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瑋珂
(重慶南開中學國際部2020級1班,重慶 400000)
在收錄了美國當代俚語俗語的UrbanDictionary(都市詞典)里,影片《愛樂之城》的英文片名“LaLaLand”有著兩種解釋。一種是洛杉磯的別稱,而另一種則被形容為“當你看到一個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時,那么對了,那個世界就是LaLaLand”[1]。這樣的雙關在影片中同樣有著所對應的意味。影片里的故事發(fā)生在洛杉磯,而兩位主角卻不僅僅生活在洛杉磯,更是那個自己的世界,LaLaLand。就像影片里每當兩位主角沉浸在演出或彈奏中時,光影都會發(fā)生幻想的變化一樣:聚光燈會打在主角身上,周圍的一切都黯淡下來,那一刻只有他們靈魂的重量震懾著觀眾的內心。
古羅馬政治家、哲學家波伊提烏在《哲學的慰藉》里曾有一則金句,“在厄運面前,最不幸的是曾經幸福的人?!庇捌锼麄兊牟磺袑嶋H的夢想,不甘平凡的靈魂,與不愿妥協(xié)的希望都像是一面面理想主義的旗幟狠狠地撞向現(xiàn)實的南墻。而導演達米恩·查澤雷卻沒有輕率地貶低那堵現(xiàn)實,而是用電影獨有的魔力帶觀眾一瞥完美的世界,又馬上拉我們回到不可逾越的現(xiàn)實。
《愛樂之城》的故事在電影上映之前很早就寫成了。但沒有一個好萊塢的大佬制片人會知道,在2010年敲響他們門的仍只有二十來歲的達米安·查澤雷,能夠憑借這個粗看來俗套又不合時代的劇本,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奧斯卡最佳導演。在那時業(yè)內對歌舞片也是此起彼伏的唱衰聲,自從2002年的歌舞片《芝加哥》獲得奧斯卡之后,之后幾乎所有的同類型影片不是在票房上潰敗就是被評論界擊垮。達米安·查澤雷只得創(chuàng)作了一個更小體量,更私人化的劇本《爆裂鼓手》,在當年的圣丹斯電影節(jié)與之后的頒獎季上大放異彩。(事實上,在《爆裂鼓手》獲得投資前,導演甚至先將這個故事拍攝為了短片并獲獎后,才首次得到了制片人的關注。)如果把他的故事代入到《愛樂之城》里,我們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奇妙的相似性。影片的主角,米婭與塞巴斯汀,同樣是在洛杉磯追逐著自己關于演員和爵士音樂家這樣看不被人看好的夢想,也同時是被好萊塢的現(xiàn)實所擊倒。當觀眾聽到塞巴斯汀對自己的姐姐大聲喊著“Iamaphoneixrisingfromtheashes(我是即將涅槃重生的鳳凰)”,期待著一場劇情的反轉后,我們卻看到他僅僅在餐廳里彈奏圣誕曲目以求果腹。當觀眾看到米婭忘我的排練與試鏡的場景,期望著她成功成為演員后,卻發(fā)現(xiàn)她不過是在華納兄弟片場旁的咖啡店員工。所有人都說藝術作品里總會有創(chuàng)作者的影子——就像導演在高中時對爵士樂的癡迷一樣,在《爆裂鼓手》和本片中同樣有著重要的體現(xiàn)。
相比于《爆裂鼓手》里凌厲的剪輯與層出不窮的蒙太奇,《愛樂之城》做了化繁為簡的處理,避免了所有不必要的剪輯點[2],甚至在幾場主要戲份里刻意掩蓋剪輯點,用行云流水般的長鏡頭取而代之。開場六分鐘的長鏡頭就是這一風格的最完美體現(xiàn)。盡管與影片故事與主題并無太大關聯(lián),但這個耗時3個月拍攝的長鏡頭成功地為影片定下了色彩鮮艷,熱情洋溢的基調。僅僅用兩、三個鏡頭巧妙拼接而成,仿佛一鏡到底的拍攝方法,也成功地展現(xiàn)了影片靈動,優(yōu)雅的風格。而在這之后女主角米婭與室友們決定參加舞會的一場歌舞戲份里,這一風格更是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攝影機快速移動在狹小的屋內,掃過每一個成員的動作,像是欣喜的孩子四處奔跑張望。而之后近乎炫技般的在俯角和仰角的疾速切換和泳池里的快速旋轉鏡頭更是加深了這一風格。這之后兩位主人公黃昏時分在山頂?shù)囊欢沃戮础队曛星返念H有意趣的歌舞也同樣如此。借助此片摘得奧斯卡最佳攝影的萊納斯·桑德格倫對此曾談到“如果我們能用一個鏡頭搞定,就意味著觀眾在銀幕上看到的就是實在發(fā)生的,是真正地走到街上拍攝…我們盡可能模仿上世紀50年代拍攝電影的手法…一旦是真的,永遠是真的。”[3]
談到影片的剪輯,不得不提的是主創(chuàng)深諳用鏡頭語言鋪陳故事的道理。在一場沒有一句對話的平行蒙太奇里,塞巴斯汀決定違背內心,加入流行爵士樂隊以獲得一份穩(wěn)定的資金來源的一組鏡頭與米婭辭掉咖啡店的工作,專心創(chuàng)作劇本準備演出的一組鏡頭形成了并置;之后塞巴斯汀接受攝影師的要求做出配合雜志的滑稽表情的鏡頭與米婭在舞臺上獨自演出的鏡頭更是將這一無聲的沖突放大到了頂峰。另一個巧妙的鏡頭語言來自這之中的一場演唱會戲份。當塞巴斯汀在舞臺上剛剛開始表演時,聚光燈打在他的身上,那一刻的布景像極了米婭與他在餐廳初遇心動的場景(唯有色彩的區(qū)別,這一點在下文中將提到);而舞臺下米婭的臉上也是笑容與欣喜。而當全場的燈光亮起,流行的鼓點與電子音樂突然席卷全場,塞巴斯汀聳聳肩,彈奏著他并不喜歡的流行爵士樂;此后的幾個切換回來的鏡頭俯視著米婭:我們看到觀眾歡呼著,瘋狂地向前涌去,只有她一人掛著驚詫的表情,被人群擠向后方。他們的角色甚至在這寥寥幾場戲份中完成了身份的換位[4]——從塞巴斯汀鼓勵著米婭堅持夢想,到米婭質疑著塞巴斯汀犧牲自己夢想的決定。這樣完整的角色沖突與成長,完完全全依靠鏡頭語言來講述,沒有一句畫蛇添足的對話。觀眾不僅僅理解到他們的關系與變化,更通過攝影,剪輯,布景等感受到了。相比之下,中段米婭與塞巴斯汀在家里的爭吵戲可以說是遜色許多了。
影片的另一顯著特征是其完美的視聽藝術展現(xiàn)。歌舞片是幾乎與有聲電影同時誕生的,而音樂和舞蹈則是歌舞片的靈魂,它們構成了歌舞片的基本“藝術骨骼”[5]。盡管大多數(shù)觀眾對歌舞片有著“一言不合就尬唱”的負面印象,《愛樂之城》通過完美的設計化解了這樣的矛盾,讓歌舞不再是尷尬的來源,而是視覺化情感的有效工具[6]。筆者記得愛上這部電影的時刻不是第一次看完,而是幾年后偶然聽到原聲帶時。幕幕場景會隨著歌曲的播放在大腦里慢慢展開,仿佛那一刻美好已經被深深拓印。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導演甚至刻意淡化了情節(jié)對故事與人物的推動力,取而代之的是在每一個轉折點的歌曲與舞蹈。米婭和塞巴斯汀在餐廳怦然心動是緣由于塞巴斯汀所彈奏的“CityofStars”;山頂上兩人間欲說還休的曖昧與相互調侃的默契被一曲可愛的“ALovelyNight”成功展現(xiàn);而兩人在格里菲斯天文臺陷入熱戀,愛慕中翩翩起舞時也是由配樂“Planetarium”所引領。在以往愛情片里笨拙而生硬的對話消失了,歌舞的回歸給難以言說的情感提供了一個優(yōu)雅的出口,在影片結束之后,歌舞與情感已經緊密且無法分離了。
盡管不會直接影響到觀眾對故事的理解,作為視聽藝術一部分的色彩運用同樣默默左右著觀眾的情緒。不需贅述的是影片大量使用了明亮鮮艷的色調來烘托氣氛,但其中的細小差別卻更引人回味。影片按照冬-春-夏-秋再到五年后的冬天作為線索來隱喻兩位主角情感的變化,而色彩的冷暖,也隨之而變。米婭在電影開頭的試鏡和舞會上都穿著藍色的風衣與裙子,而當舞會后發(fā)現(xiàn)車被拖走,藍白色的路燈也烘托出一幅冷色調的畫面,突出米婭內心的沮喪。春天的舞會與兩人在片場漫步的戲份則選用了清新的黃綠色作為主色調,暗示情感的萌芽于事業(yè)的希望。夏日里在酒吧與房間內則是厚重的橙紅暖色調,熱戀的氣氛呼之欲出。而在沖突漸漸累計爆發(fā)的秋天,導演又回歸了清冷的色調:在外景多使用深藍色;在內部則選用了不盡和諧的藍綠色,隱喻著不穩(wěn)定的氛圍。多種色彩的并置在影片中也不少見。像是前文所提到的,塞巴斯汀有著兩場布景極為相似的鋼琴獨奏戲份,而兩人初遇心動的一場選用了暖黃色的照向他,而兩人分歧開始的一場則選用了冷藍色溢滿整個鏡頭。冷暖對比下的意味不言而喻。而在影片前半段米婭生活事業(yè)并不理想的情況下,在她參加試鏡的三組快切鏡頭里,米婭的衣服與背景形成極強的互補色(如藍-黃,綠-紅等),給觀眾帶來極強的不穩(wěn)定觀感。
繪畫有畫龍點睛,寫作有神來之筆,那么《愛樂之城》的結尾則是恍若天成。如果說影片的前110分鐘仍是一份一切都做得很精致的工藝品,那么最后十分鐘則讓它成為了一件真正完美的藝術品。選擇和田玉的行家總會有一句“無瑕不成玉”掛在嘴邊,而《愛樂之城》的結尾也正是有了缺憾才更彰美好。我相信導演達米安·查澤雷并不意在為理想與愛情排序,為夢想與現(xiàn)實立次,抑或是嚴肅討論二者的辯證關系。僅僅是理想的動人,人生的無常,現(xiàn)實的清冷,幻境的奇妙早已足夠。影片也僅僅旨在展示人生的一段樂章,黃色的樹林里分出的一條路,還有——電影,電影的美好。
當“五年后”的字樣出現(xiàn)在大熒幕上,觀眾一定知道兩人定會再度相遇——但沒人,沒人能想到達米安·查澤雷所選擇的方式。從兩人在初遇的餐廳里擁吻開始,十分鐘的心理蒙太奇把影片中每一個細節(jié)做了理想化的處理[7],全片中出現(xiàn)的所有旋律都完美的變奏糅合在了一起。走馬燈似的剪輯融合了多種特殊的拍攝手法,花哨的背后卻是最為真摯的情感。半部影片中所積蓄的情感在這一刻驟然噴涌而出,觀眾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線恍若被襲來的洪流徹底擊潰。在影片后段米婭成功試鏡時,她所唱的“Audition”有這樣一句歌詞“Here’stothefoolswhodream/crazyastheymayseem(這首歌獻給那些做著白日夢的癡人們/雖然在別人看來,他們簡直愚蠢透頂)”。它不僅僅唱給的是影片的兩個主角,更是每一名在大熒幕前落淚的觀眾。十分鐘的幻想不僅僅來自米婭和塞巴斯汀,更來自那些扎在電影里不愿出來的癡人。
自從喬治梅里埃在1902年用簡陋的模型,令火箭筆直地撞向月球的眼睛,膠片不再僅僅是記錄現(xiàn)實的工具,而是造夢的力量。達米安·查澤雷擯棄了所有有關重逢的陳詞濫調,而是在十分鐘內用電影的魔力為觀眾搭建了一個完美的世界。兩人回到現(xiàn)實后的最后一瞥,卻更是令人心碎。最后一次試鏡完成,兩人即將分割世界兩地時,米婭與塞巴斯汀在白日里的格里菲斯天文臺有一段動容的對話:“Mia:I’llalwaysgonnaloveyou./Seb:I’llalwaysgonnaloveyoutoo.(米婭:我會一直愛你的/塞巴斯?。何乙矔恢睈勰愕?。)”在那一刻,在結尾的蒙太奇和那一瞥之后,仿佛也是每一個觀眾輕聲對自己說:我也會一直愛電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