:00
白色,紅色,綠色。這個充斥著消毒水,孩童的尖叫和不知名的人的哭泣的地方似乎被這三種顏色占據(jù)了一切。
我作為一個病人,在凌晨兩點從獨立病房醒來,帶著纏滿頭的繃帶和還在通過我的右手向我體內(nèi)輸送著藥物的針管,開始新的一天。
“……是車禍傷者嗎?”我隨手翻看了一下被遺忘在一邊的診療記錄,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有趣的東西,于是就想去窗邊看看夜景,卻被針管限制了行動范圍。
“沒有這個也沒什么關系吧?!蔽蚁胫S手扯下它扔到地上,但是沒有疼痛傳來,是的,一點兒都沒有。
“我沒有痛感?!?/p>
這是我今天在窗子前得到的,第一個結(jié)論。
“但我受過傷?!?/p>
第二個結(jié)論。
“我想跳下去?!?/p>
“遵從你內(nèi)心的想法?!蹦莻€“鯨落”臨死前的話語再次浮現(xiàn)。
于是我那么做了。打開,翻越,墜落,不可否認的是我鐘愛這種感覺,呼嘯的風裹挾著我興奮的叫喊,解開我頭上的繃帶讓它與我一起墜落。
就像是西方神話里的天使路過時留下的金粉一樣啊,不對,應該更像飛機劃過的天空。
美妙的時光總是很短暫,很快我的旅程就到了盡頭,終點站是一個屋頂菜園。我應該是“重重地摔下去”的。至于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在那土地上有一個與我形狀大致相同的坑,其中夾雜著半死不活的生命,它們還在呻吟。
沒有多想,我隨意掩蓋了一下它們。
是,我從來不是什么天使,我只是一個對生活失去希望的“人”,或者用“茍延殘喘的一縷殘魂”更合適一些。
很累。似乎我不斷的把我的身體折磨得十分虛弱,這種被那個“鯨落”稱為“差勁”的狀態(tài)卻令我十分滿意。
再也走不動了,我任由自己背靠在大樓角落里的一個破敗的鐵皮棚子邊,閉上雙眼。
4:00
我遇見了一個女孩,在一個有風的小土墻上。
講道理,十歲左右的孩童正是頑劣的時期,身邊應該是由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圍著。但她卻只是一個人坐在這里,晃動著雙腿,雙眼望向那個充滿歡聲
笑語的樹蔭。眼神中有一絲渴望。
“她很特別?!?/p>
“不去和他們一起玩嗎?”我在她身邊坐下。即使我是一個“殘破的靈魂”,也大概知道有朋友在身邊陪著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她卻似乎被我嚇到,抬頭一臉驚愕地打量著我。?? “我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就是想不明白?!蔽遗e起雙手作投降狀,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我承認,我在隱藏感情這方面確實有些天賦)?!啊悴幌裣氩幻靼椎臉幼?。”她還是有些疑惑,我這才記起我的外表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忍不住自己都發(fā)笑。
難怪會嚇到她。我這么想著,又再度開口:“覺得他們很幼稚?”“不是?!彼D(zhuǎn)回頭,再次望著那渺遠的地方。
“我不認識他們。”她想了很久,最后卻脫口而出了一個最真實的理由。
一時間我也無話可說,沉默從我們二人之間的空氣悄悄升起?!澳莻€,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最后還是她打破了沉默。“講道理,你先告訴我你叫什么比較好吧?!蔽已b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雙手交疊放在腦后,享受著盛夏的風,等她先開口。
如果只是客套的話,根本就不會接我的話,我不確定這個女孩是否真的希望認識我這么一個本來不該存在的“人”。
她果然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許諭,我的名字是許諭?!薄蚌L落?!蔽业拖骂^,看著她的眼睛,然后在她手上寫下這兩個字,“你……”話說到一半我卻突然頓住了,那一瞬間有什么不屬于我的東西爭先恐后地進入我的腦海。
“灑滿星辰的夜空,安靜的房間,堆滿地板的禮物,被房門阻隔的爭吵,破碎的合照,遠去的車燈和窗邊落寞的小人拼命忍住的淚水?!?/p>
我在那一瞬間愣住了。
“?”她投來疑惑的眼光,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沒事吧?”“……沒事?!蔽椅⑽⒒瘟讼履X袋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你可以叫我阿鯨?!?/p>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頭腦似乎因為承受了太多而開始發(fā)昏,無力感開始從四肢百骸如洶涌波濤般涌來,我起身想要離開卻為時已晚。
該死。
“我睡一會兒,你……”還等不及說完,我就兩眼一黑,朝著土墻的另一邊倒了下去。
隨著疲憊而來的永遠是黑暗。
6:00
我聽到水聲,無處不在。
但事實上是我在水里,一路向深處沉沒,像一艘不堪重負的船,帶著未完成的使命隕落。
據(jù)說人是起源于海洋的,組成人類的元素從天空中通過電閃雷鳴而來……任由海水灌入我身體深處的每一個細胞,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正在我享受之時,我卻發(fā)現(xiàn)了另一樣東西。它占據(jù)著一大片陰影,安靜的陰影。
那是一頭鯨,一頭即將死去的鯨。我俯下身與它額頭相抵,它也輕輕擺動尾巴回應著我的親昵,只可惜它無法開口,不然我很期待和它來一場靈魂的交流。
嘆息化作氣泡從我的身體里溢出。
但就在此時它卻真的開口了。“帶我走吧。”很溫柔的嗓音,“我陪著你?!?/p>
我搖搖頭?!安恍枰??!?/p>
“你會的,會有某一天感慨幸好有我的?!彼膊粣溃皇抢^續(xù)用它獨特的嗓音訴說著。
“為什么?”我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好奇。
“因為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頭鯨?!?/p>
“一個人……嗎……”
于是我?guī)吡?,更準確地說是它跟著我離開了深海。此時正值月明星稀,只有一葉扁舟在茫茫大海上隨著海面的起伏飄搖。那上面本來是有生命的——一個衣衫襤褸的歐洲男人,不過他已經(jīng)死了。
出于對生命的基本尊重,我垂下頭,在他的胸前畫了一個十字,然后將他拋入海中,看著他一點點墜入海的深沉溫柔中,直到消失。
等到我做完這一切躺下,那頭鯨才慢悠悠地開口。“為什么?”它似乎不是很能理解我將那個男人拋入海中的行為。于是我起身,伸手觸摸冰冷的海水,想了一會兒后說:“他死在海上,按道理,他屬于這里。”
“是嗎……”它于是不再搭話,而是問了我另一個問題:“那么,你的‘道理,指的又是什么呢?”
我一瞬間愣住了。
是啊,我的道理是什么呢?我有些迷茫。
不過,現(xiàn)在可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現(xiàn)在的我需要的是休息,一場大夢。
8:00
她長大了,應該與我(的模樣)一般無二。
我沒有上前,只是遠遠地看著她。她有了愿意陪她一起說笑的朋友,有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有了遙遙領先的成績,這很好。
“這女孩你認識?”它繞著我在空氣中游動著,“你妹妹嗎?”“不是?!蔽肄D(zhuǎn)過身,“只是見過而已?!薄斑@樣啊……可是她來了哦?!?/p>
果然,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我轉(zhuǎn)過身與現(xiàn)在的她對視。她的眼睛變得十分漂亮,用水漾的鉆石來形容都不足夠。幾乎是同時,我們一起開了口:
“你……”
“阿鯨?”
“嘖。”我對于被人打斷一事略有不爽,“居然還記得我,看來你記性不錯?!薄澳鞘??!彼湴恋靥痤^,不過很快又看向了那頭一直不安分的鯨,“它……”“這是我朋友?!蔽业皖^瞪它一眼試圖讓它不要亂動,然后再次與她對視,“我的時間不是很多,你有什么要和我說的嗎?沒有我就先走了,很高興能在這里再見到你?!?/p>
說完,我轉(zhuǎn)過身,無視那頭鯨欲言又止的神情邁開腳步?!暗鹊?!”她一見我要走,急忙往前跨了幾步抓住我的小臂。“怎么……”我下意識想要回頭,一種酸脹的感覺卻再次到來。
臟亂的角落,被撕碎的成績單,高高在上的人群,無助的淚水,出演背景的是消褪的霞光。
“我想請你幫個忙?!彼臀⒌穆曇魪谋澈髠鱽恚翱梢浴瓗臀野堰@個放他書包里嗎?就是那個穿黑色T恤打球的男生?!?/p>
“至少這次,我想爭取一回?!?/p>
“憑什么?”我是講求等價交換的人,對我來說沒有什么太大價值的事,我不會輕易答應。
“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可以嗎?”她見我一副不樂意的樣子,有些急切地開口說道:“我是轉(zhuǎn)學過來的,和那群人也只是普通同學而已,算不上什么朋友?!薄澳菫槭裁词俏??”我感到有些可笑,“我們才見過一次面吧,他們可是你朝夕相處的同伴啊?!薄澳愫退麄儾灰粯?。”她低下頭。
“至少對于我來說,不一樣?!?/p>
看來沒辦法拒絕了。我嘆了口氣,從她手里接過因緊張而被手汗微微潮濕的信封,走向籃球場,趁眾人不注意時塞進了那個男生的書包里。
然后,在驚呼聲與籃球帶起的風聲中,我被疲憊淹沒。
10:00
我站在試衣鏡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一件自己最常穿的白襯衫,袖口拖下來遮住手掌,晃晃蕩蕩像古裝戲里的水袖似地來回甩動,下擺也被隨意地半扎起來,修長的雙腿被亞麻色九分褲遮蓋,只露出細嫩白凈的腳踝,腳上低幫板鞋的米白色鞋面上有著由一個個隨意圖案組成的規(guī)律花紋。兩三厘米厚的白鞋跟上不規(guī)則的黑色線條簡直就像是我雜亂的人生。
“這樣就會有人想主動接近嗎?可笑?!蔽遗d味索然地看向正在深夜商場中幫我挑選合適的外套的那條鯨,“有那么難嗎?”“有啊,因為你的氣質(zhì)實在是太令人難辦了?!彼谝患瑯邮敲咨娘L衣前停了下來,“這件可以嗎?不過就是去看一場電影而已?!薄澳悴欢?。既然是活著,那就好歹要有活著的樣子吧,偶爾放松一下也沒什么,還是說你終于累了要離開我了?”我慢吞吞地穿上那件風衣,“行啊你,還挺修身的。”“所以你好了嗎,我的大少爺?電影還有四十分鐘開始了喔?”它看著我少見的臭美的模樣,有些忍俊不禁?!班牛甙??!蔽遗呐乃念^,直接略過它無奈的嘆息,順手折下黑暗商場的花瓶里的一枝玫瑰,走了出去。
時間尚早,我依照記憶往那家電影院走去,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叫“時間對面”,很有意思的一個名字。我擰開瓶蓋將一口檸檬紅茶送入口中,獨特的酸澀是我鐘愛這一款茶品的一大原因。行色匆匆的人們從我身邊掠過,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我像是一條逆流而上的魚。但很快我又釋然了,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人啊,所以再怎么想要活成人的樣子也會顯得不倫不類吧。
不過為什么我的悲傷會更加濃重呢?
算了不想那么多,好好享受今晚才是最重要的。我買了一桶爆米花坐到座位上,身邊的空座位一個一個被填滿,嘈雜的聲音卻沒有一個是為我響起。
電影開始了。葉藏的聲音隨著漸漸浮上的悲傷音樂響起。
“總之,也就意味著,我對人類的營生仍然是迷惑不解。自己的幸福觀與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的幸福觀風馬牛不相及,這使我深感不安,并因為這種不安而每夜輾轉(zhuǎn)難眠,呻吟不止,乃至精神發(fā)狂。”
“反正我是弄不明白的。別人苦惱的性質(zhì)和程度,都是我捉摸不透的謎。實用性的苦惱,僅僅依靠吃飯就一筆勾銷的苦惱,或許這才是最為強烈的痛苦,是慘烈得足以使我所列舉的十大災難顯得無足輕重的阿鼻地獄。但我對此卻一無所知。盡管如此,他們卻能夠,免于瘋狂,竟不絕望,不屈不撓,繼續(xù)與生活搏斗。他們不是并不痛苦嗎?”
“討厭的東西不敢說討厭,而對喜歡的東西,也不敢說喜歡。仿佛行竊一樣提心吊膽,只覺得痛苦難當,陷入無法言語的恐怖感之中?!?/p>
我的思緒隨著葉藏悲哀的呼喚而逐漸模糊。
人間失格嗎……如果他這樣敏感而細膩的人也無法忍受這世界的話,那我,又算是什么呢?本來就連人都算不上,卻硬要承受人都不一定承受得來的“痛苦”,這是不是也算是一種“失格”呢?似乎我生來就是帶著疑問與不解,只不過是我不會哭而已。
如果眼淚可以換我逝去的記憶的話,那我可能會愿意施舍給這世界一兩滴吧。
在他眼淚落下的那一刻,我靠在座椅上閉上雙眼。
果然看電影使人犯困啊。
12:00
“所以呢?你們最后成了嗎?”我咬著嘴里早就扁了的吸管看著面前春風滿面的她。“嗯……算是成了?”她給了我一個模棱兩可的答復。見她不愿細說我也就放開了這個話題,畢竟我本來也不是什么話多的人,這樣說也只是為了滿足一下難得的好奇心而已。
“阿鯨,”她猛地一個開口把我嚇了一跳,“陪我去游樂園吧。”“……現(xiàn)在嗎?”我抬頭望向奶茶店里的時鐘,“已經(jīng)八點了,這么晚,算了吧。”“不愿意嗎?”她略帶委屈的聲音從對面?zhèn)鱽?,“那就算了吧?!?/p>
一時間又是無話。趁著這個空隙,那些之前看到的畫面再次侵入我的大腦,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讓我十分不好受。
“算了?!蔽艺J命似的拿起桌上還剩一大半的檸檬茶,“就當飯后散步好了?!笨粗凰查g抬起的充滿不可置信的雙眼,我想我腦子一定是上回看電影睡著,睡傻了吧?!霸趺??等我改主意嗎?我可是會立馬就走的?!薄安徊弧彼B忙起身試圖挽住我的手,“我們走吧。”“要就快點?!蔽也粍勇暽亩汩_她拉上來的手,“一會兒不能入場了?!薄班拧!彼龥]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收回懸在半空的手。
游樂園并沒有因為天色已晚而了無生機,甚至更加擁擠,被各色迷幻的霓虹燈包圍的我們是那樣的不起眼。一路上她一直拉著我說這說那,什么這個有多刺激,那個玩一次要排多久的隊,這些一點營養(yǎng)都沒有的話聽得我有些不耐煩,卻又不想掃了她的興致,只好打著哈哈應付著。
玩偶,氣球,汽水,一點兒小零嘴,各種游樂設施的票根,這就能讓一個人感到快樂嗎?我不是很明白。也許對于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來說是?我偏過頭看著正在和夾娃娃機斗智斗勇的許諭。有什么充盈著她仍舊美麗的雙眼。
是希望與……快樂?
也許是吧。不自覺時我的嘴角就隨著那個兔子娃娃的緩緩升起而上揚,結(jié)果那玩偶卻在那個機械手臂晃動之時又掉了回去。果然是這樣啊,我搖搖頭,緊接著喚她:“游樂園要關門了,你還要玩什么嗎?”“啊,有的?!彼姾翢o他法也就放棄了繼續(xù)當“硬幣浪費者”,悻悻地離開了那臺機子,“陪我去坐摩天輪吧?!彼焓种赶蚰莻€位處游樂園中心的巨大裝置。我也沒多說什么,只是跟著她一路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從人形長龍中得到解脫的我們癱坐在摩天輪的座椅上。這次她沒有湊過來跟我坐在一塊兒,而是坐在我對面,清點自己手里的戰(zhàn)利品。
我發(fā)現(xiàn)沉默總是喜歡湊這個熱鬧,尤其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只要一停下來,它就會自覺地到來,在我們之間形成一道無形的墻,將我們,或者說我們的世界分割開。沉默與善言,冷漠與熱情,旁觀與勇敢,似乎我們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盡相同,現(xiàn)在我們卻又坐在同一個摩天輪里看著夜景,真是想想都諷刺。
“阿鯨?!卑凑諔T例她先開口,“你相信緣分嗎?”“為什么問這個?”我并沒有回答,只是繼續(xù)看著下方這個燈火通明的城市?!皼]有,只是覺得這東西還挺神奇的。”“你失敗了?”我反問她,她的神色晦暗不明,過了很久才說出一個字:“嗯?!薄邦A料之內(nèi)?!蔽移财沧欤粗话驳亟g著自己的衣擺?!凹热荒愣贾?,那為什么不提醒我?”她的語氣中有一絲慍怒,也不再低著頭。轉(zhuǎn)而直視著我充滿散漫的雙眼。“提醒?”我感到有些好笑,坐直了身子,同樣看著她的眼睛戲謔地說道:“你是不是忘了些什么?嗯?”
“一開始請我?guī)兔Φ氖悄?,現(xiàn)在指責我的也是你?!?/p>
“因為你說把我當唯一的朋友,不想告訴你讓你失望才幫你,不想讓你一個人難過,我才會坐在這里陪你。”
“但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又是怎么樣呢?”
她不再說話,我也恢復回那副懶散的樣子,閉上眼享受著摩天輪從最高點下降帶來的微微失重感。
沉默。更加壓抑的沉默襲來,有什么東西似乎被它撕碎,隨著摩天輪外的氣流飄往不知何處。
“我明白了。”在摩天輪停下來之前,她再次開口,然后起身朝我鞠了一躬,“謝謝你今天來陪我……我很開心?!闭Z畢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隨著摩天輪的停止走了出去。
我緊隨其后,只不過,我很快停住,她卻徑直向前。
廣播中的女聲夾雜著電流的噪音提醒人們盡快離園,一時間入口處擠滿了人,我也不著急,慢慢地踱著步子跟在人流后面離開。途中不知被誰撞了一下,手上的東西散落一地。當我急忙撿起那個深藍的魚形玩偶時,散落一地的票根早已不知去向,手上的氣球也在夜空中越升越高。
我抬頭看著氣球在夜風中掙扎,許久沒有挪動腳步。
有什么,應該在今晚,與它一同離去了吧。
14:00
那頭鯨在浴缸里撒歡。
我則坐在陽臺邊的紅木桌旁獨飲,一邊自言自語,用那頭鯨的話來說就是:“明明就喝不醉還跟個醉漢一樣一直叨叨叨?!?/p>
“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我需要嗎?”我十分不爽地用手戳著杯里的冰塊,看著它們在我的操縱下起伏,用力浮上水面獲得一點兒希望又被我扼殺。
“她求我?guī)兔?,不過是借我之手傳情罷了,我對她來說更像是一個工具不是嗎?”
原來這就是朋友的實質(zhì)啊,虧我還可笑地答應了那以所謂“朋友”之名提出的請求,甚至連一句“謝謝”都沒有得到?
啊,這充滿灰塵的世界,果然待在這里的每一秒,不,是每一毫秒,都令我感到反胃。
杯中的酒換了一次又一次,反正我不是人,不用擔心喝醉這個問題,權當是在打發(fā)時間。平日一貫的淡定偽裝在此時已經(jīng)被煩躁吞噬得蕩然無存(事實上,我不確定那是淡定還是他人所謂“冷漠”)。此刻我更像是一臺機器,重復著簡單無比的倒酒動作,任由它們同我的思緒一塊兒泛濫成災,濡濕我心愛的白襯衫。
“你還是這樣啊,因為這樣的小事兒困擾?!痹∈依锬穷^欠揍的鯨還在進一步加劇我的煩惱,糟透了,我趴在桌上斜睨了一眼浴室的方向?!耙愎堋!辈桓适救醯奈易匀皇且敛豢蜌獾貑芑厝ィ瑓s突然間意識到有問題,“不對,你說什么?還是?我沒記錯的話我只失態(tài)過這一次吧?”
浴室里的聲音戛然而止,甚至連水聲都消失無蹤。我黑著臉走進浴室,看見的是沉入水底的它和作為回應的一串氣泡。
“你今天不說清楚還想下來?”它的靈魂并不像它本身那樣巨大,我提著它的尾巴惡狠狠地說:“現(xiàn)在,立刻,馬上說清楚,你都瞞著我些什么?”
它依舊選擇沉默,我卻感覺我的手越來越乏力。
“你沒有時間了?!彼K于開了口,卻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的眼前開始進入午夜。
“我只能告訴你,那時我們并不是第一次見面。”它從脫力的手中掙脫出來,停在已經(jīng)倒地的我的額頭上,“休息一下吧?!?/p>
地板很涼。
16:00
那頭鯨說我需要冷靜一下,于是主動暫時離開了我。
“所以現(xiàn)在,我又是一個人了,對吧?”我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那種熟悉的無力感再次到訪,只不過這次更加強烈,竟給了我一絲窒息的感覺。
然而我并不討厭。
也許是腿坐的太久有些麻木,我決定起身到處走走,欣賞一下總是被人們所稱道的金柳夕陽。確實很美,鍍金的柳葉配上如血殘陽,只可惜我并非是詩人,不然面對如此美景肯定是要揮灑一番筆墨。大自然就是有這樣的魔力讓人心情一瞬間便好轉(zhuǎn)許多,我明顯感覺到心里的戾氣淡了許多,甚至還愉快地哼起了歌……
有的時候,自得其樂也是一種本事,而且真正能做到的人不多,不是嗎?
但就在我轉(zhuǎn)過身去想再看一眼夕陽之時,我卻看見了此時我最不想見到的人,而我也在被那人注視著。
是許諭。她看起來蒼白了不少,看著我的時候眼神也多了幾分冷冽?!昂们伞!彼坪跸肓撕芫貌艔目谥型鲁鲞@兩個字?!班?,是有點兒。”我也給予她同樣沒有波瀾的回應。無意間我看到她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貌似是病歷本和藥物的東西。“病了?”我拋出一個問題等待她的回答。“嗯?!薄澳蔷投嗪葻崴厢t(yī)院?!辈孪氲玫娇隙ǎ覅s沒有一絲喜悅,甚至心頭還升起一種不妙的感覺,并且這種感覺很快也得到了印證。
“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真的很無情,鯨落?!边@是她第一次沒有叫我“阿鯨”,“為什么你會跟一塊石頭一樣,沒有一點兒同情心?”“?。俊蔽腋杏X有些好笑,“一個只把我當作工具的人,我干嘛要同情?”“你是這樣認為的嗎?你難道覺得我經(jīng)歷的痛苦還不夠多嗎?你知不知道你每次這樣說話的時候別人會怎么想啊,混蛋!”她雙眼微微發(fā)紅,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樣朝著我吼,過往的群眾也是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只不過更多是在謾罵我。
我緩步走到她面前,對上她倔強的眼神,問道:“活在過往的痛苦與悲傷就有用嗎?等待甚至是祈求別人的憐憫就有用嗎?這只不過會讓你摔得更慘而已!你以為你真的看清了這個世界嗎許諭?”
“時間不可能帶走一切,過往的傷痛會一直在?!彼难凵窀訄远ǎ叭绻麑⒆约河美淠驼J為自己很安全的話,那你可大錯特錯了,鯨落。”
“別的我不知道,但至少現(xiàn)在,沒什么能傷到我,一如你所見?!蔽曳懦鰬T用的散漫表情,“雖然你說得很好,但是抱歉,我就是無法像你那樣活著。說夠了的話醫(yī)院在街對面第二個紅綠燈右轉(zhuǎn)450米,請自便?!?/p>
她的眼神完全冷了。
最后的最后還是不歡而散,我想我們大概是最后一次這樣面對面站著了。
不理會周圍人的指指點點,我離開了現(xiàn)場。
過往的憂傷無法順流而下嗎……可我,并沒有過往?。?/p>
自嘲一笑,我望向那個瘦弱卻堅定的背影。
癡人說夢罷了。
18:00
我又遇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在華燈初上的都市大道的路燈下。他有著一頭淺棕色的柔軟頭發(fā)和堪比藍寶石的雙眼,看上去像是一個流浪歌手,卻又穿戴的干凈整齊,貌似是毫無章法地撥動著吉他弦,流淌出來的卻是美妙的音樂,和著他的淺吟低唱。
很隨性的一個人。我對這個人的好感又多了幾分。“啊,異鄉(xiāng)的少年,這么晚了為什么獨自在街上游蕩呢?和家人吵架了?”他并不標準的發(fā)音證實了他同樣是“異鄉(xiāng)人”的身份,“不知道去哪里的話,要不要坐下來陪我喝一杯?”他從身旁的背包中拿出幾罐啤酒,罐身上的文字沒幾個我認識的,看來也是他從遙遠的地方攜帶而來。“那就謝謝了。”有人愿意聽我說些什么,還拿出看上去十分昂貴的啤酒招待我,我自然是卻之不恭了,“不過,有一點我要說明一下。”我扯開蓋子上的拉環(huán)與他碰杯,“我可沒有什么家人?!薄肮幸馑?,交個朋友吧,唔……我的名字很長,你直接叫我夏勒弗茲好了,這是我寫歌時用的名字,我的夢想是成為旅行歌手?!薄蚌L落,叫我阿鯨就好。”我笑笑,握住他朝我伸出的手。
于是,那晚的人們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流浪藝人與一個少年一同坐在街角的路燈下,在昏暗的橘黃燈光下舉杯共飲。
“所以……這么多年你一直是一個人?”夏勒弗茲的手指從琴弦上一一劃過,“不會害怕嗎?”“還真不會?!蔽覔u搖頭,“習慣了。說句實在的,你們說的什么未來啊夢想啊,對我來說全都是不切實際的。你說你的愿望是做一個旅行歌手,但我的愿望可比你難實現(xiàn)多了?!薄芭叮俊憋@然這個話題引起了他的興趣,“那么,請告訴我神秘的鯨魚少年,你的夢想是什么?”“‘鯨魚少年是什么奇怪的稱呼啊……”我好不容易忍住了發(fā)笑的沖動,努力擺出一副正經(jīng)的樣子,“我的夢想就是:記住昨天我做了什么?!薄班邸彼炖锏钠【浦苯泳蛧娏顺鰜?,甚至狼狽地彎腰咳嗽不止。“有這么好笑嗎?”我撐著下巴看著他因露出笑容而上揚的眼角?!坝邪 !彼麩o所謂地從包里拿出一張紙擦了擦嘴,“昨天的事有那么快就忘記嗎?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薄罢娴?,我的記憶只有二十四小時,只不過和你們的不一樣,我的要長上一些而已。”我又灌入一口啤酒,“而且,我沒說過我是人啊,異鄉(xiāng)的吉他先生?!?/p>
他的笑容明顯停滯了。
對了,就這樣,畏懼然后趕快離開我身邊,我可是很期待看到你那驚恐萬分的表情哦。
然而他卻笑得更加開心了:“如果是這樣,那就更要好好地喝一杯了,特別的鯨魚少年,能夠在這個國家認識你真是太幸運了?!薄肮蔽覐氐妆凰盒α?,很久沒有來臨的因笑而生的眼淚也為我慶祝。“有那么好笑嗎?”這次輪到他問這個問題了,我接過他遞來的紙巾擦干眼角的淚水,開口問道:“不害怕嗎?也許我下一秒就會把你嚇到崩潰哦?有趣的吉他先生。”“你看上去不是這樣的猛鬼呢?!彼麚u搖頭,舉起酒杯與我的相碰,“為我們別樣的友誼干杯?!薄澳憧烧嬗腥ぁ!蔽覍⒈芯埔伙嫸M,“確實,猛鬼算不上?!?/p>
“我只是一個承受了太多痛苦而又自私的小鬼罷了?!?/p>
那天我們就這樣聊了很久,從我的故事聊到他的奇特見聞,從美食聊到美景,從喜歡的女孩子到向往的生活,空蕩蕩的大街上默然挺立的高樓大廈是我們僅剩的聽眾,昏黃的燈光是我們這個夜晚唯一的歸宿。
“你……要沒時間了?”他努力思索著我這句話的意思,“嗯,我馬上就要死掉啦?!闭f累了的我直接就躺在了他身旁,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有個笨蛋會很開心的……”“噢,那可真是太遺憾了,本來我還想邀請你加入我的旅行的,悲慘的鯨魚少年?!彼f著就拿起吉他,“如果是這樣的話,請允許我為你唱首歌吧。”說完也不等我回話就唱了起來。
……
他獨特的少年音簡直令我沉醉其中,手指忍不住和著他的節(jié)拍敲擊地面,整個人更是陷入一種意識模糊的狀態(tài)。
“哎,我說,優(yōu)秀的吉他先生,你這樣怎么不去當歌星?。俊蔽移鹕砟眠^他的吉他一陣胡亂撥弄,他也不惱,只是歪著頭想了想然后說:“因為那不是我想做的事情啊,傻傻的鯨魚少年?!?/p>
和那個“鯨落”說的簡直一模一樣,什么“遵從你內(nèi)心的想法”之類的……或許這真的是最好的方式呢。想通了這件事的我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拍去衣服上沾染的灰土。
“要走了嗎?”夏勒弗茲也起身搭上我的肩膀,“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來合照吧,憂郁的鯨魚少年?!昂冒。杂傻募壬??!蔽覍χR頭扯出一副燦爛的笑容,“咔嚓”一聲宣告了離別時刻的來臨。
“回家去吧,阿鯨,有緣再會?!彼成媳嘲浇穆灭^走去,還不忘朝我揮手。
“旅途愉快,夏勒弗茲。”我也向他道別。
愉快的夜晚。
20:00
“真的不去嗎?”我冷靜完了那頭鯨也就回來了,它像往常一樣游弋在我身邊,“她只剩三十分鐘了?!币娢乙桓睈鄞鸩焕淼臉幼?,它嘆了口氣,轉(zhuǎn)到我眼前逼我看著它:“你現(xiàn)在一定在想‘為什么這頭該死的鯨會知道的這么清楚對吧?”“知道就好?!蔽依浜咭宦?,再次轉(zhuǎn)過頭選擇不搭理它。
“一個只把我當作工具的人,憑什么要我見她?或者說,憑什么讓我憐憫她?”
“你也明知道我不吃這一套。”
它沒有像剛才那樣再次試圖吸引我的注意力,只是說:“去看看她吧。”它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妥協(xié),“相信我,你會得到答案的?!?/p>
“……”
最后我還是走進了那個房間。據(jù)那頭鯨所說她患的是白血病,太多次的化療與透析已經(jīng)將她的生機幾乎摧殘殆盡,現(xiàn)在的她不復擁有過往的美麗,反而更像是一具被抽空希望的軀殼,躺在病床上等待死神的鐮刀劃破她蒼白的頸項。
我就那樣站在她床邊,一言不發(fā)。她感覺到有人進來,費力地撐開那雙明明年輕卻渾濁不堪的眼,我想那已經(jīng)不能再用“鉆石”來形容了。她的眼神很復雜,疑惑,憤怒,甚至是欣喜交織其中。
“阿鯨,你還是來了?!彼穆曇粢沧兞?,不再像以前那樣動人,而是很輕,仿佛下一秒機會消散在這空氣中,成為這灰色世界的一部分。“呵。”我不置可否,看了一下床頭的鐘,現(xiàn)在那細長的死神停在了8,等到12降臨,她就要離開了。
“你還有十五分鐘,許諭?!蔽乙膊恢罏槭裁次乙嬖V她這些,但我總覺得,這是我必須做的,“你還有什么要做的嗎?”“當然。不過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做什么都無能為力吧?!彼龔谋蛔永锷斐鲇沂郑恢粷M是針管布下的痕跡的右手,自嘲地笑笑,“其實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來看我?!薄耙驗椤币粫r間我竟無法對我的行為做出解釋,只好指向身旁一言不發(fā)的鯨,“這家伙叫我來的,我有什么辦法?!?/p>
那死神已經(jīng)走到11了,它走動時帶起的摩擦聲代表著她正在失去一樣最寶貴的東西——時間?,F(xiàn)在的她就像那個夜晚被我埋在土壤之下的綠色一樣,進行著無謂的掙扎。
“別試圖挑戰(zhàn)時間?!蹦莻€“鯨落”再一次在我耳邊低語。
此刻我卻頭疼欲裂。
“阿鯨。”她在喚我,“問你一個問題?!薄罢f?!蔽医吡ψ屪约罕3掷潇o,不至于歇斯底里。
“你有沒有……把我當過朋友?”
“……”
10、9、8、7……
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
6、5、4、3……
“有的”我開口,“曾經(jīng),或許有的?!?/p>
2……
她笑了:“謝謝。”
1……
她閉上了雙眼。
0。
時間到了。
醫(yī)生護士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個女孩,在她的25歲用盡了時間。
我離開前最后看了她一眼,像是回到初見的時候,我在她面前睡去一樣。
“祝你好運。”我關上了門。
一切都安靜了。
22:00
“告訴我,現(xiàn)在?!蔽覜]有像上次那樣發(fā)火直接提著它的尾巴,“我到底是什么?”
“記憶。”它也最終選擇了坦誠,“是一段被她選擇遺忘,卻又被你自己選擇重來而不斷重復的記憶?!彼聪蛭葑永飪H有的那面鐘,而后再一次說出了那句話:“你的時間不多了?!?/p>
我突然有了一種被世界拋棄的無力感,即使我從未愛過這世界。
“所以,我的時間不多了,意思就是一切又要重來了?”我不怒反笑,“你這次來,不對,是你這次出現(xiàn)在我身邊,也是算計好的?”“算是吧?!彼o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罢f清楚,這是最后一次了?!蔽业穆曇粼陬澏叮夷芨杏X到。
“你第一次見我時,說著一樣的話?!彼辉儆蝿恿?,停在我身前,用我不能再熟悉的溫柔嗓音訴說著,“只不過,那時候我們定下了一個約定,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我會找到她,代替你陪她一世?!彼Z氣中難得的帶上了深沉,“所以,你終于累了嗎,阿鯨?”“我想是吧?!蔽议]上了雙眼,似乎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疲憊。“你……有什么要我?guī)Ыo她嗎?”它問我。
于是我寫下了一篇“日記”。我從來沒有那樣想要書寫,不講究什么技法,也沒有太多時間,我只是不斷地寫著,試圖給這世界最后留下點什么。
那是屬于我的,24小時的獨家記憶。
“你去吧。”坐在一地狼藉之中,我將一個牛皮筆記本交給了它,“這是最后一次了,謝謝?!?/p>
它沒有動。
“別露出那副樣子啊,該死的?!蔽矣謹[出了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無所謂地笑笑,催促它趕快上路,“只不過是終于擺脫了我這個幼稚鬼而已,我還在想我不會流血又不會痛的,這下好了,不用想了,挺好的?!?/p>
它還是不動。
“去吧?!蔽抑缓迷僖淮伍_口,“一會兒你就能代替我目送她進焚化爐了,你知道在哪,對吧?你總是什么都知道?!?/p>
它終于轉(zhuǎn)過了身。
“好夢?!绷粝逻@樣一句話,它頭也不回地離去。
我目送它逐漸消失在天空中,然后將臉埋入手臂,合上雙眼。
“晚安?!?/p>
23:55
我回到了海邊。
這里是一處懸崖,我既然要死,那就要以這樣一個我所鐘愛且痛快的方式,而不是和那個傻瓜一樣,用無神的雙眼去企盼。
很熟練地縱身一躍,動作滿分。
還是熟悉的風聲,還是一樣被海風卷走的高呼,只不過混進了一絲腥咸而已
夏勒弗茲的“自由”是浪跡天涯放聲高歌,我的“自由”則是高空墜落放空自己。
不可否認,只有在這種時刻,我才會感受到一絲叫做“自由”的東西。以前那只能叫做“放縱”,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因為我已經(jīng)被時間牽住了去往死亡的手。
我落入大海那令人窒息的溫柔懷抱,一股暖流將我包圍。就像那時被我拋入海中的那個歐洲男人一樣,只不過這次是我身臨其境。
他的靈魂會為我祈禱,畫下一個十字嗎?我不知道。僅僅幾秒鐘海水就爭先恐后地進入我的身體,與我的每一個肺泡問好。
我感到無法言說的愉悅。
23:57
我看到了另一頭鯨,準確地說只是尸體,被一群海洋生物圍著,像是一座孤島,將身體的最后養(yǎng)分留給大海,它生長的地方。作為報償,它死后也并不孤獨。
這是它對這世界,最后的溫柔。
啊,科學家似乎說過,這也叫“鯨落”,就和我的名字一樣。我不禁笑出了聲,一串氣泡爭先恐后地從我體內(nèi)逃逸出來,我卻連伸手觸碰它們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繼續(xù)向下沉沒,沉入黑暗冰冷的海底。
“只可惜,我不是這種溫柔的人?!?/p>
我將雙手合十,為那頭鯨祈禱。
“但還是祝你好運。”
我不曾溫柔,也不曾慷慨,我只是作為一個“遺物”,帶著我最后的放縱擁抱海底。
“晚安,阿鯨?!?/p>
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