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曉晴
沒有雪的冬天,讓城市看起來有些粗暴。人們活在完全自我的現(xiàn)實里,抑或記憶里。看立冬過后的天,高遠而淡漠,深刻或浮淺。聽繁華街市此起彼伏,喧嘩騷動,而我們一如既往地想象花開的聲音,想象鳥兒飛過的身影,回憶大雪紛飛的日子。
多年前的冬天,如一幅有太多留白的畫,喧嘩在自身的沉靜里。我的教室坐落在秦嶺余脈的褶皺里,這是全公社唯一的一所中學,遠離公社所在地的村莊。學生來自四鄰八鄉(xiāng),沒有誰認識誰,一學期快結束了,除了語文老師,我對所有的老師沒有任何記憶。教室里包括我在內(nèi)的幾十個學生,沒有誰能看得到自己的前途,心情如窗外陰沉著的天空,欲雪未雪。這時,堂哥大咧咧地推開了教室門,一股冷風乘機而入。同學們有的干脆發(fā)出了叫聲。老師問:哎哎,你找誰?堂哥一眼就看見了我,用手指著我。老師迷惑地望向我,我站起來,一股熱浪沖上來,整個臉又紅又燙。眾目睽睽之下,我出了教室,不用回頭都知道,窗戶上緊貼著我那些同學們的臉。時間沒有概念了,記得我跟著堂哥,拿起簡單的行李回家時,雪開始下了起來。
也想過不上學的事,也想著如果不念書了,會不會就可以訂一門親,可以穿訂婚時送來的新衣,等待著早晚被娶了去。娶了去會怎樣?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想象。還是隱隱覺得這些都不會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我總會和我兒時的伙伴們不一樣的。因為每年放假,父親會帶我進城,去到我另一個家,另一個父母身邊。那里有眾多的姐妹和兄弟,他們穿好看的沒有補丁的衣服,吃油膩的食物,睡冰冷的床,說我們稱作“扁言子”的話。那時候我話語很少,在陌生人面前一言不發(fā),任憑兄弟姐妹們對我評頭論足,看我的長辮子、看我手上的凍瘡,嫌棄我說話的口音。過不了幾天,我就想回家去,回到我那飄蕩著淳香的村子里,回到我眾多的小伙伴身邊去。透過熱炕上的窗戶,看對面山上日落星出,聽風兒歡快地從我家屋頂吹過。然而,在一個冬雪的下午,我就真要離開了。
母親給我重新梳辮子,梳一梳子,掉一滴淚。眼淚一滴一滴滴在我的頭頂,木頭梳子緊貼著頭皮緩緩梳過的感覺,在以后的夢里重復出現(xiàn)。沒有一個像樣的告別,將成為一生的遺憾。向老師告別,向同學告別,向我的小伙伴告別,甚至向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告別,向我生活了十幾年的村莊告別。再見,已時過境遷,沒有告別的家,已經(jīng)成了故鄉(xiāng)。
那天的雪,是我今生里見過最大的一場雪,卻沒有多少寒冷。雪如飄絮,厚密如蓋,蒼茫茫一片白。迎著風走,雪一片一片撲在臉上,臉是熱的。仿佛聽得見冷的雪落在熱的臉上,雪融化時的聲音。
看到母親的淚,我沒有哭,看到匆忙來送我的伙伴,我也沒有哭。我的好朋友翠蘭手里端了一碗黃豆,還沒來得及進屋,父親已經(jīng)領著我出了門。我經(jīng)過了她和她的媽媽,沒有回頭,我像一個被押解著的逃兵,羞愧得不敢抬頭?;秀敝吣_猛踏地向村外走,大雪天出門的人很少,有站在自家屋檐下看見我和父親的人,定是要大聲地問:曹書記,娃又要進城嗎,這大雪天的?
我們要趕到鎮(zhèn)子里去坐那唯一一趟進城的班車。高大的父親大步流星地走在我的身邊,我邁著細碎的腳步緊緊相跟著,到了等車的地方,父親慶幸班車還沒有到。父親是抽水煙的,水煙鍋子是奶奶留下的,因為走得急沒顧上拿,父親就顯得心慌意亂。大雪中父親一雙手沒處著落,走到我身邊想要拂去我頭上的雪,看看沒多大用,就停下來,再問一遍:我娃,冷不冷?車來了,父親挾抱著將我快速推上車,車門嘩啦一聲關上了,我從車后窗,看到我的父親追著汽車跑,那時我不懂得和父親說再見。父親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遠,變得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從此,我就離開我的父親了嗎?蒼茫人世,誰將呵護我的無知,誰來梳理我未豐的羽毛,今后的所有陌生和艱難誰幫我度過?我撲在車窗上,大聲地哭喊:爸爸、爸爸……淚水流在寒冷的空氣里。一串串的淚,滿眼滿手的淚水,在記憶里溫熱至今,是我今生永遠的不舍和美好的記憶。
我們懷念年輕時的一切,并不是說那時候真就比現(xiàn)在都好,而是那時候代表著我們不可重復的年輕歲月。而年輕,是多么美好多么珍貴啊,因而這份懷念日久彌新。
從一座城市輾轉(zhuǎn)到另一座更大的城市,數(shù)回遷移,漂泊不定。其實內(nèi)心深處,好像總是在尋找著貼切溫暖的家鄉(xiāng),于萬千行人中的一句鄉(xiāng)音、于百般美食里的一碗小吃,都是讓我停下急匆匆腳步的一份念想。人海茫茫中,我面帶微笑,心情悲傷。人一旦失了故鄉(xiāng),就成了精神上的孤兒,再繁華的際遇,也難溫暖心頭的凄涼。
又到冬天了,又要過年了,沒有雪也沒有快樂,寡淡的日子干瘦如竹。外表是硬的冷的,內(nèi)里是空的虛的。也就一節(jié)一節(jié)地過吧……夢見走在鄉(xiāng)間的羊腸小道上,路邊開滿了五彩繽紛的花朵。風緊貼著皮膚吹過,鳥兒斜了身子上下翻飛。天是欲雨未雨的天,靈魂里仿佛住著整個五月,它汲取鮮花生長并且美麗的能量,滋養(yǎng)著生命里的虔誠?;ㄩ_的聲音與鳥雀嘰嘰喳喳的寂靜、清香的草尖、蝴蝶的影子與甜暖的空氣……歲月沉靜著過去了,歲月喧嘩著過去了,歲月就這么過去了。
然而,滄桑卻留下了痕跡,記憶微涼。
流水今日
每一個清淡色的黎明,在初醒過來的剎那,依稀看得見夢的身影。城市的喧嘩由遠而近,又一天、又一個熱辣辣的生活現(xiàn)場,將人與夢境分開來,我站在夢的外面。
我放下開始發(fā)燙的手機,準備寫點東西。
打開電腦,在電腦啟動的剎那,手又不由自主地摸向手機。百轉(zhuǎn)千回的這會兒,手機尚有余溫。然后,眼看著各種信息撲面而來,來不及細讀,不知道就里,時間已經(jīng)在手指間流走了很多。
歲月無意,滄桑有痕。時間過去這么多了,忽然的就寂冷了心思,覺得人已老了,文字卻還是那么稚嫩。那時候一心想做天下的鹽,想成為世上的光,想用喜愛的文字創(chuàng)造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想刮起旋風,吹在人間。
理想主義是多么可貴,但健全的現(xiàn)實感以及審慎、妥協(xié),甚至迂回的精神今天看來也同樣難得。
每天還在寫字,卻沒有一句是為自己寫的。每天都在學習,卻不能記得一件自己想記住的。日子深陷在一片兵荒馬亂里了。
天太熱了,那炎陽高照,樹陰迷麗的夏天,是屬于我的季節(jié)。人在揮汗如雨的屋外還是冷氣森森的屋內(nèi),都會覺得血脈賁張,精神飽滿。人的每一個細胞都仿佛在高溫下膨脹了起來,人的步伐是短促的、快捷的,如細碎的汗珠,滴落在青色的石板上。人的思緒活躍,在塵埃之上飄浮。人的聲音是尖利的,是剛剛淬了火的鋼,真性情地向外泄出來。人的身體是半裸的,如關閉了三個季度的獸,掙脫了束縛。人的眼睛是半閉的,被陽光閃耀了似的。但是人的每一寸裸露著的皮膚上,都生滿了眼睛。
但所有的夏天,多了些真性少了些含蓄。也不應該是失戀的季節(jié)。人忙碌著四處走動,不到午夜時分,喧囂和熱浪不能降落,缺少了遮掩。街邊上的啤酒攤,是不適合失戀者斂收心思、獨自療傷的。夏天更不是養(yǎng)精蓄銳、東山再起的季節(jié),人的各種欲望減到最小,多余的體力和熱量都從汗腺里溜走了,遑論其余?夏天,也不是滋發(fā)事端、盤點算賬的季節(jié),人的大腦開始返樸歸真,除了喊熱喊睡不著喊吃不下,不能再做其他計劃,所有的賬都是秋后來算的。
年輕的日子,終于拋下我,一路狂奔而去。那些曾經(jīng)的愛恨情仇,如古箋上的素描。看起來模糊,摸起來還留有突兀,不意間硌人一下,再憶起那些活得恣意、來不及思考的青春歲月,會有一絲半絲的疼。
渴望沒有了,追求沒有了,連基本的欲望也退縮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再熱烈的激情,也點燃不了。也許曾經(jīng)燃燒過,有一些燒成了灰,有一些煉成了金。大部分卻灰飛煙滅。當生命快速進入到一個沉重平穩(wěn)的階段,為什么總要回頭看?總想弄明白,是什么樣的痕跡劃過我?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花朵,現(xiàn)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苍S我記住的是那些歷史、那些與我們現(xiàn)在一樣冥思苦想的人,用他們堅強或者脆弱、燃燒或者未曾燃燒的一生書寫的歷史,隔著厚厚的塵埃,在今天,依舊散發(fā)出銀子般的光芒。
也許我記住的是我們深愛過的和深愛過我們的人。如果連那些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人和事都淡忘了,我們又能在生命里留下些什么呢?
夜晚在沉思中變得凄迷,遠處傳來動人的歌聲。歌聲在沉迷的氣息里回旋,也許我們能想起的,是那已逝去了的細碎的快樂,帶著她甜蜜有毒的牙齒一點點咬著漸漸麻木的心。也許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我渴望的正是什么都不記得的失憶和空靈。
那些劃過我生命的痕跡、那些劃傷了我的痕跡,它們讓我傷痕累累時,卻讓我真切地看到了自己心中之傷、心頭之血。生命嗜血的本能,在鮮血的滋養(yǎng)下,會開出美麗的花來。
可是在今天,喧囂著我的,是大片的忘記。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