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科學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無刑錄》 是由德川時代中期仙臺藩的著名儒學者蘆東山(Ashi Tozan,1696—1776年)撰寫的漢文政書,全書以“明德慎罰”為主題,計18卷、80余萬字。(1)稻田耕一郎:《蘆東山與〈無刑錄〉——日本江戶時代儒學成就之一端》,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聯(lián)合主辦:“儒學與地方文化:徽學國際研討會”,合肥,2014年。稻田耕一郎教授惠賜此文,筆者深表感謝!該書廣泛征引文獻,在明中葉經(jīng)世巨著《大學衍義補·慎刑憲》的基礎上,延續(xù)了“刑期無刑”主題,并做了大幅擴展,展現(xiàn)了明代經(jīng)世思想在日本前近代社會變革中再行發(fā)展的面貌。(2)參見Ch’en Paul heng-chao,The Formation of the Early Meiji Legal Order:The Japanese Code of 1871 and its Chinese Found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1.蘆東山編纂《無刑錄》,是受老師室鳩巢(Muro Kyūsō,1658—1734年)這位曾輔助德川吉宗(1684—1751年)推行“享保改革”(1616—1645年)、參與日譯《六諭衍義》的重要儒臣的鼓勵。室鳩巢說:“皇國律令之書殘闕不存,我嘗欲采漢土諸儒論及刑律者,輯為一書。今老矣,無能為也。子繼而成之。”(3)齋藤馨:《蘆東山傳》,蘆東山:《無刑錄》卷首,日本明治十年(1877年)刊本,第2頁。此書編成,恰是在日本近代化的重要歷程之中,于是《無刑錄》還同時展示了當時儒學者將經(jīng)世致用的思考落實于著作編纂的時代關懷。
《無刑錄》在日本法制史上占據(jù)重要的一席之地。此書在編纂之后沒有被立即刊刻,卻在八十年后的明治初期,由即將出任大審院判事的県信緝(Agata Nobutsugu,1823—1881年)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他本人及陸奧宗光(Mutsu Munemitsu,1844—1897年)、河野敏鐮(Kōno Togama,1844—1895年)兩次輾轉推薦,最終被立法機構元老院在明治十年(1877年)以典雅中文文言的原貌刊行,這是《無刑錄》最終受到官方重視的標志性事件。昭和二年(1927年)、昭和五年,由佐伯復堂(Saeki Fukudō)翻譯的日文譯本,由刑務協(xié)會出版。平成十年(1998年),該書原本與日譯本被收入《日本立法資料全集》,標志著其成為日本立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雖然《無刑錄》在明治維新前期被元老院重視,進而刊行,但學術界對其內容與價值的研究,尚不足以與其重要性媲美。惟早年有學者對該書的成書情形、蘆東山與室鳩巢的關系等問題,做過初步討論(4)佐藤文哉:《無刑録とその周辺》,《法曹》第600期,2000年;水沢澄子:《蘆東山無刑録の成立——特に室鳩巢との關係につぃて》,《東方學》第44卷,1972年。,但對其成書問題及思想史貢獻,尚有研究的空間。由此,本文從《無刑錄》與《大學衍義補》的關系、蘆東山所用經(jīng)史二部文獻的格局及德川后期的復仇思想分歧入手,分析其編撰特色與在思想史上的價值。
《無刑錄》的結構、體例與編纂思路均源自傳統(tǒng)儒學。正如元老院議官水本成美(Mizumoto Narumi,1831—1884年)在為該書撰寫的序言中稱,《無刑錄》是一本對中國“收錄歷代律例用刑之沿革論議”的接續(xù)之作。(5)水本成美:《無刑錄序》,蘆東山:《無刑錄》卷首,第2、2—3頁。水本認為,著者了解馬端臨的《文獻通考》、王圻的《續(xù)文獻通考》以及丘濬(1421—1495年)的《大學衍義補》固然可以參考,但前兩部書卻各有不足:《文獻通考》的《刑考》雖然“采摭宏富,典核精密,為大備矣”,卻“卷帙浩繁,未免取彼失此”,加之收錄史事的時段有限,僅“斷自趙宋嘉定以前,寶慶以后則缺而不錄”;《續(xù)文獻通考》雖然涵蓋的時段“始備”,但“體例雜糅,顛舛叢出,終屬一部疏陋著作,而不能為馬氏之續(xù)”;唯有丘濬“學問該博,尤純熟于明代掌故,所著《大學衍義補》‘慎刑憲’篇,可以接踵馬(端臨)書”,因此被蘆東山選中,作為編纂《無刑錄》的模板。
水本成美認為,選擇作為參照的著作恰當,為《無刑錄》成為佳作奠定了基礎。他認為此書取材“采收博而精,密而不冗”,各條按語“貫穿和漢古今”,折中至當,“可以補馬、丘二書之所不及”,更重要的是,它能“益于本邦執(zhí)法者,較于二書更切實”。(6)水本成美:《無刑錄序》,蘆東山:《無刑錄》卷首,第2、2—3頁。在日本法學家眼中,《無刑錄》成了聯(lián)系中國儒學與日本明治初期法律現(xiàn)實的紐帶,既推進了前者,又有益于后者。這番評價,可謂知本之言。從分析《大學衍義補》的性質與思想價值入手,再看蘆東山是如何繼承其精髓進而再行發(fā)展的。
《大學衍義補》全書160卷,119個細目,是丘濬沿著真德秀《大學衍義》的體例和編纂思路,圍繞《大學》八條目中的“治國、平天下”采錄史籍,間作按語寫成。他在弘治初年將此書呈進御覽,目的是為了推動國家在“土木之變”后全面革新,期望它能為朝廷提供時代所需的實用經(jīng)世知識。
丘濬編撰《大學衍義補》之際,“土木之變”影響仍在。直到成化初期的1465—1475年間,明代北部仍不時受到蒙古軍隊騷擾,朝廷對此深為憂慮。同時,面對西南地區(qū)社會動蕩,國家管制失效,人心惶惶,亟需穩(wěn)定君心民情,進行務實地革新。(7)Chu Hung-lam(朱鴻林),“Ch’iu Chum (1421—1495)and the Da-hsüeh yen-i pu:Statecraft Thought in Fifteenth-century China”,Dissertation,Princeton,1984,pp.230—238.《大學衍義補》在這樣的背景下,既反映了國家危機,也寄托了士大夫報國施政的良好愿望,尤其丘濬在“臣按”部分系統(tǒng)性的應對方案,堪稱改革國家現(xiàn)狀的藍圖?!洞髮W衍義補》在呈進之初就受到明孝宗青睞,隨后獲旨發(fā)福建布政司刊行,弘治元年(1488年)首刊,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與《大學衍義》合刻。該本的校者宗臣(1525—1560年)稱兩書合刻,方便讀者閱覽,而且“所以救時之弊者,丘氏一書尤切矣”,故而更為世宗鐘愛:“即我皇上中興神化,益茂謀國者,凡有大典禮、大征伐、大興作,轍取是書斟酌焉”。(8)宗臣:《重刊大學衍義合補序》,《子相文選》卷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26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31—533頁。此書一直被學者關注、研讀,多次刊行并且用于地方。(9)參見解揚:《治政與事君:呂坤〈實政錄〉及其經(jīng)世思想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251—262頁。清代主張“體用全學”的著名學者李颙(1627—1705年)曾經(jīng)列舉屬于“適用類”的著作,就包括《大學衍義補》。(10)李颙撰、陳俊民校點:《二曲集》卷7《體用全學》,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53—54頁。在提到關系修齊之法、治平之策的書目時,李颙再次提到了《大學衍義》《大學衍義補》《經(jīng)濟類(書)[編]》《呂公實政錄》等書。(11)李颙撰、陳俊民校點:《二曲集》卷29《四書反身錄·大學》,第405頁。李颙在學術史上一直刻意宣揚儒學中的務實經(jīng)世要素,他的看法,可視作后世承認《大學衍義補》重要地位的專家之言。(12)參見Anne D.Birdwhistell,Li Yong (1627—1705)and epistemological dimensions of Confucian philosoph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
《大學衍義補》的重要性,也為享保初期德川幕府的高層文官圈子所承認。德川時代著名的朱子學者、政治家新井白石(Arai Hakuseki,1657—1725年)在日記中記載了,曾在正德四年(1714年)十一月廿九日拜領“《大學衍義》正、補”(13)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大日本古記録·新井白石日記》下,日本巖波書店1953年版,第177頁。;而且,該書被列為從“有章院樣御代”拜領之政書的首部,被與《杜氏通典》《文獻通考》《通雅》等書一道研究。(14)奧野彥六:《德川幕府と中國法》,日本創(chuàng)文社1979年版,第85頁。
蘆東山依照《大學衍義補》編纂《無刑錄》,結構也一仍此書不變?!稛o刑錄》的18卷內容,包含14個標題,《慎刑憲》是《大學衍義補》的第九部分,子標題也是14個(均見下表)。對比兩者可知,《無刑錄》除了第十二卷《議刑》在《大學衍義補·慎刑憲》中未見完全匹配的內容,其他各卷,至少在標題上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了一一對應關系。至于對《議刑》的安排,當然不是蘆東山在體例設計上的疏忽,而是恰好暗合了此書“無刑”的宗旨。具體情形,可參看下表:
《無刑錄》與《大學衍義補·慎刑憲》標題、卷次對比表
《無刑錄》除了結構、次序沿襲《大學衍義補·慎刑憲》,兩書的體例也完全一致。卷中包含數(shù)量不等的若干組文獻,每組內再分為三個層級。第一級文字頂格,每組僅一款,多出自經(jīng)部,間或引自史部。第二級文獻是與第一級文獻相關的歷朝儒者論說,每組或一款,或數(shù)款不等,篇幅長短也不一;選擇的標準以能支持第一級文獻的論述為要,文字低一格。第三級是蘆東山針對上兩級文獻的按語,篇幅長短也不定,或徑抒胸臆,也間或引經(jīng)據(jù)典,文字低二格?!稛o刑錄》各卷中的各組文獻,大體按照先經(jīng)部、后史部的順序,這與《大學衍義補》相同;各組內的文獻比丘書為多,使得《無刑錄》在篇幅上較《大學衍義補》有所擴充,內容也更為豐富。
這一體例安排雖然顯示了《無刑錄》對《大學衍義補》的繼承性,但內容上卻不一定同意真、丘的觀點。在按語中,蘆東山間或有不同意見,甚至有批評,令《無刑錄》的內容更見個性。
《無刑錄》的書名源自《尚書·大禹謨》篇“刑期于無刑”。《大學衍義補·慎刑憲》認為明德慎罰包含“不嗜殺人”和“謹慎用獄”兩者,以其關系刑罰制定之后的“調和均齊夫獄慎之事”,以及理獄過程中的小人為惡,藉此保證對案件審理得當。(15)丘濬:《大學衍義補》卷100《慎刑憲·總論制刑之義》,明弘治元年建寧府刊本,《叢書集成》三編,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22—23頁。這幾條原則是《無刑錄》的核心,在討論“復仇”問題的《和難》部分,有充分體現(xiàn)。該卷主旨是斷案者要根據(jù)行兇殺戮者的緣由,辨別殺傷的具體情況,區(qū)分“治世報仇”“誤殺”和“以義殺”等犯法的不同動機。這要求審理人不僅要依律斷案,還要順乎兩造人情、辨其逆順(16)蘆東山:《無刑錄》卷13《和難上》,第1頁。,才能處置得宜??梢哉f,這兩卷比較全面地展現(xiàn)了普通百姓在刑罰問題上與有司發(fā)生關系,進而生出種種復雜判理情狀的問題;解決的辦法,就是丘濬提及的這幾條原則。
《大學衍義補·明復仇之義》包含8組文獻,可分為兩類。第1—4組中,第一級文獻出自經(jīng)部:《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周禮·秋官·司寇第五》《禮記·曲禮上》和《春秋公羊傳·定公四年》。第5—7組出自《新唐書》卷195《孝友》;第8組出自《文獻通考》卷170《刑考九·詳讞》。(17)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所說的“出自”某種文獻或考證《大學衍義補》和《無刑錄》中某款的文獻“出處”,并非僅指該款文字僅見于此處,而是通過文字對比,認為是編撰者更可能直接據(jù)以引述的工作本。事實上,這兩書所摘引的儒學文獻或史部故事,均是多見于各種經(jīng)、史、子部書籍的重要文字。
這8組文獻的第一級文字,在《無刑錄·和難》中全部出現(xiàn),惟文字略有改易。第1組中的第一級文獻“《周禮》:‘調人掌司萬民之難而諧和之。’……先動者誅之?!?18)丘濬:《大學衍義補》卷110《慎刑憲·明復仇之義》,第1頁。被《無刑錄》收錄,編入的位置也相同。但在第二級文獻上,兩書就有了差別:《衍義補》中,該組的第二級文獻,包含了出自鄭玄、吳澄的共2款文字。但《無刑錄》中,該組的第二級文獻,則包含了鄭玄1款、賈公彥2款、《二程遺書》1款、吳澄1款、丘濬1款,共6款文字。其中,除了在引述吳澄的話時,對出處的原文未做改易,其余數(shù)則,文字均有變化。
《大學衍義補·慎刑憲》文獻中引述鄭玄的話,僅有一句:“以鄉(xiāng)里之民共和解之?!?19)丘濬:《大學衍義補》卷110《慎刑憲·明復仇之義》,第1頁。蘆東山以之為線索,按圖索驥,徑引其出處《周禮注疏》,據(jù)以增補了鄭玄注這段《周禮·調人》中的其他文字,將這句之前的“難,相與為仇讎。……成,平也。”(共18字)及之后的“春秋傳曰:惠伯成之……”(共151字)都包括了進來。(20)蘆東山:《無刑錄》卷13《和難上》,第1頁;鄭玄:《周禮注疏》卷14《調人》,《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57—360頁。
接下來賈公彥的2款文字,也見于《周禮注疏》,但既非上下連綴,也非出于一處,而是分屬原書的兩卷。其中第1款“賈氏公彥曰”之后,共有115字,用《周禮注疏》參校,可見其出處有三,分屬卷九和十四,其中第1則尤為重要:“人相殺傷,共其難者,[此調人和合之。在此者,]會赦之后,(調人)設教,使之相避。[是教官之類,故在此。]”這句出自《周禮注疏》卷9《地官司徒第二》。(21)蘆東山:《無刑錄》卷13《和難上》,第2頁;鄭玄:《周禮注疏》卷9《地官司徒第二》,第230頁。本文用方括號表示參校文獻,以圓括號表示基準文獻《無刑錄》。這說明,蘆東山超出了丘濬利用的《周禮注疏》第十四卷的范圍,將眼光拓展到了《周禮·地官》中解釋設“調人”一職緣由的部分。但東山刪去了上述方括號中與主旨無關的17字,補入了圓括號中的2字,令行文更為流暢。第2則文字對比原文是:“過誤殺傷人之[鳥獸,若]鷹隼牛馬之屬,亦以民平和之。[案:]今殺傷人牛馬之等,償其價直耳。”(22)蘆東山:《無刑錄》卷13《和難上》,第2頁;鄭玄:《周禮注疏》卷14《調人》,第358頁。按,這是對“鳥獸亦如之”的釋文和案語。第3則文字也見東山對原文的刪改:“[《論語》云:‘見義不為,無勇也?!肆x,則此有義者也,故云‘義,宜也’。謂]父母、兄弟、師長三者嘗辱焉,子弟及弟子則得殺之[,是得其宜也]。(師長謂見受業(yè)師)[云‘雖所殺者人之父兄,不得讎也’者,直言父兄不言子弟,略之也],古者質,故三者被辱,即得殺之也?!?23)蘆東山:《無刑錄》卷13《和難上》,第2頁;鄭玄:《周禮注疏》卷14《調人》,第360頁。按,這段話是賈公彥對“凡殺人而義者,不同國,令勿讎,讎之則死”的釋文。“[言]‘斗怒’,則是言語忿爭,未至毆擊,故成之。若相毆擊,則當罪之也[,故鄭云斗怒謂辯訟也]?!?24)蘆東山:《無刑錄》卷13《和難上》,第2頁;《周禮注疏》卷14《調人》,第360頁。這段話是賈公彥對“凡有斗怒者,成之;不可成者,則書之,先動者誅之”的釋文。
這個例子在表現(xiàn)蘆東山接續(xù)丘濬編書的思路和方法上頗具代表性。編撰《無刑錄》雖然是以《大學衍義補》為線索,但在其基礎上充實文獻,貫徹己意,卻不受丘書局限,擴充的方法也并非照搬鄭、賈注疏原文。
蘆東山將《和難》厘為兩卷,也是遵循的經(jīng)、史兩分的原則。《無刑錄·和難上》包含的16組文獻中,第一級文獻多為經(jīng)部。其中,第1—6組的第一級文獻,分別出自《周禮》和《禮記》;第8—12組,出自《春秋》經(jīng)的“公羊”“谷梁”兩傳。出處不屬經(jīng)部的第7、15、16組第一級文獻,均與《資治通鑒》有關,另外的13、14組與15組一樣,都是朱熹著作。《資治通鑒》雖然不屬經(jīng)部,但卻是蘆東山編撰《無刑錄》主要倚重的通鑒體著作。推崇朱熹的著作,則與蘆東山依歸朱子學的學術宗尚有關。
《無刑錄·和難下》的21組文獻中,第一級文字全部摘自史部著作,時段從西漢到明代,具體為:1西漢;2新莽;3兩漢之際;4、5、6、7東漢;8、9三國;10南朝;11、12、13唐朝;14、15后唐;16、17、18宋朝;19、20、21明朝。其中,第11、12、13、18款,各自與《大學衍義補·慎刑憲·明復仇之義》中第5、7、6、8組文獻的第一級文字敘述了相同的故事,但又有基于史源之異的文字不同。下面,以《無刑錄·和難》的第12組文獻為例,分析其內容特色。
《無刑錄》中的這則文獻是說唐玄宗時代的張琇、張璜為父親張審素報仇,殺死誣陷審素謀反的監(jiān)察御史楊汪,隨后被捕,最終被依律處死的事。這是一個著名案例,曾引發(fā)張九齡和裴耀卿就琇、瑝二人是依律當處死,還是以其孝子之情而免死的爭論,最終玄宗以不當開由義壞法的先例,將二子判死。丘濬所本,應該是《文獻通考·刑考五》。(25)丘濬:《大學衍義補》卷110《慎刑憲·明復仇之義》,第9頁;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66《刑考五》,第10—11頁。但蘆東山卻并未如本卷第11、18組文獻中的首款那樣,徑錄丘濬引述的文字,或是參考《文獻通考》,而是以對此事記載更為詳細的《新唐書》為本。因此《無刑錄》中就留下了當琇、瑝被殺之后,“人莫不閔之,為誄揭于道,斂錢為葬北邙”這段《新唐書》中有,而《大學衍義補》中無的文字。(26)蘆東山:《無刑錄》卷14《和難下》,第14頁;《新唐書》卷195《孝友》,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584—5585頁。
但《文獻通考》對蘆東山編撰《無刑錄》的價值,卻為其提供了與主旨有關的更豐富信息。例如《無刑錄·和難下》的第5組文獻中,第一級文字記載了東漢章帝時尚書張敏兩度駁議《輕侮法》的事,和順帝時安丘男子為母殺人的事。這兩事均不見于《大學衍義補》,但卻見載于《文獻通考·刑考·詳讞》,且《無刑錄》與之敘事文字相同,只是蘆東山省略了張敏第二次上疏的具體內容,代之以“敏復上疏極論”。(27)蘆東山:《無刑錄》卷14《和難下》,第6頁;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69《刑考八》,第1011頁。這說明,蘆東山按照丘濬提供的信息,發(fā)現(xiàn)了另有可說明問題的其他例子,于是采入書中,《無刑錄》的內容也由此豐富。
在《和難》卷中,蘆東山贊同丘濬的復仇觀,主張有條件地支持復仇行為,還通過討論該如何用“法與義”“法與理”來用做決斷的原則,以及嚴格復仇行為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和復仇之前是否告官等若干前提,將復仇納入被理與法共同認可的范圍。
丘濬認為,復仇是“天道自然之理”,符合天理人情和公法私義,在特定條件下,應予以支持。但需要將三個條件納入考慮:首先,報官與否是決定能否在“公法”不彰的情形下,以“私義”支持仇殺的重要前提。如果復仇者報了官,冤仇卻未得伸張,這時復仇便為公義所許可,因而無罪。但這也取決于兩種情況,如果報官之后,有司無故拖延,則罪在官,復仇之舉亦無罪;若是有司的拖延另有緣故,則此時復仇當屬擅殺。其次是時間問題,并且與是否報官相關。如果復仇殺傷之舉發(fā)生在事情緣起當日,且未告官,“官司鞠審,殺當其罪者,不坐”;如果發(fā)生在事情緣起的當日之后,且未告官,則“擅殺者即坐其親屬鄰保以知情故縱之罪”,當事的“報復之人,所殺之讎果系可殺,則讞以情有可矜,坐其罪而免其死”。再次,如果被殺者有冤,而官司衙門不為伸理,則可免報仇者死,將其流放即可。(28)丘濬:《大學衍義補》卷110《慎刑憲·明復仇之義》,第11—14、15頁。這是希望有司在判斷案件時,“隨事情而權其輕重”,使“于經(jīng)、于律兩無違?!保粤睢叭酥囍貓?,而不敢相殺害,以全其生”;知法之有禁,而不敢輒專殺,以犯于法”,藉此達到“天下無難處之事,國家無難斷之獄”的目的。(29)丘濬:《大學衍義補》卷110《慎刑憲·明復仇之義》,第11—14、15頁。丘濬期望的境界,是用刑罰的制定和對復仇是否當予懲處的細節(jié)警示世人,勿使輕易殺戮,藉此減免仇殺??梢姡柚钩饸⒅e于未然之前,是丘濬從律法與施懲角度對復仇的根本看法,列舉的各種經(jīng)史文獻,也旨在例證若不得已發(fā)生了仇殺,公法私義該如何對待,有司當如何援法處置的問題。
蘆東山卻并未認同丘濬將樹立處罰原則作為示警減少仇殺的思路,而是將重點放在了判定復仇事件本身該如何被界定與處罰上。他不反對復仇,但更關注仇殺應該適用的刑罰,以及運用刑罰時應當納入考慮的各種客觀條件。他強調的是“經(jīng)”與法的關系和“義”的重要性。東山認為“經(jīng)”與“法”當二者合一,但“法”必以“經(jīng)”為本,違“經(jīng)”者不足以為“法”;執(zhí)法之人必是明經(jīng)之士。(30)蘆東山:《無刑錄》卷14《和難下》,第22、22、23、26—27、27、16—17頁。這是對執(zhí)法者的高要求。其次,是“義”對“法”的沖擊。蘆東山更看重百姓的“義”,不主張僵化地以“法”來做唯一的決斷原則。因此他以秦漢以來以法治下的弊端為據(jù),批評“惟知上之有法,而不知下之有情”,主張應當本諸“擅殺雖同,其義各異”的原則,根據(jù)殺讎的具體之義,援法施懲。(31)蘆東山:《無刑錄》卷14《和難下》,第22、22、23、26—27、27、16—17頁。由是之故,蘆東山認為韓愈、李殷夢不辨析復仇者因父親被殺而行仇殺這兩次殺傷的具體情由,特別是不區(qū)分“其父有可見殺之罪而見殺”還是“無罪而見殺”這兩種見殺之由,而“只以復仇之義論之耳”,是不當之舉;其所失處,正是只見了法,而忽視了與法相關且為一體的“經(jīng)”中的道理與公私之“義”。(32)蘆東山:《無刑錄》卷14《和難下》,第22、22、23、26—27、27、16—17頁。
因此,蘆東山對用“義”來做判斷時的“公”“私”之辨尤其在意。他針對王安石的《復仇解》,說“安石之《解》‘不敢以身之私而害天下之公,不以有可絕之義廢不可絕之恩’之二句,得《公羊》之意,其余皆不通之論?!睂嶋H上,蘆東山所反對的根本觀點,是王安石認為復仇僅是亂世才有,“治世無仇可報”的看法。東山擔心這會否定復仇行為在治世的客觀性。他認為王安石忽視了“《春秋傳》《禮記·周官》復仇之說皆兼治世、亂世而言之”,而且王安石以“畏時禁、慮殄祀”而不復仇的主張,不僅“忘天下之大義”,而且是“徇私釋仇而存祀”,如此“則其存祀亦私也”。(33)蘆東山:《無刑錄》卷14《和難下》,第22、22、23、26—27、27、16—17頁。接著從“義”的角度,指出“《春秋》之義,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仇非子也,豈有慮其殄祀而縱賊忘讎之道哉!夫討賊復仇,天下之大義也。忘天下之大義者,天下之所不容也?!?34)蘆東山:《無刑錄》卷14《和難下》,第22、22、23、26—27、27、16—17頁。
因為在根本上支持復仇,蘆東山積極贊同《春秋公羊傳》的復仇觀,并以之為據(jù),判斷王安石之說為謬。事實上,在對復仇的態(tài)度上,《春秋》三傳各不相同?!蹲髠鳌凡恢鲝垙统?,《谷梁傳》雖然與《公羊傳》都贊成復仇,但更重視厘析復仇的動機,《公羊傳》則主張激烈的復仇觀。(35)參見李獻隆:《復仇官的省察與詮釋——以〈春秋〉三傳為重心》,《臺大中文學報》第22期,2005年6月?;谌叩膮^(qū)別,我們便能理解蘆東山以王安石吻合《公羊傳》之說為是,而以與之持異的觀點為非的緣由了。
順承這一思路,徐元慶“自囚詣官”的故事引起了蘆東山的注意,他將此事與日本歷史上著名的曾我兄弟(Soga Kyodai)復仇的故事做了比較。曾我兄弟復仇之事發(fā)生在鐮倉時代的1194年。起因是伊東佑親因領土問題與工藤佑經(jīng)結怨,工藤派人暗殺了伊東佑親之子河津佑泰。佑泰的遺孀帶著兩個孩子五郎和十郎改嫁曾我太郎佑信。兩兄弟對生父之死始終銘記在心,經(jīng)過十八年顛沛流離的武士生活,最終找到機會,潛入工藤家,殺死了工藤佑經(jīng)。在復仇的過程中,弟弟十郎不幸罹難,哥哥五郎在事成之后被逮捕,隔日便被以叛亂罪斬首示眾。(36)日本鐮倉歷史上這一著名的復仇事件,見載于《曾我物語》《吾妻鏡》等書,參見李隆獻:《日本復仇觀管窺——以古典文學為重心》,《成大中文學報》第24期,2009年4月。蘆東山對此頗為感慨,認為“二子聿獲報仇,志愿既畢,宜速詣有司請罪”,而若兩兄弟“乃欲償宿憾于源賴朝,直進犯行營,則非其義也”。(37)蘆東山:《無刑錄》卷14《和難下》,第22、22、23、26—27、27、16—17頁。
伊東氏與工藤氏都是伊豆國的豪族,源賴朝當時正是伊豆國的國主。曾我二兄弟在報仇之后未能尋求源賴朝的赦免,相反卻一直進犯,自然是“非義”之舉。很顯然,東山是按照復仇要在程序上“詣有司”,在人情道理上符合“義”這兩條標準,評論日本歷史上這一著名的復仇故事。但他對此事述評后的結論,卻顯示了更深層次的思考。
蘆東山認為,曾我兄弟復仇“大抵倭之武俗尚義氣,以為義勇。雖克報仇者弗違《周官》《春秋》之法者幾希矣”,于是提出“吾黨之士,可不以講學為先務乎哉”。(38)蘆東山:《無刑錄》卷14《和難下》,第16—17頁。這顯然并非就事論事的一時之策,而是希望書中提到的復仇原則能被合于理義地推行的務本之言。這一觀點是書中不多見聯(lián)系日本歷史的評論,當是東山本諸儒學者的社會責任,以應付現(xiàn)實問題的結論之詞。
蘆東山編撰《無刑錄》的時代,正值追求務實知識的風尚興起。他的老師室鳩巢曾反思,明末社會與明代中葉相比,學風大變,義理蕩然無存,因此提出學者應該體察踐行,不空言無用之事。(39)室鳩巢:《遊佐次郎左衛(wèi)門に答ふる第二書》,《室鳩巢·書簡》,《日本思想大系》34,日本巖波書店1970年版,第243頁。室鳩巢的看法與德川時代的學術界呼喚務實學風的主張一致(40)三田村鳶魚:《江戶末期の子弟教養(yǎng)》,《三田村鳶魚全集》第15卷,日本中央公論社1975年版,第185頁。,也與當時儒學界出現(xiàn)“折衷學派”,兼容傳統(tǒng)的務實之學和外國傳入之學的背景吻合。(41)參見阿布吉雄:《日本儒學の發(fā)展と李退溪》,《鈴木博士古稀記念東洋學論叢》,日本明德出版社1972年版,第36—37頁。可以說,蘆東山以吾儒講學為討論規(guī)范復仇行為的落腳點,恰是當時的社會風氣所呼喚的內容。
再者,蘆東山以講學明理作為討論復仇問題的基礎,也正是針對當時儒學界對復仇問題尚未形成共識的尷尬狀態(tài),尋本溯源,從儒學經(jīng)典理據(jù)中找尋解決方法的思路。以發(fā)生在1703年著名的元祿赤穗事件(Akō Jiken)為例(42)參見Stephen R.Turnbull,The revenge of the 47 Ronin:Edo 1703,Oxford:Osprey,2011.,儒學者在判定此事中為赤穗藩主淺野長矩(1667—1702年)報仇的47名赤穗家臣的態(tài)度上,各自援引儒家道德或忠于宗主的法律依據(jù),存在非常極端的分歧。(43)James McMullen,“Confucian Perspectives on the Akō Revenge:Law and Moral Agency”,Monumenta Nipponica,58:3 (2003),pp.294—296,pp.298—302.例如林鳳岡(Hayashi Hōkō,1644—1732年)和室鳩巢雖然都支持上述見引于《無刑錄》中陳子昂對復仇的觀點,但室鳩巢更傾向于全盤肯定47義士的壯舉,反對任何官方批評。(44)室鳩巢:《赤穗義人錄序》,《赤穗義人錄》卷首,日本扶桑文社1910年版,第1—3頁。James McMullen認為,室鳩巢的觀點接近下文提到的淺見絅齋的看法,參見James McMullen,“Confucian Perspectives on the Akō Revenge:Law and Moral Agency”,p.298.荻生徂徠(Ogyū Sorai,1666—1728年)雖然支持這47名被遣散后成為浪人的復仇義舉,但同時認定他們也需要遵守“天下之法”,不能以義壓法,因此認可幕府將義士們處死,但必須允許其以切腹的方式維護榮譽。即使同出于山崎闇齋(Yamazaki Ansai,1619—1682年)門下的佐藤直方(1650—1719年)與淺見絅齋(1652—1711年),在對此事的評判上,觀點也截然相反。前者傾向于絕對的權力,主張政治至上,壓倒對親情的維護和對道德的追求;后者則奉行忠心主義,認為對藩主的忠誠壓倒一切。分歧之中可見儒學界在封建道德和幕府權威上的兩難。(45)James McMullen,“Confucian Perspectives on the Akō Revenge:Law and Moral Agency”,Monumenta Nipponica,58:3 (2003),pp.294—296,pp.298—302.
由于師承的緣故,蘆東山其實無法完全置身于對此事的分歧之外。如前所述,蘆東山編撰《無刑錄》,便是受老師室鳩巢的托付。室鳩巢是江戶時代的著名朱子學者,從學于大儒木下順庵(Kinoshita Jun’an,1643—1699年),推崇山崎闇齋的學說,親近闇齋學派。(46)荒木見悟:《室鳩巢の思想》,《貝原益軒·室鳩巢》,《日本思想大系》34,第506、523頁。蘆東山在《無刑錄》的按語中,也提到山崎闇齋的《性論明備錄》是“凡為學者,尤所宜講究而體會也”。(47)蘆東山:《無刑錄》卷1《刊本上》,第64頁。
但蘆東山的復仇觀卻是在室鳩巢的基礎上,兼容了佐藤直方所代表的極端法制主義,以及淺見絅齋所代表的極端道德主義的觀點而成。東山支持復仇,但提出了時、空、義、理等前提條件。從儒家道德的角度,蘆東山肯定復仇對道德與親情的追求,認為此情不可泯滅,此事不該阻攔,但必須以報告有司并從時空上施加約束為前提,借此規(guī)范復仇之后的審判。很顯然,蘆東山是希望將復仇這一符合儒家倫理道德的舉動,納入到與社會文化相契,又合乎律法的軌道上。如此則既消除了復仇者個人行為的隨意性,也增強了官方應對復仇之舉的規(guī)范性,使復仇的結果可以預見。他的這一思想,恰好符合德川中后期法治主義和道德主義雖有矛盾卻并未形成尖銳對立的狀態(tài),可以說,蘆東山還順應了二者彼此互補,共生互進的思想趨勢。(48)James McMullen,“Confucian Perspectives on the Akō Revenge:Law and Moral Agency”,pp.310—311.
本文以《無刑錄》的“和難”部分為例,分析此書對復仇思想的表現(xiàn)及其思想史意義,借此拓展我們對儒學經(jīng)世知識在中日兩國內流傳的認識。從知識資源的角度看,《無刑錄》并非橫空出世,它的成書是以明代《大學衍義補》為依據(jù),當然也延續(xù)了包括真德秀、馬端臨等重要史家所著的重要政書的編纂思路和經(jīng)、史、論這三段式的論述方式。但《無刑錄》卻并沒有受范本局限,絕非表現(xiàn)為文獻的重復或思想觀念的循環(huán),而是顯現(xiàn)出在傳統(tǒng)儒學基礎上知識更新后的面貌。有兩個線索,清晰可循。
第一,知識本身的延伸性?!洞髮W衍義補》是應對明代中葉的時難之書,書中內容曾經(jīng)得到官方和學界的雙重認可,這既為《無刑錄》提供了堅實的知識基礎,也令后出者在討論議題的范疇上,難以有全新的、革命性的認識,唯有對相關觀念的審視、調整,甚至批判,形成了蘆東山表達己見的空間。在“和難”部分,就表現(xiàn)為蘆東山對復仇的支持態(tài)度。
第二,是對當時思想界的考慮。事實上,蘆東山不同意老師室鳩巢對復仇的無條件支持,也不滿于山崎闇齋門下對復仇的對立看法,他的思路是用源自行政力量的法律手段,對復仇之舉及相關的懲罰加以約束。既肯定復仇在儒學倫理范疇內所牽涉的親情、理義,還對其施加了官方的約束力量,于是不難形成政治規(guī)范和義理人倫的合力。這在德川中期以降的思想界,不會顯得突兀;其調和極端道德主義和法制主義的方法,在思想界也并非彼此沖突。
至于蘆東山將思想付諸現(xiàn)實的做法,則是傳統(tǒng)儒學的講學明理、傳播廣達一路。雖然《無刑錄》在明治初期立法過程中是否產(chǎn)生過實際影響,是日本在蘭學傳入后如何選擇進而受容的另一個問題,但蘆東山將思想界的分歧落腳于知識普及化,無疑是解決社會問題的有效手段。其根基,也是傳統(tǒng)儒學的經(jīng)典傳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