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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加利利海

      2019-12-14 14:04張玲玲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夏母說,她將乘坐十二點二十五分的大巴前往杭州。明天中午,她會和公司同仁一起前往寧波鄞州區(qū)黃古林鎮(zhèn),參觀寧席織造技法。她原本打算先到上海,再去寧波,但是為了夏磊,選擇繞道,在杭州住一晚。上次夏母聯(lián)系她,是一周前,想送她一根內(nèi)蒙古女孩兒親手編織的牛皮帶,上面有凸起的格紋以及花朵雕飾。女孩兒是她們家的新租客,母親給夏磊發(fā)過她唱蒙古語歌的視頻。

      這條消息夏磊沒回。她很少積極回應(yīng)母親的消息,但母親依舊興致勃勃、不依不饒地發(fā)來各種照片,包括與三四個同事的合影,改造后的市中心鼓樓,西南營舊宅廊下新開的芍藥、月季、海棠,過年時各家檐下晾曬的咸肉香腸,以及各種做成圖片的《圣經(jīng)》箴言:

      敗壞之先,人心驕傲,尊榮之前,必有謙卑。(箴言 18∶12 和合本)

      你神的眼目時??搭櫮堑亍#ㄉ昝?11∶12 和合本)

      我們的祖先亞伯拉罕把他的兒子以撒獻(xiàn)在壇上,豈不是因行為稱義嗎?(雅各書2∶21-23 和合本)

      母親現(xiàn)在是個基督徒。如果不是因為母親,夏磊不會知道所謂“主日”,不會知道日常一切都能成為恩義的解釋。

      她在馬路上,遇過幾次贈送《圣經(jīng)》或者傳道宣導(dǎo)的教徒。平安夜,同事們篤信教堂會有更有趣的活動,跑到那邊,觀摩唱詩——但是他們中的多數(shù),連天主教堂還是基督教堂都無法分清。夏磊和他們一樣,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相信科學(xué)、進(jìn)化論、宇宙大爆炸,相信實踐,以及可被重復(fù)證明的才是真理。他們走進(jìn)教堂,只想看看掛滿裝飾、高舉伯利恒之星的松柏圣誕樹,暗紅或金色的十字架,貝殼彩燈和圓形蠟燭,看看免費的表演、高大的尖頂玻璃窗或者石雕穹頂。每次那群圍聚在一起的人,帶著仁慈的微笑,向他們伸來長方形宣講冊,不厭其煩地問“是否是主的孩子,還不是嗎”,他們都未曾悅納,一一婉拒,很快就轉(zhuǎn)去別處消磨時間。那些信徒不管不顧的樣子真令人吃驚。她難以接受:母親會成為其中一員。

      自2009年10月夏磊定居杭州,已近十年,母親到杭,不超過七次,一次兩至三天,但每次于她都是巨大的折磨。每逢周日,母親六點起床,從廚房到衛(wèi)生間,再到客廳,故意弄出各種鍋碗盆碟的聲響——不高,但繁碎磨人——以各種辦法,要求夏磊,或陳帆,送她去位于江干區(qū)新塘路26號的崇一堂做禮拜。據(jù)聞,崇一堂為亞洲最大的基督教堂,建于1866年,由出身英格蘭約克郡的傳道士戴德生創(chuàng)立,來中國前,他屬于循道宗教會,和衛(wèi)理公會亦有淵源。

      母親的目的是朝圣,有條件的話,她更想去拿勒撒、耶路撒冷和加利利,看看他的出生地、受難地,以及召喚使徒、水面行走、平息風(fēng)暴的所在地,但夏磊住城西,開車去崇一堂需要一個半小時。后來,陳帆在老余杭上和路找到一家梧桐教堂,作為替代。夏磊陪母親去過一次。教堂由村禮堂改建,狹小破舊,長椅油漆和墻壁石灰剝落,尖頂上的十字架不及門口樟樹高。也許簡樸更近于信仰本身,但坐在十二三個老邁虔誠的婦人之中,在南方口音濃重的基督教義和唱詩聲里,夏磊并沒受到任何感召,唯有憤怒:從14歲到30歲,她花了16年的時間,讓母親不再成為陰影,但如今,母親依然一次一次,未經(jīng)通知,不加辯駁,強行闖入她的生活,好像她這里是一個可以隨意進(jìn)出、沒有界限的郊野度假屋。

      夏父夏母于2001年7月28日協(xié)議離婚。兩人結(jié)合并非自愿。母親有個戀人,是其中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男方去了西安二炮部隊,兩人依靠每月一封的通信維持。父親15歲即在一家本地家具廠做木工,未曾交往過任何對象。祖父住在外祖父鄰鎮(zhèn),以前在啟東呂四做過三年海員,1968年到1974年之間,兩人同在南通港四號客運碼頭做水手,相伴六年。外祖父因兩個長女外嫁(一個嫁在海門,一個嫁去如皋),憂慮養(yǎng)老問題,要求小女兒必須留在本地。母親的西安戀人和一個團長的女兒結(jié)了婚,調(diào)去河南省軍區(qū),兩人沒再見過。

      夏磊清楚,結(jié)婚是錯謬,分開不過是更正——父母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她從不記得父親有過什么花銷,身上穿的,永遠(yuǎn)都是勞保用品商店買來的灰色滌卡工作服,或是兄長淘汰下來的舊夾克(父親家中四個小孩,他排行第三,上面有兩個哥哥)。工作第二年,夏磊從文峰商店買了一件藏藍(lán)色波司登羽絨服,一雙棕黃色奧康皮鞋,送給父親。七年過去,她在老家大掃除時,發(fā)現(xiàn)衣物原封不動,塞在衣櫥底部,鞋面早已粉化起皮。父親大概一直在等待能夠穿它們的合適時機,但從未等到。母親會輕松花掉一個月工資,只為買一件羊絨大衣、一套面霜——她只是希望,他們能像其他同學(xué)的父母一樣,為了她,勉力維持,做點犧牲,哪怕?lián)蔚礁咧幸部?,但顯然她是一廂情愿。

      離婚之前,母親對這段錯配婚姻的報復(fù)方式是接連不斷地出軌。1997年3月,母親去北朱家園路一家臺資服裝廠工作,在將軍一園121棟三樓租下一套53平方米的兩居室,距離文化宮約一站路。夏磊暑期在文化宮學(xué)日語和計算機,父親的工廠和宿舍位于鐘秀東路,靠通呂運河,距離太遠(yuǎn),只能暫居母親那里。她也因此不斷撞見母親的異性朋友們,高矮胖瘦,輪番前來,在五六平方米的狹長客廳,打牌、聊天、聚餐,喧嘩不休,晝夜不停。有時傍晚,她放學(xué)回來,總會看見母親臥室房門緊閉,聽到一種節(jié)奏分明的輕盈撞擊。即便他們竭力控制聲響,但是她依然能夠從被刻意調(diào)大的電視機音量里清楚聽見,并為之尷尬羞愧,無法將注意力投在作業(yè)上。晚飯往往最為磨人,她得當(dāng)著那些人的面背誦詩詞、回答問題,裝作天真,成為酒桌上的娛樂產(chǎn)品,卻清楚知道,桌下大腿結(jié)滿情欲的汗珠。

      1999年春天,父親帶著一千塊現(xiàn)金、一只尼龍背包,跟著一個本地包工頭前往上海楊浦,母親一人留在江蘇。也許父親知道母親所為,無法面對。這年12月,母親燙了頭發(fā),拎了只旅行包,帶夏磊坐船去上海,想找父親見上一面。兩人寄居在普陀區(qū)桃浦路187弄的遠(yuǎn)房親戚家,母親讓夏磊叫那個從未謀面的親戚“孃孃”。親戚在小區(qū)門口開了一家十平方米大小的早餐店,專賣生煎包、油條與鍋貼。算上親戚的兒子,得住四個人,房子卻只有一室,母親和她只能在地板上鋪棉被睡覺。沒有浴室,洗澡得走一公里,去一家叫麗泰的街道公共浴室。鐵皮管道早已銹蝕,熱水龍頭打開后,會傳出巨獸般的嗚咽。開浴室的是個四十來歲的揚州女人,母親發(fā)揮了她在社交中的天賦,和揚州女人成了朋友。等了大半個月,父親終于出現(xiàn),三人沿外灘從海關(guān)大樓走到輪船招商總局,拍了張寶麗來快照。也許是工作日,長灘空蕩寂寞,灰色江流不知去向何處,對面矗立的深褐色花崗巖墻面、貼著銅條的古典圓頂建筑,偶爾反光閃爍。他們遇到一個老太太賣茶葉蛋,空氣中飄來茴香、八角和醬油的氣息,父親原本已走出十米,又折返回去,給夏磊買了兩個茶葉蛋,之后帶她們前往錦江樂園。正是冬天,峽谷漂流等一些水上項目都鎖著,但夏磊仍玩得十分盡興。父親將滾燙的雞蛋塞進(jìn)夏磊書包,等她饑腸轆轆再次想起,雞蛋早被書壓得扁碎,沒法吃了。

      回江蘇后,母親陷入了短暫的消沉。沒多久,新的異性朋友又層出不窮。2000年夏,母親失蹤,外祖父帶人找了一段時間,沒能找到。過了一年,母親忽然回來,和父親協(xié)商好財產(chǎn)分配,辦完了離婚手續(xù),對于此前失蹤的原因、去了哪里、如何生活,始終沒有提及。

      夏磊最難忍受的,正是母親長達(dá)一年的缺席。2000年7月至2001年7月,她中考失利,勉強進(jìn)入一所排名第三的市南寄宿高中。外祖父和祖父先后病逝,父親在上海,少有音信。她每天都祈禱母親會在鐵門外出現(xiàn)。每個中午,她從操場邊經(jīng)過、去往食堂的路上,都會帶著絕望的期待,期待母親的身影一閃而過,但愿望從未實現(xiàn)。

      母親發(fā)來消息的前一天晚上,夏磊夢見了她。母親戴著一副滑稽的淺茶色墨鏡,抱著夏磊,背靠一棵高大的迎客松,嘴巴微張,像是準(zhǔn)備說出什么,或者吞下一個驚嘆號。這幅景象,很像從某張照片截取下的。她們大約是在狼山,山路難行,夏磊不知兩人究竟是想往上,抑或往下,只知道她的模樣噩夢般的仍停滯在青春期:纖細(xì)的四肢和脖頸撐起巨大沉重的腦袋,像個卡通片里的喜劇人物。她在高中的外號是奧利弗,大力水手波比的女友,終日為又高又光的腦門兒自卑不已,痛恨老師勒令的扎發(fā)方式(仿佛要把頭皮拔除),玻璃瓶底厚的眼鏡壓得鼻梁扁塌,偏又比周圍人高一大截,每次都得坐在最后排,為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而懊惱。

      夏磊醒來才意識到,她和母親已經(jīng)很多年不曾那樣親密。她們不在半山腰,她也早不是那副模樣。成年后,她做了激光近視手術(shù),理了短發(fā),高瘦的身材早變得時髦,連單眼皮也會被贊為個性。她背靠枕頭,不無悵惘地想,她曾希望能和母親去往什么地方,哪里都可以,只是時間無法改寫,感情也無法重建。

      夏磊在等著母親的到訪。她脫掉鞋子,爬上沙發(fā),高舉抹布,準(zhǔn)備清除左邊石膏犄角的厚厚蛛網(wǎng),差點兒摔下來。她雖不希望母親前來叨擾,但還是會為了自尊清潔,以免給母親帶來她生活在一團蔓延著的灰塵里的印象。房子是結(jié)婚時買的,不過十年,細(xì)部陳舊不堪,墻壁的灰色立邦涂料布滿細(xì)小條狀的裂痕、擦傷,黑色胡桃木書架拼接處輕微開裂。還有甲醛氣息,從墻壁、櫥柜和沙發(fā)木條中不斷散出,揮之不去。

      差幾厘米,她無法夠到,決定放棄,打算將目之所及、散落各處的文件、雜物先塞進(jìn)茶幾或矮柜抽屜——沙發(fā)下原先墊著一塊宜家阿達(dá)姆米白長絨地毯,不到一個月,便落滿油點、餅屑,她悻悻卷起,塞進(jìn)床底,再沒鋪過。理想潔凈的生活似乎永不可能,油煙和污穢才是現(xiàn)實。她步入婚姻前,也曾懷有白絨地毯般的期待。丈夫陳帆是夏磊在東部軟件園的同事。兩人剛在一起時,陳帆有個談了三年的湖南女友。女生大學(xué)就讀于浙江傳媒學(xué)院,國際文化傳播專業(yè),大四上學(xué)期,在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大會任志愿者時,與陳帆相識。畢業(yè)后,女孩兒在浙江臺實習(xí)了四個月,但父母要求她回長沙,他們一年只能見兩次。陳帆考慮去長沙,但也希望女孩兒過來,女孩兒保留著杭州社保,卻不知如何跟父母開口,雙方皆搖擺不定。夏磊看出紕漏,乘虛而入。兩人在上班午餐間隙私會,爭分奪秒地偷歡,為一點兒多巴胺冒險。等從小旅店回到辦公室,又充滿空洞沮喪。他們提醒自己,這次結(jié)束就告停,但是這次結(jié)束,永遠(yuǎn)還有下次。人并不能學(xué)會及時收手。

      夏磊當(dāng)時和前男友租住于鳳起公寓十七層,一套商住房內(nèi)。她大三時和前男友在一起,兩人都為材料科學(xué)專業(yè),男友小其一屆。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男友留在北京,說好一年后到杭州找她,但是不到半年,夏磊就對異地戀情失去了耐心。等男友如約到達(dá)杭州,兩人勉強又同居半年,感情已經(jīng)徹底變化。她借口需要冷靜,搬到保俶北路96號一套老民居,將那作為長期偷歡地。小區(qū)住的都是浙大退休教師或官員,聲響一大,隔壁就會用拐杖(也可能是別的物件)咚咚敲打墻壁,樓下和鄰居不幸相遇時,她和陳帆總試圖避開那些看不見的譴責(zé)。

      2008年5月,夏磊和陳帆結(jié)婚。陳帆老家在新昌,父母在當(dāng)?shù)孛裾止ぷ?,家境不算富裕,但關(guān)系親睦。陳帆對于她家冷漠疏遠(yuǎn)的關(guān)系頗覺奇特,夏磊卻覺得他和父母無話不談的親密更奇特。她從不跟他講家庭,也不跟他說此前戀愛經(jīng)歷,前史似乎變成了討論的禁區(qū)。婚后,兩人為瑣事爆發(fā)多次爭執(zhí)(打掃衛(wèi)生是一周兩次還是一周三次,誰負(fù)責(zé)拖地,誰洗碗,早上鬧鐘定七點還是七點半,誰在鬧鐘響起后去摁掉……),愈發(fā)證明兩人都非婚姻最優(yōu)選,更像情欲沖昏頭腦時的貿(mào)然決定。最嚴(yán)重的一次,夏磊當(dāng)晚驅(qū)車離家,在慶春路找到一家小旅店入住。前臺只有一張一米二長的桌子,一臺看起來早已過時的電腦,負(fù)責(zé)入住登記的女孩兒一直在打電話。電梯停了,她爬了三層樓梯,在二層拐角處差點撞在幾個滿是煙味、體型壯碩的男子身上。已過半夜,但樓道一直傳來掃地機的聲響,進(jìn)門后,她發(fā)現(xiàn)門鎖有點問題,唯一一扇窗戶正對馬路,路上任何動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洗手間用了一種冷白燈,房門貼著純黑木條。出門前她忘帶洗漱用品,只能用洗手臺上的硫磺皂草草洗畢。她不想關(guān)燈,也沒洗澡,和衣躺著,陷在床墊上,不知何時睡去。醒來時天色未亮,墻上時鐘指向四點四十五分,她忽然覺得萬念俱灰,意識到對于命運的抗擊如此沒有意義,于是以最快速度穿好衣服,退掉房間。晨霧很大,她心神恍惚,仿若夢游。到家時霧氣散去,文一路沿線已滿是趕赴市區(qū)、焦躁鳴笛的車輛,顯得她像在逆行。一開門,陳帆坐在沙發(fā)上,茶幾和陽臺扶手各放一只玻璃煙灰缸,插滿燒到頭的利群煙蒂,屋內(nèi)仿佛剛剛失火。他穿著前一天的灰色迪卡儂T恤、短褲,赤腳踩在地板上,面容清醒、疲倦,說午夜時發(fā)現(xiàn)她走了,打算天亮一些再出來找她。夏磊洗澡、取包,照常上班,過程中沒跟他說一句話。

      她以為自己在此次博弈中占據(jù)了小小的上風(fēng),但也清楚,在愛情或者婚姻中的所有爭執(zhí),只有兩種選擇:忍耐或分開。盡管婚姻中的多數(shù)事情都叫人沮喪,但婚姻原本就是一種折中主義,穿越問題、回避喧嘩,才可能持久。也許父親能夠明白,畢竟他也是這樣過來的。

      夏磊對父親存有愧疚,為曾經(jīng)擔(dān)任母親私情的同謀。仿佛出自這種悔罪,她每年春節(jié),都刻意回到老家,陪父親貼對聯(lián)、放煙花,吃父親做的紅燜蹄髈、紅燒雜魚??照{(diào)永遠(yuǎn)不靈,電視只能接收一個兩個臺(父親試著爬到屋頂,調(diào)節(jié)機器、尋找信號,但屏幕只有雪花點和噪音);從街區(qū)小店買來的煙花燒到一半,總會自動熄滅;那些菜式,年復(fù)一年,毫無變化,和她攛掇父親講的她小時候的故事一樣,從沒變化:她曾經(jīng)因為一個堆得不甚完美的雪人、搖落過未成熟的果子挨打。老宅西邊的桃樹種于1993年,1995年,父親找果農(nóng)嫁接過,但依然只能長出青澀的毛桃。如今,每年暮春,桃花開得豐盛茂密,夏季卻沉寂如夜。僅僅因為那些永遠(yuǎn)無法成熟的果實,那些不重要的事,她便得被父親摁在椅子上,用皮帶抽,方形鋅合金帶扣總會在她身上留下青紫色瘀傷。這么多年過去,挨打的痛苦早就變得淡不可見,夏磊甚至覺得,因為那些背叛和同謀,挨打也許是應(yīng)得的。在家時她每天七點起床,八點睡覺,撐到初三,逃回杭州。

      到第二年,夏磊再將所做重復(fù)一次,走時將三千元紅包塞在父親枕下。父親沒說過他拿到?jīng)]有,花在哪里,也許給無意拜訪的鄰人、小孩兒拿走也不一定。

      離婚后,父親沒有再婚,經(jīng)人介紹,相過幾次親,但都沒繼續(xù)。母親回來后,人變得虛弱憔悴,皮膚發(fā)黃。眾人傳說她得了性病,但實際是得了膽囊結(jié)石。父親從上?;貋?,帶她去附院做了開腹手術(shù),并帶回家照顧。父親和一個超市導(dǎo)購員剛開始的約會也因此夭折。夏磊寒假在家,以各種方式挑釁母親的權(quán)威,激怒母親,心里充滿復(fù)仇的快意。母親沒法打她,叫父親找來一根竹棍,平臥床上,壓著引流袋,不顧輸液針頭在手背上沁出血痕,舉著一米長的竹棍在空中揮舞,仿佛能帶來一些威懾。

      也許父親原本期待母親病愈后能留在家,但母親再次逃跑,找了一份總部位于海門的家紡公司,負(fù)責(zé)床品銷售,四處出差。到了四十歲這年,母親忽然像受了洗禮,成為了一個基督徒。據(jù)說是去溫州平陽出差,分公司有一位姓王的同事信教多年,兩人聊了幾句,母親大哭一場,便下定決心。同事叫來六個兄弟姊妹,在他家衛(wèi)生間,用放滿水的浴缸和幾段禱告(求主賜圣靈感化他們,饒恕他們過去犯的一切罪,洗凈他們一切的不義),簡陋,卻也莊重地,替母親行了浸禮。

      信教后,母親仿佛終于從蔓延了她三十歲到四十歲的焦慮和困惑里獲得了救贖,所有咬嚙的煩惱都不再有,變成了一個心平氣和、意志堅定、高尚善良的新人。2006年3月,母親再婚,對方比她大十四歲,退休前在市水務(wù)公司規(guī)劃技術(shù)處工作。五年后,第二任丈夫因腦溢血去世,母親拿到其名下的兩套屋子,一套在青年新村,一套在學(xué)田,將其中一套出租,靠每月一千塊錢租金和兩千六百塊的工資生活。母親再度孤身一人,更加專注于信仰,定期做禮拜、讀經(jīng),收集各種箴言冰箱貼。

      但夏磊并不相信母親會發(fā)生這樣大的轉(zhuǎn)變,她始終記得母親的往昔,認(rèn)為其信教動機既不光輝,也不純粹——不過因為年歲漸長,從愛里被除名,很快就將容顏頹敗、孤獨老去,唯有耶穌,“永遠(yuǎn)愛你”,從不計較你年老、丑陋、有罪與否。他將永遠(yuǎn)愛你。

      她也根本不信自己,不信存在一種至高的力量,不信人會被無緣無故、無所回報地愛。所有的愛都是有所代價、有所欲求、注定消逝的,人活在這個世界,飄零困苦,不比一粒微塵更重。

      陳帆去汽車北站接回母親。那邊停車麻煩,他叫夏母走到車站對面的紅星美凱龍。夏磊開門時,明白了母親非來不可的原因。母親提來16條冰鮮黃魚、10條海鯧魚以及12只梭子蟹,加上冰袋,足有20公斤,用來捆扎泡沫塑料箱的細(xì)繩將她右手勒得發(fā)白。夏磊割開封邊的塑料膠帶,將快融化的冰袋扔進(jìn)垃圾桶,挑出部分海鮮用作晚餐,剩下的分裝進(jìn)食品袋,放到冰箱冷凍柜。母親擺擺手,找了張矮凳坐下來,叫她去干點別的,自己開始收拾。九月的下午,事物在炎熱和微光中輕微變形,母親臉部輪廓松弛,粉底隨勞動融化,汗液流到頸部,沖刷出一道粉白色河流,金色十字架項鏈從她身上那件鮮綠的圓領(lǐng)雪紡上衣里掉出,金屬的光芒已變得黯淡渾濁。母親身高約一米六八,穿陳帆的男士平底拖鞋,膝蓋幾乎抵到冰箱門,腰比年輕時粗了一圈,頭發(fā)染過,但根部灰白,看上去枯黃稀疏。

      夏磊解釋過多次,住的地方雖不算市區(qū),但小區(qū)外即有農(nóng)貿(mào)市場,沿五常大道開車三分鐘,還有家山姆超市會員店,時令海鮮品類齊全。網(wǎng)上也可購買,從下單到送達(dá),無需一天,但母親似乎還是存有一種迷信:本地海鮮才是最好的;他們還年輕,缺乏經(jīng)驗,稍不注意,就會買到外洋帶魚,個頭很大,但骨上長滿結(jié)節(jié),吃多容易致癌。況且,這是禁漁前的最后一網(wǎng),等到再次開捕,得五個月后。

      母親還在那家海門家紡公司工作,負(fù)責(zé)華東片區(qū)銷售,出差地多數(shù)是鹽城、泰興等蘇北城市,也不乏德清、湖州、長興等那些浙江小城,離杭州很近,但兩人見面很少。母親說過幾次工作辛苦、工資微薄,想早點退休,但始終往復(fù)奔波在路上。

      等到飯菜齊備,母親坐到桌邊,起先假意謝絕陳帆打開的紅酒,又在陳帆要求之下倒了一杯,喝完幾口,臉色變得輕松,話也多了起來。她中途走到陽臺,打了幾個電話(跟過去一樣),為工作、為朋友,顯得事務(wù)纏身,然后回到桌前。這次她說了點別的。

      孫琦死了,你知道嗎?

      夏磊沒作聲。

      前幾天早上買菜時,碰到久未謀面的老家鄰居,聊起孫琦,才知道去年十二月底她出事了。據(jù)說,孫琦那段時間鍛煉身體,常早起去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主道外的一條分岔小路跑步。小路人煙罕至,兩側(cè)只生有少量闊葉林和雜草。孫琦失足跌進(jìn)徑邊一米二深的水泥水渠,太陽穴磕到一塊突出的石塊。出事時是早上五點半到六點半,她并未當(dāng)即死掉,而是暈了過去,直到下午一點多,才被一位抄近路的卡車司機發(fā)現(xiàn)。

      母親說時,雖然口氣惋惜,但顯然只是將其作為晚餐調(diào)劑。夏磊想象了一會兒孫琦獨自躺在渠底,在低溫和失血中絕望等待的情景,剛積蓄的一點歉意瞬間消失,變成了驚愕與憤怒:母親怎能提孫琦?以這樣輕慢的口氣和態(tài)度?她是否把所有事情都已忘光?

      孫琦是夏磊的小學(xué)和初中同學(xué)。兩人家住得并不近,但在學(xué)校,關(guān)系不錯,不僅因為她們都一樣高瘦、一樣近視,更重要的是,兩人那會兒都很愛欺負(fù)和捉弄一個叫陳玉紅的女生。陳是留級生,二年級和四年級各留級一次,反應(yīng)遲鈍,衣服邋遢,一說話就外溢口沫。兩人把女孩兒的鑰匙扔到廁所蹲坑,在她鞋子上澆過開水,瓜子殼倒?jié)M她的運動服帽兜。她們喜歡看她被提問時不知所措,看她走路時莫名摔倒——而這么做,也許并非全部出自惡意,更多只是為了取樂罷了。孫琦失蹤是他們初中一起人盡皆知的丑聞,連出事后夏磊想去看她,也沒能獲許。據(jù)說,孫琦和鄰居睡覺,并且懷孕了,而她對懷孕一事毫無察覺,照常上課,照常嬉鬧,跳躍奔跑。正是秋冬過渡的十月、十一月,眾人以為孫琦不過是發(fā)胖,包括她的父母。初三第一學(xué)期的冬季運動會上,孫琦報名參加四人接力。跑完一圈,她跌跌撞撞,捂著腹部,猝然摔倒,屁股后一大塊血跡,去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前,并沒忘記把接力棒傳給下一個。知道結(jié)果后,眾人嘩然,都以為陳玉紅才會做那樣出格的事,卻沒想到是孫琦,只能在四起的流言中零星知悉,對方已婚,無業(yè),妻子在廣州打工多年,尚無小孩兒。事情鬧得很大,孫家找鄰居要了兩萬塊錢,妻子也和他離了婚。她們還在幼嫩的年紀(jì),很多人連初潮都未經(jīng)歷,就上了一堂血淋淋的禁欲課。但夏磊讀的初中是鎮(zhèn)上的,初三即中斷學(xué)業(yè)、跑去打工嫁人的也不算十分罕見,所以過了五年,聽說鄰居娶了孫琦,眾人也并沒覺得很吃驚。兩人沒領(lǐng)結(jié)婚證,也沒辦酒席,整件事在一種靜默羞愧的狀態(tài)下完成。過了一段時間,夏磊聽聞孫琦去了昆山,和丈夫同在開發(fā)區(qū)一家精細(xì)化工廠打工,與父母、過去的同學(xué)不再聯(lián)系。2014年3月,夏磊從一個在昆山當(dāng)戶籍警察的初中同學(xué)那里得知,孫琦確實定居當(dāng)?shù)?,生了一兒一女,精神尚可,?jīng)濟也尚可。

      ——她還以為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呢。

      母親還說了什么,她不再記得,也不想聽,眼下她頭腦混亂,不得不放下筷子。母親沒有注意到夏磊的變化,她喝多了,澡也沒洗,就躺到客房床上,身上蓋了條毛毯,很快睡去。第二天早上,七點鐘,不會更晚,廚房傳來熟悉的丁零當(dāng)啷聲,以及粥米香味。夏磊晚上只睡了兩個小時,一切聲響都令她心生厭煩,她跑到廚房,看見母親手上滴著水,碗架上的盤碟擺放整齊,但并未瀝干,廚房地磚潮濕滑膩,母親趴在地上,用抹布擦干。今天是周日,她大概希望陳帆送她去教堂做個禮拜,然后乘坐十二點五十七分的高鐵前往寧波。

      母親拖完廚房,又開始拖客廳。客廳和餐廳的連接處有塊圓形灰斑,母親蹲下,用指甲摳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是地板掉漆。

      夏磊目睹這一幕,但她對母親著意討好、卑躬屈膝的姿態(tài)并不接受。她跑到小區(qū)樓下,想找到車。她和陳帆合用一輛豐田卡羅拉,如今小區(qū)車輛越來越多,找車位越來越需要運氣。她經(jīng)常不知道陳帆會把車停在哪里。找了一會兒,夏磊才看見那輛車牌號為KL269的白色小車,夾在黃楊灌木叢以及一輛寶藍(lán)色科雷傲城市越野中間。她上了車,只來得及匆匆裝了幾件換洗內(nèi)衣,洗漱用品,必要的錢包、身份證,她全部塞進(jìn)手提包,扔在后座。她坐在前排,調(diào)整后視鏡,觀察母親和丈夫是否會追來。樓下虞美人蔓延的磚石小徑走過一對帶小孩兒的夫婦、一個戴耳機跑步的中年人,除此之外,空空落落。那種靜謐安逸的景觀提示她,好像已磕磕巴巴地接近中產(chǎn),但母親仿佛還在生存的層面上掙扎。她有時會為這種出身的提點而難堪,然后連帶想起更多的尷尬時刻。她發(fā)動了汽車。

      她記得那天傍晚去找孫琦,看見那人站在他家門口,主動問她要不要去喝杯橘子汁。她去了,注意到光線昏暗的室內(nèi),居中木箱上的21寸東芝電視正在播放一部電影,畫面中幾個人交纏在一起。她低下頭。他招呼她坐到桌邊。她照做了,接過橘子汁,不再看屏幕,而是望向窗外。她明白電視里講述的是什么。她才14歲,不該知道這些,卻因為母親那些荒唐的性教育,知道眼下目睹之事既古怪,又平常,每一天,每個地方,任何人之間,都可能發(fā)生,但她現(xiàn)在最好逃開,裝作什么都沒看見。她借口有事,推門而去,沒去找孫琦,飛奔到家,放下書包便躺在床上,告訴父親,覺得胃很疼。父親給她倒了杯溫開水,但直到水徹底變涼,她也沒喝上一口,胃仿佛早被填滿。那天晚上,她夢見一些奇異景象,和一棵布滿疙瘩的枯樹交歡,急切焦灼,下體刺痛。

      她沒跟孫琦說過。過了一周,她要求自己一個房間。父母同意了。

      是孫琦懷孕多久之前的事情?她沿著長深高速,駛過南莊兜、崇賢、塘棲、德清、蔡家角、花浜里、民合等一個個大小站點,她按照站點計算,裝作是一次逆推。高挑豎立的公寓和平頂?shù)桶墓S看似散落四處,毫無章法,但只要多開一些時間,便會發(fā)現(xiàn)它們遵循著一種隱蔽且強大的秩序。冷氣早已關(guān)掉,但烈日之下,她渾身發(fā)抖,不受控制,只能雙手緊握方向盤,不斷提醒自己,注視前方,不要分神。但思緒很難停下,穿過王江涇,過了嘉興,就是江蘇和浙江的交界,接下來便是盛澤、黎里、相城等蘇州的轄地。四個小時,還是更久?她應(yīng)該開進(jìn)服務(wù)站,或高速維修區(qū),在那邊停一會兒,五分鐘,甚至一分鐘也好,但不知為何,她開下去,一下也沒停,握著方向盤的手穩(wěn)健依舊。

      綠色的十字路牌上寫著湖州和太湖。一部分的太湖屬于湖州,一部分屬于無錫,顯得某一部分的太湖永遠(yuǎn)都像另一個省的飛地。她忽然有些明了自己的處境——前方道路并無盡頭,再開下去也沒結(jié)果,翻遍手機,發(fā)現(xiàn)并沒什么想見或者信任的朋友。朋友不會只在必要時出現(xiàn)。她離開江蘇太久,和它也沒有什么太密切的關(guān)系。她漫無目的,只不過迫切渴求獨處一會兒,就像那次深夜離家去旅店一樣,重要的并非目的,而是行為;離開一會兒,拋下身份,變成另一個人,不管看見什么風(fēng)景,或者被什么東西吸引,一棵樹,一片田野,河流,湖泊,水溝,都可以跳下。天色開始變陰,安全起見,她應(yīng)該在徹底天黑前,找家連鎖旅店入住。但是她又能去哪里?只有陳帆所在的地方,是她的家。她并沒有別的選擇。她下了高速,調(diào)轉(zhuǎn)方向,打算開回。車內(nèi)暖意熏人,前蓋被午后的太陽照得發(fā)燙,到現(xiàn)在也沒冷卻下來。她頭昏腦漲,感覺隨時會睡著,不得不重新打開冷氣?,F(xiàn)在還是下午,綠色高速牌上的地址字符反著白光。龐大的物流車輛、飛馳的私家汽車,在四車道上迅捷穿梭,令人擔(dān)心隨時會撞上其中一輛。S13高速上確實出了一起意外。一輛黑色東風(fēng)汽車將車頭開進(jìn)了另一輛海獅面包車車底,駕駛員和乘客們都沒受傷,他們爬出車子,站在路邊,等保險和交警前來。

      從中央扶手箱拿出的口香糖咀嚼太久,變得堅硬無味。她還在開車,疲勞、焦慮。事故導(dǎo)致了約十公里的擁堵,通行速度很慢,她不敢松懈,直到開上杭州繞城,看見熟悉的木雕門樓,才呼出一口氣。

      她改了主意,停在一家路邊飯店門口,打算坐下來吃點東西。飯店很小,充斥著一股泔水和氨水的混合氣味,菜單上只寫了十來種蓋澆飯和面條。除她之外,只有兩個上了年紀(jì)的本地人。每個人各占一張桌子,桌上放著帶花花綠綠澆頭的米線。她對著老板和招牌,沉默半晌,發(fā)現(xiàn)并沒什么食欲,于是回到車?yán)?,打開手機,微信涌入數(shù)條消息。她撥了電話給陳帆。

      他在等著她,跟過去一樣,問她在哪里,何時回來。她說再過一會兒就到,但是,她想說點別的。她將孫琦的故事重述了一遍,盡量說得詳細(xì)平和,但陳帆并未很吃驚,甚至有些不以為然,以至于夏磊也覺得,不過一個故事,已經(jīng)過去太長時間,像花邊小報刊載的傳奇舊聞。

      陳帆說,你母親上午就走了。她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打通。她怕你出事,在小區(qū)里找了你好幾圈。她大概想徒步去文一西路找你,被我攔下了。她說,好的。謝謝。陳帆說,有空你給她打個電話。她說,好的。陳帆說,你還好吧。他停頓了下,如果沒事的話,就早點回來。

      她當(dāng)然會回去。還有什么別的選擇嗎?至于去了哪里,不管跟他說什么,他都會接受。就像她對他一樣,充滿懷疑,全盤接受。他們貫徹這一法則,但有時候,她也會覺得,還不如那些吵個不停的夫婦。他們的關(guān)系有那么多不對勁兒的地方。說不清的不對勁兒。而這個故事最核心的、最隱秘的部分——始終無法說出口,即便面對陳帆。那天,她并沒有真的能夠逃開,那人抱著她,要求她背對自己,坐在他大腿上。他抱著她,手伸進(jìn)她裙底、內(nèi)褲。時間被抻得很長,他的手指捅進(jìn)了那里。她躲開了嗎?也許沒有。后面還有別的嗎?也許。她只記得窗外屋檐下種著的那排蝴蝶蘭,藍(lán)色的花瓣躲在綠葉下閃閃發(fā)光,但房間的墻壁被來歷不明的煙霧熏得發(fā)黑。他貼近她耳邊,輕聲說,妻子很少回來,一個人過于艱難。仿佛痛苦的自陳,但更像呻吟。也許孫琦遇到的也差不多,相似的乞憐和哀求,不會變化的動作,好像她們能提供什么古老的慰藉,手握某種神秘的藥劑,淺啜一口即可獲救。他甚至都沒有對她們的容貌、身高、年齡加以選擇,不過伺機以待任何獵物。他不過等在那里,隨時預(yù)備強勢、堅硬地插入她們的生命,將其防衛(wèi)、告饒、自保碾得粉碎。

      不會有人比她更清楚孫琦可能遭遇的,但她一言不發(fā)。她記不起那人的模樣衣著,是刻意回避,還是房間過于昏暗?只能模糊憶起他貼近自己的口氣,像什么東西在內(nèi)部腐爛,他胡子在臉上的磨蹭,刺痛、油膩,他閃爍逃避的眼神。是真正忘卻,還是重復(fù)謊言、篡改記憶,連她也信以為真,相信是這樣,而非那樣。她從不正視,從不回憶,裝作不受影響,實際影響已滲透至過去的每一個選擇。

      ——而今,她只是忍不住覺得,躺在水渠底的,說不定是自己。

      但她試過告訴母親。她從作業(yè)本里,撕了一張紙,寫了一封信,五六百字,折成方塊,放在母親桌上。母親到家時她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母親已去上班。燦爛的夏日陽光照進(jìn)窗戶,桌上的字條消失不見。她開始困惑,那張字條母親讀過嗎?還是根本沒看見?又或者,被當(dāng)作一張廢紙扔掉?也許她說得不夠清楚,那時她還沒學(xué)會如何清楚說明一件事,寫的語句錯漏百出,被當(dāng)作一張廢紙也很正常。

      母親從沒提過。這件事就像壓根沒發(fā)生過,很快過去,很快遺忘,以至夏磊開始懷疑,是否真的寫過信,是否真的投遞到母親那邊,以她當(dāng)時瀕于崩潰的狀態(tài),將一切都弄錯了,也并非沒有可能。

      但也確實存有另一種可能:母親讀到,明白她所控訴的事實,卻驚惶失措,置之不理。而她最憤怒的,不是失蹤,不是別的,是在她最為艱難的時刻,母親選擇轉(zhuǎn)身而去。

      夏磊坐在車?yán)铮摰粜?,將早已發(fā)麻的腿盡量伸直。尖頭鞋將她腳趾擠得紅腫,小腳趾關(guān)節(jié)有塊新長出的老繭。她記得母親也是,小腳趾畸形,很難找到一雙不磨腳的鞋子——她們何其相似,就算她從來都拒絕承認(rèn),也無法抹除這一事實。

      她是否對母親過于苛責(zé)?外祖母27歲即因難產(chǎn)去世,當(dāng)時母親不過五歲。母親并沒得到過任何關(guān)于女性命運的啟示。外祖父除了打她,沒什么能教給她。如果外祖母還在,活到充滿智慧的年紀(jì),也許能夠教給母親一點兒隱蔽、難以啟齒的知識,教導(dǎo)她在遇到困惑時該怎么做,告訴她,你得經(jīng)歷數(shù)不清的磨難,而發(fā)生在她們身上的事情,都如此陳舊、全不新鮮,只是從沒有人能夠真正完整地講出過。

      那首歌詞是怎樣寫的?一個男孩兒得走多少路,才能稱得上是一個男人?一只白鴿要飛越多少片海,才能安歇在沙灘……而答案就在風(fēng)中飄蕩,朋友,答案就在風(fēng)中飄蕩。那么,一個女孩兒,從降臨世間,需要跨過多少河流,經(jīng)歷多少風(fēng)浪,才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她不知道,所有的答案都在風(fēng)中飄蕩。

      也許母親受洗禮不單單是因為信仰,也許還有別的,是為了她。為了懺悔。為了贖罪。為了獲得答案——困難之前,她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

      現(xiàn)在請你憐恤我,聽我的禱告。

      求你不要在憤怒中責(zé)備我。

      求你醫(yī)治我。因為我軟弱。(詩篇5∶6)

      她不確定母親當(dāng)時是否這樣想,但這是她打開母親寄來的那本書,讀到的第一句話。那本《圣經(jīng)》,NIV版,塞進(jìn)書柜許久,書皮脫落,露出灰色硬紙,但只要打開,就能讀到。

      有生命在腹中躍動。夏磊坐在車?yán)铮聪率种笗r,能感受到一種呼吸,胚黃體還太小,也許幻覺而已。母親來的前兩天,她夢見母親的前一天,一位相處五年的同事離職,大家在城西黃姑山路上的一家老北京火鍋店吃了頓告別餐。宴上夏磊喝多了,第二天醒來,嘔吐不止,疼痛向下轉(zhuǎn)移,不知是胃部還是腸腹出了問題,于是大早爬起,跟公司請假,去西溪醫(yī)院掛號。醫(yī)生問完情況,要求做尿檢和血檢,她覺得不過多此一舉。兩小時后,她拿到報告,看見血檢上HCG一欄標(biāo)著5500,蹲在醫(yī)院急救室外的走廊,哭個不停。想起大概是月初那次,避孕套輕微破損,保險起見,她又加服了兩粒緊急避孕藥,自以為萬無一失——從她身邊經(jīng)過的人,都以為是親人去世。

      要不要?她試探詢問。那個四十多歲的女醫(yī)生說,最好不要,畢竟吃過藥。夏磊三十了,但是心智上和十多歲也沒什么區(qū)別,她曾被某些無法預(yù)期的東西撕碎過,某些部分無法完整,醫(yī)生就像個洞穿一切的女巫,說這句話只是為了讓她避免當(dāng)下和未來的苦難,以及艱深復(fù)雜的選擇。

      她依然不知道怎么選擇。B超報告上,能夠看見螺旋般窄長的灰白深洞里一粒黑色橢圓,像銀河黑洞剛剛誕生的小質(zhì)量恒星。護(hù)士隔著紗簾,說胚胎心跳強健。這種痛苦、奇異、甘美的生命恩典,并沒有因為她莽撞的避孕措施發(fā)生改變,腹內(nèi)肌肉牽扯的輕微痛感使其變得更為真實了些,但她不知能否給予下一代足夠的啟示、足夠的知識,去應(yīng)付混亂局面。她有如此眾多的懷疑和不確定。她被這猛烈的懷疑和寬慰同時擊中,以致無所適從。

      她不知道人子當(dāng)時所得的神諭是什么,但她迫切想獲得一次凡人的神諭,在這樣一個荒涼的陌生之地,一個陌生之境,她如此迫切地希望,有人告訴她,應(yīng)當(dāng)如何行事,如何選擇。

      也許她得去一次海邊,在那兒坐上一整晚,一整個白天,把這一切想得更清楚些。她想知道,有沒有可能遇見注定的那個人,鴿子是否會落在身上。她會把故事再說一次,克服羞恥,不再遮掩。他必會容納。如果她什么也等不到,什么都沒遇見,也不緊要。她將用水洗凈身體,再從水中站起。是的,遲早,她遲早將穿過干瘠如巖、溝壟縱橫的曠野,直至抵達(dá)光亮的中心。

      作者簡介:張玲玲,1986年生。小說散見于《十月》《作家》《山花》《小說界》等,曾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

      原載《西湖》2019年第8期

      責(zé)任編輯:子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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