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祥
《壯游》的開篇是長達三百多字的環(huán)境描寫,從天空寫起,暮色,積雨云,然后是街巷,樹,一個老人斜跨著一把竹椅子。鏡頭突然又跳躍起來,汽車開過,驚起麻雀和烏鴉,雜亂地飛起,然后又回到遠處,和開始一樣,悶熱、暮色和天空混為一體。這一段描寫特別能顯出項靜的寫作譜系,她顯然熟稔文學史上各種經(jīng)典,在巴爾扎克的小說中,以鋪陳的方式來描寫環(huán)境已經(jīng)是文學系學生的必修手冊,而在更經(jīng)典的莎士比亞的劇作中,通過壓抑的鋪陳來導引出人物,也幾乎是一個常用的思路。一種不安的、郁積的氣氛在這一段開頭里面被呈現(xiàn)出來,這里面出現(xiàn)的第一個人物,也是這篇小說的主角——劉月清老人——成為這段描寫的一部分,她屬于這個環(huán)境,但同時,通過她的眼睛所呈現(xiàn)的這一切也在隱隱約約地提醒著讀者,這位老人好像心事重重,當人物心事重重的時候,故事就要開始了。
如果說第一段的環(huán)境描寫好像一塊混沌的畫布——這似乎也是項靜想要暗示的——里面的元素都難以進行清晰區(qū)分,那么,第二段的第一句話才真正意味著小說的開始,“最后一班公交車在客亭處剎車”,這一“進入”的動作,劃開了混沌一片,他們要開始行動起來。劉月清老人走向公交車,她沒有等到她的孫子梁帆,而是看到了從城里看病回來的信運。這兩個人物的相遇同時也是兩個家庭故事的相遇,這是這篇小說的并置性結構,通過這一結構,其目的是為當代中國生活提供一個小而深刻的橫斷面。
信運的故事是,他患小兒麻痹癥,在父母的操持下學了一點醫(yī)學,然后在富村做了一個赤腳醫(yī)生,沒有結婚,和老母親相依為命。在最近的一次體檢中,萬幸老母親沒有什么毛病,但信運依然憂心忡忡,怎么安置日漸衰老的母親?又怎么安置沒有母親的自己?
作為小說的主角,劉月清老人的故事更復雜。她苦苦期待的孫子梁帆,因為家庭的原因一度患上了抑郁癥,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治愈,但總是讓人擔心;兒子雖然生意做得不錯,但還是沒有服從她的安排,離了婚;兩個女兒難得回來一趟,兒子的家里她也住不慣;她曾經(jīng)是四鄉(xiāng)八里很有聲望的“神婆”,驅邪治病是她的拿手好戲,現(xiàn)在不但手藝找不到傳人,也難得有人上門求助……她在日漸衰老的日子中突然失去了人生的目標,也難以尋找到價值和意義,她不得不求助于某種信仰的依靠……
這是兩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但是幾乎聚集了當下中國最基本的社會問題:年輕人的心理健康,中年人的婚姻危機,老年人的老無所依……項靜用不到1萬字的篇幅,將這些問題細膩而具體地呈現(xiàn)出來,與經(jīng)典的問題小說——比如五四時期和十七年時期——相比,這些問題顯得瑣碎、個人性、日常生活,也沒有宏大的理論來引導解決的方案,這是一種全新的歷史語境中的社會問題小說。項靜恪守現(xiàn)代小說寫作的倫理要求,不動聲色,也不加以姿態(tài)性的觀念介入,而是讓人物通過其行動展示其困境和掙扎——不管這掙扎有多么的卑微和無力,但是掙扎本身是真實的,而這真實,就是小說的真和善。
當然,小說還不僅僅提供真與善,對現(xiàn)代小說來說,正如昆德拉所汲汲強調的,更是要發(fā)現(xiàn)一種只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用齊澤克的理論來說,就是必須通過“象征域”來提供一種“或然”。在《壯游》中,我們首先看到的當然是生活和歷史的必然邏輯,這一邏輯非常清晰:富村作為一個城鄉(xiāng)結合部、同時也是中國文學主題中重要的“城鄉(xiāng)交叉地帶”,在經(jīng)濟的驅動下發(fā)生著艱難的轉型,它既不屬于鄉(xiāng)村,也不屬于城市,它是一個模糊但是又尖銳的“廢墟”;留在富村里的這些人:劉月清、信運、信運的母親等等……他們在這一轉型的過程中,既沒有趕上時代的大潮,但也沒有完全被拋棄,他們也變成了一些“中間人”,類似于被歷史的時間篩選后的砂礫——在無用和有用之間掙扎,在一個浪頭和另一浪頭的間隙浮沉。
但項靜顯然心有不甘,她既然選擇了劉月清這樣的老人作為其書寫的主角——需要特別提醒的是,在中國當代寫作中,以垂暮之年的老人為書寫對象的小說很是少見——她就已經(jīng)暗示了其生命還有或然的主體性和能動性,于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壯游”出現(xiàn)了:
“你想出門旅行一趟嗎?今天有人塞給我了旅行度假的廣告?!?/p>
“我一個老太太,哪里敢出門旅行?!?/p>
“旅行團上門接送的。你以前出門旅行過,有經(jīng)驗。順便帶著我母親,我給你們報一個老年人的旅行團。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離開我過我一天?!?/p>
“我們年紀太大,出門多麻煩,人家哪敢?guī)覀內(nèi)グ?。?/p>
“有體檢證明,簽署安全責任書就可以。”
開始不過是一場被安排的“旅游”,但是卻漸漸在劉月清老人這里變成了一種歷史性的“壯游”,這里的歷史性不僅僅指劉月清老人借此獲得了新的生命力,也同時指向一種具體的“歷史”,劉月清這一代人,曾經(jīng)在另外一種社會語境中,真切地感受過創(chuàng)造歷史改造社會的快感和主人意識——現(xiàn)實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歷史性在此合二為一。在這里,劉月清的壯游就不僅僅是吉根和門羅筆下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婦女,這些中產(chǎn)階級家庭婦女因為缺少某種歷史的記憶,使得她們的逃離帶有個人歷險的性質,而在劉月清這里,因為歷史性的對話并沒有中斷——或者說至少在一部分人這里沒有中斷,她的逃離變成了“壯游”——充滿力量且具有重啟的功能。
這“壯游”在小說已經(jīng)結尾時還沒有付諸實踐,但是既然想象已經(jīng)打開,那明天起來,誰說就不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呢?
(項靜的短篇小說《壯游》刊于《文學港》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