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我們都是一根火柴,用頭顱擦亮天空,照亮荊棘叢生的路。
1
那天,西山從書架上找出馬爾克斯那本《百年孤獨》,想再看一遍。當他打開書的時候,從里面掉出來一頁紙片,飄落到地上,他彎腰撿起來。那是一頁速寫,上面畫著四個人……兩男兩女圍坐在一個簡易的桌子旁邊,遠景是乒頂山,看上去像一個大墳,壓在他們頭頂。近景是一條河流,還有河流不遠處的一座鐵路橋從麥田上面經(jīng)過。河灘上停著一輛摩托車。麥田里豎著一個稻草人。一輛收割機停在山一樣的麥垛旁邊(在他的記憶中,那是紅色的康拜因收割機)。四個人里有他。西山盯著紙頁發(fā)呆,上面的每個人栩栩如生,一切都歷歷在目,就仿佛發(fā)生在昨天似的。畫這張速寫的人叫李慕北。那么說,就五個人了。不,還有一個,叫藍光,中途離開了。
西山走出書房,去陽臺抽了支煙。回到書房的時候,他找了個相框(那相框里原來鑲著從網(wǎng)上復制打印的一張作家卡夫卡的照片,現(xiàn)在,他把卡夫卡請出來),把那張速寫鑲進去,擺放在書架上。西山再次拿起《百年孤獨》,禁不住朗誦起那個著名的開頭:“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利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p>
2
那次秋游是李慕北張羅的。他先給西山打電話,說,西山啊,我們當年“野孩子”那幾個人也該聚聚了吧?西山說,你聯(lián)系吧,如果我在望城的話,保證出席。李慕北說,好,能聯(lián)系幾個,就幾個。西山說,好。
當時西山剛從軋鋼廠辭職,在家里待著,尋找繼續(xù)生下去的路。李慕北打來電話,他也想出去散散心。
李慕北提起秋游的事兒,令西山回想起他們曾經(jīng)年少的年代。
3
一九八八年,西山初中一年級。李慕北說的那幾個人是指他們在初中的時候,跟言老師學畫畫的那幾個人。當年還是李慕北命名他們這幾個人叫“野孩子”小組。很多人問這個名字什么意思,李慕北也不解釋,說,就是個“符號”,將來給大家留個念想兒。李慕北是組長,比他們都大,他那時候好像是初三,而他們有初一、初二的。他們來自望城的各個學校。言老師是望城的畫家,靠辦美術(shù)班謀生。他四十多歲,戴著一副眼鏡,很瘦,下巴很尖,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紫,煙抽得很頻。有時候,給他們上著課,也要出去抽幾支煙。他是一個嚴厲的老師,脾氣暴。西山就在素描課上被他打過,其他人也有被打過的。西山記得陳濱被他踢過一腳,半個月沒來上課。后來,還是西山和李慕北去陳濱家找他,在他們的勸說下,陳濱才回來的。言老師是不打女生的,但語言上的暴力讓很多女生哭鼻子流眼淚的。也就那時候,要是后來,西山想,像言老師這樣的,可能都招不到學生。那時候的孩子都皮實,都不嬌生慣養(yǎng)的,家長也相信嚴師出高徒?,F(xiàn)在,尤其這樣的業(yè)余愛好興趣班,都成了給家長學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成了孩子的跟班兒。他們那時候都可謂是“野孩子”。“野孩子”宣布成立的那天,李慕北還帶著他們幾個去一家路邊小店,喝了兩瓶汽水。那時,他們還是九個初中生,至于當時說了什么,差不多都忘記了,反正沒歃血為盟,也沒跪地結(jié)拜。因為沒錢,李慕北只買兩瓶汽水,九個人喝兩瓶汽水。小不點兒柏莉莉是個女孩,嫌這樣嘴對著瓶嘴喝不衛(wèi)生,她不喝。小不點兒柏莉莉不光學習畫畫,還報了文化宮的舞蹈班學習芭蕾舞。葉茂東說,柏莉莉不喝,柏莉莉的那份我來喝。柏莉莉自己掏錢買了一瓶自己喝。葉茂東喝柏莉莉那份的時候,站在一邊的瘦猴藍光用指甲在瓶子上給葉茂東劃了一個印兒,說,你就喝到這個印兒?。∪~茂東咧嘴笑著,還是多喝了一點兒。瘦猴藍光伸手給了葉茂東一個響亮的嘴巴說,你媽×,不是不讓你喝過印兒嗎?這一巴掌把葉茂東打蒙了,他晃了晃頭,手里拿著汽水瓶,眼淚巴巴的,委屈地說,我好長時間沒喝過這種汽水了。李慕北呵斥著瘦猴藍光說,滾一邊兒去,我買的汽水,你狗拿耗子管那么多干嗎?瘦猴藍光一跺腳跑了。西山想拉住他,一把沒拉住,瘦猴藍光還是跑了。陳濱蹲在旁邊的地上看著他們,一句話也沒說,輪到他喝汽水的時候,他一口喝了瓶底的,把瓶子遞給李慕北。蔣曉蕓喝過汽水之后,還眼巴巴地望著柏莉莉自己買的汽水。李慕北說,等你們將來誰成了畫家,再請大家管夠喝。今天,就這點兒意思,給我們“野孩子”留下一點兒回憶,都回家吧。
他們住在望城的各個角落。
西山和李慕北、藍光、蔣曉蕓,還有葉茂東都住在礦區(qū)。他們的父母也都是在礦上工作。其他的幾個人住在市內(nèi),他們父母有軋鋼廠當工人的,有當教師的,有當官的,還有在派出所當警察的。那天,于同友和毛艷沒來。
4
言老師的畫室在兒童樂園附近,租的一家二樓的雙室樓房。據(jù)說,言老師當年喜歡學校里一個女老師。那時候,言老師已經(jīng)結(jié)婚,他妻子知道了,去學校鬧過。后來,那女老師也結(jié)婚了。言老師卻離婚了。兩人有往來,那女老師后來也離婚了,但兩人卻沒在一起。那女人后來去沈陽換了工作。言老師從學校辭職,去北京等地轉(zhuǎn)了兩年,也沒多大發(fā)展,回來后,辦了這個美術(shù)班。言老師是西山母親的同事的兒子。他媽很佩服言老師的才華,才讓西山去學畫畫的。西山剛開始不喜歡,對美術(shù)沒興趣,去了幾次,當他能把石膏像畫得像了,整個人的內(nèi)心充滿欣喜,他才喜歡上畫畫。
言老師有事的時候,李慕北會不時指導他們,他們都把他當成兄長。于同友和毛艷在下個星期來上課的時候,李慕北和他們說了“野孩子”的事兒,他們表示愿意加入。就這樣“野孩子”有九個人。李慕北、西山、柏莉莉、蔣曉蕓、葉茂東、陳濱、藍光、于同友、毛艷。于同友說,李慕北你作為老大哥應該請客的。藍光說,那天,李慕北請我們每人喝了汽水,你有錢,你請我們啊!于同友說,最近手頭有些緊,我爸不在家,我媽對我管得嚴。葉茂東輕聲說,于同友,跟你爸說說,把我也弄到部隊去吧,我想當兵。于同友說,我爸死倔,根本不開事兒。除非你走正常程序,體檢合格。葉茂東嘆了口氣,回到桌前,繼續(xù)畫一個人像。柏莉莉貪玩兒,趴在窗臺上,朝樓下看著什么。蔣曉蕓碰了碰她說,專心畫啊,一會兒,言老師回來……你沒畫完,又要……柏莉莉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低頭畫畫。于同友和毛艷緊挨著,兩人那段時間在搞對象,看上去卿卿我我的。陳濱躲在角落里,一聲不吭。藍光不時去趟廁所。李慕北問,藍光,你咋啦?藍光說,跑肚了。李慕北說,要不要藥?藍光說,不用。藍光看著于同友和毛艷親熱的樣子,說,你們要表演也不要在這畫室里??!去電影院?。∮谕颜f,不關(guān)你事。藍光豎起中指,比畫了一下。于同友說,藍光,我警告你,你再這樣比畫,我可不饒你了。藍光說,打架嗎?誰怕誰?毛艷拉了下于同友。于同友才閉嘴。藍光撇了撇嘴,斜視了一眼毛艷,目光在毛艷的臉蛋上滯留著。毛艷躲在畫板后面,藍光才扭過頭來。葉茂東問于同友,你摸過你爸的槍嗎?于同友說,摸過啊,我還打過呢。等我爸從部隊上回來,我跟他說說,我們?nèi)ニ麄兊拇虬袌?,讓你們都過過打槍的癮。他說著,還做了個打槍的手勢,嘴里發(fā)出“砰”的一聲。葉茂東說,那真是太好啦!藍光插進來一句,打啥槍?手槍?步槍?機關(guān)槍?還是……毛艷又碰了下于同友。于同友才沒吭聲。柏莉莉又開始吃零食了,蔣曉蕓眼巴巴地望著。蔣曉蕓家里窮,能讓她課外學畫畫已經(jīng)不錯了。李慕北警告了一次藍光,說,好好畫畫,別他媽的搗亂。藍光低頭說,好的。天氣很熱,開著窗戶,一絲風也沒有。這時候,聽見樓下有人喊陳濱,陳濱。陳濱把頭伸出窗外,說,拿上來吧。蔣曉蕓也把頭伸出窗外看了一下,問陳濱,誰???那人。陳濱說,我爸。過了一會兒,一個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畫室內(nèi),喊著,同學們,鹽汽水來了,都歇歇,再畫吧。藍光跳出來問,你誰啊?中年男人說,我陳濱他爸,陳濱說讓我在軋鋼廠里弄箱鹽汽水,我下夜班就給你們送來了。有喜歡喝的就過來拿吧。中年男人把一箱子鹽汽水放到畫室地上,他轉(zhuǎn)身對著角落里的陳濱說,小濱,我回家睡覺了。陳濱說,回去吧。李慕北過來說,謝謝叔叔。陳濱他爸說,客氣個啥,喜歡喝的話,讓陳濱告訴我一聲,我再給你們弄。有的人可能不喜歡這咸味兒,我家陳濱就不喜歡。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能有拳頭大小,遞給李慕北說,這里還有些廠里發(fā)的白糖,誰不喜歡喝咸的,就兌些白糖在里面。蔣曉蕓的眼睛都亮了,蹦跳著過來,說,我還沒喝過鹽汽水呢。她彎腰拿了一瓶,迫不及待了,張嘴用牙咬瓶蓋。李慕北說,別把牙咬壞了,我給你啟開。中年男人站那里笑了笑,對陳濱說,小濱,我走啦!你媽在家還等著我回去給她熬藥呢。你下課后,早點兒回去,不要在外面貪玩,省得你媽擔心。陳濱沒吭聲。中年男人下樓走了。李慕北送到樓下,表示感謝。李慕北回到樓上的時候,只有蔣曉蕓、藍光、葉茂東在喝。蔣曉蕓一個勁兒說,好喝,放了白糖更好喝。李慕北問于同友和毛艷,你們不喝嗎?還有你,小不點兒柏莉莉。他們都搖了搖頭。陳濱窩在角落的椅子上,發(fā)呆。李慕北說,謝謝你啊,陳濱,你有心啦!陳濱說,客氣啥!李慕北也開了一瓶,仰頭喝著。小不點兒柏莉莉下樓給自己買了瓶汽水回來。于同友和毛艷躲到角落里,從某個角度可以看到他們在親嘴兒。李慕北來到西山跟前,問,西山,你不來一瓶嗎?這大熱天的,喝一瓶,真不錯,殺汗,還補充鹽分。西山用桌角啟開一瓶,喝了一口,咸、澀,喝第二口的時候,覺得口感不錯,很解渴。蔣曉蕓說,還想喝一瓶。李慕北說,喝吧,喜歡放糖,就多放些,甜甜的。蔣曉蕓臉紅了一下,害羞地又喝了一瓶,里面兌了白糖,使勁晃著瓶子,直到白糖融化,她才仰脖喝,嗆了下,直打嗝兒。藍光就嘲笑蔣曉蕓說,你看你,還能行不?喝個汽水還嗆了。葉茂東也又喝了一瓶。李慕北問,還有喝的沒?沒有的話,我收箱子啦!沒人回答。李慕北把空瓶子放到塑料箱子內(nèi),把箱子挪到角落里。于同友和毛艷看見李慕北過來,兩人連忙松開,保持一段距離。李慕北裝作沒看見,側(cè)身回了。李慕北說,都好好畫畫吧。
那天言老師沒來,下課的時候,于同友和毛艷還在畫室里磨嘰。李慕北說,你們不走嗎?要不你們鎖門,我家里還有事兒。于同友說,我們再畫一會兒。對了,李慕北,你說我們小組叫什么啊?你說的時候我沒聽清。李慕北說,野孩子。于同友說,好名字,我們都是野孩子,我們都是野孩子。于同友重復著,笑了笑。李慕北說,別忘了鎖門??!于同友說,不會的。李慕北說,那先不關(guān)門了,走廊里有風,這屋里能涼快一些。于同友說,不用。
5
李慕北喊著西山。西山畫完素描,低頭寫了一會兒幾何作業(yè)。西山拿起書包,答應一聲,來啦!他跟李慕北走了。他們約好的,這個禮拜去礦上的澡堂子洗澡的,還有葉茂東。快到礦上的澡堂子,西山突然想起來,作業(yè)本落畫室了。李慕北說,我給你鑰匙,你回去拿吧。西山接過鑰匙說,我去去就回,你們在澡堂子門口等我啊,那個看澡堂子的老頭兒每次都不讓我進。葉茂東說,好的。西山手里攥著畫室的鑰匙跑回畫室,門竟然沒鎖,他推開門,輕輕地直奔畫架后。他看到于同友壓在毛艷身上。毛艷呻吟著。呻吟。西山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拿了作業(yè)本,躡手躡腳地退出來。
他們沒注意到西山的出現(xiàn),他們的聲音在畫室內(nèi)此起彼伏。西山快速下樓,向通往礦區(qū)的公共汽車站跑去,仿佛在逃離災難現(xiàn)場似的。西山的腦子里還殘留著于同友和毛艷赤裸身體的樣子。
等西山在礦區(qū)車站下了車,來到澡堂子門口,李慕北坐在臺階上,葉茂東站在他旁邊。他們看到西山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李慕北說,著什么急?我們不是說好等你的嗎?西山?jīng)]吭聲。他們進了澡堂子,那個看澡堂子的老頭兒看了看李慕北,什么也沒說,就讓他們進去了。他們?nèi)擞美钅奖彼值南渥訐Q衣服,光不溜秋地來到池子旁邊。熱氣繚繞,但仍能看到那些礦工的裸體,整個下半身淹沒在水里面,猶如一群鬼魂。黑乎乎的水面,漂浮著煤黑色,都有些黏稠,呈湯狀了,猶如地獄。西山猶豫著要不要下去,葉茂東進來,一下子把西山推進去。西山嗆了一口那烏黑的帶著咸味的熱水。當他從水里面伸出頭來,想對葉茂東發(fā)火,但西山?jīng)]有。西山被那些黑不溜秋的身體驚呆了。他還是第一次來礦區(qū)的澡堂子洗澡。以前都是他媽給他五毛錢,去家旁邊的澡堂子洗。西山腦海里的畫筆,在描摹著那些裸體……看到黑水從頭上到臉上順著脖頸直流到胸前到肚子上,到兩腿之間,順著兩腿流到腳下,和地面上的黑水匯合,涌流到下水道里??梢月牭较滤览锩鎳W嘩的流水聲……他們站在淋浴下面,慢慢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就像脫去了一件黑色的魔法衣,回到了人間,再次成為人。李慕北對西山和葉茂東說,你們倆好好泡一泡,一會兒,我給你們搓搓。西山說,好。葉茂東剛才推他到池子里,他沒說什么,葉茂東再次往他臉上撩池子里那些骯臟甚至發(fā)臭的水。這次,西山火了,他噌地從池子里站起來,攪動得池水喧嘩,沖過去對著葉茂東的臉,就是一拳,他嘴里罵著,是不是給你點兒×臉啦,剛才你推我,我沒跟你一般見識,你還蹬鼻子上臉啦!那一拳打在葉茂東的鼻子上,血順著鼻孔流了下來。李慕北說,你們干嗎???咋還打起來了呢?西山說,他欺負我。葉茂東用池子里的黑水沖洗著臉上的鼻血,委屈地說,我和他開玩笑的。西山說,你咋不跟藍光開玩笑,你就是軟的欺硬的怕!池子里和淋浴下面洗澡的礦工看過來。有人攛掇著說,打啊,打啊!李慕北把葉茂東拉出池子,領(lǐng)到淋浴下面,說,沖沖看,沒打壞吧?葉茂東說,應該沒。我這鼻子不打,也老是流血。西山坐在黑乎乎的池水里,能感到那些黑色黏稠的東西沾到身上,但他還是泡在里面。也許水溫,或是那些裸體,他在水里面竟然……他的手在水下面動起來,直到整個人慢慢沉入到水中。水中是黑暗的,西山什么都看不見。在他喘不上氣來的時候,從水里面躥出來。李慕北在給葉茂東搓背,那姿勢看上去,總覺得曖昧。西山撲哧笑了。那些身體被肥皂泡沫包裹著的礦工們,在水汽朦朧中,仿佛從地獄歸來……李慕北給葉茂東搓完,喊西山。西山說,我不搓了。李慕北問,咋的?西山說,我怕癢怕疼。李慕北說,那你上來給我搓搓。西山說,讓葉茂東給你搓吧。李慕北失望地搖了搖頭,把澡巾遞給葉茂東。西山還泡在池水里,覺得身體虛弱。他爬到池子邊上,躺下來。
澡堂子里的下班礦工都洗完了,出了澡堂子,換衣服,走了。澡堂子里就剩他們?nèi)齻€人,顯得空蕩蕩的。西山躺在那兒,整個人都空了似的。有一種隨時都可能飄浮起來的幻覺。那種飄浮感來自水汽,來自那些鬼魂般的想象。西山對剛才在水下的行為有一種罪惡感,像一只魔手緊緊地攥著他。也許水汽的原因,他感覺到眼角流淚了,甚至有了悲傷和懊悔。西山翻身又滾到黑乎乎的類似于沼澤的水中,頭露出水面,背對著李慕北和葉茂東,咧嘴哭了??蘖?。
西山的手下意識摸到下面,但又縮了回來。腳底能感覺到池底的煤渣子,西山用腳底狠狠地碾著,碾著,疼痛順著腳底傳遍全身。那一刻,西山倒有了一種莫名的快感,越疼,那快感越強烈,令他的身體跟著戰(zhàn)栗。當西山再次回到池子邊的臺上的時候,他看到腳底有幾個被割開的小口子,已經(jīng)被熱水泡白了。西山用手指輕輕碰了碰,疼。他看到黑色的油膩的污穢掛在身上,從臺子上下來,到淋浴下面沖洗著,渾身打滿了肥皂。西山也被泡沫包裹著,像一個渾身長滿羽毛的人。在水汽和泡沫中,西山再次看到于同友和毛艷在畫室里……隨著淋浴的水把身上的泡沫都沖洗干凈了,他赤裸著回到現(xiàn)實之中。
西山看到看澡堂子的老頭兒已經(jīng)進來,開始清理池子,把一個纏著破布的塞子拔掉,只見池子里面的水從池底的那個洞流走。池底剩下一層黑色。他拿個水管子,開始清洗池子,把那些黑色的煤末子沖到下水道里。他還跳進去,用長把的刷子刷著瓷磚。他吼著他們們,說,小崽子們,快點洗,我沖洗完池子,你們就給我滾蛋。他們都沒吭聲。這時候,葉茂東已經(jīng)給李慕北搓完后背,兩人都站在淋浴下面。澡堂內(nèi)光線暗淡,他們的身影在水汽中是恍惚的。西山感覺到來自腳底的疼痛,就像幾根針扎那里。他開始用毛巾擦著身上的水,看到葉茂東還在用澡巾搓著前面??丛杼米拥睦项^兒,光著身子,下面的東西低垂著。他從池子里出來,又用清水沖了沖,開始往池子里放熱水。他還不時瞄著他們,說,兔崽子們,快點兒洗,磨磨嘰嘰的,就剩你們?nèi)齻€了。他有個小半導體,從開始清洗池子的時候,就一直聽,里面在唱京劇,他還不時跟著哼幾句……等他們從澡堂子里出去的時候,池子里已經(jīng)放滿了水。他們從更衣室換完衣服,李慕北拿出他爸的雪花膏問他和葉茂東,誰搽?搽點兒省得皮膚緊繃。西山和葉茂東都搖了搖頭。
下樓的時候,西山朝澡堂子里面看了一眼,只見,那老頭兒身體漂浮在水面,蒼白的身體看上去像尸體。半導體里變成了田連元的評書《楊家將》。西山拉了下李慕北,說,你看,那老頭兒,不會死了吧?李慕北說,不可能的。西山說,我真擔心他死了。老頭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喊了一嗓子說,小兔崽子們,還不滾。李慕北拉著西山,還有葉茂東,連忙走開。葉茂東還在生西山的氣,一直沒跟他說話。從浴池出來,葉茂東就回家了。西山再次感覺到腳底的疼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一拐,一瘸。李慕北問,你咋啦?西山說,洗澡的時候,腳讓池子底下的煤渣子給扎破了。李慕北說,你還能走嗎?西山說,沒事兒。李慕北說,要不我背你走一段吧。他彎下身子,讓西山爬到他背上,他把西山送到家門口,才離開。媽問,這是咋啦?西山撒謊說,崴了腳脖子。媽說,我看看。西山說,沒事兒,我要寫作業(yè)了。他躲到小屋子里,把鞋和襪子脫下來,看到那傷口更加白了。他倚靠在床上,沒寫作業(yè),竟然睡著了,直到媽叫他吃飯,才醒。那種身體的空洞感覺仍然存在。西山做了個夢,夢見他在一個監(jiān)獄的牢房里,里面有十幾個囚徒,他們都光著身子……一條大蛇從窗戶爬進來,他們被蛇一個個咬死。他們的靈魂,從尸體里出來,浮動在半空中,從窗口一個個飛出去……
6
李慕北說,西山啊,聯(lián)系到蔣曉蕓和毛艷,還有葉茂東、瘦猴藍光,再加上你,我們六個人。于同友去外地出差,回不來,再說他和毛艷之前的關(guān)系,他也不會來。(他這么一說,西山心里面咯噔一下,是啊,他們當年在畫室的時候……那也是對西山的啟蒙,還有后來毛艷……想起這些,西山突然覺得心臟被什么東西擊了一下。)柏莉莉在北京,好幾年沒回來了。她好像離婚后,從報社辭職,去北京就再沒回來過,我就沒給她打電話。西山說,好,在望城的都能見見已經(jīng)不錯了,也好長時間沒見面啦。除了你和我還打打電話什么的,其他人……唉……李慕北說,是啊,在一個城里,見面也挺難的,都忙活著嘴呢。西山說,你安排吧,定了日期告訴我。李慕北說,好。李慕北說,你的胃咋樣?能喝點兒酒不?西山說,換季的時候,會犯病。李慕北說,行,那你就別喝酒。到時候,我?guī)善亢镁?,我們喝,你看著。西山說,行。李慕北說,我記得你以前能喝點兒??!西山說,從單位放假我擺地攤那年,犯過一次胃出血,住了七天院。那之后,每年換季都要犯一次,都他媽的快趕上女人來月經(jīng)了,我是一年一次。李慕北在電話那頭笑出了聲,他說,那倒夜班自己注意些,吃飯都要應時。西山辭職的事情還沒跟身邊的人說過。西山說,已經(jīng)很注意啦,涼的硬的辣的都不敢吃啦,但那胃就像被慣出毛病了似的,一到換季就折磨我一次。李慕北說,不說了,我還在班上,等定了日子,我告訴你。西山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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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當年的那些野孩子,如今也都人到中年。必須承認,西山越來越恐懼死亡了。尤其,在胃出血的時候。在這群野孩子里,陳濱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還有言老師……上次還是在言老師的葬禮上,除了柏莉莉、毛艷,其他幾個野孩子全部出現(xiàn)。初中畢業(yè),西山和李慕北考上了不同系統(tǒng)的技校。葉茂東、藍光、毛艷、蔣曉蕓畢業(yè)后,沒考上什么學校就在社會上游蕩著。柏莉莉和陳濱考上了高中。于同友被他爸弄到外地當兵了。也只有陳濱和柏莉莉還在言老師的畫室學習畫畫。西山和李慕北有時候會回去坐坐,偶爾,也畫上幾筆,都生疏了,聞到那顏料和松節(jié)油的味道還是會讓他們興奮。畫室里面的布局沒變,西山膽怯地看了一眼柜子上的那個涂了顏色的柳條筐,里面的那個骷髏還在。言老師坐在一邊抽煙和李慕北閑聊著,他四十多歲,頭發(fā)全白了。李慕北喜歡畫畫,還喜歡詩歌。他們好像聊的就是詩歌,是艾略特的《荒原》。
西山在畫室里走著,記起言老師那次帶他們出去寫生。言老師竟然帶他們?nèi)サ氖菈灥?,不是公墓那種,那時候,還沒那么高級,而是人們嘴里說的亂墳岡子。一些荒墳和無主之墳。偶爾可以看到幾個有墓碑的,但墳上的草都長得半人高了都。柏莉莉一聽說是去墳地,連忙說,那地方我可不去,我還是在畫室里畫吧,死人的地方,我怕晚上做噩夢,睡不著覺,我怕鬼……言老師笑著說,自愿啊,我不逼著大家跟我去墳地寫生,但我覺得那是我和你們都要在身心上經(jīng)歷的,或者說,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并且還在經(jīng)歷著。你們只有經(jīng)歷了,才可能走得更遠……不愿去的,現(xiàn)在,可以和柏莉莉回畫室。柏莉莉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幾個人,沒有人跟她回去,她噘著嘴,鼻子里哼了一聲,扭身走了。蔣曉蕓看上去也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但她看了眼言老師,還是跟著到達了墳地。那墳地就在西山和葉茂東家后面的山上。言老師說,他小時候也住在礦區(qū)這片棚戶區(qū),常常喜歡一個人到這山上的墳地玩兒。蔣曉蕓問,老師不害怕嗎?言老師說,我從來沒害怕過。我還在那些遷走的墳坑里睡過覺呢。小時候,有一次我還在墳坑里逮到了一只白刺猬,身上的每根刺都近乎透明,真是好看,我用兩根樹枝夾著它,拿回家養(yǎng)了幾天,竟然跑丟了。我還哭了。蔣曉蕓聽言老師說著,簡直不敢相信,她臉色蒼白地說,老師還敢在墳地里睡覺?。⊙岳蠋熜α诵φf,其實,死亡也是一種教育。這么說,很多人會反駁我。等你們長大了,經(jīng)歷過這人世間的一些事情之后,你們就會懂我說的。我今天就是想給大家上這么一課,所以來這墳地寫生。我再強調(diào)一句啊,誰要是害怕,有不適感的,現(xiàn)在可以回去。瘦猴藍光高聲喊著,我不怕,我小時候,也在墳地里睡過覺。蔣曉蕓怯怯地問言老師,一個人死了,有魂靈嗎?言老師說,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也許有。但我們又有誰看到過呢?我更愿意相信唯物論,人死是歸于物質(zhì),塵歸塵土歸土??!這話說得,讓他們幾個孩子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言老師說,不一定要追問,我就是想讓大家感受一下死亡或者說墳地的氛圍。藍光說,那老師咋不領(lǐng)我們?nèi)泝x館和火葬場呢?那可能更刺激,從給死人化妝到最后變成骨灰……言老師說,我們不是來尋找刺激,是來讓你們的內(nèi)心有過這樣的一次潛在經(jīng)歷,你們的成長才會是完整的。這可能是學校里不會教你們的,在我這里,我不想讓你們?nèi)毕@一課。這是一個艱難的世界,我要讓你們能面對將來的艱難……知死而后生……而不是讓艱難打敗。我已經(jīng)是一個失敗者啦,但我希望你們比我強。藍光說,怎么會呢?你是老師,比你強,不可能的。言老師說,會的,你們中間一定會有人超過我的。于同友和毛艷在后面走著,偶爾還手拉著手,黏黏糊糊的。陳濱默不吭聲,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夾克,背著他的畫夾子跟在后面。他總是一臉憂郁,面色蒼白,眼神恍惚,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病人。在野孩子這幾個人里,陳濱畫得最好。無論是在基本功素描上,還是色彩上感覺都好。言老師就說過,我教你們的只是一個啟蒙,是基礎(chǔ),將來能走多遠還是看你們的才華和造化,也不一定非要成為什么畫家。畫你們的心象,賦予你們的情緒和情感,在你們的涂抹之間,在像和不像之間。還要多讀書,培養(yǎng)個人的內(nèi)心氣質(zhì),內(nèi)心氣質(zhì)是什么呢?就是一個人的精氣神兒,如果你們幾個將來誰還在畫的話,你們就會意識到內(nèi)心氣質(zhì)和內(nèi)心氣息對于繪畫和其他藝術(shù)都是重要的。藝術(shù)最后都要回到人。人。記著,我說的是一撇一捺的人字。瘦猴藍光說,知道啦,老師,你說的就是我,因為我是人。大家都被藍光的話逗笑了。言老師說,大家還別笑,藍光說得有道理,先回到我,再回到人。這是一個過程。
言老師從墳墓之間穿過,向山頂走去。西山看到陳濱從地上站起來,走到墳墓中間,在一個墓碑上坐下,開始抽煙。他喊著西山和李慕北,來啊,這里的風景不錯的,還陰涼。來抽支煙吧!李慕北問西山,你過去不?我去抽支煙。西山說,我再畫幾筆的。陳濱坐在墓碑上,李慕北站在他身邊,兩人抽煙。瘦猴藍光也跑過來,對陳濱說,也給我一支煙吧?瘦猴藍光有些懼陳濱,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敢正眼瞧陳濱。陳濱給他一支煙,從嘴上拿下燃著的煙讓他對著了。他們?nèi)齻€在那邊噴云吐霧的,有一種騰云駕霧的幻覺。陳濱屁股坐在墓碑上,兩只腳踩在墳頭上。李慕北說,還是別坐在人家碑上,不尊重人家。陳濱說,靠。李慕北說,死人也是人啊,要得到尊重的。陳濱不情愿地從墓碑上跳下來。瘦猴藍光往草上彈著煙灰,李慕北說,注點兒意,別把這墳地點著了。瘦猴藍光說,點著才好看,那句話咋說的?他撓了撓頭說,對了,涅槃,涅槃。李慕北笑說,你還知道涅槃,真不容易。瘦猴藍光說,你瞧不起我啊!李慕北笑著說,不是的,總覺得“涅槃”這個詞從你嘴里說出來,有一絲滑稽。瘦猴藍光轉(zhuǎn)向陳濱,說,陳濱,你說說,滑稽嗎?涅槃。陳濱說,滑稽。瘦猴藍光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不理你們了,我去畫畫。
陳濱和李慕北都笑了。
這時候,他們聽到言老師站在山頂上,朝他們喊著,哎……哎……言老師站在山頂看上去像一個即將就義的戰(zhàn)士。他們也“哎……哎……”地回應著言老師。
山不大,光禿,除了幾棵老槐樹,再就是一些灌木荊棘之類的,留不住他們的聲音,消失在空茫之中。那幾朵云彩從墳地上空移開,光線再次照射下來,地面上的一切,涂滿了金色光輝。只見陳濱從地上站起來,跑回到他的畫架跟前開始涂抹起來。他是唯一帶了畫箱來的。那光線只是一瞬間,就消失了,殆盡了。墳地再次變得暗淡,土回到土的顏色。
于同友和毛艷竟然從老槐樹后面消失了。西山借著去撒尿的時候,看到他們在樹旁邊的溝里,鑲嵌在一起。他們身體下面墊著于同友的衣服。不知道從哪兒刮過來的一枚紙錢,在他們專注彼此的身體的時候,落在了于同友的屁股上,像一塊胎記。在西山要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他看到于同友佝僂著身子慌亂地從毛艷身上下來,毛艷也連忙翻身跪在于同友的衣服上。于同友對著毛艷,背對著西山,他看到于同友戰(zhàn)栗身體,仿佛被寒冷襲擊,直打哆嗦。這竟是西山第二次撞見,他們彼此……為什么?西山想。西山?jīng)]有答案。他輕聲離開……經(jīng)過一個小小的墳,西山想這也許是某個早逝孩子的……(關(guān)于于同友,西山和他走得不是很近,但有一次他邀請西山和葉茂東去他家,偷看他爸的錄像……從一堆戰(zhàn)爭片里找到一盤男女的錄像,看得西山和葉茂東都有些受不了。葉茂東還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很長時間才出來。)西山回到畫架前面,望著前面高低起伏的墳頭,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傷感,甚至說是虛空,就像他那次在澡堂子水里……
西山突然很想抽煙,跑到陳濱旁邊,跟他要了一支煙,點燃,看著他的畫。上面是一個面色蒼白,赤身裸體的男孩坐在墳前的墓碑上,嘴里叼著一支煙,看上去吊兒郎當?shù)?。西山扭頭瞄了一眼于同友他們,只見他們已經(jīng)穿好衣服,從溝里面出來了。毛艷在整理著衣服。于同友坐在一邊抽煙。西山又看陳濱畫了一會兒,說,畫得真好。有死亡的氣息,但又不讓人感到絕望,尤其人物的灰色,看上去高級。陳濱害羞了,說,瞎畫唄。西山仿佛看到陳濱畫的那個男孩走進他的身體里。西山離開陳濱,回到他的位置。蔣曉蕓好像不那么害怕了,來到他們身邊,說,我檢查一下你們都畫了什么。李慕北畫了一個頭像,半邊臉是正常的,另半邊臉是森森白骨。他的畫讓蔣曉蕓尖叫起來,喊叫著,太恐怖啦!她雙手蒙住眼睛,跑回到她的位置,邊跑還邊說,今天真不該來的,晚上一定會做噩夢的,要知道這樣,就該綁一根紅線來辟邪。李慕北笑了笑,說,不至于吧!大驚小怪的。西山畫的什么呢?他畫的是兩個剝開皮的玉米,還有相互纏繞的須子,但那玉米更像是兩具人骨,沒上色看不出來,但他的腦子里能想象到上色后的樣子。嫩黃的玉米葉子里包裹著的兩具近乎鑲嵌在一起,但看上去又彼此獨立的白骨。在骨骼間,有幾絲殷殷的紅,朦朧、曖昧、流淌、纏繞,把兩具骨骼若隱若現(xiàn)地連接在一起,是洇出的那種近乎氣體般的氛圍。對于自己的想象,西山還是滿意的。但他還是更喜歡陳濱畫的那個男孩……看到蔣曉蕓因為被李慕北的畫嚇到,西山倒有幾分好奇,她畫了什么?他走到蔣曉蕓旁邊,她連忙把畫抱在懷里,說,不給你看。誰都不給看。西山笑了笑說,這么神秘干嗎?蔣曉蕓說,就不給看,再說,也沒你們畫得好。西山搖搖頭,回到他的位置。至于于同友和毛艷畫了什么,西山不再關(guān)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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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瘦猴藍光竟然爬到了一匹馬的背上,抓著馬的鬃毛,跑到了墳地之中。那馬匹脾氣有些暴躁,晃動著身子,把他從光溜溜的馬背上甩下來。只見那馬前蹄一抬,從一個墳頭上飛躍過去,回到同伴中間。李慕北喊著,藍光,你沒事吧?他喊著向墳地中跑去。瘦猴藍光說,沒事兒,就是屁股有些疼,腳好像崴了一下。李慕北過去,把他從墳地中攙扶出來。瘦猴藍光齜牙咧嘴地說,摔下來,砸在地上,撲通一聲,我覺得那下面是空的,不會有寶藏吧?李慕北說,拉倒吧,摔得還輕,還想這事兒,就這地方,又不是哪個朝代的古墓,這都是窮人的墳,能有啥?。』钪臅r候窮,死了能有副棺材板子就不錯了,還寶藏呢,除了骨頭,還是骨頭。再說,就是古代,那些窮人的墳里面也是一窮二白的。
光線已經(jīng)開始暗淡,四周的氣息也開始變得肅冷。他們看到言老師從山坡上下來。他很遠就喊著,都畫得咋樣啦?可以收工了吧?李慕北說,差不多了。言老師說,收工。他經(jīng)過墳地的時候,突然轟隆一聲,整個人不見了。他們幾個連忙跑過去,看到言老師是踩破了薄土下面腐爛的棺材板子,掉下去了。那個位置正好是瘦猴藍光摔下去的地方。于同友和毛艷也往這邊跑過來,還喊著,出什么事兒了?出什么事兒了?毛艷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摔倒了,于同友伸出手把她拉起來。那個墳坑還很深,只見言老師站在里面,沒頂了都。葉茂東因為跑得急,沒剎住腳步,也一下子掉下去了。李慕北說,大家都注意點兒,別掉下去了。他們退后三米左右。瘦猴藍光一瘸一拐地過來,喊著,老言,看看里面有沒有寶藏什么的,要是找到寶藏我們就發(fā)了……沒有寶藏,發(fā)現(xiàn)個什么手槍也可以啊。上次我們學校種樹,就在地里面發(fā)現(xiàn)幾把手槍,看上去都生銹了。我本想偷一把的,被老師沒收了。葉茂東站在里面身體哆嗦著,嚇得臉都白了,像涂了一層白涂料似的。言老師倒沒有絲毫恐懼,他站在里面還和他們幾個開玩笑,說,要不要都下來,感受一下啊!來一次旅行……第一個后退的就是蔣曉蕓。她說,我不感受。言老師看到葉茂東恐懼的樣子,安慰他說,沒事的。其實這世界上比這可怕的地方多了去了。以后,你會知道的。這話說給你聽,也是說給你們大家聽的。我忘記哪個詩人寫過,說這墓坑也是一個子宮,死或者我們即將腐爛的肉身,是一粒種子……向更深處生長……直到墓坑的坍塌。言老師說得竟然有些激動,手舞足蹈了都。言老師又對葉茂東說,如果你真害怕的話,我讓他們先把你拉上去。葉茂東既害怕又不好意思說,仰著頭,不敢看墓坑里面。言老師說,我還是把你弄上去吧,他蹲下來說,踩著我的肩膀,爬上去。李慕北、西山,你們過來拉一把。他們答應著,好嘞。葉茂東說,我不敢踩老師肩膀。言老師說,踩,你才能上去。葉茂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到言老師的身上,踩著他的肩膀,雙手交給西山和李慕北,被他們拉上來。葉茂東上來之后,竟然哇的一聲,哭了。瘦猴藍光說,瞅你個熊樣吧,還哭了,我要不是這腳脖子剛才崴了一下,我就跳下去。李慕北說,瘦猴,別沒屁嗝嘍嗓子,信不信我們把你扔進去!瘦猴藍光賴皮地說,別,別,我腳脖子都崴了,你們能忍心這么做嗎?你們都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他這么說,他們都哈哈大笑起來。西山說,觀世音是女的。瘦猴藍光說,就是那個意思,說你們是大慈大悲不會跟我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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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老師在墓坑里面竟然唱起了《我的太陽》,帕瓦羅蒂唱過的。言老師的聲音高亢地在墓坑里回蕩,回蕩,回蕩。從墓坑里傳上來,近乎聲嘶力竭地企圖達到那個高音C,但還是沒有上去。他嘗試了幾次都沒到那個高音,連他自己都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他喊得嗓子眼兒冒煙了,干咳了幾下,聲音已變得沙啞。他搖頭笑笑說,老了,喊不上去了。
李慕北說,上來吧,老言。言老師說,我再待一會兒。其實,我挺羨慕這些人的,死后還有個地方,到我們那時候,可能都他媽的死無葬身之地。我也想了,我死的那一天也不要這墳墓,我要自由自在,要么風葬,要么海葬。他有些感傷,聲音低沉地說著。整個人慢慢不言語下來。瘦猴藍光眼睛放光地盯著言老師,說,老言,你在里面找找,萬一找到點兒什么呢。言老師說,什么工具都沒有,找什么找?瘦猴藍光說,你用手扒拉扒拉。葉茂東不哭了,淚痕弄花了他的臉。言老師在墓坑里面用腳踢著土。一股潮濕的霉味從里面飄上來。毛艷捂住了鼻子,說,這味難聞死了。于同友對她說,你找蔣曉蕓玩去,這邊兒他們等老師上來,就下山回家。毛艷點了點頭。她走路的樣子,仿佛兩腿之間夾著什么似的。西山莫名地悲傷起來。陳濱給李慕北和于同友煙,西山也要了一支。瘦猴藍光喊著,也給我一支唄。陳濱拿出煙說,沒了。于同友說,我有。他給了瘦猴藍光一支。他們抽著煙,坐在墓坑上面看著言老師,某一刻,西山覺得他是困在墓坑里的野獸,頭發(fā)凌亂。陳濱瞇著眼睛盯著言老師說,老言,謝謝你今天帶我來這個地方?。∥乙苍S找到了我生命中的一個主題,這也許是我未來畫畫的一個方向。言老師從下面仰頭說,說這些干嗎,對你我是有期待的。言老師邊說,邊用腳踢著下面的土。突然踢出來一個骷髏頭,他們的眼睛都亮了。言老師用手抹了抹骷髏上面的土,說,還真是找到了寶貝?。∷踔俭t頭對李慕北說,接著,這個我要帶回到畫室里。他說著把骷髏頭扔上來,李慕北接在手里,說,還挺沉的。他們把言老師從下面拽上來。他接過那個骷髏頭說,我一直想擁有這么一個,是真的,而不是石膏像,今天真是有收獲?。∧銈兪帐皷|西,我們回去。陳濱的目光落在骷髏頭上。那目光親切,就仿佛看到一位久違的親人似的。西山說,這么拿著太晃眼了,被人撞見還以為我們是盜墓的呢。言老師脫下衣服把骷髏頭包裹在里面,兩個袖子還打了個結(jié),看上去像一個包裹,背在身上。言老師問,你們都畫了什么?回畫室,我看看。瘦猴藍光下山后,說,我不去畫室了,我這腳不方便,我直接回家了。
那天,從墳山回到畫室。言老師沒有點評他們的畫。于同友和毛艷也提前離開了。言老師找了個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撿的柳條筐,已被他涂了顏色,里面裝了些干花之類的,他把骷髏頭裝在里面,舉到墻邊的柜子頂兒,還找了塊紅布蓋上。言老師認為這是很鄭重的一種儀式似的。當他忙完,和他們坐在畫室里喝茶、抽煙、閑聊,直到晚上,他們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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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在回家的路上,總覺得背后有人,頭皮發(fā)奓,害得他一溜小跑,沖進家門。他媽問,咋啦?西山說,沒事兒。他媽翕動著鼻子,在他身上聞著,問,你今天沒去畫室嗎?去哪兒啦?你身上什么味???西山說,去啦,我們?nèi)灥貙懮恕K麐屨f,真有你們的,那地方也能去寫生,你們就不怕……西山說,沒什么可怕的,我們老師說了,死亡也是一種教育。他媽說,你們言老師也真是的……等我看到他媽,讓他媽說說言老師,別把孩子們帶壞了。西山說,媽,你別去說,你要去說,我就不去學了。他媽說,好,我不說,還不行嗎?趕快洗洗去,看你一身灰塵暴土的,洗完了好吃飯。西山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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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還都歷歷在目。西山又去陽臺抽了支煙,回到書房。他突然覺得《百年孤獨》不是馬爾克斯最好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才是。西山又開始在書架上找《霍亂時期的愛情》,但沒有找到,整個人的心情都不好了。西山在某些時候,還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他繼續(xù)用回憶來克服那種情緒化或者說神經(jīng)質(zhì)。是的,神經(jīng)質(zhì)。說神經(jīng)病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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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西山放學,毛艷在技校門口抽煙等他。她化了妝,頭發(fā)也燙了波浪。身上是連衣裙,腳上是高跟鞋。看到她濃妝艷抹的樣兒,西山有些驚訝,并不知所措。從初中畢業(yè),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假期。這個假期是殘酷的,有人憂有人愁有人哭有人笑的假期??忌仙弦患墝W校的當然都歡天喜地的,沒考上,就要面對很多壓力……有的人已經(jīng)開始加入復讀前的假期補習班。對于同友來說,就沒有這些煩心事兒,他爸在他剛畢業(yè)時就把他弄到部隊上了。他不想去,他怕吃苦,是被他爸押著去的。他爸說,你這樣的不去部隊鍛煉鍛煉,將來到社會上,也是個廢物。廢物倒沒什么關(guān)系,我怕你給我惹禍,給老子丟臉。你老子的臉丟不起。
西山看了很多同學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毛艷,他感到很不自在,問毛艷,有事嗎?毛艷看著他說,有個事兒,想求你。西山問,什么事兒?我們邊走邊說。毛艷說,好。毛艷的嫵媚讓西山有些緊張。兩人離開學校,在公共汽車站的時候,毛艷說,我懷孕了。我想去醫(yī)院,把孩子做掉,想請你陪我去。西山說,于同友呢?毛艷說,他去當兵了。我……求求你。毛艷突然眼淚汪汪的。西山心軟了,望著毛艷,說,哪天去醫(yī)院?毛艷說,星期日吧。西山說,好。毛艷說,第三人民醫(yī)院,到時候,我在門口等你,上午九點。西山說,好。毛艷說,謝謝你。她伸手過來,要拉西山的手。西山連忙躲開了。毛艷說,你看你,還像個孩子。西山說,像個孩子咋啦?像你們那樣好嗎?快活的是你們,遭罪的卻是你……毛艷像被什么擊中了似的,怔在那里。過了一會兒,毛艷才說,你都知道啦!西山幾乎是憤怒地說,我還看到了。毛艷低下頭,不說話。兩人上了公共汽車,毛艷提前到站,下車了。她在車下向西山揮了揮手。星期日那天,西山早早就起來了,他對他媽說,學校里有活動。他吃了口飯,就坐車去了第三人民醫(yī)院,站在門口。他看到很多人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他覺得很不舒服,就躲到旁邊的小賣部,買了盒煙,蹲在小賣部門口,注視著醫(yī)院大門,直到毛艷出現(xiàn),西山才從地上站起來,向毛艷走去。毛艷仍舊濃妝艷抹的,還戴了一副墨鏡。毛艷說,謝謝你西山。我其實已經(jīng)找好了大夫,但是我還是害怕,就讓你來陪我。西山?jīng)]吭聲。到時候,有人問,你就說你是我男朋友好嗎?西山不言語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毛艷笑了笑,拉著西山的手,西山想抽回手,但被毛艷緊緊攥著,他像被挾持了似的,兩人進了醫(yī)院。他們來到醫(yī)院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讓他差點兒暈過去。他屏住呼吸,但那氣味還是野蠻地侵入他的鼻孔。毛艷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他另一只手捂著鼻子。毛艷問,咋啦?他說,我不適應這消毒水的味兒。毛艷說,一會兒就好了,我剛進來也不適應。他坐在門外的椅子上,等著。毛艷一個人進去。他身邊還坐了好幾個年齡不一的男人,但看上去都比他大,他是年齡最小的。因此招來很多異樣的目光。他頓生一種羞恥感。羞恥感也讓他感到憤怒。是啊,自己這算什么?是給于同友擦屁股來了。于同友享盡了好事,現(xiàn)在,他來陪著毛艷……他欲站起來,離開,但毛艷從門內(nèi)向他張望了一眼,他就像被施了定身術(shù)似的,坐在那兒,沒動。他淹沒在周圍的嘆息聲和躁狂聲中。
西山閉著眼睛,像死了似的,頭部倚靠在身后的墻上,恍惚進入了一個昏暗的隧道之中。那隧道深處燃著一根根白色的蠟燭,火苗羸弱地跳動,隨時都可能熄滅。他置身在那隧道中看到了骸骨,還有骷髏。他竟然沒有絲毫恐懼,而是站在那些骸骨和骷髏旁邊仔細端詳著,仿佛能辨認出它們生前的樣子似的。毛艷出來的時候,才把他從隧道中拉回來。西山問,結(jié)束了嗎?毛艷面色蒼白,嘴唇像僵死的蟲子。她點了點頭,說,走吧。她看上去隨時都可能摔倒似的。西山心疼了一下,上前攙扶著她。她拖曳在地上的雙腳好像粘在地面上,是那么沉重。
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他們歇息了三回,才來到醫(yī)院外面。
西山問,可以坐一會兒,你休息一下嗎?毛艷說,站著吧,讓我倚靠在你的肩膀上就好。他心軟了,把肩膀遞過去。毛艷來了一句,真他媽的疼啦!那金屬器械的聲音可能會成為我這一輩子的噩夢。西山?jīng)]有接話。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手術(shù)。他是男人,這輩子都別想體驗到女人的那種痛苦。毛艷頭倚靠在他肩膀上,他能感覺到毛艷身體的顫抖來自雙腿……他動了動,把毛艷抱在懷里,說,這樣你會舒服一些。毛艷說,你占我便宜。西山說,嘁,你還能行不?毛艷用同樣蒼白的手,在他的臉上撫摸了一下說,你是好人。西山想說什么,又沒說。他的鼻子翕動著,聞著毛艷身上的氣味。那氣味里裹挾著血的味道。毛艷這樣歇息了一會兒,說,走吧。醫(yī)院外面的天有些陰,隨時都要下雨的樣子。西山問,你去哪兒?我送你。毛艷說,去我姥姥家,我這樣回家,要是被我爸媽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我去我姥姥家待幾天。西山說,我們叫輛出租車吧。毛艷說,我的錢都用來做手術(shù)和打點醫(yī)生了。西山說,車費我付。毛艷說,謝謝你。你需要什么?我可以給你。但現(xiàn)在不行,我要養(yǎng)幾天。西山急了,說,你把我想成啥人啦?如果你非要給我什么,那么現(xiàn)在就給我吧。毛艷說,別以為我不敢,大不了一死。西山抱緊了她一下說,好好的吧。毛艷眼淚汪汪地說了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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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艷的姥姥住在望城的溪湖區(qū),山坡上的一棟破房子里。出租車在山坡下停下來,說,上不去了。西山說,好吧。他給了司機十五塊錢,扶著毛艷從車上下來。毛艷疼得咧了一下嘴,被西山看見,問,還很疼嗎?毛艷嗯了一聲,額頭上滑落幾滴汗珠。西山扶著毛艷又歇了幾次,喘了口氣,才到她姥姥家門口。西山說,我不進去了。毛艷說,進去吧,你也累了,陪了我半天,總得喝口水吧?我姥姥白內(nèi)障,看不清人的,看什么都是影影糊糊的。西山說,哦。他推開木門,挽著毛艷,聽屋里面有聲音問,是艷兒來了嗎?毛艷有氣無力地答應著說,是我,姥姥。那是一個三間房,中間是廚房,東西廂房。毛艷讓西山把她攙扶到西面。姥姥問,咋好久沒來啦?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毛艷說,我現(xiàn)在難受,不想多說話。姥姥說,咋啦?艷兒。毛艷說,沒啥,感冒了。姥姥說,要不要我給你熬一鍋姜湯?毛艷說,不用。姥姥說,你媽說你在找工作,找到了嗎?毛艷沒接話茬。西山扶著她進了西屋。屋子不大,但看上去很干凈,窗戶紙糊的窗戶看上去有些昏暗。毛艷說,把窗戶打開透透氣吧。西山說,你能扛得了風嗎?毛艷說,你還懂不少嘛。西山說,我不懂。毛艷說,你把柜子上的被子拿下來,鋪到炕上,我要躺一會兒,簡直要死了。毛艷坐在炕沿上,西山扯下來一床被子,鋪在炕上,又拿過來一個枕頭,說,你可以躺下來休息了。毛艷喊著,姥姥,有水嗎?給我倒兩杯。我來了個同學。姥姥說,好的。過了一會兒,毛艷的姥姥端來兩杯水,西山說,謝謝。老太太很近地看著西山,看得他臉都發(fā)熱了。他端著水杯,不是很燙,毛艷已經(jīng)一口喝光了,還要一杯。姥姥問,這是吃了啥?渴成這樣。毛艷沒回答,爬到鋪好的被子上躺下來。毛艷突然傷感地說,如果我就這樣睡過去,你會難過嗎?西山說,你想得美!如果真那么容易的話,我想,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想睡過去的。好好養(yǎng)養(yǎng)你的身體吧。毛艷說,感覺整個身體都被掏空了,尤其是……西山說,吃些好的,補補吧。毛艷說,你懂的還不少啊!西山說,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我媽以前就嘮叨過她廠里的誰做了人流,又喝紅糖水又喝雞湯的。毛艷說,哦。姥姥又拿來一杯水,毛艷再次喝光。姥姥走出去,那一頭白發(fā)像頂著一座雪山。毛艷說,來,在我身邊躺一會兒吧。西山問,干什么?毛艷說,躺一會兒。西山緊張地躺在毛艷身邊,呼吸變得急促。毛艷說,還是處男啊!西山說,不要勾引我?。∶G撲哧笑了,說,我現(xiàn)在這樣可不敢勾引你個生牤子。西山躺了一會兒,說,我得回去了。毛艷說,好吧,謝謝你今天陪我。西山說,謝啥,再怎么說,你也是“野孩子”的人!毛艷說,真想回到那時候??!西山冷嘲熱諷了一句,是啊,那時候于同友還沒當兵,還……毛艷說,別跟我提這個人,我就當他死了。西山說,哦。毛艷說,你上技校了,還去畫室畫畫嗎?西山說,不去了。好像就陳濱和柏莉莉還去。但我有時候路過的時候,會去坐坐,和老言聊聊天。我現(xiàn)在開始喜歡閱讀和寫作,我企圖用文字來表達我想畫的人和物。毛艷說,好呀!真羨慕你們……我……毛艷說著,眼淚流了出來。西山說,別哭,眼淚會傷了你的眼睛。毛艷笑了,說,還挺懂得疼人呢,看來將來也是個情種!西山說,情不情種不知道,我知道喜歡一個人就要對她有始有終,甚至要用命去喜歡,去愛……毛艷說,呦呦,說得還挺深刻的。將來遇到你的女孩有福啦!西山?jīng)]吭聲。又過了一會兒,西山說,我走了。毛艷說,過來。西山問,干什么?他湊到毛艷跟前,毛艷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毛艷說,不要多想啊,這是謝謝你今天陪我。西山說,哦。他感覺到那被毛艷親過的地方一陣陣灼熱。毛艷說,我就不送你了,你順著山坡下去,左拐,有公交車站到你家那邊。西山說,好。
從毛艷姥姥家出來,一條流浪狗對著他汪汪叫了幾聲,他沒有跑,而是和流浪狗對視著。那流浪狗仿佛也覺得無趣,跑開了。其實,在與流浪狗對視的那一瞬間,他的心怦怦直跳,腿肚子都顫顫了。他很怕狗的。他的手在臉上毛艷親過的地方摸了摸,仿佛那個地方腫起來了似的。
西山來到公交車站,望著山坡上的毛艷姥姥家,他總覺得這個地方有些眼熟,好像來過,不是毛艷姥姥家,而是另外一個地方。公交車開過來,他蹦上去,人不多,他靠窗邊坐下,望著窗外。他才想起來,在這山坡的后面有一座日偽時期留下的“萬人坑”遺址。他上小學的時候,學校帶著來參觀過,進行過愛國教育。
17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西山去市場買了只老母雞和一袋紅糖,去了毛艷姥姥家。毛艷看到他來,感到驚訝。毛艷問,你咋來啦?西山說,我不能來嗎?毛艷說,我不是那個意思。西山說,我買了點兒東西,你好好補一補吧。我回去了。毛艷說,不坐一會兒嗎?西山說,不了。西山說完,就走了。毛艷看上去狀態(tài)好了很多,她站在門口望著西山。西山能感覺到毛艷的眼睛在跟隨他,但他沒有回頭,上了公交車,他才望了望毛艷姥姥家的方向,但被其他建筑擋住了,他什么也沒看到。窗玻璃上映出他的臉,眼神呆滯,沉浸在一個異度空間。這公交車也仿佛是異度空間里的,不知道會把他帶到什么地方去。
西山一個月沒去找毛艷,他幾次都到了公交站,但還是放棄了。直到有一天傍晚,他看到毛艷在他家的車站等他。毛艷看到他之后,就撲上來,撲進他懷里。毛艷嗔怪著,說,你咋不去看我,我天天盼你去看我。西山不知道說什么,他也想,但他在控制著。毛艷眼含淚水說,你心真狠,也不去看我。西山把她拉到不遠處的橋洞里,瘋了般親吻著毛艷。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接觸到她的身體,她胸部豐滿,腰很細,屁股渾圓。他們親吻著,身體里的野獸也變得瘋狂起來。毛艷感覺到他是第一次,她引領(lǐng)著他……他們淹沒在來臨的夜晚中。毛艷點了支煙,抽了幾口。西山把毛艷嘴上的煙,拿過來,也抽了幾口,又給她放回到嘴上。她親昵地倚靠在他懷里。她豐滿的乳房讓他想變成個孩子。兩人在橋洞里待到半夜,又做了一次,他們才出來。河面上,閃著細碎的光亮,像一只只眼睛。西山要送毛艷回去,毛艷說,你累了,我可以回去的。兩人依依不舍,仿佛生離死別似的,仿佛剛剛?cè)嗄蟪梢粋€人,現(xiàn)在又要分割成兩個人。他們最后擁抱在一起,親吻著,嘴唇都麻木了,舌頭都麻木了,但還在彼此貪婪地吸吮著,仿佛要把對方吸到彼此的身體里。最后,還是毛艷說,回吧。西山說,嗯。毛艷轉(zhuǎn)身融入到夜色中。西山想喊,毛艷。但他沒喊,他怕喊這一嗓子,毛艷就會像一個氣泡似的,砰地,碎了,散了,成為黑夜的一部分。
毛艷真的消失了,真的成了西山黑夜的一部分。西山再去找她的時候,她姥姥說,毛艷去南方打工了。那一刻,西山整個人都要癱軟在地上,他能感覺到身體內(nèi)部,從心臟開始坍塌。是的,坍塌。他那段時間里就是黑夜,是的,黑夜,青春時期的黑夜,令他傷感而痛徹。
唯一的一次和毛艷的狂歡令他刻骨銘心……
18
多年以后,西山回想起和毛艷的關(guān)系,那應該算是他的初戀,隱藏在他心里,還有……再次見到毛艷是她從南方回來,在商業(yè)街開了家美容院。那時候,西山已經(jīng)在軋鋼廠上班十年了。他已經(jīng)厭惡那種“囚徒”式的生活,時刻在想著逃離軋鋼廠。他結(jié)婚,又離婚了。
19
葉茂東沒畢業(yè)就去礦上工作了。很少見到。西山技校畢業(yè),剛上班不久,有一天下班回家路過一家小飯館,聽到有人喊他,他轉(zhuǎn)身找著。只見葉茂東從小飯館里出來,說,在這兒呢。我透過窗戶看見像你,喊了,還真是你。他明顯看上去老了很多,像三十五六歲。可以看到長時間在井下留下的黑眼圈,尤其是睫毛里仿佛還殘留著煤末子,沒洗凈似的。他遞給西山一支煙,點上。西山問,咋樣?葉茂東說,還能咋樣?每次下井都像死過一次似的。混唄。我和幾個工友在喝酒,你要不要進來喝一杯。西山說,算了,你們喝吧。西山聞到葉茂東嘴里刺鼻的酒味。他看到西山,很高興,但目光里的木然是那么的根深蒂固。葉茂東說,如果人不長大該多好,就像我們在畫室那個年齡……西山說,怎么可能呢?我記得當年老言說過,人都是在成長中經(jīng)歷的。葉茂東說,是啊,可是,最后呢?還不是像他領(lǐng)我們?nèi)灥貙懮?,人最后都要進土里的,死翹翹的。西山說,也不能這么說。葉茂東說,那咋說呢?里面有人在喊,東子,進來喝酒?。∪~茂東扭身喊著,馬上就來。葉茂東對西山說,酒真是個好東西,喝醉了,什么煩惱都沒了。對了,我家搬走了,不在礦區(qū)住了。那個老東西買了個學區(qū)房,說是為他們的兒子著想。我現(xiàn)在不回去住了,我搬到礦工宿舍。有事兒,到礦工宿舍找我。西山說,好的。葉茂東問,那幾個人還能看見嗎?西山說,離開畫室后,就沒怎么見過。有時候,去畫室玩兒,偶爾能看到柏莉莉和陳濱。李慕北在丹東的鐵路技校,也不?;貋怼H~茂東說,蔣曉蕓我見過一次,和一個商店里的人搞對象,好像要結(jié)婚了。我聽說,瘦猴藍光好像進去了。唉,葉茂東嘆息了一聲,說,不說啦,我們這幾個人就有著這樣不同的命,更別說這么大一個國家的人了。我喝酒去了,升井晚點了,才下班,喝醉了,回宿舍睡覺。西山說,好的,注意安全??!葉茂東說,早死早托生。西山想罵他一句你媽×,別這么悲觀。但西山忍住了,把話咽回嗓子眼兒,轉(zhuǎn)身走了。他已經(jīng)感覺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種殘酷在吞噬著葉茂東,是什么?他還沒有想清楚。也許那僅僅是為肉身而活,直到麻木、冷漠、自私,順著慣性延續(xù)肉身的生而已。西山想,自己在軋鋼廠里又何嘗不是呢?如果不是自己還有一顆不安分的心的話,他也會和葉茂東一樣的。在西山周圍的很多同事里面,很多人就跟葉茂東一樣,說醉生夢死,有些嚴重,但也都為活而活。是啊,每個人有每個人活著的方式,是宿命,還是別的什么?西山時刻都在思索著,企圖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條道路。逃離之路。如何找到一條可以讓肉身和靈魂平衡的道路,然后,在那條道路,抵達……
20
見到瘦猴藍光是在殯儀館。他是言老師葬禮的司儀。言老師是胃癌死的。送到殯儀館的時候,在殯葬公司上班的瘦猴藍光認出了言老師。盡管言老師已經(jīng)瘦得脫相,沒了人樣,但瘦猴藍光從名字上認出是他們的老言。老言有個侄子,出面張羅著葬禮。藍光確認真的是那個教他們畫畫的老言。瘦猴藍光先給李慕北打電話,讓他找這些人,看看誰能來,送老言最后一程。李慕北給西山打電話,西山當時正在廠里的吊車上干活兒,接到電話,整個人都僵住了,他倚靠在椅子上,蒙了。老言沒了,李慕北是這么說的。殯儀館204房間。沒錯,李慕北就是這么說的。西山怔在吊車上,下面干活兒的人看他停止了工作,問他咋啦?車壞了嗎?西山?jīng)]回答。下面的人又問,你媽的西山到底咋啦?你這不是影響我們掙錢嗎?西山還是沒吭聲。下面一個班長說,不干了,給他們車間調(diào)度打電話。西山的耳邊還在回響著李慕北那句話,老言沒了。西山把電給上,繼續(xù)干活兒,突然覺得眼前模糊,眼淚蒙住了眼睛。他的心,陣陣痙攣,抽搐著。他堅持到下班,連澡都沒洗,穿著工作服就去了殯儀館。李慕北和蔣曉蕓已經(jīng)到了,幫著忙活著。西山進到靈堂,望著掛在墻上的老言的遺像,再看看水晶棺材里的老言,只剩下一把骨頭了。西山跪在地上給老言磕了三個頭,從地上站起來。瘦猴藍光站在老言親屬那邊,叮囑了一些事宜后,陪西山從靈堂出來。瘦猴藍光說了老言的一些情況,他前妻都沒來,現(xiàn)在是他侄子為他送葬。西山說,你幫著張羅吧,我們要把老言體面地送走。瘦猴藍光說,放心吧,有我呢。我就是干這個的。西山問,有什么需要我們的,你就吩咐我們。瘦猴藍光說,會的。西山看到瘦猴藍光的右腿是瘸的,拄了一根拐棍,一身黑色中山裝,還戴了個禮帽,看上去像一個大一號的卓別林。他們說著話,于同友來了。他剛從部隊退伍回來,分配到移動公司給領(lǐng)導開車。于同友也進去給老言磕頭,回來和李慕北說,你一會兒跟藍光說一聲,用車的話,我包了。李慕北說,謝謝你!于同友說,客氣啥??!再怎么說,也在一起和他學畫四五年呢。于同友說,我們給老言買幾個花圈吧,分別寫上我們每個人的名字……空蕩蕩的不好看。李慕北說,行。他吩咐西山和于同友去辦這件事情。蔣曉蕓在旁邊說,告訴藍光一聲,他公司都有的,殯葬一條龍。于同友說,也好。沒想到,當年的藍光,現(xiàn)在干起了這一行。你們待著,我去車里拿幾條煙。李慕北說,去吧。
蔣曉蕓眼睛紅腫著,在靈堂外面的房間里張羅著水和瓜子、花生什么的。她看上去明顯胖了很多,也老了。腆著肚子,像是懷孕了。蔣曉蕓說,陳濱正從沈陽往回趕呢。柏莉莉和毛艷聯(lián)系不上。西山說,來幾個算幾個吧,再說,老言也不是那種喜歡熱鬧的人,還記得他當初說過要海葬或者風葬嗎?一會兒,藍光回來,讓他和家屬說說。如果老言有遺囑的話,更好,沒有的話,我們提醒一下。蔣曉蕓說,好嘞。來給老言吊唁的人不多,到了晚上六點多鐘,就剩下他侄子和侄子的幾個朋友陪著。西山和藍光說,讓老言的侄子回去休息吧,今晚,我們盯著,給老言守夜。藍光說,這個主意不錯。我過去跟老言的侄子說說。他侄子臨回去的時候,和西山他們一一握手,表示感謝。西山問藍光,老言有沒有遺囑什么的?藍光說,有,是海葬。這些,由我在的公司辦了。西山說,真的,讓你受累。藍光說,說這些沒用的,我難道當初不是老言的學生嗎?你們啊,你們那時候就瞧不起我,現(xiàn)在還瞧不起我,是不是?西山說,沒那個意思。藍光說,那時候我是瘦猴藍光,現(xiàn)在你們可以叫我瘸腿藍光啦!西山說,那時候不是都小嗎,從今天起,我和大家不再叫你瘦猴,只叫你藍光。藍光說,在這殯葬服務行內(nèi),我藍光也是個人物,但還是多了個名字,人們都叫我“藍瘸子”??磥砦疫@輩子,從瘦猴變成了瘸子都是身不由己啊!李慕北和蔣曉蕓在旁邊笑。藍光說,蔣曉蕓,你別笑,當年我是那么喜歡你,想和你搞對象,你卻躲著我。蔣曉蕓說,當初就沒看上你那上躥下跳的熊樣。藍光說,現(xiàn)在想上躥下跳,這腿都不允許啦。不過,多虧你眼光好,當初要真跟了我,還真是掉進火坑里了……藍光說,先不說這些,我叫飯店一會兒送來幾個菜,我們喝點兒吧,真他媽的,好長時間,沒在一起……有時候,在監(jiān)獄里想你們??!李慕北說,其實,你就像失蹤了似的,如果我們知道的話,我們會去看你的。藍光說,是啊,我也沒想讓人知道。于同友拿了幾條煙回來,有中華煙和玉溪煙,他放到桌子上,說,晚上我就不在這兒守著了,家里還有事兒。李慕北說,行。你忙你的去吧!于同友說,有事兒,給我打電話。我出殯早上過來。你們幾個辛苦啦!我走了。他說著,轉(zhuǎn)身出了房間。這時候,藍光叫人拿來的花圈都擺在走廊里,擠擠挨挨的,看上去很熱鬧似的。站在走廊里抽煙,偶爾能聽到別的房間傳來的撕心裂肺的慟哭聲。那哭聲是生離死別,是悲痛欲絕,是……讓西山的心里很不好受,像有什么東西在心里面攪動著。透過門,看到老言安靜地躺在那里。世界又是安靜的,安靜得掉地上一根針都能聽見似的。老言曾說過,終極是安靜的,世界不會因為一個普通人的逝去而喧囂起來。西山抽完煙,回到靈堂外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他上了一天班,有些累了。蔣曉蕓也張羅累了,坐在西山旁邊。西山問,幾個月了?蔣曉蕓說,四個月。西山說,祝賀啊,要當母親了。蔣曉蕓說,這有什么祝賀的??!本來,我不想要的,可我家那位非要留下來不可。像我們這樣的父母,有時候想想,有孩子就是造孽啊!西山說,話也不能這么說。蔣曉蕓問,你信命嗎?西山說,咋說呢?如果完全信的話,活著就會沒動力,如果完全不信的話,很多事情恰恰又是我們不能逆轉(zhuǎn)的。所以,我也不去想,做自己的,想也沒用,無處不在的荒誕??!蔣曉蕓說,這樣也好。你咋樣,有對象了嗎?還是結(jié)婚了?西山說,對象沒有,更別說結(jié)婚了。蔣曉蕓說,是不是你太挑了啊!像你這樣在軋鋼廠工作,應該好找啊。西山說,關(guān)鍵是得遇到一個喜歡的人。蔣曉蕓說,那有點兒困難。你喜歡人家,人家不一定喜歡你。兩情相悅什么的,還有你們說的那種愛情,有時候鬼扯,和過日子沾不上邊的,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的。別做夢啦,醒醒吧,找個能照顧你的就好。西山說,那也要等啊!總不能大街上拽個女的……蔣曉蕓說,等我看看身邊有沒有,給你介紹一個。西山說,好呀。李慕北過來,問聊什么呢?蔣曉蕓說,你這當大哥的也不關(guān)心一下小弟的生活,你孩子都有了,西山還光桿呢。我打算給他介紹一個。李慕北說,好啊!葉茂東來了,喊著,老言呢?老言呢?他幾乎是跑著跪在老言跟前,磕完頭,他跪著沒起來,說,咋說走就走了呢?我還想將來我結(jié)婚有孩子,還讓孩子跟你學畫畫呢。他在那兒跪了很長時間,李慕北過去把他拉起來。葉茂東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繞著棺材轉(zhuǎn)了一圈,喃喃著,咋變成這樣了呢?這還是我們的老言嗎?李慕北在旁邊安慰著說,這也是享福了,省得在這世上遭罪。藍光領(lǐng)著兩個飯店服務員把菜端過來,放到靈堂外面的桌子上。藍光點了八個菜,還拿出來兩瓶酒。服務員說,藍哥有什么需要給店里打電話。藍光說,好的。對你們老板說,謝謝啊!服務員走了。藍光看到葉茂東來了,和他打著招呼。兩人握了握手。藍光的手脖子上戴著一個大金鏈子,手上戴著一個大金戒指,在他的脖子上也戴了一條,西山注意到了。葉茂東目光落在藍光的腿上,問,這是……藍光說,一言難盡,喝酒的時候說。
21
大家都坐到桌子周圍,藍光倒了一杯酒對著靈堂里面的老言說,喝一杯吧,你不再害怕胃不好了。藍光說著,把酒倒在地上。又倒了一杯,放到給老言準備的碗筷旁邊,說,我們不逼你喝,就給你放著,你多吃菜。當年這些“野孩子”們,也讓你操心了?,F(xiàn)在,你終于可以享福了。說什么天堂的,那都是說給別人的好話,我只希望你到一個安靜的地方,至于那個地方是什么地方,我干了幾年殯葬司儀,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你如果找到了,你托夢告訴我們,等我們有這么一天的時候,去找你,你還教我們畫畫。藍光的話說得在座的都眼淚汪汪的。蔣曉蕓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她拿了紙巾轉(zhuǎn)身擦著眼淚。藍光說,都別哭啊,都笑笑,那句話咋說的來著,要笑對生死。老言今天這樣,還有我們來送他啊,能給他守夜,相信他很滿足了。我這幾年看慣了死亡,覺得,死也不是多大的事兒。來,我們喝酒吧,慶祝一下老言提前享福去了。西山在旁邊被藍光的話逗得憋不住笑,但沒笑出聲來。藍光說話的樣子,還沒變,還是當年的樣子。但生活的磨礪,讓他變得老成很多。他們碰杯,喝了一杯酒。蔣曉蕓沒喝,她說為了肚子里的那個她做的孽考慮。她這么一說,西山他們幾個抽煙的也不好意思在飯桌上抽了。靈堂在里面,有一門一窗,隔著窗,可以看到老言的遺像掛在墻上看著他們,也在看著水晶棺材里的死去的肉身……靈堂里是那么安靜,安靜?。∥魃胶腿~茂東都下班過來的,餓了。葉茂東狼吞虎咽地吃著。藍光說,都吃啊,不夠吃,再要。藍光對著老言的位置說,你也吃啊,老言。如果沒有對口的,我再給你們要。大家都說挺好的。藍光說,等處理完老言的事情,我們好好聚聚。我做東。大家說,好呀?,F(xiàn)在,就你是老板,只能你買單了。藍光說,我這算什么老板啊?還不是伺候死人?現(xiàn)在比剛開始的時候好多了。我漸漸明白,死者也是應該得到尊重的,所以,我對每個死者都盡心盡責服侍他們上路……老言這次,我完全免費為他服務,直到把他送走。李慕北說,我們幾個謝謝你。來,藍光,喝一個。藍光說,都兄弟姐妹的,謝什么謝,再說老言也是我的老師……各位放心吧,我不會慢待老言的,甚至比別人更好。葉茂東喝了口酒問,你咋就干上這個了呢?藍光喝了口酒說,要說起來都是眼淚啊!嘩嘩的。葉茂東說,哦。西山說,如果你覺得揭了你心里的傷疤,就別說了。咱們還是喝酒吧。我總覺得躺在那里的不是老言,而墻上的那個才是……西山說著,沖著墻上的照片喊了聲,是不是這樣啊,老言?你給個動靜兒。大伙的目光也轉(zhuǎn)移到墻上,望著相片里的老言。蔣曉蕓看了看時間,七點多了。她說,我這身子重,我晚上不能在這兒陪老言,我回去休息一下,明個早上再過來。你們幾個受累。藍光說,你回去吧,有我們哥兒幾個,你放心吧,老言最后這兩天不會孤獨的。藍光說,我讓車送你回去吧?蔣曉蕓說,不用,我到門口攔輛出租車。李慕北說,能行嗎?要不就讓人送送你。蔣曉蕓說,真的不用。我能行。她站起來,來到靈堂門口,對著墻上的老言說,言老師,我這身子,你也看出來了,我晚上就不陪你了。請你原諒??!蔣曉蕓說完,轉(zhuǎn)過身,又和大家說了幾句,才離開。幾個人都站起來,看著蔣曉蕓左拐,下樓。藍光招呼著葉茂東、西山、李慕北說,來,剩我們幾個老爺們兒了,喝點兒吧?西山說,我酒量不行。李慕北說,行,你自便,我們要喝點兒。藍光給每個人都滿上白酒,舉起杯子,說,弟兄們,先敬老言,祝他在未來到達極樂世界。老言,你自己喝一口,別光在墻上看著啊!我們不管你了。藍光對葉茂東和李慕北說,你們兩個能喝的干了,西山,來一口。西山喝了一小口。那酒真辣,他連忙吃了口菜。酒喝了一會兒,話也多起來。
陳濱他們又喝了一會兒,九點多鐘,只留下李慕北和藍光為老言守夜。西山、陳濱、葉茂東都撤了。臨走前,西山還站在老言的前面看了看,是啊,看一眼少一眼啊!這也許是最后的機會了。從殯儀館出來,陳濱問他們怎么走。葉茂東和西山都說,方向不一樣,各走各的吧。陳濱說,好的。那明天晚上見。對了,西山,聽說你在寫小說是嗎?西山說,瞎鼓搗著玩兒。陳濱說,什么時候出書了,我買幾本。西山說,也不知道猴年馬月。陳濱說,會的。西山說,你畫的《群鬼》我倒很想看看。陳濱說,等處理完老言的事情,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到沈陽我的畫室去玩兒。西山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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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火葬場出來,藍光開車,李慕北捧著老言的骨灰。蔣曉蕓說,大連我就不去了。就在這里和老言告別吧,愿言老師的在天之靈在大海里安息吧!藍光說,走吧。一個人能按自己生前想的那樣找到屬于他的歸宿,這已經(jīng)是他的福氣啦。蔣曉蕓和他們揮手告別。藍光開車走沈大高速,四個多小時才從望城到大連,到大連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鐘。藍光找到之前聯(lián)系好的一家殯葬公司。藍光仍舊那身中山裝和一雙锃亮的皮鞋,右手拄著一根拐棍。他走在前面,李慕北捧著蒙著紅布的骨灰盒。陳濱和西山跟在李慕北后面。陳濱戴了一副墨鏡。他們的腳步因為藍光的腿瘸而緩慢下來。那種緩慢里有著一種對時間的抵抗似的。藍光聯(lián)系的公司工作人員迎出來,說,藍經(jīng)理好,你在電話里講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隨時可以進行的。藍光問,音樂呢?工作人員說,一切都……藍光說,謝謝你們。工作人員問,現(xiàn)在開始嗎?藍光說,有沒有水?給倒一杯,這一路上緊趕慢趕的,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工作人員連忙說,對不起。我還以為……我馬上給你們倒水。工作人員接了四杯礦泉水,端過來。藍光招呼大家喝水,喝完水,就上船。在李慕北喝水的時候,陳濱接過他手里的骨灰盒。紅布從上面飄落,被西山一把抓住,又蒙到骨灰盒上。大家都喝完了水。藍光說,走吧,上船。那是一艘不大的游艇,他們上船。藍光的嘴里好像在喃喃著什么。這時候,陳濱手里的骨灰盒已經(jīng)到了藍光的手上。西山看到陳濱的墨鏡鏡片里呈現(xiàn)出兩個骨灰盒,左面,右面。在那一刻,陳濱仿佛意識到了什么,把墨鏡摘下來,塞進上衣口袋里。海邊的日光灼熱,要吃人似的,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熱的牙齒,咬進皮膚,繼續(xù)深入著。但熱還沒有得逞,它更加瘋狂,讓他們都出汗了,但他們也沒慣著熱,也沒把衣服脫掉,給熱機會。那熱只好鉆進藍光捧著的紅布下面,看到一盒子骨質(zhì)和碎末,它才覺得無聊,從里面出來,四處望了望,尋找著可以下嘴的地方……熱本身也如一頭猛獸,呼哧呼哧著……
工作人員把藍光領(lǐng)到船邊,說,藍經(jīng)理,船上一切都按你說的準備好了,請上船。時間從上船這一刻算起。藍光說,知道。藍光先上了船,李慕北緊跟其后,接著西山、陳濱。工作人員最后上船。工作人員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他一身黑色西裝,黑皮鞋,透過褲腳可以看到襪子是紅色的。他既負責陸地上的接待工作,也負責開船。他們來到甲板上。甲板很寬闊。藍光讓西山把紅布拿下來,鋪在甲板上。等西山鋪好了紅布,藍光彎腰把骨灰盒放到紅布上一邊。這時候,那個工作人員已經(jīng)把水果之類的拿過來。藍光接過水果,慢慢地擺著,每一步驟都是那么充滿儀式感。最后,拿來香爐,點上香。藍光先跪下,跟他們說,給言老師最后跪一次吧。也算我們這些學生最后的敬意。西山、陳濱、李慕北跪在藍光身后,一起給言老師磕頭,仿佛言老師的靈魂就端坐在甲板上??梢月牭剿麄兊念^磕在甲板上的聲音,咚、咚、咚,三聲。藍光說,言老師,我們即將送你到大海的懷抱里了。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就托夢給我們吧!在大海上你將找到屬于你的自由,在海面之上是天空……藍光抱著骨灰盒站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站起來。幾個人跟在藍光身后緩慢來到船頭。藍光讓陳濱捧著骨灰盒,他拿出白手套戴上,又接回骨灰盒。藍光沖著工作人員點了點頭,船開始緩慢行駛著,大概行駛能有十五分鐘,藍光打開骨灰盒,又沖著工作人員點了點頭,只聽《我的太陽》的音樂從船上的喇叭里響起……整艘船都被歌聲淹沒了似的。藍光開始抓了一把骨灰拋灑到海水里。有幾只灰色的海鳥一直跟著他們的船而來,在藍光撒下第一把骨灰的時候,它們在海水上空盤旋著,仿佛在用翅膀等待著托起言老師的靈魂……《我的太陽》的歌聲,在海面上回蕩著,歌聲也像長了翅膀。藍光又往海水里撒了幾把,問李慕北、西山、陳濱,你們來撒點嗎?李慕北和西山說,你來吧。陳濱說,我來一把吧。藍光從骨灰盒里面拿出幾小塊骨骼放到陳濱手里。陳濱盯著那發(fā)白的骨質(zhì),眼淚流了出來。他輕輕地張開手掌,讓那幾小塊骨骼從指縫間落入到海水中……船繼續(xù)在海面上行進著,看不到盡頭。在海的盡頭是什么?是海天連接的地方……那里有什么?有什么?西山頓覺人作為肉身的存在是那么渺小,那么渺小啊!一朵浪花都不如。在老言的骨灰落進水中的時候,瞬間就什么都看不見了,看不見了呀,歸于海水,歸于無。直到藍光把骨灰盒里面的骨灰撒盡,最后把骨灰盒拋到海水中,像一艘微型的船只模型,在海水中晃蕩著,被海水不時吞沒,又浮起來,隨著船只的行駛,漸行漸遠,消失不見了?!段业奶枴吩谘h(huán)播放著。藍光拿起甲板上的水果,還有那塊紅布。他先是把水果拋入海水中,接著拋起那塊紅布。紅布在海面上飛舞著,在陳濱的幻覺中,那紅布越來越大,映紅了海和天空,在海水中劈開一條道路……李慕北和西山也注視著那塊紅布,直到看不見為止。他們幾個站立在甲板上,最后對著拋撒骨灰的方向站立著,默默無聲。他們眼前的大海,真大?。〈蟮脽o邊無際……西山說,我都有些羨慕老言了,從此不用再忍受這個百孔千瘡的世界,找到了屬于他的歸宿。他說著,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在陳濱的幻覺中,海和天空都被那紅布映紅了,朦朦朧朧的紅色中,映著一個嬰兒的形狀在里面游動……
陳濱突然對著海面號啕大哭,躍到海水中,在海水中揮舞著雙臂,在游著,但藍光他們反應過來,連忙喊著工作人員停船,陳濱已經(jīng)被甩到十幾米外的海面上。他們把船又開回去,看見陳濱肆意地游著,看上去游泳的技術(shù)還不錯。船停下,陳濱靠近船身,爬上來。藍光很生氣,大聲說,你媽×,你要干嗎?要死的話,也別在我們面前,到時候我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你要死的話,等哪天,你自己來……藍光氣哼哼的,扭過身去,站在甲板上抽煙。李慕北說,陳濱,你可把我們嚇死了。陳濱說,我只是想游個泳……我只是想游個泳啊……和老言最后在一起一次,我能感覺到他的力量,在海水里面托著我嘞……
西山在旁邊聽著,也眼淚汪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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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光從窗戶照射進來,落在書架上的相框里,他們是那么安靜,那么安靜地停止在他們的時光之中,但時間不會停止的,只會更加殘酷地收割著現(xiàn)實中活著的他們。西山注視那道光影慢慢移動著,從琴鍵般的書脊上,落在地板上,呈圓形,像宇宙中的某個星球上的山丘,緩慢地聳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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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夢見了墓地,夢見火?;饛幕囊盁剿纳眢w。他置身在火焰中和那些野草一起……攀上那山丘般的墳。
西山醒了,怔怔著,從沙發(fā)上起來。在書架前徘徊著,他想,是時候了。也許可以把過往寫下來,虛構(gòu)和非虛構(gòu),并不重要。是時候了。
2019年4月12日—26日朱家角
責任編校 王小王
鬼金 1974年冬月出生。遼寧本溪人。小說在《花城》《十月》《作家》《上海文學》《芙蓉》《大家》《作品》《廣州文藝》等雜志發(fā)表。出版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獲過《上海文學》獎、《西部》文學獎、《山東文學》獎等。2019年4月從工廠辭職,專心從事小說寫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