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漩渦

      2019-12-20 06:34蔣軍輝
      文學港 2019年12期
      關鍵詞:學校老師學生

      蔣軍輝

      1

      何偉明想起了那只鳥,那只棲息在漂浮著的樹枝上的鳥。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樹枝拖進了水底,鳥一聲驚叫,飛了。何偉明想,我要是那只鳥就好了,可惜我不是,我是那根樹枝。何偉明翻了個身,旁邊妻子輕微的鼾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他打開手機看了下,四點四十三分。今夜無眠。翻看微信朋友圈,第一條是何麗發(fā)的:只有黑夜,只有黑夜屬于我,我用整個夜晚端詳黑夜的模樣??窗l(fā)布時間,兩小時前??磥硭彩吡恕?/p>

      我的婚姻走到盡頭了。何麗說。就在昨天,他從牛頭山蹲點回到學校,何麗已經(jīng)坐在他的辦公桌對面,抹著眼淚。

      何偉明看了她一眼,苦笑了一下。他是鹿山中學校長,鎮(zhèn)教育辦公室主任,她是鹿山中心小學校長,他是她的領導,她不向他訴苦向誰訴苦?何偉明沒接話,他的手里拿著一份教育局剛下發(fā)的通報。明溪鄉(xiāng)中心小學校長和幼兒園的一個園長私通,他們把車開到了一個山坳里車震,結果被尾隨而來的園長老公抓了個正著。兩個領導雙雙被免職,發(fā)配到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當普通教師。

      一定是他們自己學校的老師在整他們。何偉明把通報遞給何麗,說。

      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何麗沒接他的茬,哭哭啼啼地說。

      他們沒有被開除,只是被免職。何偉明若有所思地說。

      你說該怎么辦?何麗說,這么多年了,我都快崩潰了。

      我打算去找一個女人來,和她舉行一次光明正大的通奸,到時一定會有人來捉奸,那時,我就解脫了。何偉明笑著說。

      何麗白了他一眼。

      有關何偉明和何麗有染的傳聞,在本地已經(jīng)流傳很久并被許多人津津樂道,傳聞的版本很多,過一段時間就會更新一次。在這些傳聞里,何偉明被描繪成性饑渴,而何麗則是一個蕩婦,他們在辦公室、野地里、山上、車里不斷地偷情。何偉明知道,這是老何頭等幾個退養(yǎng)的民辦教師創(chuàng)作并散布的,他們就是想報復何偉明和何麗,這些信息還會定時出現(xiàn)在教育局長、市長、市紀委領導的桌上,隔一段日子,這些信就會被領導批到何偉明手里:請何校長閱。他相信何麗也接到了類似的批示。何偉明倒是不反感有這樣的傳言,這證實了關于他陽痿的流言是個謊言,挽回了他的自尊。

      其實何偉明不喜歡何麗,說不上什么原因,就是有些看不順眼。何麗四十來歲,長得有幾分姿色,尤其是那雙眼睛,有些媚,看誰都像是在眉目傳情,她擅長喝酒跳舞,以前是有名的舞廳皇后。她還是普通教師時,曾被教育局領導調(diào)去做接待工作,所謂接待,在老師們眼里,也就是陪上級領導喝酒、跳舞。當上了校長,老師們都把她的提拔和以前的工作聯(lián)系了起來。幾個月前,原教育局副局長艷照門事件曝光被抓,供出和四十多個女教師女校長有不正當關系,許多人都偷著樂,準備看她的笑話。何偉明倒覺得,她和局領導的關系未必如老師們想的那樣。這些年來,何麗為了阻止老何頭他們上訪,吃盡了苦頭,因為總有人寫信給她老公,說她與許多男人有不正當關系,她的婚姻搖搖欲墜。為了攔截上訪的老何頭,她把正在發(fā)燒的兒子扔在家里,結果兒子留下了后遺癥。她曾好幾次寫辭職報告,局里都不同意,因為沒人愿意接替她。如果她與局長關系不一般,她早就換一個舒適的地方了。

      妻子也翻了個身,發(fā)出一聲夢囈。盡管他們同睡一床,但不同被窩。妻子說,這樣免得相互打擾。其實是彼此厭倦了,想保持距離,又不想讓孩子知道他們夫妻的真實情況。何偉明已經(jīng)不記得和妻子多久沒夫妻生活了。再過幾天,省里某次重要的會議就要勝利閉幕,他也可以暫時喘口氣了。這么多年來,他早已熟悉了老何頭的行動規(guī)律,老何頭就是一條蟄伏的蛇,平時趴著不動,一有重要的會議和活動,他就出洞了。他沒有想到,那些從全國到省市的各種會議、活動,如此遙遠,如此陌生,卻會如此深刻地影響到他的生活、他的人生,甚至影響到了他的心情、他的作息時間、他的性生活。他和妻子感情很淡漠,如果不是為了兒子,他們可能早就離婚了。他們的性生活本來次數(shù)就不多,有那么幾次,剛來了點興頭,電話來了,說老何頭出現(xiàn)在車站里了。于是興致全無,中斷進程,穿上褲子往車站趕。他花了點錢,買通了汽車站、火車站打掃衛(wèi)生的大嫂、保安,讓他們一旦發(fā)現(xiàn)老何頭出現(xiàn)在車站,就立即向他匯報。老何頭、車站,這是他的敏感詞,一聽到這兩個詞,他就不由自主地緊張,頭皮發(fā)緊。到后來,只要一脫褲子,老婆一貼上來,他的注意力就全在電話機上了,任他老婆怎么挑逗,都不行了。老婆對他很不滿,幾次下來,索然無味,他們那少得可憐的性生活也漸漸沒了。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陽痿了,這讓他恐懼。后來,有關他陽痿和老婆給他戴綠帽子的風言風語開始在人們的嘴皮里流傳,他感到自己徹底喪失了男人的自尊。從各種蛛絲馬跡和老婆對無性婚姻的平靜態(tài)度看,何偉明確定老婆應該在外面有人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老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何偉明覺得,是提出離婚的時候了,關鍵是誰先提。兩個人誰都沒有一了百了的勇氣。

      他從床上坐起來,發(fā)了一會兒呆。這段日子他總是失眠。昨天傍晚,他從家里出發(fā),沿著河邊的水泥路跑,一直跑到一片水稻田,足足跑了一個多鐘頭,又跑到體育場,和一群不認識的人打了兩個鐘頭的籃球,直到熱汗淋漓精疲力盡,才回家洗澡上床,結果,睡眠依然沒有眷顧他。

      2

      何偉明在牛頭山上的樹叢里坐了三個多小時,抽掉了一包煙,學校幾個領導輪流盯梢,現(xiàn)在輪到他。教育局長說了,這個老何頭只要出現(xiàn)在省城,鹿山所有老師的年終考核獎全部敲掉。這個樹叢正對著老何頭家的房子,是監(jiān)視老何頭的絕佳位置,既盯住了老何頭家的正前門,也將老何頭家后門的那條路納入視野,他老何頭就是變只鳥從窗口飛出來,他也能看見。他確信老何頭還在屋里,現(xiàn)在是傍晚五點,再過兩個鐘頭,駛往省城的最后一趟火車將駛離火車站,再過四十分鐘,駛往省城的最后一輛汽車將離開汽車站,那時,這一天就結束了,他就又過了一天。這些年來,受老何頭所賜,他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背出本地駛往市里、省城和北京的火車、汽車的時刻表。每到北京和省城、市里有重要會議,那一張張時刻表就會變成一列列火車、一輛輛汽車,在他的腦門子里輪番轟鳴,將他的精神擊潰、碾碎。

      何偉明轉動了一下脖子,回頭看看遠處另一個灌木叢,在灌木叢后面的雜草上,那對男女已經(jīng)坐了起來,女的將她那條巴掌大的短褲套在了男人的頭上。

      你不能提上褲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女人說,你得負責到底。

      一定,一定。男的匆匆忙忙地提上褲子,心不在焉地說。

      就在剛才,何偉明經(jīng)受了長達半個鐘頭的煎熬,女人放浪的叫聲讓他心旌神搖,一回頭,透過灌木的縫隙,他看見了女人雪白的大屁股,把他嚇了一大跳。

      那個男的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大肚腩一抖一抖的,像在腰上掛了一個袋子,女的怎么看都像未成年。何偉明總覺得這女的似曾相識,他想,搞不定她就是他以前教過的學生。作為一個老師,他有時候很傷感,鹿山中學是一所鄉(xiāng)村中學,近年來,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向城區(qū)集中,優(yōu)秀學生也向城區(qū)集中,學校的風氣越來越差,教學質(zhì)量一落千丈。他有時就想,他所教的學生中,將來不會有總裁、董事長、市長,但一定會有一些游離社會主流的人。

      他覺得自己很悲哀,一個堂堂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校長、鎮(zhèn)教辦主任,卻像一個特務一樣盯梢一個老人。他當校長八年多來,這個叫老何頭的人,簡直成了他的噩夢。八年前他三十四歲,人生最好的年齡,現(xiàn)在,他四十二歲了。他人生最好的階段被消耗在了這個老人身上。因為這個老人的上訪,他兩次失去了提拔或者調(diào)往好一點的學校的機會。他的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取決于這個老人某一天某一時辰的一個念頭。這個老人還決定了全鎮(zhèn)所有教師的收入。按照教育局的考核細則,凡是轄區(qū)內(nèi)有教師(含退休教師、退養(yǎng)教師)上訪,該鄉(xiāng)鎮(zhèn)的考核一律定為不合格,年終考核獎和每個月的績效工資拿第三等,這么一來,每個老師一年少拿六七千塊錢。像鹿山中學這種學校的老師,補課收入、家長紅包只是傳說,六七千塊錢,那是一個教師兩個月的工資。他這個校長的壓力可想而知。

      手機響了,是何麗。作為鹿山中心小學的校長,嚴格講,她才是老何頭的直接領導。手機的聲音嚇著了那對男女,他們一陣慌亂后向山上跑去了。

      我給你送點、吃的來吧。何麗說。

      算了吧。他說,快結束了。

      明天我來蹲點。

      再說吧,你一個女的,不方便。

      我把派往火車站和汽車站的老師都撤了吧?

      好吧。

      天暗下來了,學生已經(jīng)放學,何偉明還是回了一趟學校。鹿山中學坐落在山腳下,背后是滿山的毛竹,山泉在石縫里潺潺地流。校園里種滿了樹,楝樹、梧桐、金柳,還有幾株橘子樹,一到秋天就掛滿果子。校園很大,夜晚顯得更加空曠。何偉明記得他剛來這所學校時,這里有一千多個學生、三十多個班級、一百多個老師?,F(xiàn)在,只剩下三百來個學生了,其中一半還是外來民工子女。西邊的兩幢教學樓長期不使用,顯得有些破敗。暑假的時候,他找了幾個民工,粉刷了外墻,拔除了四處瘋長的雜草,才使校園看上去不那么破敗凄涼。

      何偉明坐在辦公室里,抽煙。遠處傳來跳廣場舞的音樂聲。在這個離他在市區(qū)的家十幾公里的地方,他透過窗戶向城區(qū)方向遙望。黑暗彌漫了整個天空。他想他的妻子現(xiàn)在一定也在跳舞。他沒有給她打電話,告知她自己遲點回家,她也沒來問。妻子跳的不是廣場舞,是交誼舞。她的舞伴他見過,是國稅局的一個科長,長得高高瘦瘦的。文化廣場的南角是交誼舞場,每天晚上有十多對男女在跳舞,妻子在家里蔫蔫的,掛著個臉,一進入舞場,一下子有了光彩,容光煥發(fā),神采飛揚,仿佛變了個人似的。舞場上的妻子,裙裾飛揚,何偉明得承認,妻子和那個人跳得很合拍。何偉明也會跳交誼舞,但妻子從未邀請過他。妻子和那個男的經(jīng)常去外地參加各類舞蹈比賽,一去就是好幾天。

      你們孤男寡女去外地比賽,他老婆難道沒意見?何偉明問。他的意思,你們孤男寡女的常常在一塊,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他老婆早死了。妻子說。

      何偉明頓時臉都綠了。

      有關他和何麗關系的傳聞,妻子是知道的。但她沒什么反應,就跟不知道似的。

      何麗是誰?有一次晚飯時,她忽然問他。

      鹿山小學校長。怎么,有事兒嗎?

      長得漂亮嗎?

      嗯,還行吧?就是有股騷狐相。

      哦。男人喜歡。

      然后,就沒話了。

      一天早上,他收拾好公文包準備去上班,走到門口,妻子趕了過來,交給他一封信。昨天收到的,你看看吧,她說,我差點忘了。

      信是寄給妻子的,已經(jīng)打開過了。他抽出信一看,是關于他和何麗私通幽會的匿名揭發(fā)信,信上列舉了某月某日,在什么地方,兩人進入某處,多少鐘頭沒出來等等等等,然后一片好心地勸告妻子,不要被何偉明的道貌岸然所蒙蔽什么的。

      這是污蔑,是無中生有,是胡編亂造。他憤怒地撕毀了那封信。他知道這一定是老何頭干的。他和老何頭,現(xiàn)在是徹底杠上了。

      我知道。妻子轉身回屋。

      他愣著張張嘴,看著妻子,手里的碎紙不知道該不該扔。

      可你撕它干什么呢?妻子回頭說道。

      何偉明覺得餓了。他想起自己還沒吃過晚飯。他打開辦公室的柜子找方便面,還有一盒。他的兒子已經(jīng)讀初中,住校,他和妻子吃得就很將就,經(jīng)常是下碗面,面里放點兒青菜、火腿腸。兩人各煮各的,因為都不知道對方是否回家吃飯,也懶得問。

      趁燒水的工夫,何偉明打開了教育局的辦公系統(tǒng),瀏覽各類下發(fā)的文件。排在前面的三個文件都是通報。第一個通報是關于各校家長騎電瓶車戴頭盔率的,市里搞平安建設,其中一條,騎電瓶車必須戴頭盔,怎么落實?責任落到了教育系統(tǒng),通過教師來抓家長戴頭盔。市里委托第三方放學或上學時段到各校拍照,數(shù)人數(shù)。何偉明早就向班主任布置了,讓班主任向家長發(fā)宣傳短信,通過家長群提要求,還天天派老師站在校門口勸導。這次鹿山中學家長戴盔率是25%??纯绰股叫W,更慘,18%。這里的家長素質(zhì)比較差,對老師的勸告大多充耳不聞,甚至會懟一句,我戴不戴頭盔,跟你有什么關系!

      這段日子學校主力都去對付老何頭了,把這事疏忽了,年終考核又得扣分了。何偉明想,可為什么沒看見一個警察在馬路上勸告騎車的人戴頭盔呢?他有些憤憤不平。

      第二則通報是關于垃圾分類的,鹿山中學又榜上有名,通報理由,拿不出對學生進行垃圾分類教育的臺賬;校園內(nèi)沒有垃圾分類宣傳標語;第三方檢查,垃圾桶內(nèi)垃圾沒有按要求分類。何偉明知道,這件事不能怪政教主任,作為他的心腹,這段日子,政教主任一直在老何頭家附近盯梢。

      第三則通報,何偉明有些懶得打開了,反正沒好事。三下兩下扒完面,忍不住好奇,還是打開了,是關于某教師資源網(wǎng)使用積分排名。教育資源網(wǎng)和XX網(wǎng)的使用率是列入考核的,局電教館每隔一段時間公布一次使用情況,全市現(xiàn)在平均積分是多少,XX學校平均積分是多少,排名第幾。老師們每天到校第一件事,點開這些網(wǎng),攢積分。鹿山中學這次排名,比以前有進步,倒數(shù)十八。

      這數(shù)字不錯。何偉明想,債多不愁,虱多不癢,隨他去吧,現(xiàn)在的教師,教書是副業(yè),主業(yè)是應付各類雜事,凈瞎忙。這時手機響了,是何麗。

      你吃過飯了嗎?

      吃了。

      方便面吧?

      嗯。味道不錯。

      沒營養(yǎng),少吃。你等著,我給你把飯送來。

      不用不用,太麻煩了。

      那邊掛了電話。

      3

      何偉明活了四十多歲,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被什么東西挾裹了,如同掉進了一個漩渦里,身不由己,隨波逐流,他不知道該如何擺脫,歲月讓他逐漸看明白了人生是什么,他想,也許這就是命運吧。他和老何頭,無冤無仇,在路上碰見了,他也許會叫老何頭一聲大叔,但是,由于他被安排到了現(xiàn)在這個位置上,他們的人生就互相糾纏在了一起,兩個毫無瓜葛的人,卻成了你死我活的仇人。

      八年前,何偉明當上了鹿山中學的校長兼鎮(zhèn)教辦主任,成了全鎮(zhèn)教育的一把手,從此,老何頭就走進了他的人生。老何頭其實不是一個人,他身后有一幫和他一樣退養(yǎng)的民辦教師。老何頭他們千方百計要去上訪,何偉明他們絞盡腦汁阻止他們?nèi)ド显L,貓捉老鼠的游戲,玩了八年,直到把何偉明折騰得筋疲力盡。

      在這八年里,何偉明對老何頭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每個節(jié)日按時慰問,有個頭疼腦熱就去看望,就是對自己的親爹也沒這么孝敬,他的一片良苦用心,老何頭兩個詞語就打發(fā)了:虛偽,陰險。貓捉老鼠的游戲最后發(fā)展成了對抗和仇恨。老何頭認為,他們的問題之所以到現(xiàn)在都沒有解決,就是何偉明和何麗在阻撓。有一年春節(jié),何偉明把家中的老母接來一起過年,正月初一,老母親要出去走親戚,一開門,就看見家門口擺著一個花圈。他母親是個很迷信的人,氣得當場暈倒。從此疑神疑鬼神神叨叨的。何偉明認定,這個花圈是那些上訪的退養(yǎng)民辦教師放的。

      在這八年里,何偉明在絞盡腦汁對付老何頭的同時,也在想方設法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但上頭就是不讓他走,他調(diào)動報告打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的領導干部換崗流動,都輪不到他。后來他干脆直接打辭職報告,想安安心心當個普通教師,但局里就是不批準,局長說,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是非又這么多,你讓我派誰來接這副擔子?他后來才知道,當年任命他當鹿山中學校長,是因為沒有人愿意來,他其實被任命的是另一所學校的副校長。他曾經(jīng)兩次參加市里的領導干部選拔公開招考,一次是競選鄉(xiāng)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職位,一次是競選副局級領導干部職位,他筆試和面試的成績都進入前三名,但關鍵時刻,幾封群眾來信及時地到了領導手里,檢舉他生活作風有問題,和下屬鎮(zhèn)小學校長何麗通奸,說得有板有眼,事實一件又一件的,內(nèi)容非常香艷。他想逃離這個是非之地的夢想也就泡湯了。

      何偉明和何麗確實到旅館開過一次房,但那也是為了監(jiān)視老何頭。那一次,省里來了一班領導,搞什么大檢查,局長電話里對何偉明說,何校長,你也轉告何麗,不能讓老何頭弄出亂子來,否則,我饒不了你們。何偉明只是個校長,沒有權力限制公民人身自由。他琢磨來琢磨去,想了個主意,搞一個慰問活動,組織全鎮(zhèn)所有退休教師,包括退養(yǎng)的民辦教師去河東鄉(xiāng)摘草莓。但活動那天他沒看見老何頭,一問,老何頭臨時變卦,被什么人叫去發(fā)揮余熱,到十字路口指揮交通去了。何偉明和何麗連忙把活動委托給工會主席,驅(qū)車到了市區(qū),在橫街路口找到了老何頭,他手臂上戴著個紅箍,手里拿著一面紅旗,在指揮交通。要是省里的領導經(jīng)過這個路口怎么辦?何偉明和何麗在這個路口的橫街賓館一樓開了個房間,站在窗口居高臨下監(jiān)視老何頭。這個路口地勢開闊,從一樓往下望,橫街一百多米范圍內(nèi)所發(fā)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一旦發(fā)現(xiàn)領導從這兒經(jīng)過,他們就可以跑下去把老何頭架走。

      那天省領導臨時變卦,沒來。但何偉明和何麗進賓館的背影和何偉明那輛轎車卻讓人拍了照片,寄到了教育局和市紀委。何偉明確信,如果有人感興趣,還可以在賓館的監(jiān)控里找到他們開房的證據(jù)。何偉明感到有些恐懼。

      作為一個女人,何麗所承受的壓力顯然比何偉明要大,整天哭哭啼啼的,脖子上還多了塊烏青,并且打了辭職報告。

      其實何偉明和鹿山鎮(zhèn)還是有緣分的,他爹就曾經(jīng)是鹿山鎮(zhèn)中心小學的前身——拔茅小學的校長,那時候鹿山鎮(zhèn)還是鹿山鄉(xiāng),下面有拔茅、潘家垛、張崗等五六所小學,學校里老師成分復雜,公辦教師很少,大多是民辦教師,還有部分代課教師。老何頭就是拔茅小學的民辦教師,而何偉明的爹,那時老何頭在背后稱他為狗腿子,是個獨眼龍。

      說一些三十多年前的陳年往事。

      獨眼龍顧名思義是獨眼,獨眼很毒,被盯一眼,就像被黃蜂蜇一口,許多老師都怕他。唯獨老何頭不怕。老何頭每天起早上承包地干農(nóng)活,太陽一竿子高了才上學校,褲腳一只高一只低,腳板上還沾著泥巴,有時候會挑著一擔盛大糞的木桶,晃晃悠悠地進校門。這時他會看見他的校長獨眼龍也挑著木桶,從河里擔了水,在親自沖刷廁所。親自打掃廁所,是獨眼龍在教師里起表率作用的手段,因為廁所最臟最臭。那時候全區(qū)所有學校的廁所都是又臟又臭,唯獨他們學校是干凈的。有一次縣里管教育的頭頭表揚了他們的廁所,自此,獨眼龍打掃得更勤了。但老何頭卻有些看不起獨眼龍,認為他這個校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只會打掃廁所,一天里有一半時間在廁所里,與其叫他校長,不如叫他廁所所長。老何頭心里這么想,一不留神就漏了嘴:所長,掃廁所吶。獨眼龍瞪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老何頭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他當年被踢出教師隊伍是獨眼龍對他的報復。因為他對這個廁所所長流露出了輕蔑。那時候全縣清理民辦教師隊伍,其中有一條硬杠杠:教齡十年以下、考試不合格的民辦教師一律清退。老何頭算來算去,他的教齡離十年還差一個月零五天。他記得很清楚,他是在地頭剝麻的時候,被獨眼龍硬拉到學校去教書的。獨眼龍說,老何,王扁頭死翹了,四五年級的學生沒人教了,你讀過五年書,又當過兵,在部隊里應該學過不少東西,你替王扁頭頂個差,怎樣?

      一個月幾個錢?

      十來塊,不少了,我一個公辦教師才二十幾塊。獨眼龍使勁眨巴著他的獨眼說。

      我不去,承包地里的活都干不完。

      沒事,不影響你干農(nóng)活的,你這相當于賺外快,地里有收成,還能掙外快,多好的事,要不是咱們平時走得近,我還不找你呢。

      老何頭有些動心了。

      要不,你先頂幾天,等我找到人你再撂挑子?

      好吧,但不能耽誤我干農(nóng)活,干農(nóng)活才是正事。

      晚上我請你喝酒,女兒紅。

      他就這樣被獨眼龍騙到了學校,而且一頂就是十來年,成了民辦教師。

      這次老何頭想留在教師隊伍里了,因為只要留下,總有一天會轉正,每年縣里都會下達民師轉正的指標,鄉(xiāng)里每年都有民辦教師通過正當不正當?shù)姆绞睫D正了。老何頭也想轉正,轉了正就成了國家的人,工資翻倍,有退休工資,看病可以報銷,還有糧票、煤餅票等。老何頭被獨眼龍拉到學校教書應該是十月份,國慶節(jié)剛過,四舍五入的話,也可以算十年。老何頭覺得獨眼龍該不會計較這一個多月,但獨眼龍卻來找他了。

      老何,你準備準備,參加民師考試,爭取考出好成績。

      何校長,我的教齡十年到了的。

      沒的,我記得很清楚的,你少糊弄我。

      不就差了一個多月么,四舍五入,到了。

      不行的,你差一個多月可以算十年,老毛差三個月可不可以算?老劉差十一個月可不可以算?這樣一來事情就不好做了。

      老何頭只好去參加民師考試,要說試卷題目也不難,都是小學里的題目,可老何頭不爭氣,語文考了五十九,數(shù)學考了六十,不合格。于是老何頭被辭退了。老何頭那個氣啊,語文五十九,作文少扣一分不就六十分了嗎?作文多扣一分少扣一分有區(qū)別嗎?再說了,那篇作文他自我感覺還可以啊,寫小朋友下雨天保護五星紅旗,立意多高啊。老何頭認定這件事自始至終是獨眼龍在搞鬼,要把他這個刺頭趕走。好在那時候教師工資不高,老何頭琢磨了一番,覺得當老師這點工資,干什么都能掙回來,就跑到學校把獨眼龍罵了一頓,做小生意去了。

      老何頭上訪的原因是他對自己的民師退養(yǎng)金不滿意。好幾年前,一批當初被辭退的民辦教師去市政府提要求,差點堵住了市政府的門,要求解決待遇問題。領導們覺得他們的要求也不是沒道理,就同意給這些當初為了教育事業(yè)奉獻了青春、卻被“遺棄”了的老民辦教師發(fā)放退養(yǎng)金,每教一年書,每個月發(fā)二十塊錢。老何頭教了十年書,每個月可以領到二百塊錢退養(yǎng)金。大多民辦教師挺高興,偃旗息鼓了,老何頭卻很不滿意。當初那些留在教師隊伍里的人,后來都轉正了,現(xiàn)在已退休,每個月拿著三四千的退休金,還有公費醫(yī)療什么的,和他一同被辭退的老毛老劉,后來進了鄉(xiāng)鎮(zhèn)府,一混兩混,混成了公務員,退休金比那些老師還高。唯獨他老何頭,混得最慘,留下的積蓄都用來給兒子娶媳婦了,老了,還要看兒子媳婦的臉色吃飯;老婆還是個癱子,什么活都不會干,每年還要花幾千塊錢的醫(yī)藥費。每個月給兩百塊錢,頂個屁用,糊弄誰呀。老何頭心理很不平衡,他對獨眼龍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吃了他的肉。用老何頭的話說,這獨眼龍幾年前去閻王那兒報到了,現(xiàn)在還沒從油鍋里爬出來呢——干了壞事的人,死了是要下油鍋的。老何頭于是又去攛掇了一些退養(yǎng)的民辦教師,激起了他們的不滿,又去市政府提要求,鬧。但市政府不可能永遠妥協(xié),有幾個同伙禁不起折騰,退出了,剩下以老何頭為首的老馬老江等幾個,堅韌不拔地鬧騰了八九年,成了不穩(wěn)定因素,在這八九年里,他們的退養(yǎng)金也從兩百塊,增加到了一千多塊。

      當老何頭知道現(xiàn)在阻止他上訪的何偉明是獨眼龍的兒子時,他認為,這是延續(xù)了兩代人的報復,何偉明繼承了他父親獨眼龍的遺志,在報復他。至于動機,老何頭說不上來,反正他感覺就是在報復。他認為,這個何偉明,比他父親更為歹毒,為了阻止他上訪,什么陰招都用上了,收買、盯梢、恐嚇,那可是特務才干的勾當。有一次,他在廣場上等一個參加群眾文藝活動的領導,準備那個領導一出現(xiàn),就跪到他面前遞交材料,為了不被何偉明發(fā)現(xiàn),那天他弄了一身打太極拳的衣服穿在身上,戴了個墨鏡,打算混跡在群眾的隊伍里。他正東張西望的時候,一個穿著短裙和黑色絲襪的女人貼了上來,刺鼻的香氣差點把他熏暈。

      大爺,玩玩吧。女人說。

      你干什么?他嚇了一跳。

      女人一下子像藤一樣纏上了他,他拼命掙扎。

      便宜的,八十塊,怎么樣?女人說。女人的聲音有些響亮。

      這一幕吸引了四周的人,很快幾個警察跑了過來,喊,干嗎干嗎?

      他耍流氓。女人突然給了他一個耳光說。

      他被帶到了派出所。后來是他兒子來派出所保他的。唉,活了一大把年紀,他居然成了流氓,臉都丟盡了。他肯定這一切都是何偉明設的局。這么多年來,他一次次地想接近領導,一次次成功就在眼前,卻都在關鍵時刻被何偉明毀于一旦。

      4

      那個旋渦和那只鳥又出現(xiàn)在何偉明的夢里了,何偉明想,這是在暗示我嗎?妻子昨晚沒回家,也沒有跟他說去哪兒了。對于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妻子估計也想結束它,但沒有勇氣點破,有所顧忌,似乎在等待一個破釜沉舟的契機。兩個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各自生活,看上去相敬如賓,如同一對恩愛夫妻。他們的鄰居是一對小夫妻,經(jīng)常吵架,女方的母親跟他們住在一塊兒,就以何偉明夫妻為榜樣教育她的女兒女婿:你們看看人家,多少恩愛,從沒見他們拌過嘴。何偉明哭笑不得,他有時候也想,其實這樣過下去也挺好,就當成立了一個互助組。

      他和妻子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那時候他二十八歲了。那時的男老師,找對象很困難,他師范學校畢業(yè)回鄉(xiāng)教書,周邊的姑娘,大多是農(nóng)民,他好不容易跳出了農(nóng)門,讓他再跳回去,他很不甘心。供銷社、信用社和衛(wèi)生院有幾個居民戶口的姑娘,又看不上他這個窮教書的,現(xiàn)在總算有個居民戶口的姑娘愿意嫁給他,也沒資格挑,就她了。而她,那時二十七歲,挑來挑去成了老姑娘,不能再挑了,也認了?;楹蟮纳?,怎么說呢,感覺一碗不喜歡吃的菜,吃了二十來年,或者,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穿了二十來年。盡管不舒服,別扭,但忍一忍,也湊合。兩個人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但兩個人都能忍。

      他和妻子的這種狀態(tài),他的父母和岳父母不是看不出來。他也向父母透露過離婚的念頭,但父母都反對:又不是到了過不下去的地步,離什么婚!誰不是湊合著過?

      非得過不下去才能離?怎樣才算過不下去?難道讓我去捉奸,把臉皮都撕破,把大家都逼到懸崖邊?他想。

      妻子一夜未歸,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讓何偉明特別憋屈的是,他和何麗之間的傳聞,大多數(shù)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盡管都津津樂道,卻不過是當笑料講,沒幾個人當真,連教育局的領導都不信,他們生氣的是他多事。而妻子的那些傳言,人們未必不當真。這讓他覺得丟盡了臉。但他又抓不住證據(jù)。很多時候,他倒愿意人們相信他和何麗之間的事,盡管這對何麗不公平。

      門“咔嚓”一聲響。妻子回來了。何偉明一看時間,六點二十五。以前這個時間,他早就上班去了。老師們七點到校,他一般都在六點四十分左右到校,巡視校園,在校門口站一會兒,迎接老師和學生。妻子見了他,吃了一驚,何偉明等著她說些什么,她卻什么也沒說。

      何偉明站在妻子身后,打量她,想發(fā)現(xiàn)點蛛絲馬跡。她今天穿的是紫色裙子,腰身和臀部包得緊緊的,回頭看地上的高跟鞋,紅色的,裙子和鞋子他以前都沒見過,顯然剛買的。頭發(fā)也剛做過,直發(fā)做成了波浪。何偉明承認,妻子的這身打扮看上去顯得年輕。

      何偉明拎上公文包,走出了家門。他有些沮喪,他在妻子面前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要是妻子以后經(jīng)常不回家,他該如何挽回自己的面子——無論是在妻子那兒還是在別人的目光里?他想。

      到了學校,何麗在等他。她靠在他辦公室陽臺前的扶欄上,目光很憂郁。何偉明開了辦公室的門,何麗跟了進來,順手關了門。

      開著吧,省得別人說閑話。

      已經(jīng)說開了。

      換換空氣吧。何偉明開了門窗,拿了電茶壺燒開水。

      你也就這膽。

      光明正大的事,關什么門!

      我還想關上門在你這里哭一會兒,看來沒希望了。

      怎么啦?

      我今天一大早就讓人打了。

      啊,傷了沒有?誰打的?你老公?

      他已經(jīng)懶得打我了,一學生家長。

      原來何麗學校有一學生,經(jīng)常調(diào)皮搗蛋,擾亂課堂秩序,老師批評他,讓他罰站,他就回家告訴父母。他的父母對他比較寵愛,放學的時候站在校門口當著學生和那個老師的面罵:我的孩子要你管啊,你有什么資格管我孩子,我孩子上課說幾句話怎么啦……當時校門口人多,那個老師又比較老實,覺得跟這種人講道理講不清,所以沒理他們。這孩子有了父母撐腰,以后只要老師批評,就指著老師罵: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在校門口被我媽媽罵了,你有什么資格管我?這一次,他在課堂上唱歌,老師忍無可忍,把他拖到辦公室罰站,那個學生就用手表電話向父母告狀:老師又無緣無故罵我了,我在做作業(yè),她把我拖到辦公室,不讓我上課。他父母趕到學校,當著全班學生的面,罵那個老師,還動手打人。何麗趕了過去,見此情景,喝道,你們再動手,我就報警。結果他們趕過來,搶了何麗的手機,那個男的還打了何麗一拳。

      后來呢?

      他們帶著自己的兒子走了,還揚言,除非我們?nèi)フ垼駝t,他們的孩子就不來讀書了。

      這么狂?

      有資格狂。九年制義務教育,學籍管理很嚴,真不來讀書了,那學生就成了流生了,學校有責任去請。

      后來報警了嗎?

      我先報告了教育局,教育局說,讓我安撫好老師的情緒,報警要慎重,要重視輿論影響,其實是不讓我們報警。

      你覺得這事要是上了網(wǎng),輿論會支持誰?

      這種事說不清楚的,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罵老師和學校的不會少,現(xiàn)在許多鍵盤俠,看見“老師”兩個字就罵,可悲的是,這些人,也是老師教出來的。何麗苦笑,說,當時還有幾個老師去制止那個家長,也被打了,現(xiàn)在他們都罷課了,要求學校保護他們的人身安全。我是來向你匯報的,該怎么辦?

      監(jiān)控在嗎?

      在。

      老師們動手了嗎?

      吸取以前事件的教訓,不敢動手。

      何麗,我這幾天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發(fā)現(xiàn),我自由了,我根本不用那么窩囊,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做事,大不了把我免職,這不正是我希望的嗎?

      何偉明說著,掏出了手機,說,報警。

      何校長總算雄起了一回。何麗說,說出口覺得不合適,捂住了嘴。

      5

      何偉明是在教育局開會時接到派出所電話的。鈴聲響起時,局長正在臺上講話,局長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用眼睛盯著臺下的何偉明。教育局開會,排座有講究,鄉(xiāng)鎮(zhèn)學校一把手坐前排。何偉明忘了把手機調(diào)到振動了,靜悄悄的會議室里,手機的鈴聲突兀而刺耳,讓何偉明心驚肉跳。他手忙腳亂地看了一眼手機屏,是派出所片警老劉打來的,他沒敢接,連忙關了機。

      看來何校長很忙啊。局長說。何偉明如坐針氈。

      我們有些校長,名聲不好,被人檢舉私生活不檢點,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每年我收到的關于他們生活作風問題的檢舉信有一尺厚。局長用手比了比說,盡管查無實據(jù),但給教師隊伍的形象帶來了不好的影響。許多參加會議的校長都笑了。誰都知道,局長在說何偉明和何麗。何偉明看了看不遠處的何麗,她低著頭,專注地記著什么,面不改色。在教育系統(tǒng),誰都知道,局長不待見何偉明,誰都說不清是什么原因,連何偉明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

      一人一半吧。何麗說。

      6

      何偉明想,自己是什么時候丟掉了對教育的信念的。讀師范的時候,學校三天兩頭對學生進行鞏固專業(yè)思想的教育,那時他就確信,教書是個沒什么人愿意干的行當,除非走投無路,比如,像他這樣的農(nóng)村窮孩子。畢了業(yè),當了老師,那時候每到教師節(jié),老校長就去各個村、各個企業(yè)跑,要點錢,給老師們發(fā)點福利,補貼點收入,開慶祝會的時候,領導就在臺上教育老師們:你們要反省反省……還把那個“省”字念錯了。以前,老師是要求戴?;盏模叱鲂iT,老師們都會把校徽摘掉,有一次他忘了摘,過紅綠燈時沒看見是紅燈,抬腳就走,被旁邊一個中年男子叫住了,中年男子教育他:你還是當老師的呢,你怎么去教育學生?。∪缓?,他自己迎著紅燈走了過去,還回頭得意地朝他笑笑。再后來,到了成家的年齡,發(fā)現(xiàn)老婆難找,沒人愿意嫁給一個窮教書的。但是,即便在那時,他也沒有丟掉過對于教育的信念。

      再后來,他當了校長,那時候的他,對教育還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但是,這些想法,他從來沒有實踐過。這幾年,他盡在忙了,忙些什么?說不上來,只知道一天到晚沒有空的時間。他忙,老師們也忙,沒完沒了地培訓學習,寫論文、做課題,還有許許多多與教育無關的事,反正,教書成了副業(yè)。說成績,還是有的,學校行政樓上那滿滿的一墻銅牌,就是他當校長的功績。如同某個國家的那些將軍,衣服正面滿滿一面的勛章,就差沒掛到褲子上了。一年到頭,忙不完的考核、評估、督導、創(chuàng)建,發(fā)動行政班子和老師們開動打印機,弄虛作假,做一盒盒精美的材料,這一盒盒精美的材料,最后都成了墻上的銅牌。至于他的學校,還是那所學校,什么也沒有改變。他不是沒有抗拒過,但是,他抗拒不了。

      日益的忙碌,銷蝕了他對職業(yè)的認同感,他經(jīng)常想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老師。工作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沮喪過。盡管這個職業(yè)被捧得很高,什么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太陽底下最崇高的職業(yè),但他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這些優(yōu)美的贊譽,更像是道德綁架。有一回他在輔導學生,一個同事路過隨口問了他一句,這個月的工資打到卡上了嗎?這時,他的一個學生非常震驚地站了起來,說,老師,原來你們教書是拿工資的啊,你們不是要無私奉獻的嗎?他哭笑不得,說,我們不拿工資靠什么生活啊?那個學生說,你可以晚上去打工啊。他也知道,選擇了這個職業(yè),不能談錢,因為要甘于清貧;要夾著尾巴做人,因為老師是高尚的人。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除了一些家境不好的家長送的一些土特產(chǎn),他不收學生的東西。那些土特產(chǎn),他也會估計一下價錢,然后給學生買點學習用品或書籍,禮尚往來嘛。他認識的老師里,也有辦各種培訓班掙錢的,但他從來沒辦過,他都是中午或者傍晚放學后在學校里給學生輔導,從來不收費。他身邊的絕大多數(shù)老師都是這樣的,并不是社會輿論中的那種形象。

      他厭倦了,也曾一次次地想要離開。但當他靜下心來思考后路時,他才發(fā)現(xiàn),離職的代價太大,離職,意味著他二十幾年的書白教了,他的養(yǎng)老金、醫(yī)療保險等等,都是與他的職業(yè)捆綁在一起的,丟掉了教師這個職業(yè),他會一無所有。

      那就熬吧。

      日子還得過。事情還得做。

      星期六何偉明去了一趟老何頭所在的村子,拜訪了負責監(jiān)視老何頭的幾個村民,每人給了他們一條百多塊錢的香煙,都是他自己掏的錢??熘形绲臅r候接到何麗的電話,何麗說,知道你不想回家吃飯,我在學校給自己弄了個房間,買了電磁爐,你過來,我們一起吃火鍋。

      何偉明說,算了吧,我隨便找點吃的,下午我還得去我媽那兒接兒子,然后送他去學校。

      何麗說,你放心,我就是眼睛看上去有點騷,其實人很正派,不會勾引你的。

      何麗這么一說,何偉明就不好拒絕了。開車去了鹿山小學。到了學校,找到了何麗的臨時住所,就在校長室旁邊,原來是堆放雜物的,現(xiàn)在被清理出來了。何麗在洗菜,桌上,火鍋底料已經(jīng)燒上了。

      你兒子呢?何偉明問。

      在我媽那兒。我不想讓我的父母知道我現(xiàn)在的狀況,所以不敢住在父母家。何麗說,不想回家的時候,就在學校將就一宿。

      兩人涮著火鍋喝著飲料。何麗把蝦、青菜夾進鍋里,又往鍋里倒了些熱水,把一盤生羊肉推到何偉明跟前,說,你愛吃的??茨氵@段日子氣色不好,多吃點。又說,拍一下鎮(zhèn)領導的馬屁。

      何偉明看了何麗一眼,她平時穿衣服中規(guī)中矩的,都是黑色、灰色的,今天穿了條絳紫色連衣裙,顯得有活力,臉色也紅潤了些。何偉明以前沒仔細看過她的眼睛,現(xiàn)在細看,覺得其實她的眼睛也沒什么騷狐相,倒有些憂郁和哀怨。何偉明想,我干嗎把她的為人和眼神聯(lián)系在一起呢?不覺有些愧疚。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該怎么擺脫我當前的處境。何偉明說。

      何校長有何妙計?

      我現(xiàn)在挺羨慕明溪鄉(xiāng)那個劉校長,有人愿意和他通奸,然后,被免職,發(fā)配邊緣學校教書,一了百了。

      其實去邊緣學校教書也沒什么不好,每個月還能拿一千多的山區(qū)補貼。

      對于像我這樣沒什么本事、離開了教師這個行當就什么都不會了的人來講,這是個不錯的選擇。所有的煩惱全去他媽的,還能保留工作。

      何校長說的煩惱包括家庭的煩惱嗎?

      夫妻兩個雙雙出軌,和老婆出軌給男人戴綠帽子,兩者比起來,哪個能保住男人的臉面?

      至少心態(tài)平衡一些。

      有些事情需要破釜沉舟,或者破罐子破摔才能實現(xiàn)。

      何校長有出軌的對象了?

      沒。打算去找一個從事被堅決取締的職業(yè)。

      那叫嫖娼。當心染上臟病。

      也是,哪位女同志愿意發(fā)揚風格伸出援助之手呢?我說笑話自嘲呢,你也當笑話一聽。

      我當真話聽。何麗笑了。

      何偉明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聽,臉色立馬變了。何麗問,怎么啦?

      有一個學生,在河邊玩,滑下河淹死了。

      ?。?/p>

      真是按下葫蘆浮起了瓢,前段日子,發(fā)生了幾起電瓶車交通事故,死傷了幾個人,市里平安建設考核被降了級,所以教育系統(tǒng)上上下下重點都在抓騎電瓶車安全。沒想到,騎電瓶車的不出事故了,掉到河里淹死的事故來了。前幾天某高中游泳隊一個選手擅自在學校游泳館游泳時腳抽筋,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被救上來了,但也把教育系統(tǒng)嚇得夠嗆,教育局下了文件,要求各校加強防溺水教育。鹿山中學前幾天剛下發(fā)了防溺水宣傳資料,溺水事故就來了。何偉明起身就走,邊走邊給教育局管安全的領導打電話,匯報這件事情。又驅(qū)車趕到那學生家,只見屋子里哭天喊地,那個學生躺在地上,渾身濕漉漉的,臉色發(fā)紫。學校安監(jiān)辦主任已經(jīng)在了,正站在一邊不知所措。何偉明見了家長,也不知說什么好。他把安監(jiān)辦主任叫到屋外,問他,防溺水教育宣傳資料確定發(fā)到每一個學生手上了嗎?

      應該發(fā)到了,還讓每個家長簽字,上交回執(zhí)。

      你去查查每個班主任的安全工作記載本,有沒有防溺水安全教育的記載,沒有,都補上,同時引導好學生。

      所謂引導好學生,就是一旦上面追究這件事情、來查了、找學生了解情況,班主任必須想方設法引導學生照著學校的要求說,以證明學校預防工作到位。每一次讓老師做這樣的事情,何偉明都會進行道德上的自我譴責,一個老師,讓學生撒謊,還有比這更卑鄙的事嗎?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實總是讓人無奈,學校的責任無限大,都成了驚弓之鳥了,這次這個學生溺水而亡,只要家長一鬧,相關部門到學校一查,如果學校相關教育沒有到位,學校就得承擔責任。溺水如此,交通事故呢?觸電呢?火災呢?誰料得到學生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學校各個部門和老師都有一疊的記載本,來應對各種突發(fā)的事件和莫名其妙的檢查,以證明學校沒有責任,證明學校和老師預防工作都做過了。學校里,體育課凡是有不安全因素的項目,都不敢上了;學生春游秋游,就在學校附近轉轉,走遠了怕出事故;中午休息時間,都早早地把學生關進教室,輔導作業(yè),免得學生到處亂跑,弄出事故來。沒辦法,真出了事故,責任都是學校的,家長要鬧,社會輿論罵人的口水也會把學校淹了。一切為了自保。

      何偉明讓安監(jiān)辦主任召集班主任開會,加班做好此事的應對工作。同時讓他去查一查,那個死亡學生的防溺水教育宣傳資料的回執(zhí)交了沒。事情沒發(fā)生時,老師們都會認為收回執(zhí)是小題大做,不會太當回事。

      查過了,他們班有八個學生沒交回執(zhí),其中包括溺水的劉鶴鳴。過了一會兒,安監(jiān)辦主任哭喪著臉說。

      看來只能指望家長不鬧了。何偉明說。他一肚子火沒處發(fā)。

      7

      月亮下面,老何頭在磨刀。他的身后是他住了二十來年的舊樓影子。他今天四處揚言要殺人,要殺那個何偉明。其實他不想殺人,他只想向?qū)Ψ奖磉_憤怒,同時威懾一下他的鄰居。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何偉明讓他的鄰居在監(jiān)視他,這件事很容易讓人認為他精神很不正常,讓他成了村里人的笑柄。

      刀刃在月光下閃著晶瑩的藍光,老何頭用手指抹了一下刀面。老伴馬翠花在屋里喊他,老何頭,你磨刀干什么?

      殺人哩。老何頭大聲說。黑夜萬籟俱寂,他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和嘹亮。老何頭確定,他的話應該傳入他左鄰右舍的耳朵里了。

      你胡搞什么啊,你殺人?你連只雞都不敢殺,你有個屁用。老伴說。

      我要殺何偉明。老何頭大聲補充道。

      第二天早上,老何頭來到鹿山中學門口,學生正在陸續(xù)到校,校門口站著門衛(wèi)和保安,還有兩個值周的女教師。老何頭沖著校園喊,何偉明,有種你出來。保安走了過來,推了他一把,說,你想干什么?

      老何頭從布袋里抽出了亮閃閃的刀,這是一把短刀,確切地說是一把匕首。保安嚇了一跳,門衛(wèi)和保安沖進門衛(wèi)室,拿著長棍子跑過來抵住了老何頭。

      告訴何偉明,我要殺了他。老何頭把刀一揮,削掉了門邊一棵冬青樹的枝椏,說著揚長而去。

      何偉明到校后,保安把這件事報告給了他,并建議報警。這件事不是鬧著玩的,要是老何頭拿學生泄憤,那就是大事件。何偉明思前想后,決定還是不要報警,把老何頭抓到派出所,反而會刺激他,鬧出不可預測的事來。以他對老何頭的了解,老何頭不是那種容易沖動的人。

      晚上,何偉明趁著夜色,又去了一趟監(jiān)視老何頭的那幾個人那里,這些人都沒怎么給何偉明好臉色,都不想干了。何偉明塞給每人一個信封,里面有兩百塊錢。何偉明從他們嘴里得到了一些信息。所有匯集來的情況表明,老何頭可能要出洞。何偉明很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何偉明跑了趟汽車站和火車站,又關照了那些保安和搞衛(wèi)生的阿姨一番,每人給了他們一個信封,里面有五百塊錢。

      傍晚的時候,何偉明爬上了老何頭家對面的那座山,他想看看老何頭在干什么,舉止有什么異樣,盡管他也知道看不出什么來,但不來看看,他不放心。待了半個鐘頭,何偉明又拿起望遠鏡,準備對老何頭的家做最后一次的掃視。老何頭忽然出現(xiàn)在鏡頭中,他從門里出來,身上背著一個包,轉身鎖上門。何偉明一驚,他鎖門干什么?根據(jù)老何頭周圍鄰居向他提供的情報,今天早上,老何頭已經(jīng)把癱子老婆送到了兒子那里。這是個不祥的預兆。何偉明連忙往山下趕,邊趕邊給何麗打電話:叫幾個老師去汽車站火車站蹲點,有情況,你快過來。

      何偉明沖到山腳東張西望,他無法確認老何頭的去向。這時他聽到后面有人咳嗽了一聲,一回頭,只見老何頭站在他的身后,身上不知什么時候披了一個黑斗篷,手里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如同一個攔路搶劫的山賊。

      哈!哈!哈!老何頭揮舞著刀,說,小子,你敢跟蹤我,小心我要你狗命。說著,那把刀凌空就向何偉明的脖子劃過來。

      何偉明一閃,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脖子。完了,老何頭要跟他玩命了。

      你就在那山頭像個特務一樣蹲著,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會跟蹤我,我們也會跟蹤你。老何頭得意地說。

      何偉明看見不遠處站著兩個人,是老馬老江。他嚇了一跳,自己在山頭待了這么久,居然不知道黃雀在后。

      老子過幾天帶著癱子去杭州瞧病,你他媽的別攔我,小心我剁了你。老何頭說著走了。

      何偉明感到自己的脖子涼颼颼的。何麗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問,怎么樣?老何頭人呢?

      暫時沒事。何偉明說。

      省城的會議什么時候結束?

      快啦。熬吧。

      教育局開校長會的時候,何偉明一直心不在蔫,想省城的會議快接近尾聲了,老何頭他們會不會也抓緊行動。昨晚他一直在擔心這件事,一宿沒睡,在床上翻燒餅,妻子被他吵得睡不著,從柜子里拿了條毯子,睡客廳的沙發(fā)去了。半夜里,他聽見了妻子用語音輸入發(fā)微信的聲音,盡管壓得很低,但在寂靜的夜里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我睡不著,你呢”;“你又不來陪我”;“他怎么可能知道呢,他知道了早就鬧了,不過,也說不準,他這么要面子,也不會想把事情搞大”……

      奸夫淫婦。何偉明心里罵道。

      他打開微信,也用語音輸入給何麗發(fā)信息:睡了嗎?我睡不著。他估計何麗現(xiàn)在應該睡了。他的聲音有些大,故意讓外面聽見。外面果然沒聲音了。

      想什么呢?何麗回復??磥硭菜恢,F(xiàn)在流行失眠嗎?他想。

      還能想誰,想該想的人唄,想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何偉明說。這話語意曖昧,他想何麗應該明白,自己指的是老何頭。

      不會是我吧?不知何麗是故意裝傻還是真沒聽明白。

      睡吧,好夢。他說。

      鼓奶。何麗回復。何偉明看著這個回復發(fā)愣。愣了一會兒,明白了,是晚安。

      何偉明回頭看了一眼何麗,她也正在看他。他的手機振動了一下。他一看,何麗發(fā)來的微信:我雇了個人,去盯著了。

      好,想得挺周到。他回復。

      好像有人在跟蹤我們。

      老馬老江?

      對。

      反偵查?

      大概,也許吧。

      何偉明想,今年的年終考核獎和績效工資千萬不能再敲掉了,再敲掉的話,他這個校長更難當了。現(xiàn)在在學校,有幾個老師還聽他的?好些老師,每天到學校報個到,上完課走人,他在會上再三強調(diào)勞動紀律,可一點用也沒有,有人帶了頭,這種現(xiàn)象就會有蔓延的趨勢。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學校,越來越像是孤家寡人。學校工作沒人愿意做,他的指令沒有人執(zhí)行,許多事情,他都自己在做。

      今天教育局開的是“掃盲工作中期會議”,管成人教育的副局長在會上表揚掃盲工作做得好的學校,并讓他們做經(jīng)驗介紹,批評了那些掃盲工作拖了后退的。然后,副局長的臉色變得非常的難看,狠狠地批評了鹿山鎮(zhèn)的掃盲工作,時間已經(jīng)過半,居然還沒有行動起來。完成六十歲到七十歲的老人的掃盲,是市政府今年的教育工作重點之一,如此明目張膽地拖后腿,是不是對我個人有意見?

      六七十歲的老人,難道不需要文化知識嗎?副局長在臺上厲聲叫。

      教育局的局長們,尤其是那幾個副手,一般不會對下面的校長說過重的話,尤其是在會議上,都會給校長留面子。今天這位副局長,連一點面子都沒給何偉明和何麗留,可見他們倆在領導心目中的位置了。

      何偉明不覺心灰意冷。在眾校長驚愕的目光中,起身走出會議室。

      8

      半個月前,鎮(zhèn)里的成教干事來到鹿山中學,向何偉明何麗傳達掃盲會議精神。會議主要精神有三點:1、掃盲目的和對象:滿足老年人對文化知識的追求,對全鎮(zhèn)六十到七十歲的老人進行掃盲。2、掃盲要求和方式:采用夜校的形式,要求每個老人認識常用漢字一千左右,能基本讀懂報紙。3、時間:十月份啟動,十一月結束,給每位老人發(fā)脫盲證。成教干事交給何偉明何麗幾百張掃盲報名表和脫盲證,囑咐何偉明何麗十一月二十一日前務必結束掃盲工作,到時上交一份經(jīng)驗總結和兩張掃盲班照片。

      這件事,市里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各大媒體,到時各大媒體會進行連續(xù)報道。成教干部說。

      鹿山鎮(zhèn)比較大,所以,西邊八個村加上鎮(zhèn)政府所在的社區(qū),由鹿山中學負責掃盲,東邊九個村,由鹿山小學負責掃盲。

      一個月完成掃盲,可能嗎?何麗說,讓一群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在一個月內(nèi)認識一千個漢字,當他們是天才?

      你覺得人都快到進棺材的年齡了,掃盲還有意義嗎?那些老頭老太會來嗎?估計我們會被罵死。何偉明說。

      這里是山區(qū),老頭老太跌一跤怎么辦?誰負責?何麗說。

      何偉明說,當然我們負責,你看,文件上寫著,各校要把安全工作放在首位。領導已經(jīng)考慮到這個問題了,出了事當然是我們貫徹文件不到位。

      有經(jīng)費嗎?

      有,每掃掉一個文盲,給一百塊錢。

      我的天,真當多快好省。

      兩人發(fā)了一頓牢騷,然后商量這事該怎么辦,商量來商量去,都覺得這事完成不了。后來兩人把精力用來對付老何頭了,居然把這事忘了。

      其實何偉明知道的,那些被表揚的鄉(xiāng)鎮(zhèn),壓根沒有辦掃盲班。誰都知道,辦這種班是惹麻煩,也完成不了任務。以城南鎮(zhèn)為例,他們從派出所拿到了六十到七十歲的老人的名單,然后發(fā)動了一批所在地的退休教師,按名單索取一寸照片,要到一張,給五十塊錢,至于這五十塊錢怎么分配,學校不管。然后,他們舉辦了一次隔代教育培訓活動,邀請學生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參加培訓,但橫幅拉“城南鎮(zhèn)掃盲培訓班”,“咔嚓”“咔嚓”拍個照片,再填好脫盲證,貼上照片,然后請學校筆桿子寫一篇總結,掃盲工作順利完成。

      城南中學校長對何偉明說,大家都不認真,你老兄何必這么認真。

      但何偉明對弄虛作假厭倦了。他沒有去落實這件事,除了忙,還有一點抗拒心理。這些年來,對于弄虛作假這件事,他一直是有一條底線的,那就是不能讓學生摻和進來,但他卻一次次地碰這條底線。

      他第一次教唆學生扯謊作假是在什么時候?那時他還是一個普通教師,學校創(chuàng)建什么達標學校,要求學校生均圖書達到十五冊,并且每周向?qū)W生出借一次。當時學校圖書生均兩冊都不到,都是發(fā)黃的舊書,也從未向?qū)W生出借過。但這個創(chuàng)建是必須完成的任務。那時幾所學校搞資源共享,考核團到那所學校,這些學校的所有圖書都集中到那所學校。同時要求各班做好學生的引導工作,統(tǒng)一口徑。

      校長布置下任務后,他這個新老師震驚了,還有這樣的事情?這不是教育學生撒謊嗎?我們不是教育學生要誠實嗎?怎么可以這樣?其他老師都去教室里落實了,他也不好多說什么。當時他站在講臺上,紅著臉不知怎么說好,學生們都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們的老師。

      同……同……同學們,明天,學校要迎接一次……檢查,可能會找?guī)讉€學生了解情況,當然也有可能不會,當然但愿不會。就是有個事情,有個事情我們要統(tǒng)一口徑,我們學校不是剛運來幾車書嗎,到時你們不能說這書是別的學校運來的,要說,啊,你們懂的。

      知道知道,老師,我們知道該怎么說。馬上有學生說。

      還有,學校圖書,每周出借一次。

      知道知道,老師你放心。

      他看著這些心領神會的學生,心情很復雜,這些學生遠比他想象的世故。他逃似的離開教室。晚上他睡不著了,總覺得自己這么做不是很恰當。整整一晚他心神不寧,輾轉反側。第二天一早,他走進教室,對他的學生們說,老師要向你們道歉,老師不該教唆你們?nèi)鲋e,今天如果有人找你們談話,你們該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然后,他松了口氣。

      那次,他們學校沒有通過創(chuàng)建考核。事后校長把他叫到辦公室,校長氣得臉色鐵青,胸脯像牽風箱。校長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后擺擺手,讓他走了。

      他向校長鞠了個躬。

      后來他自己也當了校長,理解了老校長的苦楚,那一次,由于他在學生那兒工作沒做到位,全校老師為迎接考核所付出的半年辛苦,全部付諸東流,教育局獎給學校的一筆經(jīng)費,也飛了。那時學校窮,很需要這筆錢。

      在他當校長的這八年里,他也曾一次次要求老師們,為了某個檢查、創(chuàng)建、評估,做好學生的引導工作,每一次,他都會有一種愧疚感、負罪感,隨著時間的推移、次數(shù)的增多,他的負罪感漸漸麻木,這時,他會提醒自己,何偉明,你墮落了嗎?

      其實已經(jīng)墮落了,不是嗎?

      9

      何偉明走出會議室,何麗也跟著跑了出來,追上了何偉明。

      你出來干嗎?

      你出來我也出來。

      何必。

      有一件不好的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說吧。

      還記得那兩個打老師的家長嗎?他們已經(jīng)把舉報信寫到了教育局紀檢組和市紀委,舉報我們剝奪孩子的受教育權;舉報學校老師對他兒子心理虐待,他兒子現(xiàn)在心理出問題了,據(jù)說還有醫(yī)院證明;還舉報學校包庇老師。據(jù)說舉報信上還寫了許多學校領導的問題。開會前,教育局長把我叫去罵了一頓,還讓我看看網(wǎng)上網(wǎng)友的評論。

      哦。

      他讓我去跟家長道歉,把學生請回學校。

      哦。

      你怎么啦?

      沒什么。何偉明走得風風火火的。這時,手機響了,何偉明接了,是管成人教育的副局長打來的。副局長說,何偉明你什么意思,竟然當著這么多校長的面甩臉給我看,難怪你在鹿山這個鬼地方呆了八年,你就在那兒呆一輩子吧。你有話不會好好說?虧你還是個校長!

      何偉明想,虧你還是個局長。也不想聽副局長訓斥,按了。

      剛上車,又是一個電話,是教育局安全科打來的,因為上次學生溺水的事,安全科要進行全市安全工作檢查,重點檢查防溺水工作。另外,上次淹死的學生家長已經(jīng)控告鹿山鎮(zhèn)政府,沒有在深水河道邊設置警示標語,到時可能會牽涉到學校安全教育問題,請及時準備。

      來吧,都來吧。何偉明想。

      驅(qū)車到了學校,剛走下車,迎面走來老馬老江。老馬是光頭,老江一頭白發(fā),見了何偉明,兩人一臉的笑,老馬扯著嗓門喊,何校長,向你報告一件事,今天,我們看見你老婆和財政局那個科長到玉門賓館開房去了。你趕快趕過去,捉奸還來得及。

      老江說,我們本來是去跟蹤你的,沒想到發(fā)現(xiàn)了你老婆的秘密。

      滾!滾!何偉明操起公文包向他們砸去,兩個人抱頭鼠竄,嘴里卻喊,你快去捉奸,快去!

      何偉明知道,此時,一間間辦公室的窗戶后面,一定有一雙雙眼睛在看著他,或可憐他,或幸災樂禍。他快步走進辦公室,關上門,用手抹一把臉,手是濕的。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他抽了一張餐巾紙擦了擦臉,過去開了門。是何麗,她跟過來了。

      你怎么啦?

      沒事。

      你剛才闖紅燈了知不知道?

      沒注意。

      我剛接到一個電話,說老何頭明天要帶著他的癱子老婆去杭州看病。

      確定?

      我已經(jīng)讓葉副校長趕去確認了。

      誰打的?

      不肯說,估計是他的鄰居。

      嗯。明天是會議最后一天。

      總不能不讓他們?nèi)タ床“桑?/p>

      他就是找給老婆看病的借口去上訪,這么多年了,你還不知道他?

      讓他們?nèi)ド显L好了,鬧出大事來,把我們撤職,我們就解脫了。

      他們鬧出的事還少嗎?領導是不會為這事撤我們職的。首先,我們有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換個新的校長來,根本不是老何頭他們的對手;其次,我們臉皮厚,肯替他們背黑鍋,債多不愁虱多不癢,再多幾個黑鍋都無所謂了。何偉明說。

      其實我們私人和老何頭毫無瓜葛,要是沒有上訪這件事,我們在什么地方和他碰上了,會叫他一聲老伯伯,他也應該對我們慈祥地一笑,是吧。

      問題是,我們坐上了這個位子。

      我們陷入了人生的荒謬里了。我們跟一個和我們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結了深仇大恨。說吧,打算怎么做?

      還能怎樣?如果確認,就阻止唄。明知不能為而為之。為了老師們那點可憐的年終獎!

      老何頭包了同村人馬哲民的一輛面包車,和兒子一道把癱子老婆抬上了車,正要出發(fā)時,來了一群陌生人,把車子團團圍住,不讓走。領頭的疤臉一把從車里揪出馬哲民,說,還錢,別想溜。

      老何頭連忙下車,說,我們是去杭州看病的,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他欠我賭債,賭債也是債,欠債還錢。疤臉說。

      馬哲民說,大哥,不就兩萬塊么?你不是答應我一個月后還么?

      大哥我改主意了,必須今天還,否則別想走。

      那幾個人在車子前面一坐,不挪窩了。馬哲民說,何老師,要不你換一輛車吧。

      老何頭和兒子要把癱子抬下來,疤臉和幾個人往車門口一站,說,不許換車。

      憑什么?老何頭問。

      除非他把賭債還了,否則,你們別想換車。

      老何頭火了,說,他的賭債和我們有什么關系?說著和疤臉他們拉扯起來。癱子躺在擔架上,喊,別打了,別打了,求你們別打了。

      老何頭不是好惹的人,他仗著自己年老,那些人對他有所顧忌,瘋狂叫罵,有種你們打死我,來,往這兒打,你們打不死我,我打死你們……

      疤臉也不好惹,叫罵,打死這個老不死的,給我往死里打……

      正鬧著,躲在車里不敢出來的老何頭的兒子突然叫了起來,不好啦,媽昏過去了。

      幾個人停了手,往車里一看,只見癱子兩眼發(fā)直,口吐白沫,一動不動。

      老何頭瞪了疤臉一眼,道,我老婆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們。

      疤臉顯然嚇壞了,邊跑邊說,別,別,冤有頭債有主,是,是何偉明讓我們來的……

      10

      何麗和何偉明躲在一家叫阿春飯店的路邊小飯館里吃飯,他們關掉了手機。他們再也不想聽到各級領導的訓斥和責難,這些領導有教育局的、鹿山鎮(zhèn)的、信訪局的等等等等,平時,他們像隱身人一樣,在空氣里看不見找不著,現(xiàn)在,他們該紛紛粉墨登場,來表明他們的正義立場了。

      他們知道,現(xiàn)在,那個瘋掉了的老何頭,也許正拿著刀,在四處尋找他們。

      兩人喝悶酒,都有些醉了。

      教育局會撤我們的職嗎?

      不知道,何偉明道,也許,大概,不一定,但愿吧。

      嗯。

      今年的年終考核獎又完了,何偉明說,老師們又要罵我們了,我不怪他們,可我就是難受,開會的時候,他們指著我的鼻子罵我。

      我也是,每次布置工作的時候,他們都和我抬杠。何麗說,沒人聽我這個校長的,你知道嗎?有一次,教體局要來我們學校檢查,我布置了大掃除,結果,結果,整個校園都是我一個人打掃的,他們就躲在辦公室里看我。

      他要殺我兒子。何麗突然趴在桌上大哭起來,我兒子招誰惹誰了,他還那么小。

      何偉明拍拍她的背,內(nèi)心不由地涌起了一股愛憐。

      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兒子。何麗喝干了一杯酒說。我害了……他一輩子,我招誰……惹誰了。

      我的人生全毀了,何偉明說,有時候真想把這份工作扔了,可不教書,我又能干什么?教了這么多年書,成了一個廢物,想想真可悲。

      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像是踩進了一個爛泥塘里,拔不出來了。你說,他們憑什么要把我們和老何頭捆綁在一起?他老何頭要去上訪,是我們讓他去的嗎?八年了,我人生最好的八年都在和一個神經(jīng)不太正常的老頭較勁。何偉明喝著酒,說,我只想安安靜靜做一個教書匠,其實去山區(qū)也挺好,沒那么多人管,可以安安心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咱們……也通奸吧。何麗忽然說,她滿臉通紅,頭發(fā)散亂。

      何偉明嚇了一跳。

      我們得甩掉現(xiàn)在這一切,我們要破釜沉舟,我實在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何麗說。

      以墮落的方式,更新人生。哈哈哈。何偉明笑得有些猙獰。

      你不是……想找個女人通奸么?你……你找著了沒有?何麗指著他的鼻子說。

      這樣的女人不好找,我正琢磨著去嫖娼,可嫖娼檔次太低。何偉明說。酒精使他渾身興奮,他的大腦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他渾身的細胞都蠢蠢欲動。

      不用……找了,就找……找……我。何麗指著自己說。

      這不太好吧?何偉明覺得應該謙虛一下。

      你得拉我一把,你解……解脫了,也得讓我解脫,咱們互利……互惠,再說了,他們不是說……我們……我們有一腿么,反正我們通不通奸,都是有一腿。反正名聲……名聲已經(jīng)傳出了。何麗說。

      我,我跟你太熟了,不好意思下手。何偉明看著眼前這個尊稱他為何校長的女人,想到平時大家都是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真要和她赤身相見,確實是件很難堪的事。

      你以為我……真想和你通奸?假的,我們是……演一場戲讓他們抓。何麗嬉皮笑臉地說。

      哦,那行。何偉明說,怎么演?。窟@尺度不好把握。

      你……你不能對我起色心。何麗說。

      去開房,就到廣場旅館,那兒人多,許多退休老師都住在那兒,對了,老江,老江就住在那兒,到時他一定去報信。何偉明說。

      你……你放心,許多人對我們恨之入骨,只要我們一出現(xiàn),他們一定……盯我們的梢,這叫報應,報應,我們盯了他們八年的梢,現(xiàn)在輪到他們盯我們的梢了。何麗說。

      要不要上床?何偉明興奮起來。

      你……你流氓。何麗說。

      不上床怎么叫通奸?那是談……談工作。何偉明嬉皮笑臉地看著何麗說,他忽然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那……那好,上……上床。何麗說。

      要不要脫衣服?

      脫!

      ?。?/p>

      脫……脫外衣。

      還是不像通奸???何偉明想說的是要不要抱在一起,酒精讓他越來越興奮了。

      我……我豁出去了,除了胸罩、內(nèi)褲,其他都脫,我他媽的就當穿比基尼了。

      ???

      短褲胸罩……不能脫,這是底線。何麗指指何偉明說。

      你不怕我忍不住啊?

      你?就你?誰不知道你……你陽痿啊,哈哈哈……

      何偉明臉“刷”地紅了,訕笑幾聲。

      兩個人出了小飯店,來到了鹿山廣場。鹿山是個山區(qū)小鄉(xiāng)鎮(zhèn),人口不多,鎮(zhèn)中心就是這個鹿山廣場。廣場四周是居民區(qū),一排排的農(nóng)村自建樓夾雜著幾幢公寓樓,鹿山中學和小學的許多老師都住在這兒。兩個人挽著手在廣場四周逛了幾圈,招搖過市,許多人都認識他們,有些還是他們以前的學生,都跟他們打招呼,他們回應著,聲音嘹亮而興奮。他們能感覺到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也許還有人在用手機拍照,這些照片可能會被傳到論壇和朋友圈去,弄出一些風雨來。在一個賣麥芽糖的攤子前,他們指責攤主不講衛(wèi)生,和攤主吵了幾句,態(tài)度極其蠻橫,招來了一群人觀看。

      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他們走進了廣場旅館,這是鹿山唯一一家旅館,老板是何偉明的學生,讀書時喜歡摸女同學的屁股,被當時的班主任何偉明打過一記耳光。

      何校長好,開房嗎?老板狡黠地一笑,我給您打六折。

      廢話。何偉明說。

      老板把房門鑰匙扔給何偉明,大聲說,兩個何校長,306。

      何偉明猶豫起來,何麗拉了他一把,對他說,還有回頭路嗎?

      進了房間,何麗把包一扔,說,你燒點水,我渴,我們得給他們通風報信的時間。

      何麗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何偉明說,要不,算了。

      你總得給我心理準備的時間吧。何麗說。

      我們好像在干傻事,萬一他們不來捉奸怎么辦?何偉明說。

      我們都得想清楚,這件事后果是什么,值不值得冒險。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你呢?何麗說。

      我們的名聲已經(jīng)那樣了,其實我們也沒什么好損失的了。何偉明說。他忽然想,這事要是傳到妻子耳朵里,她會怎么想?他有些興奮。

      我必須擺脫這樣的生活,我受不了了。何麗說,來吧。

      說完,何麗開始脫衣服。轉過身去。何麗說。

      何偉明聽見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你也上來吧。何麗說。

      何偉明轉過身,何麗已經(jīng)上了床,躺在了被子下面。何偉明情不自禁地瞄了眼何麗脫下的衣服,沒發(fā)現(xiàn)胸罩和內(nèi)褲。

      何偉明上了床,他有一種荒謬感,一男一女,脫了衣服躺在床上,什么也沒干,等待著別人來捉奸。

      他動了一下,身子接觸到了何麗,就那么若有若無的一碰,他能感受到何麗肌膚的光滑細膩和溫暖。被窩開始變得暖和,這是他們倆共同的熱量。他轉過頭去看看何麗,她眼睛盯著天花板,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何偉明感到自己那個地方復蘇了,他本來就是充滿活力的,只是由于某種原因冬眠了,現(xiàn)在,春回大地,冰雪融化,草木蓬勃生長。他有些尷尬,真不是時候。

      你真的一點不喜歡我?何麗問。

      事情來得突然,何偉明有些吃驚和不知所措。他感到渾身燥熱。

      我一直很喜歡你。何麗說。

      房子的隔音效果顯然不是很好,屋外有腳步聲傳來,兩人側耳傾聽,一個,兩個,三個……似乎有好多人在朝這邊走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豁出去了。何麗轉過身,身子向何偉明壓過來。

      去他娘的。何偉明心想。他一把摟住何麗,反把她壓在身下。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來吧,來捉奸吧。

      擺脫啦,一了百了!

      他們的人生將被更新。

      猜你喜歡
      學校老師學生
      趕不走的學生
      學生寫話
      學校推介
      老師,節(jié)日快樂!
      老師的見面禮
      六·一放假么
      聰明的學生等
      I’m?。睿铮簟。纾铮椋睿纭。猓幔悖搿。簦铩。螅悖瑁铮铮?!我不回學校了!
      博白县| 鄂尔多斯市| 莱州市| 丰都县| 应城市| 太原市| 嘉义县| 治县。| 长兴县| 林周县| 庐江县| 礼泉县| 泌阳县| 山丹县| 克什克腾旗| 普洱| 平顺县| 宁国市| 石渠县| 安国市| 盐城市| 定陶县| 仁怀市| 阿瓦提县| 静海县| 镇坪县| 吴旗县| 探索| 高碑店市| 汝城县| 龙口市| 荃湾区| 汝南县| 漾濞| 临泽县| 景泰县| 富源县| 长岭县| 青州市| 库伦旗| 湄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