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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去動物園

      2019-12-16 08:13:07黃孝陽
      作家 2019年9期
      關鍵詞:王貴李瓊小女孩

      1

      幾個人在屋子里。斜靠在沙發(fā)上“葛優(yōu)癱”的胖子叫范勇,常有人叫他郵筒——站著像一個郵筒,坐著也像一個郵筒。胖子這種生物向來處于各種鄙視鏈的最底端。范勇接受了這個綽號,這可能是某種斯德哥爾摩癥候發(fā)作,“人過三十,要認 ?,學會向命運低頭。畢竟你又不是貝多芬”。當大家陷入尬聊情景時,范勇不憚于說起關于胖人所遭受到的種種惡意,自嘲,搞笑,以博諸君一粲。

      李瓊看不慣,對范勇各種冷嘲熱諷,時不時還要上升至靈魂層面的打擊,但大家都愛看胖子作踐自己時候的言行,李瓊只好向隅面壁,柳葉眉下兩只細眼的余光去看陸梵。陸梵是范勇的暗戀對象,說是暗戀也不對,地球人都清楚,陸梵心里也是茶壺里倒餃子。陸梵的顏值屬于女神級別,還是一個真正的文藝女青年,看慣英美文學經(jīng)典,對范勇這種過于浮腫的東亞面龐向來不屑一顧。今天,陸梵的表情有點怪,不能說是鐵遇到磁鐵,但像河面上的一件漂浮物遇到一個漩渦。范勇就是這個漩渦中心。

      范勇沒說啥啊。

      范勇說了一個好人的事。

      姓陳,叫陳美麗,與范勇同住花園路小區(qū),同一幢樓,上下二層。大齡女青年,獨居,養(yǎng)了一條雪白京巴。電梯里常能遇到。

      “她待那條狗跟待親兒子一樣。天拉個嚕,喂的居然是特倫蘇牛奶。暴殄天物啊?!狈队乱桓蓖葱募彩椎臉幼?,“我都夢見自己變成那條京巴,被這樣一個窈窕美女細心收養(yǎng),免我驚,免我苦,免我顛沛流離,免我一生無枝可依……”

      大家歡笑,笑得彎腰曲背。

      范勇滿意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人?,瞟了眼茶幾上閃爍著紅光的錄音機,繼續(xù)學柳敬亭說書。

      “溽暑。鳥群找到黃昏與入口……”

      (范勇說到這里的時候,李瓊差點起身給他一嘴巴,強自忍住雙手攥拳低吼,說人話。范勇這才稍顯正常。沒辦法,只要陸梵在場,胖子就是一只從動物園里逃出來的低等脊椎動物)。

      話說一個黃昏,陳美麗弄丟了那條有一對桃花眼的京巴。四下惶惶尋找。在小區(qū)旁邊一處待拆遷的棚戶區(qū)里找到了。京巴有個名字,叫“喂”?!拔埂痹谝粋€小女孩腳邊團成繡球翻滾,賣力表演。女孩在寫作業(yè),昏暗路燈下。作業(yè)攤在靠背高椅上,人蹲著,身子傴僂。一只手掌伸在空中讓“喂”輕舔掌沿。小女孩眉眼羞怯。陳美麗見“喂”與她親近有緣,拿起作業(yè)本看,順便指著她做錯的幾處,講了幾條公理定式的運用。

      這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道微光。但“喂”好像上輩子便認識這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兒。等陳美麗下班回家?guī)鲩T散步,撒了歡地往路燈處奔。光一點點大了,變成湍湍水流,陳美麗與小女孩越來越熟悉。小女孩的成績短時間內(nèi)突飛猛進。

      小女孩的爸提著兩封綠柳居的糕點來表示感謝。是一個街頭民工,常在花園路小公園的廣場口蹲著,腳邊小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寫著他的勞動特長,“水電油漆”,細眉長眼,模樣不壞,人真是太壞了。

      范勇活動頸椎骨。

      長嘆,端茶,輕呷。

      這個“壞”字像漁釣上的餌。只有懂得這點,才能算是略窺了說書人的門檻。

      李瓊不屑嗤笑,“還能壞到哪里去呢?不就是進城民工借疏通下水道、換一盞壞掉的吸頂燈之類的破事,登門入室,獸性大發(fā),把陳美麗強奸了?你們這些中國男人的壞沒有一丁點想象力。都是套路,還是最初級的那種?!?/p>

      李瓊嘰里呱啦,舌頭底下有幾把刀子。在她看來,男人壞沒關系,關鍵是壞得要有品位,趕不上《五十度灰》里的男主,起碼在進攻時得講究一點策略,這樣撤退后至少還能給對方留下一點回甘。至于范勇這種死胖子,連壞的資格也沒有。

      李瓊前半句沒說錯,事實確如她所言。不過暴行發(fā)生的地點不是在陳美麗家,而是在小女孩家。還與“喂”有關。“喂”賴在那間逼仄小屋里不出來,團團打轉。陳美麗就進去了。后來發(fā)生的事,派出所有詳細筆錄,小女孩的父親,那個單身多年的民工供認不諱。

      可李瓊把話題帶偏了。

      沒辦法,這吻合熱力學第二定律。

      等到屋內(nèi)數(shù)人就“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個命題搖舌鼓唇,看見自己嘴角唾沫星有真理在閃耀后,這才輪到范勇繼續(xù)說這件事的重點。

      水電工入獄后,陳美麗把小女孩接到她家。視如己出。至于“喂”,大概率是沒資格喝特倫蘇牛奶了,偶爾眼巴巴地蹲在橡木門口,用爪子哀傷地撓門,叫上兩聲。

      范勇還真下樓去探視過那條血統(tǒng)高貴的宮廷犬。在范勇看來,它所遭受的不幸,與一個被始亂終棄的婦人沒有太大差別。

      “這是為什么?”

      范勇提出問題。

      過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補充道,“我記得在歐美某類動作片里,欲求不滿的大齡女青年與擁有六塊腹肌的水電工,嗯,那是永恒的主題。難道……”

      范勇沒說下去。屋內(nèi)幾位大齡女青年望著他的目光里都有了十八般兵器,除了陸梵。她很奇怪,她的樣子太奇怪了,臉色白得嚇人,嘴唇開合,沒人聽清她在說什么。

      范勇喘著氣,把屁股從椅子上挪開。他給大家續(xù)水,多半是蜻蜓點水,到了陸梵面前,這杯水續(xù)得就有點情深意長。李瓊蹙眉。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娥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p>

      不知是哪個小鮮肉翻唱的古風歌。咿咿呀呀。還好屋內(nèi)冷氣打得足夠大,要不然準得起一身雞皮疙瘩。

      夏日午后的茶館。陽光潑在茶館外面的梧桐樹葉上,生出層層疊疊的各種顏色的綠。綠的下面是陰涼,間或有穿著情侶衫的男女在陰涼處緊緊相擁——這像一幕街頭活報劇。

      坐在茶館里的人是觀眾。

      有間茶館,典出莊子《養(yǎng)生主》,茶館主人王貴,招風耳,單眼皮,怕人不懂他取名的深意,在墻壁上懸掛了一張條幅,把“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這幾個漢字,自己屏氣靜息抄寫了一遍。王貴的字寫得不錯,就是媚俗。最近在替某網(wǎng)絡平臺主持一個“人間故事”欄目,欄目有個主旨:“非虛構。敘事之美,重構我們的生活”。

      在李瓊看來,這是扯淡。倒不是說真實與虛構之間有一個模糊不清的灰色地帶,難以厘定其邊界,或者說非虛構是一個偽概念;而是這個欄目主旨純屬蠱惑人心,王貴所扮演的角色其實即一個坐在被濃霧遮掩的島嶼上歌唱的塞壬女妖。

      敘事是美的,塞壬女妖也是美的。

      但美無法重構我們的生活,只能安慰,或者修飾。

      重構是一個來自底層DNA的塑造,不是一個從《論語》到《朱子》到《心學》的過程,那叫發(fā)展。如果說真有什么東西在重構我們的生活,即現(xiàn)代性,它對人際關系連接方式的重組,以及它所孕育的手機、高鐵、共享單車等等事物。我們都是現(xiàn)代性的孩子。

      李瓊是報社編輯,自信對詞語的使用是精確的。

      只有弄懂這些細微差別,才能真正建構起我們的生活。

      不過王貴擱在每個人面前的錢是真的,要尊重。哪怕目前只有五百塊錢。

      王貴說了,這是一個“真實故事講述計劃”,五百塊錢是網(wǎng)絡平臺掏的喝茶錢。王貴負責把大家的故事記下來,平臺若選中刊發(fā),一篇一萬元,王貴再與入選故事的講述者對半分。故事必須是真實的,若為虛構,一旦查出,就得退錢,個人信用降級。故事里的主人公會使用化名,不用擔心隱私權的問題。

      所謂真實,就是這個狗屁平臺提高流量,渴望發(fā)現(xiàn)某種盈利模式的一個噱頭罷了。

      話是這樣說,李瓊還是有點沮喪,她的生活,還有她身邊那些熟人的生活,也太平淡無奇。沒什么好說的,隨處可見的辦公室小爬蟲、腦子里都是荷爾蒙的渣男欲女、各處打卡“到此一游”的腦殘,以及每日刷朋友圈各種花樣曬養(yǎng)生秘笈、健身美照與“歲月靜好”的社畜們。真沒啥說的,醬缸里的蛆。

      王貴找錯了人。

      屋內(nèi)還有一男兩女,存在感不強。六個人,就算范勇說的這件事有點兒意思。比自己剛才說的那個男人深夜去動物園放猴子的故事,意思要多出指甲蓋大小的一丁點。不過,陸梵這是怎么了?陸梵的身子算得上豐腴,現(xiàn)在這團豐腴正在顫抖,不可抑止地輕微顫抖。難道陸梵已把魂靈代入陳美麗的肉身,在幻想被那個猥瑣民工性侵的過程?

      李瓊不無鄙夷地掃視了范勇一眼。

      不對。這不是性幻想,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陸梵臉上的痛苦顯而易見,她不比一個被魚鉤甩到岸上的魚好多少。

      啊,被甩到岸上的魚遲早會放棄掙扎,心平氣和地接受那即臨的死。

      陸梵的這個“遲早”會是什么時刻呢。

      李瓊怔怔出神。大家都看出陸梵的不適,不約而同地閉上嘴。難道范勇說的這件事,與陸梵內(nèi)心深處的幽暗空間存在著某種神秘關聯(lián)?

      這是一片詭異而又尷尬的緘默,幸好只有幾秒鐘。陸梵站起身,搖搖晃晃,臉上有了一點難為情,緊接著嘴里噴出一口穢物,人癱軟在地。陸梵病了。

      病來如山倒。

      這個下午,守在病床邊的范勇終于看到陸梵拿正眼望他了。不是什么大病。急性中暑導致的暈厥,還有低血糖作祟。陸梵斜靠在床上,幾綹頭發(fā)被汗水黏在額頭,虛弱的眼神里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但肯定不是情愫。這點自知之明,范勇還是有。范勇從兜里摸出一塊德芙黑巧克力,剝了。陸梵順從地張開嘴。巧克力是范勇半小時前買的。

      范勇噘著嘴,一臉誠懇地道:“問世間情為何物?胖子曰:食物!”

      陸梵笑了。

      笑容轉瞬即逝。半晌道:“他們回答出了那個為什么嗎?”

      “哪個為什么?”

      “就是陳美麗為什么要收養(yǎng)小女孩?!?/p>

      屋外的光線是橙黃色的,像沐浴在夕陽下的海。海水漾動,萬物是在海水里游弋著的生物,如此寂靜。范勇斜眼瞥著陸梵打點滴的左手臂。纖細的手腕上有十余條縱橫交錯的陳年疤痕。這是刀片留下的。她割過腕。是因為失戀嗎?一個人連死都不怕,為什么還怕活著?

      死是遲早要來臨的事,根本毋須著急。

      范勇在臉上堆起笑容道:“沒有。大家都在討論你的病情。還建了個微信群。王貴在群里給你發(fā)了一個紅包呢。”范勇點開手機微信。陸梵瞟了眼,不無厭惡地扭過臉,“我討厭這些虛情假意?!?/p>

      陸梵就有這種把天聊死的本事。

      女神都這樣。

      范勇想了半天說:“你剛在茶館講的那個被養(yǎng)母虐待的小女孩的故事是真的嗎?”

      陸梵剜了他一眼,“廢話?!?/p>

      “小女孩真可憐?!狈队孪肓讼耄a充道:“可她的心真狠?!?/p>

      “她的心不狠,她就沒機會長大成人。不是她把養(yǎng)母推下樓,就是養(yǎng)母把她折磨至死。哪個女人的心不狠呢?母蟑螂完成交配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掉公蟑螂。包括你提到的這個好人陳美麗……”

      陸梵的眼珠子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胖子,口氣不無嘲諷,咳嗽道:“我知道你喜歡我,要不,我們打個賭?!?/p>

      賭陳美麗收養(yǎng)小女孩的真正目的。

      賭什么呢?

      “你對了,她是好人,我嫁給你。做姘頭也行,總之,隨你高興。我若對了,陳美麗是不懷好意的,我也不要求你從醫(yī)院三樓上跳下去,更不需要你給我打一張幾十萬的欠條,就把那個陳美麗當街暴打一頓。記得到時把打人過程做個網(wǎng)絡視頻直播就行。怎么樣?”

      陸梵臉上泛起一層病態(tài)紅暈。

      范勇不再吭聲。幾分鐘后這個胖子離開了病房。他走得很快,像在逃跑,像在滾動。像有一股洶涌暗流要把這個郵筒卷入海底深處,那個少有人涉足過的異域深淵。

      2

      這天晚上,一個叫陸梵的女人想死。只是想,不是決定去死。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齡女青年若連死的念頭也沒有過,那書算是白讀了。她打算做點什么。

      這個“做”也許會打敗這個“想”字。這段時間,只要拿起手機,各種應用軟件推送的負面新聞就像毒品一樣讓她上癮。各種各樣的毒品,有的是彩色的搖頭丸,有的是白色粉末狀的氯安酮,有的是用針管注射的嗎啡,還有純度極高的海洛因,等等。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就是被警察反擰胳膊制服的歹徒。王小波說得對,死囚愛劊子手,女賊愛衙役。這是沒有法子的事。

      可惜現(xiàn)在讀王小波的人越來越少了。

      不再是一個讀書的時代。

      陸梵緩步出了醫(yī)院的門。像模特兒走臺步。陸梵有點想不明白自己要到哪里去?;厥滓豢?,夜色中這所三級甲等醫(yī)院的主建筑樓像一只有著饕餮之胃的史前深海巨獸,氣息深邃如謎,腹內(nèi)燈火通明。范勇是一個不錯的結婚對象。陸梵有過在這所醫(yī)院求診問醫(yī)的經(jīng)歷,兩個字:煎熬。四個字:無比煎熬。要在這所醫(yī)院隨時弄到一間單人病房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事。陸梵沒問范勇怎么辦到的。這不是她現(xiàn)在要搞清楚的。

      一種極深的荒誕感在她的皮囊里發(fā)出了陣陣奇怪的嘯聲。認得幾個字的人都清楚,相對于那個遲早要衰老毀壞的肉身,更重要的是,能有及時修補靈魂處。令陸梵自己也啼笑皆非的是,她本人曾考取過ACI注冊國際心理咨詢師證書。只能說醫(yī)者難自醫(yī),畢竟心理醫(yī)生這個群體屬于抑郁高發(fā)人群,這是一個全球性的事實。

      陸梵點開微信,收了王貴的紅包,耐心逐一回復大家的噓寒問暖,又在群里連續(xù)發(fā)了幾個紅包,把從王貴那兒領的五百塊茶水錢都發(fā)出去后,用滴滴叫了輛快車。

      范勇沒出來搶紅包。

      陸梵撥打范勇的電話。范勇任職某報社文化副刊,與李瓊是同事,前后桌。王貴今天叫來的幾個人都是文化這條線上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范勇沒接電話。

      陸梵想自己今天下午是把這個郵筒給嚇著了。有些男性總長不大,哪怕年過花甲。范勇就是這種人。這既可以說是他的愚蠢,不曾有幸去品嘗生而為人的真正痛苦;也可以說是老天爺看他善良稟性,給予的福報。

      車子來了,廣汽傳祺GA6。開車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有著一張干凈的臉,唇上還有一撇胡須。見陸梵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側顏,禮貌地笑,沒多話。車發(fā)動了。陸梵想起自己叫車時點的目的地居然是有間茶館,不無自嘲。想了下,沒有更改目的地。

      有間茶館附近有一個小公園,去那里坐一下,也挺好的。

      帥哥開車的神態(tài)很專注,目不斜視。這樣的男人是有魅力的。陸梵都感覺到小腹丹田處無端端涌出的一股熱流。如果這個沉默的帥哥開車把自己帶到某個僻靜處,她想她是愿意的。隨便哪里,越快越好。最好是在高鐵經(jīng)過的橋洞下,巨輪從頭頂?shù)匿撥壞脒^,轟隆隆響,整個世界都在顫抖,在呼吸,宛若活物。對了,做完后,帥哥驅車揚長而去,自始至終,一句話也不說。幽深橋洞猶如子宮,她獨自在子宮里漂浮。隨著薄薄晨曦的涌出,她將得到分娩,新生。

      這樣的念頭只能是想想而已。

      陸梵下意識地并起雙膝。

      接著她想起李瓊下午講的那個故事。故事很簡單,一句話可以說完。

      一個滴滴司機深夜獨自去了動物園,打開猴籠,把猴子全放了出來。幸好他打開的不是猛獸籠,要不然夠得上一個擾亂公共秩序罪,就不只是被抓到派出所蹲幾天的事。

      李瓊的優(yōu)點與她的缺點一樣突出,她的敘事太干巴巴了。這件事其實可以寫成一篇動人的小說,起碼是短篇。李瓊喜歡范勇,可她沒有意識到?;蛘哒f,她沒有這個勇氣去承認這個事實。

      手機響了,王貴打來的。陸梵沒接。能猜到是什么事。范勇說的故事就是一塊骨頭,再加點調(diào)料,用幾塊白蘿卜提下味,能熬出一鍋老少咸宜的骨頭湯。王貴這是有了當大廚的心思。可這事與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悅耳的鈴聲在車廂內(nèi)來回蕩漾。像波浪,在一個狹窄空間漾動。在浪峰與浪谷之間,陸梵猛然瞥見那個小小的二十年前的自己。是如此瘦小羸弱,眼神是那樣膽怯驚恐。在養(yǎng)母尖厲的斥責聲中,這個可憐的小人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洗衣做飯,刷鍋抹碗,跪在地板上,用蘸了洗潔精的抹布努力把櫥柜里面擦干凈。對了,這個小人兒還必須考全校第一名——她知道考第二名的后果是什么。所以她簡直是一個拼了命團團轉的陀螺。

      養(yǎng)母是好人,美麗,溫柔,心地還特別善良。

      閨蜜搶走她的男友,因為一場意外車禍雙雙棄世后,她還不計前嫌,收養(yǎng)了閨蜜與前男友的女兒。

      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芍挥信⒅?,這是假象,是《聊齋》里面的畫皮。只有女孩才清楚養(yǎng)母卸下那層好看畫皮后的惡毒與尖酸刻薄。那些可怕的東西,比大馬士革刀子還要鋒利,把女孩的魂靈剁得比韭菜餡還要碎。

      一直到今天,陸梵也沒辦法把這些碎餡縫補整齊。

      噢,陸梵驚呼出聲。

      那個小人兒突然被一個浪頭甩出車前窗玻璃,眼看已滾下引擎蓋……感謝造物主,她那只細小的布滿疤痕的左手,鬼使神差地抓住了車前柵格。

      陸梵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自己,一點點重新爬了上來,一點點從“即將被車輪碾碎的命運”掙扎著爬出。很快,那個小女孩學會了如何在疾速的車輛上保持平衡。這是困難的,但頭頂?shù)脑律沁@樣美好啊,皎潔似雪,讓小女孩都以為脅下長出了翅膀。不是“以為”,是一個正在發(fā)生時,一個奇跡,一個只有她獨享的秘密,包括身邊這個好看的陌生司機,也不能讓他知道的。

      陸梵輕捂住嘴。

      好了,現(xiàn)在她已進化成了一個小小的精靈,通體發(fā)亮,閃爍著綠光。

      光在蔓延,在黑暗中與陸梵的臉龐相遇。這張臉就有了一些奇異的變化,像是有某種未知生物要從里面爬出。

      陸梵瞟了眼依舊沉默如巖的司機,驀然說道:

      去動物園。

      3

      故事還有一個小尾巴——用王貴的話來說,這是畫蛇添足。可沒辦法,生活就是這樣。

      三個月之后,陸梵結婚了。

      胖子范勇躍上主席臺,哆嗦著一雙厚唇,從司儀手中搶過話筒,遞到與他同姓的新郎嘴邊,請這個比自己瘦了幾圈的本家兄弟,講述他們的邂逅與戀愛史,等等,統(tǒng)統(tǒng)交代。

      范勇喝多了,臉紅耳赤,話都說不利索,不過大家都明白郵筒的意思。所有人都好奇,該死的,寡言少語的新郎簡直是一顆天外隕石。這個外省青年憑什么拿下眾人眼里的女神?天啦,據(jù)說他還是一個開滴滴的司機。

      更讓李瓊不爽的是,新郎與一襲婚紗的陸梵對視的眼神。這是真正相愛的兩個人才會有的那種眼神。李瓊確認這點。

      “那天晚上,她說要去動物園。我怕她把籠子里的老虎放出來,就跟了過去?!?/p>

      穿著西裝的男人說得很慢,鼻翼兩側都見了汗。

      見鬼,這話是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覷。王貴嘆了一口氣,“我怎么覺得自己好像是回到高考現(xiàn)場,面對一個看不懂的大題呢?”

      王貴身邊有一個扎羊角小辮的小女孩。小女孩的眼睛是亮的。女孩身邊坐著的女人叫陳美麗。兩個月前,王貴見到這個女人,還有她收養(yǎng)的小女孩。王貴想不明白陸梵怎么會邀請她倆來參加婚禮,她們居然也真的來了。

      王貴朝小女孩擠擠眼,扮了一個鬼臉,“這道題,你會做?”

      “我當然會。知道新郎是誰嗎?他就是那個放走動物園猴子的男人。我在電視里見過。他比電視里帥多了?!毙∨⑷舆^來一個不屑的眼神,揚起下巴。猛地彎下腰,從腳邊抱起一團雪白的京巴,一臉惱怒地說道:“喂,再不聽話,我再把你關到門外去?!?/p>

      李瓊叫出聲。

      王貴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有明白。

      陸梵過來了。

      端著一杯酒來到陳美麗跟前,說了她來到這桌酒宴前的第一句話:“謝謝你?!?/p>

      2019年6月9日星期日

      責任編校 王小王

      黃孝陽 1974年生,江西撫州人。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副編審。中國作協(xié)會員?,F(xiàn)供職于南京某出版社。著有長篇小說《眾生:迷宮》《眾生:設計師》《旅人書》《亂世》《人間世》等,小說集《是誰殺死了我》《我永遠忘不掉這個夜晚》《說說愛情吧》,文學理論集《這人眼所望處》等。曾獲紫金山文學獎、鐘山文學獎、金陵文學獎等,以及“中國好編輯”“中國書業(yè)十佳策劃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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