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栓成
幾日前,我忽然左膝蓋酸疼,整條腿似扯面。原想挺挺就過去了,誰知不行,漸漸連走路也覺得困難。即后怕:會不會是偏癱或全癱的信號?不敢深想,便急急趕到縣醫(yī)院骨科醫(yī)生李煥工作室。
她繼續(xù)全神貫注給病號診斷,前邊,還有倆病號。終于輪到我,坐她對面。我問:“你喜愛蓮花?”她告訴我,她老家村里有個荷塘,荷花盛開時她總愛去看,她是荷花陪著長大的,又很遺憾地嘆息:“咱們居住的小區(qū),啥花都有,就是缺荷花,唉——”
我倆是鄰居,我說:“咱們那兒地勢高,沒湖嘛!”便迫不及待地將左膝酸疼、左腿無力,可別偏癱了等癥狀加擔憂,雜亂無章地全說了。她卻問:“李叔,是不是摔跤了?”我連說沒有沒有,年齡不饒人啊。
她笑道:“再想想,這一月內?!比缓箅x椅,叫我把左腿褲子捋至大腿處,捺膝蓋,捏腿窩,可謂病號堂上坐,醫(yī)生繞膝行,且表情莊重,似乎在廣袤的河灘中尋求美玉奇石。忽然又抬頭問:“想起來沒有?近期摔沒摔過?”我堅定地連連搖頭,且暗暗奇怪:她咋硬往摔跤上聯(lián)系?
當她捺至左腿外側,陡感疼痛,腦中一閃,不由叫道:“對對對,有這事兒,有這事兒。”原來,半月前,騎電動車回家,有段路人稀車少,我便風馳電掣,腦子走神,大睜兩眼直往路旁停的一小車上撞,電光石火間,緊急剎車,七魂嚇掉六魂,雖沒惹出大禍,保住了性命,人則飆出車外,左腿結結實實地砸到水泥地上。李煥笑道:“我為啥反復追問?我們中醫(yī)看病,首先要正本清源,何況腿上癥狀明擺著,你硬說沒……”
我叫道:“我壓根就沒想著這是摔跤,你看,倒地后很快起來,只疼了十幾分鐘就好了,穿得厚,也沒破皮見紅,能算摔跤?”
“非得鮮血淋淋才算摔跤?有時暗傷還不如明傷呢……”話說到這兒,進來一瘸一拐兩個人。李煥對我道:“你那有點麻煩,稍等一下?!北闳ヌ幚硇虏√枴?/p>
她這不是先易后難嘛,我的病有多難?馬上心急火燎,腦袋轟轟,如坐針氈。作為鄰居,我對李煥還是了解的,她雖三十出頭,卻有幾代骨科中醫(yī)世家的背景,且自小喜愛醫(yī)學,父親行醫(yī)時,她耳濡目染,對骨科可算“童子功”。之后,又畢業(yè)于河南中醫(yī)學院,找她就診的人經(jīng)常排隊等候,所以,對其醫(yī)術我深信不疑,對她說我膝蓋“有點麻煩”,便馬上一驚,即聯(lián)想起在馬路常碰到的幾位生人、熟人,他們當年英姿煥發(fā),氣宇軒昂,有一位線條風度可與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媲美,如今,或拐瘸,或拄拐杖,或坐輪椅,天哪,難道我也將走進這個隊伍?特別像我這種什么都爭強好勝的性格,若真那樣,還不如眼一閉,跳樓算了……
病號總算處理完畢,她舒了口氣問:“李叔,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不過,我這是不是很嚴重?”
她笑吟吟地道:“不要心理壓力太重,誰沒摔過跤?古話說,平地還栽跟頭哩,正常得很。”又指揮我進套房平躺一病床上,再挽左腿褲管。她則環(huán)繞膝蓋,擦碘酒,擦一處扎一針,拔針后,極快地在針眼兒捺一個似乎橡膠制作的火罐,之后換位置,重復以上動作。
扎時稍疼,但還沒敢吱聲。長痛不如短痛,理是明的。只是默默看她胸有成竹地忙碌。潔白的工作帽、白口罩、白大褂,在眼前從容不迫地閃動,不知怎么走了神,忽然想起荷塘內的蓮花。共扎五針,共捺五個火罐。五分鐘后她開始一手拔一手擦,并將擦到藥棉上的血伸我臉前道:“看,鮮紅的是你正常的血,中間這些紫色的屬淤血……”我大驚,因這塊烏紫色的血居然有指甲大小,且已凝結得像涼粉。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五個火罐拔完,指甲大小的紫色血塊居然罐罐皆有。天哪,那一跤摔得結實極了,腿上窩了這么多死血!
李醫(yī)生直腰,額頭已沁細汗,她說:“活動一下左腿膝關節(jié),顯輕不顯?”
我試著屈伸左腿,一怔一喜,又站直試著走兩步,興奮地道:“輕松多了,也不怎么疼了,李醫(yī)生你真是當代的李時珍、華佗、扁鵲、張仲景……”她連連擺手,鄭重地打斷我的話:“李叔,別吹別吹!我算老幾,怎能與古代的圣賢比呀!”在我有點啰唆的感嘆下,李醫(yī)生亦顯得興奮,她說:“我們中醫(yī)確實非常神奇,并且博大精深,歸納起來卻極簡單,只講究六字:陰陽,氣血,經(jīng)絡。百病及疑難雜癥,都能從這三個方面找到病因,且對癥治療。如西醫(yī)講的癌癥,歸咎為產(chǎn)生癌細胞、線粒體細胞異常等,而我們中醫(yī)書上就沒這詞。診斷則認為此病或陰陽失衡,或氣血不和,或經(jīng)絡不通,還有其他病,中西醫(yī)的叫法、診法都大相徑庭。我們中醫(yī)是從根本上對人體進行調整治療,而西醫(yī)呢?要么服用各種抗生素,要么化療,要么就給你一刀……”
這個平時像池水一樣清麗文靜的李煥,在做鄰居兩年中,不僅常碰見,亦偶爾閑聊點什么,但從沒聽到她一口氣講這么多話,也沒見她這么激動,話音漸高,臉色泛紅,眼睛閃光。一提到中醫(yī),她總不由自主地挺挺胸,抬抬下巴,以“我們中醫(yī)”四字開頭,再怎么怎么地敘述,顯出一副相當自豪,甚至為此驕傲的味兒,似乎她與中醫(yī)學已融為一體了。
這種對祖國傳統(tǒng)醫(yī)學的虔誠、崇拜與全身心的投入,令我非常感動。李煥只是縣醫(yī)院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中醫(yī),而中醫(yī)學能夠自古至今充滿生機,并已走向世界,靠的就是基層無數(shù)個像李煥這樣普通醫(yī)生的支撐與努力啊!
又經(jīng)三次針刺三次藥灸及服藥,十日后,左腿已完好如初。那晚,我站在家門口,天上明月當空,小區(qū)燈光閃閃,夜色迷蒙,透過竹影花香,高樹低叢,我眺望間隔了五家的她家方向,真想登門拜謝,但已晚八點,怎好去打擾忙碌一天的她呢。忽然想起那天她對這小區(qū)的遺憾:“啥花都有,就是缺荷花!”我心里反駁:“怎么會缺荷花?天天身穿白大褂,動不動就‘我們中醫(yī)……的李醫(yī)生,你自己不就是一朵荷花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