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絳
一棵濃密的樹,站在太陽里,像一個深沉的人。面上耀著光,像一臉的高興,風一吹,葉子一浮動,真像個輕快的笑臉,可是葉子下面,一層暗層,綠沉沉的郁成一團幽靜,像在沉思,帶些憂郁,帶些恬適。松柏的陰最深最密,不過沒有梧桐樹、胡桃樹的陰廣大,蔭蔽得多少地畝。因為那主干兒高,樹枝奇怪地盤折著,針葉聚在一起,陰不寬,而且叫人覺得嚴肅。疏疏的楊柳,篩下個疏疏的影子,陰很淺,像閑適中的清愁。幾莖小草,映著太陽,草上的光和漏下地的光閃耀著,地下是錯雜的影子,光和陰之間,郁著一團綠意,像在低頭凝思。
一根木頭,一塊石頭,在太陽里也撒下個影子。影子和石頭、木頭之間,也有一片陰,可是太小、太簡單了,只看見影子,覺不到那陰。墻陰大些,屋陰深些,不像樹陰清幽靈動,卻也有它的沉靜,像一口廢井、一潭死水般的靜,只是沒有層疊變化的意味,除非在夜色中,或者清曉黃昏,地還罩在夜的大陰里,那時候,墻陰屋角,若有若無地懷著些不透的秘密。
可是那不單是墻陰了,那時墻陰屋陰又罩上了夜的陰。
山陰又寬坦了,有不平的起伏,雜亂的樹木。光從山后過來,捎過樹木石頭和起伏的地面,立刻又幻出濃濃淡淡多少層的光和影,隨著陽光的轉(zhuǎn)動,在變換形狀、變換位置。山的陰是這般復雜,卻又這般坦蕩,只是陰不濃密,不緊聚,很散漫的。
煙有影子,云有影子。煙的影子太稀薄,沒陰。大晴天,幾團云浮過,立刻印下幾塊黑影,來不及有陰,云又過去了。整片的濃云,蒙住了太陽,夠點燃一天半天的陰,夠籠罩整片的地、整片的海。于是天好像給塞沒了?;搛仓?,草像凄惻,樹像落寞,山鎖著幽郁,海壓著憤恨,城市都沒在煙塵里,回不過氣的樣子,沉悶得叫人發(fā)狂,卻又不讓發(fā)狂,重重地鎮(zhèn)住在沉悶里,像那棵樹,落寞地裹在一重皮殼里,像那草,乏弱得沒有了自己,只覺得凄惻。不過濃陰不能持久,立刻會變成狂風大雨。持久的陰,卻是漠漠輕陰。陰得這般透明,好像誰望空中拋了一匹輕紗,軟薄地飏在風里,雖然撩撥不開,卻又飄忽得捉摸不住,恰似初解愁悶的少年心情。愁在那里?并不能找出影兒。
缺少著什么?自己也不分明。蒙在那淡淡的陰里,不是愁悶,不是快活,清茶似的苦中帶些甜味。風一吹,都吹散了。吹散了么?太陽并沒有出來,還是罩在輕陰里。
夜,有人說是個黑影??墒堑氐膱A影,在月亮上,或是在云上,或是遠遠地投射在別的星球上。夜,是跟著那影子的一團大黑陰。黑陰的四周,滲進了光,幻出透明的朝暮。在白天,光和影包裹著每件東西。靠那影子,都悄悄地懷著一團陰。在日夜交接的微光里,一切陰模糊了,滲入了夜的陰,加上一層神秘。漸漸兒,樹陰,墻陰,屋陰,山的陰,云的陰,都無從分辨了。夜消融了所有的陰,像樹木都爛成了泥,像河流歸入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