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音喇叭開始響起來了:“地鐵馬上就要進站了,請大家退到安全線后面依次排隊上車?!边@個時間乘坐地鐵的人也不算多,每排也就排了兩三個人。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他晃晃悠悠地一連走過三排隊伍,然后在一個女孩身邊停了下來,他朝女孩看了幾眼,便很有禮貌地問,請問這是2號地鐵嗎?女孩答,是啊。又問,是去虹橋火車站的嗎?女孩又答,是啊。女孩覺得這個人問的問題都很奇怪,因為答案都在頭頂上方的牌牌上寫得明明白白的,所以她就朝他看了一眼,一張油光光的圓臉,加著一副黑框眼鏡,正瞇著眼朝她點頭微笑。
車進站了,她上了車,他也緊隨其后跟著上了車,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也緊挨著她坐了下來。他對著她說,聽口音你好像是從外地來的吧?女孩點點頭,是的,我是安徽人。
噢,你是安徽人,有個作家,是個女作家,叫戴厚英,寫過《人啊,人》,就是你們安徽人。還有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寫的就是你們安徽滁州瑯琊山上的醉翁亭,“環(huán)滁皆山也……”他開始背誦起來。女孩面無表情,兩眼看著車廂里的地板,他背誦了一會兒,似乎也覺察到了不對路。對了,小燕子趙薇也是你們安徽人。女孩還是沒有反應(yīng)。那你在上海,上海菜吃得慣嗎?上海話聽得懂嗎?女孩終于回了一句,聽不懂。聽到她開口了,他一下來了精神,我對儂講啊,儂在上海工作生活,儂要聽得懂上海話,最好還會講幾句,這個老重要的,也是老要緊的。比如儂去問路,儂要講,儂好,到啥地方哪能走?再比如,儂去菜場買菜,儂要講這只菜幾鈿一斤?還有……
女孩子已經(jīng)戴上耳機,而他依然興高采烈,滔滔不絕。
這時,坐在對面椅子上的一個男孩開口了,對他說,叔叔,我也是剛到上海的,我也想學上海話。他朝那男孩看了一眼,沒搭理他,繼續(xù)側(cè)過臉去對那女孩說。男孩提高了嗓音,叔叔,你也教教我嘛。男孩的大嗓門將周圍的人都吸引到他的身上,他頓時覺得有點尷尬,不得不轉(zhuǎn)過臉來應(yīng)付一下男孩。
好吧,你想學什么?
男孩說,我說一句普通話,您就告訴我上海話怎么說,好嗎?
他勉強地點了下頭。
于是,男孩說一句普通話,他就說一句上海話,開始的時候兩人一來一往還很順暢,可漸漸地他感覺有點跟不上了,油光光的臉上開始冒汗了,因為男孩似乎在故意挑一些很難翻成上海話的句子。
他終于有些明白了,意識到自己被捉弄了。哼,儂搗糨糊,儂是上海人!
男孩一臉得意地看著他。
他決定不再去理他,可當他轉(zhuǎn)過臉來時,發(fā)現(xiàn)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
他悻悻地下了地鐵,然后又開始在站臺上晃悠。
A先生是個有特點的人。
A先生的特點是凡事都愛計劃,A先生說,他的這一特點也許是與他的家族基因有關(guān),A先生的祖父給人管賬做過賬房先生, A先生父親考的大學叫政法學院,可畢業(yè)后進的部門叫計劃委員會。到了A先生在填寫報考大學專業(yè)的志愿時,他本人的想法竟然與家里的意見高度一致,財經(jīng)學院的會計專業(yè)。
跨進校門,當別的同學還在興奮自得,滿世界閑逛時,他已經(jīng)端坐在閱覽室里默默地開始計劃人生,他想起來學校報名前,父親對他說的話。
父親說:兒子,記住,一定要和同學們搞好關(guān)系,因為同學情對你來說是一筆終生享用的財富。父親又說:記住第二件事,在不影響學習的情況下,多留意一下身邊的女同學,如果有好的,千萬不要錯過,因為大學談成的,往往是最好的。
于是,大學四年,他似乎就是圍繞著父親給的兩條忠告計劃著人生。
轉(zhuǎn)眼大學的學業(yè)就完成了,他作為班長被推薦去了讓許多人羨慕的市財政局。報到的前一天晚上,A先生與父親閑聊,父親突然問:哎,兒子,還記得嗎?你上大學時我給過你的兩條建議? A先生眉毛揚了揚說, 當然記得啊。如何呢?嗯,下星期天,我過生日時你就知道了。
過生日那天,A先生讓父親訂了六桌酒席,其中四桌都給A先生的同學占了,A先生不無得意地對父親說:您看,我的同學差不多都來了。更讓他父親意想不到的是,酒喝到一半,A先生拉著一位女同學的手走到他跟前說:爸,這是王麗同學。他爸看著嬌羞的王同學,頓時笑得好開心。
很快,王同學就成了A太太,又很快實現(xiàn)了A先生的計劃,為他生了個大胖兒子。A先生看著躺在嬰兒床上的兒子,一種使命感油然而生,嗯,該為兒子計劃計劃了。可面對著一個一無所知的嬰兒該如何計劃,A先生頓時有些茫然。
好在這時候A先生對于自己的計劃倒是在按部就班地推進,由科員到副主任科員再到主任科員。這天晚上,當他陪領(lǐng)導(dǎo)喝好酒回到家,看著熟睡中的兒子,他突然意識到還有兩年兒子就要上小學了,該為兒子計劃計劃上學的事了。
第二天他就約了在教育局工作的同學喝一杯,酒碰了三杯,那同學自然就問到他,兒子什么時候上小學啊?他說,快了,還有不到兩年。他同學又問,準備上什么小學???他說自然是某某小學。同學說,新規(guī)定馬上出來了,除了戶口在這個轄區(qū)里的,其他人都上不了。他一下傻了,那怎么辦?問這句話時,他第一次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失落和痛苦的感覺。
他同學見他臉上的表情便安慰說:辦法還是有的。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說,有什么辦法???你可以在那所小學的轄區(qū)里買套房子啊,然后將孩子的戶口遷過去。對,對。他覺得這是個辦法。
告別了同學,走在回家的路上,A先生被風一吹,腦子稍稍清醒了些,為了兒子上學要去買一套房子,這可絕對不在計劃里呀!這可怎么辦?他一時找不到答案,只能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當他開門走進家里,妻子用吃驚的眼神看著他:怎么啦?臉色這么難看。于是,他將兒子讀書的事告訴了妻子。
妻子聽了直搖頭,我們現(xiàn)在住的房都欠著銀行的貸款,哪還有錢去買學區(qū)房。A先生神情莊嚴地對妻子說,你不用管,我一定要讓兒子上那所小學,然后上它的中學,然后考一所名牌大學,然后……
A先生是這樣對妻子說的,也是這樣去做的。半年后,他在那所小學的轄區(qū)里買了一套房,然后他的兒子便順利地上了學。這確實是所好學校,看著兒子各門優(yōu)異的成績,A先生真慶幸自己所作的決斷。
這天A先生正坐在辦公室里構(gòu)思競聘副處長的演講稿時,門被推開了,市反貪局的兩名檢察官說要和他聊聊。一開始A先生還是很鎮(zhèn)靜的,當被問到他同學的企業(yè)來申請財政補貼的事時,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A先生因受賄進去了,A先生的一切美好計劃也就隨之而去了。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