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龍
父親上午就要做白內(nèi)障手術了,這可是父親第一次做手術。我一早就撥通了父親的電話,本想安慰他幾句,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想對于從小就吃苦受難的父親來說,這點兒疼痛根本就不算什么。
下午一下班,我急匆匆趕往醫(yī)院。他半躺在病床上,左眼蒙著白色眼罩,畢竟剛做完手術,很憔悴的樣子。好久沒和父親聊天了,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一提起他那異常艱難的生活經(jīng)歷,父親就一下子來了精神,也開始話多了起來。
因家里貧窮,12歲時,父親就開始給別人家放牲口,沒上過一天學。別看父親自幼身體瘦小,可有的是力氣。為了接替已幾乎累癱的爺爺,父親自告奮勇到畢克齊修紅領巾水庫,那年,他只有18歲。挖土,他一天竟能挖十來方,只是為了掙工分年終換口糧。父親那一米六剛出點兒頭的個兒,竟能擔起將近150斤的擔子,想想那該是怎樣的步履維艱??!后來,他又到東河區(qū)的磴口修揚水站,一干就是一年,直到臘月要過年才回的家。
父親特別喜好騾馬,整天駕著二套馬車東奔西走,為生產(chǎn)隊拉煤、拉石頭、購糧。父親是個要樣兒的人,干活特別認真,春播時節(jié)提耬種地非他莫屬。在新翻過的土地里,騾馬拉著耬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父親雙手提耬不停地左右晃動,要保證種子均勻地灑落在土地里,還得恰到好處地把握住種子埋在地下的深度。一天干下來,累得幾乎走不了路,但父親樂此不疲,似乎很享受他掌握的這個技術活兒。土地包產(chǎn)到戶后,承包了土地的村民們每到春播時節(jié),依舊愛找父親幫忙,他也總是有求必應。后來,母親為此頗為不滿,每次都要責怪父親,年齡越來越大了也不注意自己的身體??筛赣H固執(zhí)得很,嘴里雖然答應著,有村民一喊他就又去幫忙了。
父親盡管老實本分,可仍然受盡了白眼。清代中期,自陜西府谷走西口逃命而來的我的先祖?zhèn)?,首先在我村落腳,成為我村的首批拓荒者。經(jīng)過四五代人的辛苦勞作,到我曾祖父時家境逐漸殷實,在土改時期,我祖父被劃為破產(chǎn)地主。出生在地主家庭,在那個年代自然就低人一等。生產(chǎn)隊最臟最苦最累的活兒,就都留給了父親。冬天,他鍘草、喂牲口;夏天,就趕馬車、掏渠筑壩。更可氣的是有時還光干活兒卻不給吃飯。有一年秋天收秋,大隊書記讓父親把剛拉回來的谷子扔到垛上去。谷子垛已經(jīng)將近七八米高了,父親一個人硬是使盡全身力氣,用叉子將一捆捆的谷子全部挑了上去,而大隊書記正招呼著一群人在屋里歡快地吃著肉,饑腸轆轆的父親聞著那勾魂攝魄的肉香,難過得幾乎要落淚。
父親是個的的確確的文盲,可為人處世的道理他明白得很。以前,農(nóng)村都要交公糧。每年夏天一收完小麥,就是交公糧的時候。父親常說,種地納糧天經(jīng)地義。每年交公糧特別積極,而且還把晾曬得最干凈的、顆粒最飽滿的小麥挑出來上交。當然,對于我來說,能和父親一起到鎮(zhèn)上交公糧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一路上,父親駕著馬車,哼著二人臺,我或坐或爬在小麥袋子上,想著鎮(zhèn)供銷社柜臺里那香甜誘人的鍋盔邊流著口水。
父親有著吃苦耐勞的農(nóng)民本色。在糧食緊缺的時候,他曾到固陽替人割過小麥賺回莜面吃,80年代還背上鋪蓋卷只身到包頭的建筑工地打過工,為了節(jié)省兩塊錢,他能肩扛一袋90多斤的小麥,徒步七八公里,從薩拉齊汽車站送到我就讀的高中。
大概是嘗盡了沒文化的苦頭,父親一直支持我們上學。可三個孩子的上學費用,對于八九十年代僅靠種地為生的父母親來說,幾乎就是天文數(shù)字,遇上收成不好的年景,連開學交學費都得靠貸款。好在我們也沒讓父母親太失望,都擠過了千軍萬馬的“獨木橋”,先后來到市里上學、工作。每當鄉(xiāng)親們說起我們姊妹仨,父親滿臉都是幸福和自豪。
年輕時干活兒不知惜力,五十多歲時,胸悶、氣短等各種病就找上門來。一次回家母親悄悄告訴我,父親經(jīng)常難受得晚上睡不著覺,可父親從來不說,在我的一直催促下,才來市里看了一次病。為了照顧日漸年邁且體弱多病的父母,我將他們接到市里,住進了樓房,但父親仍然懷念鄉(xiāng)下他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總是住上一段時間就要回鄉(xiāng)下走走,看看村里的老房子,看看左鄰右舍,聽鄉(xiāng)親們說說村里的事兒。
護士小姐給父親點完眼藥水后告訴我們要早點兒休息,我和衣躺在父親身邊,竟莫名其妙地有些激動。自上高中離開家后,這似乎是第一次和父親緊挨著一起睡覺了。聽著父親那微微的鼾聲,我好像又坐在了父親那交公糧的馬車上,只見他在馬背上方嫻熟地甩了一個響亮的馬鞭兒,口中依然是那曲悲切幽咽的《走西口》:“二姑舅捎來信,他說西口外好收成。我有心走口外,恐怕玉蓮不依從……”
那一晚,我竟睡得分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