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草
看到我時,爸嘴角抽動著,用手背抹著眼淚。這是我第一次見爸掉淚。
倒退幾十年,哪家都有三五個孩子,個頂個地挨著排兒、比著肩長,中間差個一兩歲。孩子多了就各有特點,有這樣的說法,老大傻,老二尖,又懶又饞是老三。我上有姐,下有弟,四個孩子中排行老三,有點自來嬌。媽向別人介紹我時說,這是我家老丫頭。
小時候,有個阿姨告訴我,我生下來時,我爸的臉拉得長長的?!澳惆忠詾槟闶莾鹤幽亍?。這個阿姨的話,我嚴重質(zhì)疑。她沒看見爸慣我慣成啥樣了嗎?回家,小院里,挨著墻根下五顏六色的馬畬菜,爸媽和姐坐在小凳上。媽夾著竹織針,挽著毛線織毛衣,二姐在一旁撐線,大姐繞團。只有我的凳子不一樣。爸兩手雙叉,垂下來,我心安理得地坐上去。坐夠了,鬧著讓爸給梳辮。爸手糙,刮疼了,我還要噘嘴。爸出門回來,給我買頭棱子,買8字形橘色的發(fā)卡,買皮上印有大朵牡丹的作業(yè)本。爸外業(yè)調(diào)查回來,大黃背包的夾層,攢了一夏天的硬幣任我掏,一把又一把,一分二分五分,全是我的。這樣的爸,啥時候拉拉過臉?
媽也慣我。上托兒所,給我?guī)€鵝蛋。媽養(yǎng)鵝,下了蛋留著,敲小孔,倒出一部分蛋液,再塞進去大米,糊上口,放火里燒。吃的時候敲去焦黑的蛋殼,一點一點挖著吃,香。媽說你可真是老三啊,饞。有一天給我?guī)Я烁吡幻罪?,媽正好中午有事去托兒所,看見我背對所有孩子,一個人對著墻壁,吃藥一樣地數(shù)飯粒。從此媽就給我調(diào)樣兒做飯。再調(diào)樣織毛衣,打扮得馬畬菜花一樣鮮艷。
長大的過程里挨過一次打。爸打的。因為啥完全記不清了。爸說,手伸出來!我就把手伸出去。爸把雞毛撣子掉個個兒,高舉輕落,一下子打在我手心。一生里唯一一次挨打。一點都不疼。
爸媽嘴里的老丫頭就這樣長大了。
去年,我五十歲。夏天,黑漆漆的夜里,睡夢中聽見電話響,摸過手機一看是八十歲的媽打來的,不由心驚。媽說,打雷了,你害怕沒?過后才知道,夜里那個雷,把媽給嚇著了。媽心臟病犯了,吃了救心丸之后,第一個動作是給我打電話。她跟爸說,老丫頭一個人在家呢,不知道得嚇啥樣。
爸媽年紀大了,經(jīng)常住院,二姐心細會侍候人,是陪床的主力。有一次爸住院,二姐感冒了,我就在醫(yī)院伺候了一夜。不知怎么回事,我也感冒了,我睡在母親床邊臨時支起的小床上。聽見我咳嗽,媽就起身一趟一趟地看我,摸我發(fā)燒沒。護士夜里來查房,媽沖護士喊,護士啊,快給我老丫頭量量體溫,她好像發(fā)燒了!“這是誰給誰陪床呢?你讓我二姨咋想呢?”第二天跟大家說起來,女兒直扯我衣角讓我別說了。
咋想,我都習(xí)慣了。就像大家都嫌我笨,我也習(xí)慣一樣。照顧人不行,做飯也不行。鍋包肉,炸茄盒,這些有難度的菜輪不到我出手,二姐兩口子承包了。鹽焗大蝦,韓國小菜,這是大姐的拿手菜。只要弟媳婦在,刷碗也用不著我。偶爾我去刷碗,功夫不大媽就在客廳喊,別刷了,放著吧,你爸又心疼啦!不干活自然要被嫌棄。他們一邊干活一邊嘲笑,我也心安理得地笨拙。
可是在婆家我分明是個戰(zhàn)士。我是大兒媳,炸鍋包肉還是從我開始的。下廚不用說了,曾經(jīng)在兩小時的準備時間里給16口人做了14個菜。小姑子住院的時候,我陪,擦洗,按摩。同病房的患者私下跟小姑子說,你嫂子會照顧人??墒腔啬锛遥乙琅f被嫌棄。
爸85歲了,這次住院,十分兇險,腦干梗塞。我從出差途中趕回來的時候,爸患側(cè)僅會動一只手指。接下來,天天有進步。我猴在爸身上,把一輩子欠下的撒嬌都完成了。抱著爸的胳膊,按摩,運動,給爸擦洗。爸不說話,病是一天比一天好。扶著能站幾秒鐘了。
可他還是特別“照顧”二姐。大小便,就趕二姐在的時候。我咋問都搖頭。有一次,我全天護理,爸不喝水,也不說要上廁所,晚上,二姐來的時候,爸都不會尿了。后來慢慢地,讓我接尿了,開始是百般扭捏,后來是面無表情,長時間無語。爸是個要尊嚴的人。再后來,病程長了,爸開始不耐煩。他不要住院,不配合康復(fù),他長時間的不語,不喝水。我勸。我哄。我不像弟弟和姐那樣順從他,爸對我來說是天一樣的存在,我的老爸是厲害的,他肯定能康復(fù),85歲了又怎樣!
我一天一天地逼著爸練習(xí)。剛開始爸配合,抬臀十下,舉臂十五下,屈腿二十下。后來抵抗,再后來,爸煩我,煩得透透的,發(fā)脾氣了。
那時候我正站在前面,像治療師要求的那樣,讓老爸坐在床沿上伏下身,伸手向前夠我的手,然后兩腿使勁,站起來。爸把兩手交叉,兩只手像樹根一樣干枯,長滿老年斑,骨節(jié)變形。他兩手使勁向前伸,上身弓著,兩腿使勁,站了一次,沒站起來,再站,還是沒起來。我又催他,爸發(fā)脾氣了。爸說,就你事多!你一天天地咋總有事?你想咋地?說著抹起了眼淚。
我扭過頭,眼睛發(fā)熱。媽說,你看你看——
只見白發(fā)稀疏的爸,佝僂著腰身,自己站起來了。不但站,還示威一樣,梗著脖子沖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