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桌的四條腿有一條被胡長久鋸掉了一截,所以每當他在草稿紙上寫寫算算的時候,老木桌就會搖頭晃腦,仿佛在陪他思考。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地記著許多數(shù)字,懂數(shù)學的人一看便知是斐波那契數(shù)列。胡長久喜歡這些數(shù)字,現(xiàn)在他還能繼續(xù)往下算,有一天算夠了,他也許就死了。
胡長久想好了,死后一定請人把自己燒得連魂兒都不剩,他可不想“投胎轉(zhuǎn)世”??墒沁@個幫手他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更無奈的是自己身體健壯得很,連個頭疼腦熱都沒有。在崇明島生活了二十年,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本攤開的書,擺在最孤獨的地方,沒人會來翻一翻。 在胡長久家里人們從來都找不到任何圓形的東西,這也是他的處世哲學——不圓滿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如果想向上天要些什么東西,你就得先讓自己失去一些東西。有人說自然是“輪回”的,胡長久并不否定,但他悟出了一個更深刻的真諦,并稱之為“黃金螺旋”。
石頭和紅髻是胡長久的老鄰居,今年是它們住在胡長久家房頂?shù)牡谖鍌€年頭。人們都說老胡有福氣,他們羨慕老胡家棲息著—雌—雄兩只白頭鶴,佩服他失去了自己的愛情卻能守護他人的愛情。每年十一月初,—些慕名前來觀看石頭飛越千里,從北方如期趕來和紅髻團聚的情侶不在少數(shù),當他們看到石頭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天上時,無不歡呼雀躍、淚流不止。胡長久站在人群中間,臉上的表情略顯沉郁。石頭是他見過最忠誠、最堅韌的雄性白頭鶴,它石板色的羽毛通體锃亮,頭頂似戴著一頂鮮紅的禮帽,溫文爾雅又英氣逼人。每年它幾乎是第一只從林甸飛回的白頭鶴,在崇明島上陪伴紅髻。
五年前,作為濕地公園候鳥保護員的胡長久救了一只翅膀受傷的雌性白頭鶴,取名紅髻。在他的悉心照料下,紅髻的傷雖然愈合了,卻落下了病根,永遠無法再遠距離飛行。紅髻一天天萎靡下去,甚至絕食,胡長久便整日安慰它,找最新鮮的苗蓼、小魚送到它嘴邊,還為它在自家房頂搭了一個舒服的巢??墒羌t髻始終不領情,它瘦得像一副標本。直到半年后,一只雄性白頭鶴“從天而降”,開始時在附近徘徊,后來干脆與紅髻出雙入對,胡長久才明白,紅髻的悲傷源于對配偶的思念。有了這只雄白頭鶴,紅髻的身體狀況日益好轉(zhuǎn),胡長久便把它們的巢擴大了一番,還給這只“模范丈夫”取名為石頭。
三月底,石頭棄不了候鳥本性,跟隨大部隊北遷,紅髻便又開始抑郁。它眼睛里的光隨石頭遠去的身影越來越黯淡。胡長久想盡辦法也點不燃藏在它眸子里的蠟燭,那蠟燭的捻芯太脆弱,似乎隨便來縷風都能吹滅。那段時間胡長久也瘦了一大國,直到十一月的~天中午,石頭從天邊歸來,像一團溫柔的火。此后每年這對白頭鶴夫妻都在胡長久家相聚半年,佳話傳遍方圓千里。
今年,石頭又如期而至。平日里它會給胡長久捉一些小魚小蝦放在門口,就像女婿帶著禮物回岳父家一樣。可是老胡卻憂心忡忡,他總覺得今年是石頭和紅髻最后一次相聚了。這種不祥的預感可能來自石頭的“過分殷勤”,也可能來自紅髻的健康狀況大不如從前。老胡覺得“黃金螺旋”恐怕要開始了。
在數(shù)學上有一種作圖規(guī)則是在以斐波那契數(shù)為邊的正方形拼成的長方形中畫一個90度的扇形,連起來的弧線就是“黃金螺旋”。為什么自然界中的花草樹木、動物甲殼,甚至許多建筑物看起來有一種規(guī)律的美感?就是因為這條螺旋,這個命運之輪。胡長久喜歡自學數(shù)學,研究各種定理和謎題,當年以一分之差與清華大學無緣,此后便對“數(shù)學與命運的關系”這個命題著迷不已。為此他還研讀老莊、周易等思想,對許多外國哲學家的言論也是倒背如流。他知道數(shù)學與命運之間的確存在一種非常微妙的聯(lián)系,而這個聯(lián)系的規(guī)律就像“黃金螺旋”一樣,不是圓形的。雖然宇宙星塵和春秋冬夏一直在循環(huán),可是圓軌的組成恐怕還是螺旋形。老胡沒法證明這個猜想,但他感悟的人生道理是凡事都不能做得太滿太過,有些時候為了避免突如其來的厄運,人必須要主動給自己制造一些不幸。
如果明年石頭與紅髻真的分開,老胡想,沒有比這更令人心碎的事了。為了避免這種厄運,他覺得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這些措施必須讓石頭和紅髻懂得愛情可貴,能好好給它們“上一課”。正當老胡一籌莫展,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的時候,一個女人在元旦后突然造訪。
她來自一個陰天的上午,而且只身一人。老胡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還以為是個男的。她個子很高,臉部線條硬朗,肩寬腿長,背著一個碩大的軍用雙肩包。她說她叫寧寒,名字為“寧忍嚴冬苦,不受三春寒”,是個外縣電視臺的記者,想深度采訪老胡與白頭鶴夫妻。
對這位不速之客,老胡一點也不覺得新鮮。媒體報道的事情他經(jīng)歷多了,可以說司空見慣。他本想打發(fā)這個叫寧寒的人走,可是此人實在太自來熟,在老胡給她倒水的空當,她已經(jīng)把相機和一些生活用品都擺出來了。
“我睡哪兒?”她問,完全沒給老胡拒絕的機會,也沒給老胡回答的時間,便出門尋找白頭鶴去了。
胡長久暫時把她留了下來,家里還有兩間空屋子,閑著也是閑著。他不怕別人傳什么緋聞,因為島上幾乎人人都覺得他活得像個和尚,要是真有看得上眼的姑娘,大家為他高興還來不及。再有,寧寒的外貌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安全得很??墒橇罾虾@訝的是,寧寒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離過三次婚了,現(xiàn)在單身,依然有許多追求者。她說她很羨慕老胡這種活在世外桃源的自由,還覺得他過得太幸福。
“人要給自己找點壓力,太平靜也不是好事?!睂幒畬L久說,兩人的人生觀倒有些不謀而合。老胡便問怎么給自己施壓,寧寒回答了一個字:作。
“我自己跟自己‘作?”老胡無奈地笑了。
寧寒說:“可以這么理解,你得干點壞事,像年輕人那樣?!?/p>
“然后呢?”
“然后你后悔自己干的壞事,平靜的日子就打破了?!?/p>
老胡覺得她講得蠻有趣,又問:“我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添堵嗎?平靜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寧寒輕蔑地哼了一聲,像早已參透人生的高人一樣,神秘地說道:“冰山看著也平靜,鬼知道海底下會發(fā)生什么?!?/p>
老胡笑了,現(xiàn)在他覺得這個女人果真有點意思。他看了寧寒編寫的稿子,文筆在不失真的前提下還能體現(xiàn)出哲性,再看這些攝影裝備,她一定是來拍紀錄片的。寧寒沒有否認,但她這次來重點是想跟拍老胡,把石頭和紅髻作為配角,這樣更能吸引觀眾。這個主意令胡長久有些猶豫,以往記者來都是直奔石頭和紅髻,現(xiàn)在有人要把自己當成主角,弄得他很不適應。
可能是發(fā)覺自己不是主角,或者別的什么原因,石頭對寧寒表現(xiàn)得很不友好。它不讓寧寒靠近它們,還會攻擊她的攝像機。夜里,寧寒悄悄爬上房頂想拍攝它們睡覺的畫面,不料被石頭發(fā)現(xiàn),差點從屋檐滾下來。寧寒決定先“賄賂”這對夫妻,于是經(jīng)常喂紅髻吃東西,可是紅髻連瞧都不瞧她一眼。
“它可真高貴,怪不得石頭對它死心塌地?!睂幒@樣形容紅髻。胡長久本來因為寧寒的到來,差點忘了自己的“大事”,她這么一說,倒讓他又著急了。怎么做才能讓石頭和紅髻暫時打破這種幸福的平靜,為以后能一直在一起打好預防針?老胡其實想到了一個主意,但他覺得這么做有些過火,萬一弄巧成拙可就變成棒打鴛鴦了。他想讓寧寒這個情場高手幫忙拿個主意,又不想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奇怪的思維方式,于是試探性地隨著寧寒所說的“打破平靜”這個話題,繼續(xù)向下深入。
“愛情想要長久,怎么辦?”老胡問寧寒。
“也得‘作?!睂幒卮稹?/p>
老胡點點頭,問:“怎么‘作?”
“這個得看具體情況,有些女人很能鬧,有些男人比女人還能搞事情?!?/p>
老胡問:“要是兩人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誰也不作,會怎樣?”
“你沒聽說過一個道理嗎?從來不吵架的情侶,只要吵架肯定會分手?!睂幒當蒯斀罔F地說。
“那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要是有個局外人,幫他們‘作一下就可以打破平頸了?”老胡特意把平靜的“靜”字換成了瓶頸的“頸”字。
寧寒聰明得很,一下子就聽出了老胡的話外音。她說:“你是不是覺得石頭和紅髻生活得太幸福了?”
老胡見寧寒這樣說,索性也就不瞞她了。他把自己想要幫白頭鶴夫妻“上一課”的想法告訴她,希望她能站在雌性動物的立場給分析分析。
“其實這事要看你怎么看。你覺得石頭和紅髻很幸福,而且還家喻戶曉。可是在我看來它們每年都有半年的時間要分離,這已經(jīng)很不幸了?!睂幒f。女人的思維方式就是不一樣,老胡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
“所以你覺得它們已經(jīng)達到平衡了?”老胡問。
“不,它們經(jīng)受的苦難大于幸福。你看,它們都沒有后代。”
其實這個問題胡長久也頭疼很久了,白頭鶴雖然是恩愛的一夫一妻制,但還沒有在越冬季交配的記錄,它們只在夏天繁殖季才會擔當起父母的角色。石頭也不例外,即便它與紅髻一起越冬,可是幾年來老胡從未在它們的巢里發(fā)現(xiàn)一枚蛋。
寧寒說:“孩子可是維持夫妻感情的重要武器,我無法生育,所以結(jié)了離,離了結(jié)。”
老胡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便轉(zhuǎn)移了話題說道:“你說它們會不會因為沒有后代而分開?”
“不好說,不會吧,動物什么時候進化得比人都浪漫了?”寧寒苦笑一陣。
老胡感到一股強烈的危機,腦子里就像有只空手回巢的蜜蜂,嗡嗡直叫。以前他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現(xiàn)在終于知道自己那種不好的預感來自何處了。紅髻的健康狀況想必和不孕有關,再這么下去,恐怕它熬不過明年。老胡想象著一個畫面:明年石頭飛回來以后卻怎么也找不到紅髻,它焦急萬分,最后只見著一根紅髻的羽毛……他不敢再往下想,眼淚都要涌出來了。
“我有個辦法也許可以試試?!睂幒嶙h。
“哦?我也有個辦法,你先說。”胡長久說。
“你先說?!彼疽?。
老胡抿了口茶,說道:“我打算先把紅髻藏起來幾天,讓石頭找不到它,給它們制造一場‘小別,然后再讓它們團聚,這樣也許它們就更懂得珍惜彼此了,小別勝新婚。”
寧寒笑道:“你這辦法,對人行,對鳥可不一定奏效。再說,沒太大意義?!?/p>
老胡泄了氣,這是他想得到的唯一辦法。要不是半路殺出個寧寒他都已經(jīng)實施了。
“我的辦法是找兩枚蛋偷偷放進它們巢里,讓石頭和紅髻做一回養(yǎng)父母。”寧寒嚴肅地說。
老胡怔怔地望著寧寒,他們雖然有著相似的人生哲學,但行事方法卻完全相反。“黃金螺旋”在她這兒仿佛不轉(zhuǎn)了。老胡一直覺得,想要讓人生平靜而安穩(wěn)地持續(xù)下去,必須凡事都留出一定的空間,就像螺旋永遠無法變成圓形一樣。圓的哲學更像約翰·鄧恩在《告別辭·節(jié)哀》中所寫的“使我的起點與終點再次相遇”,螺旋則不同,它是一種“禪”,正如明代詩人王樨登在《圓靜寺》中所詮釋的:“山光湖影半?yún)⒉?,蒲葦沿溪故故斜。”一個閉合,一個開放,一個有結(jié)局,一個沒結(jié)局。老胡為了活在螺旋中已經(jīng)丟掉了好多東西,甚至包括一個妻子和一個女兒。但是寧寒卻反著來,她不舍棄,而是添加。他們倆一個活在螺旋線上,制造空白,一個則活在空白中,制造命運那精妙的弧度。
老胡使勁拍了下腦門兒,感慨自己怎么會忘了逆向思維。他騎上自行車去最近的鄰居家買了兩枚剛下的鵝蛋,回來后趁石頭它們不在,偷偷放進了巢里。寧寒一直盯著攝像機,只為抓拍白頭鶴夫妻第一眼見到蛋的反應。老胡心想,不是說這次來重點采訪我嗎?不過他怎么會和石頭搶風頭呢。
很久,紅髻才回來,看神色好像和石頭吵架了。它飛到房頂,看見了那兩顆圓滾滾的大鵝蛋。寧寒即緊張又激動,老胡也感到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紅髻看起來十分茫然,并且提高了警覺性。它叫了幾聲,撲棱兩下翅膀,圍著巢轉(zhuǎn)了一圈后,靜靜地看著蛋。不一會兒石頭也回來了,它的反應比紅髻要激烈一些,用爪子試探性地敲了敲蛋,與紅髻面面相覷,隨后它們仿佛在爭論什么。
最終,石頭飛下了屋頂,紅髻進入巢中把兩枚鵝蛋孵在了身下。寧寒和老胡高興地擊掌歡呼,想不到這招還真能奏效!寧寒回放著剛才的錄像,思考應該如何剪輯。她說:“人們就愛看新奇玩意兒?!?/p>
“這次你有收獲了?!崩虾菜?。
“只是一部分。我說了,我是來重點采訪你的?!?/p>
“其實我也沒什么好講的。”
寧寒站起來,很鄭重地走到老胡面前,說:“你可以講講你的父親?!?/p>
這句話像晴天霹靂一樣令老胡心頭劇烈抽搐了一番,臉色頓時變得蠟黃。寧寒在認真等待他的回答,可他什么也不想說。
“你從哪兒知道的?”良久,老胡問。
“我來采訪你自然是事先做了功課?!睂幒尷虾拢o他倒了杯水。“我知道你從不跟人提起你父親,正是因為這點,我才來找你?!?/p>
胡長久狠狠地瞪了一眼她,他覺得這個女人為了博人眼球真是連底線都沒有。他有一種想趕她走的沖動,但是又不想真那么做。可能是剛剛紅髻孵蛋帶來的喜悅,也可能是因為寧寒有趣的人生觀,老胡沒有真說出請她離開的話。不過,他心里那一點點傾訴欲好像瞬間被點燃了,照得胸腔通亮,他感到有條路在自己的血管里蜿蜒開去。
胡長久對父親的記憶永遠停留在六十年代自己八歲時的那片沙漠中。那時父親是一名被派去搞科研的物理學家的助手,一次實驗室爆炸徹底終止了父親正高速運轉(zhuǎn)的命運螺旋。他還記得,當時他正在職工小學里上數(shù)學課,老師在黑板上列了兩行加減法口算題,看誰第一個算完。胡長久正要舉手,頓時一聲巨響,在眼角的余光處能看到突然一閃的亮黃。所有孩子都嚇得大叫.趴在窗戶上使勁向外探身,想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但是胡長久和別的孩子不同,他趁機把黑板上的第二行口算題也算完了,然后高高地舉起了手。老師不但表揚了他的準確度,還獎了他一朵鮮艷的紅花,說所有同學都應該向胡長久同學學習,無論外面發(fā)生了什么,課堂就是課堂,紀律不能亂。
中午放學時,胡長久蹦蹦跳跳地往父親的辦公室跑,想把自己被表揚的事情炫耀一番。可是越接近父親的實驗樓,難聞的氣味就越濃烈,空氣中飄來黑煙,哭喊聲越來越尖銳地刺激著他的耳膜,許多人站在實驗樓外圍。那悲愴的畫面胡長久每晚閉上眼睛都會重復播放。在前排,他找到了母親,母親癱坐在地上,滿臉半干的眼淚和鼻涕。隨后,一些人從實驗樓里陸續(xù)端出幾只大臉盆,雖然離得不近,但是胡長久還是看見了盆里的東西——人的胳膊、腿、血肉模糊的頭和腸肚內(nèi)臟。血一路往下滲,滴在地上像一朵朵鮮艷的紅花。在第三只大盆中,他看見了一張屬于父親的工作牌和一只后面還連著肉和血管的眼球。那是他最后一次直視父親的眼睛。
自那以后,胡長久就得了愛吐的病,尤其是在用臉盆洗漱的時候,后來演變成只要一看見圓形的東西,胃里就會翻江倒海,不分場合地嘔吐。母親整日在家中除了哭喊就是呆坐,足足持續(xù)了一個季度之久。后來她不哭了,但胡長久再也沒見過她笑。只要有一點事做得不好,母親就會用一把螺旋測微器狠狠地打他,后來即使他什么也沒做,母親還是會舉起螺旋測微器。為了讓她高興,胡長久什么也不要,甚至不敢和別的小朋友出去玩,因為那樣做仿佛是背叛母親。
后來胡長久因為一分之差沒能考進清華,母親癌癥去世以后便一個人回到上海老家,正趕上崇明島要在白港至團結(jié)沙之間筑起促淤大壩,連接團結(jié)沙和東旺沙,于是加入了建設隊伍,談了女朋友.再后來就成了一名生態(tài)區(qū)的候烏保護員。
老胡回憶至此,突然停下來不講了,寧寒只好按下錄音機的暫停鍵。她神色哀婉,想說一些安慰胡長久的話,但磕磕巴巴地說不出來。
“這些話我從來沒跟別人講過,現(xiàn)在你知道了?!崩虾鷮幒f。
寧寒感到十分愧疚,她只知道胡長久的父親是一位英雄,卻不知道他的童年竟然如此陰暗。現(xiàn)在她似乎明白老胡床底下藏著的那瓶百草枯是什么意思了,幾天前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還以為是除雜草的。
老胡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眉清目秀,十分漂亮。“這就是我女兒,青青?!彼f。
“她現(xiàn)在在哪里?”寧寒一面夸贊女孩的相貌,一面問。
“跟她媽搬走了,好些年了?,F(xiàn)在估計得這么高了?!崩虾犬嬛?。
“為什么離婚?”
老胡想了想,好像這個問題的答案太多,每一個都無法忽略,他像有選擇困難癥似的,好不容易回答道:“青青雖然生得漂亮,但是個啞巴?!?/p>
寧寒下意識地按下錄音機的按鍵,認真傾聽接下去的故事。
“我和她媽……好不容易才有了她,哪想她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講話,不過聽力倒是沒問題。我們走了好多醫(yī)院依然沒法子,我就用我的方法給她治?!崩虾馕渡铋L地說道。
寧寒不解:“你的方法?” “我在生活的其他方面給青青施壓,你知道,就像天平一樣,一頭越往下,另一頭就越往上。我希望她能經(jīng)受一些苦難,這樣也許命運就會把欠她的嗓子還給她。”老胡說。
“那你怎么做的?”
老胡慚隗極了,從表情上看他一定是做了讓自己無比后海的事隋。他說:“我總揍這孩子?!?/p>
寧寒知道單憑這一點,肯定也不是老胡妻子提出離婚的首要原因。在她的再三追問下,老胡終于承認,他不單打青青,還打老婆。
“她嫌我因為青青的病情,從來不碰她?!?/p>
“你是說……”寧寒會意。
老胡說:“對,其實我不是因為青青。我受不了圓形的東西,而她的乳房偏偏又大又圓。每次她抱怨我,我一生氣就愛動手?!?/p>
老胡如此誠實的回答讓場面一度變得很尷尬。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于是試圖轉(zhuǎn)移話題,說:“還有可能是嫌我沒出息,她總想讓我回上海市區(qū)當個老師……對了,要是我死了,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把我燒得一干二凈?”這個問題自打?qū)幒枳≡谒遥徒?jīng)常以開玩笑的口吻問她,只是這回他的神情格外嚴肅。
寧寒覺得事情不妙,那瓶百草枯也許是老胡謀劃已久的事情。而他那么擔心明年石頭還會不會飛回來,恐怕是因為放心不下紅髻。他的心長了太多雜草,她得幫他想個法子,把這些荒涼的植物用別的方法清除。
這次深入采訪之后,老胡有兩天都沒見到寧寒,她的行李還在家里,人卻不知道跑去哪兒了。不過他不在乎,他現(xiàn)在唯一擔心的就是鳥巢里的兩枚鵝蛋。最近石頭性情大變,似乎對蛋充滿了敵意,如果不是紅髻雷打不動地臥在上面,石頭估計早把它們打碎了。老胡想,石頭真聰明,可它為什么就不能裝裝糊涂呢?
他走到床邊,蹲下來,看了看藏在床底下的百草枯。今年過年他打算吃一頓特別的“年夜飯”,停下那無休止的螺旋。一直以來老胡都信奉越是什么都不要,命運就會給人越多的回報,可是自己一直在斷舍,命運卻從來沒給他相應的幸福,似乎“黃金螺旋”這個命題根本就不成立。
第三天下午,寧寒回來了,身邊還帶著一個十四歲的漂亮姑娘,老胡一開門頓時傻了眼。小姑娘看老胡的眼神既懼怕又期待,好像一朵開在湖中央的蓮花突然漂到岸邊,看見了一個獵人一樣。
老胡內(nèi)心激動萬分,青青都長成大姑娘了,美得像仙女??磥硭^父對她不錯,老胡發(fā)現(xiàn)青青背的書包是價值不菲的品牌。孩子和寧寒還在門口站著,老胡讓她們趕緊進屋坐,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
老胡找出青青小時候最喜歡用的卡通水杯,給她倒了杯白開水,笨拙地問了一些問題,孩子只是點頭或搖頭。半晌,老胡把寧寒叫到一旁,問:“你怎么找到青青的?”
“這還不簡單,你忘了我說的,咱得像年輕人那樣干點‘壞事。”寧寒的語氣中帶著調(diào)侃和驕傲。
“你帶她到我這兒來干什么?”
“怎么,你不想見你女兒啊。”
“想。但是她不能來?!?/p>
“為什么?”
“她有新的家庭了,已經(jīng)不算我閨女了?!?/p>
寧寒對胡長久所說的話感到震驚,這人到底哪根筋不對?她說:“是孩子自己要來的,正好學校放寒假,她想來完成關于白頭鶴的調(diào)查作業(yè)?!?/p>
老胡覺得別扭,這么多年青青都沒回來看自己,怎么今年突然來了?一定是寧寒說了什么。
“你跟孩子說了什么?”他問。
“我能說什么,我只是把石頭和紅髻正在做養(yǎng)父母的事情告訴了她,孩子很感興趣,非要來,還說要在你這兒過年?!?/p>
胡長久嚇了一跳,瞄了兩眼青青,真像在看別人家孩子。老胡對孩子的記憶還停留在她小時候,扎著麻花辮,穿著短褲在水邊捉小蝦時的樣子。現(xiàn)在昨天和明天似乎突然相撞,青青一下子大變樣,老胡哪消化得了。不過要是問他想不想多了解孩子一點,他肯定點一萬次頭。
“你什么時候走?”老胡問寧寒,但是沒有趕人的意思。
“我想等到紅髻把小鵝孵出來?!彼f。其實她的采訪不用專門等到那時候,因為她還從來沒見過鳥孵鵝蛋能成功。但是為了確保老胡能打消自殺的念頭,平平安安地過年,她愿意在這里多住幾天。
老胡點點頭,跨上自行車出門買菜。寧寒在他身后囑咐:“多買點魚肉,今晚我來露一手?!?/p>
第二天一大早,老胡剛睜開眼睛就發(fā)現(xiàn)青青已經(jīng)站在了他的床頭,于是趕忙穿衣服下地,準備去廚房做早飯。青青拉住他的胳膊,用手語問他家里有沒有梯子。老胡知道孩子是想上屋頂看白頭鶴,便從柴房里找來梯子,找了個最佳角度架好,左搖搖右晃晃,確定踩上去不會有危險才讓青青往上爬。
青青順著梯子每向上邁一步,老胡的心就跟著顫一下,生怕她抓不牢,踩不穩(wěn)。可是青青三兩下就爬上了房頂,老胡緊接著也爬了上去。石頭飛出去找早餐了,巢里只剩紅髻。已經(jīng)很久沒有近距離觀察過紅髻,老胡發(fā)現(xiàn)她的精神狀態(tài)大有改善,不僅羽毛更光亮了,眼睛也更有神了。由于石頭對這兩枚蛋有敵意,紅髻幾乎不讓它替自己孵,可能正是這種作為母親的責任感讓它看上去容光煥發(fā)。
青青很興奮,她伸手摸了摸紅髻,沒想到紅髻一點也沒有抵觸。老胡覺得奇怪,以往家里有外人來,紅髻第一個防御起來,即使寧寒到來那天也不例外,怎么今天對青青這么友好?青青開心地笑了起來,老胡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能再目睹如此安靜又如此燦爛的笑容,他感覺“黃金螺旋”仿佛變成了一朵明麗的向日葵。
青青用手語問老胡:“它們從哪里來的?”
老胡于是給青青描繪林甸縣那個地方,說那里是平原地區(qū),擁有百萬畝濕地,烏裕爾河、雙陽河從其境內(nèi)流過,是許多種候鳥的棲息地。
青青聽后直搖頭,在本子上寫了一個地名:蒲葦城堡。她告訴老胡,石頭和紅髻其實是從這個地方來的。老胡困惑,這是什么地方?青青便用鉛筆勾勒了一座城堡,城堡前面開滿了蒲葦花??此墓P觸,似乎紙面上正吹來一縷清風,蒲葦花齊刷刷地倒向一邊。她把紙扯下來,塞到了老胡手里。老胡如獲至寶,把這幅畫和青青小時候的照片一起壓在了枕頭底下。
一連好幾天,青青的作息都與石頭和紅髻保持一致,甚至吃飯也和它們一起。石頭去哪兒她就跟著去哪兒,好像是這個家飛來的第三只鶴。老胡整天去菜市場,蔬菜水果換著樣地買,也包括給紅髻這位準媽媽的各種“小灶”。回家后寧寒掌勺,他打下手,每頓飯都是標準的四菜一湯。
一天,青青邀請寧寒和老胡一齊到院子里觀看“節(jié)目”,沒想到主角竟然是石頭。它跟在青青身后,十分紳士地入場。青青鞠了一躬,然后把一只手臂伸到石頭面前,意思是向觀眾介紹她的搭檔。令人驚喜的是,石頭低下頭,展開雙翅,也向大家鞠了一躬。
隨后,在青青的指揮下,石頭表演了繞場跑、低空盤旋等“特技”,讓老胡看傻了眼。只要青青舉舉手,動動手指,石頭就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十分聽話。石頭雖然表面看起來很儒雅,其實桀驁不馴,它能如此順從于青青還真讓人難以捉摸。
帶著許多疑問,老胡決定偷偷觀察青青究竟和白頭鶴做了什么,可結(jié)果卻不如所愿,青青除經(jīng)常用手語和它們對話以外,也沒做什么特殊的事。但是仔細觀察下去,老胡發(fā)現(xiàn)石頭不僅能明白青青每一個動作的意思,而且還會用頻率不同的叫聲來回應她,對于這種鳥語,青青仿佛能領會其中意思。他們就這樣在不同物種之間建立了一種特殊的交流方式,老胡靈光一閃,女兒莫非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語言?
事實遠不止于此。他把女兒每一次與石頭“對話”的手語和石頭的叫聲、身體反應記錄下來,發(fā)現(xiàn)青青在為石頭和紅髻講一個故事,而根據(jù)自己多年照顧白頭鶴的經(jīng)驗來看,石頭對青青的回應也大致可分為幾種:愉快、疑惑、焦躁和憤怒。青青在故事中屢次提到“蒲葦城堡”這個詞,每當她用手比畫這個詞時,石頭就變得異常興奮。
“我知道‘蒲葦城堡的秘密?!睂幒l(fā)現(xiàn)胡長久的疑問后,想給他點提示。果然,老胡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其中奧秘。
寧寒說:“青青告訴我她非常喜歡蒲葦花,說那是你送她的唯一一份禮物。她繼父對她還不錯,但就是不允許她和你有任何來往,有一次青青想偷著來找你,被她繼父發(fā)現(xiàn)后受到了嚴厲的懲罰。他們不讓青青給你寫信,于是青青便把給你寫的信寄去了一個叫作‘蒲葦城堡的地方,你知道,根本不存在的?!?/p>
老胡聽罷,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
寧寒接著說:“那是一座周圍開滿了蒲葦花的城堡,她是公主,你是騎士。你有一把長矛和一個圓形的盾,可是你每次看到盾牌都會吐,其他人便取笑你是膽小鬼。后來在一場‘戰(zhàn)斗中,你卻成了唯一一名不用盾只用矛就獲勝了的騎士?!?/p>
“然后呢?”老胡不再怕寧寒看見自己流淚的狼狽樣,因為她也已經(jīng)熱淚盈眶。
“公主決定獎賞你,她要賜給你像龍一樣厲害的、能在天上飛的搭檔,可是她找不到龍。于是她離開城堡,只身一人去尋找‘龍?!?/p>
老胡哽咽著問:“找到了嗎?”
寧寒指了指外面,青青正沖石頭開心地笑著?!昂茱@然,已經(jīng)找到了。”她說。 老胡走到青青面前,用手語問她在同石頭講什么。青青說她要讓石頭像一條龍那樣勇敢,可以戰(zhàn)勝一切困難,保護好它的家人。
“它的家人都有誰?”老胡問。
青青指了指紅髻和它身下的兩枚鵝蛋,又指了指老胡和她自己。老胡高興得一把將女兒抱起來,原地轉(zhuǎn)了許多圈。他感到“黃金螺旋”在這種幸福的眩暈中迅速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輪圓圓的太陽,熾熱而燦爛。
這種喜悅一直持續(xù)到除夕,胡長久已經(jīng)徹底打消了自殺的念頭,不過糾纏了大半輩子的焦慮又出現(xiàn)了,好像不破壞點什么,這種美好的光景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一樣。可是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破壞的了,老胡像犯了什么癮一樣找來找去,最后還真找到了一件東西——寧寒攝像機里的磁帶。他趁寧寒和青青不在,把磁帶踩了個稀巴爛,寧寒近一個月來的拍攝成果就這樣全部被毀掉了。
“想拍的話,明年再來吧?!崩虾衲贻p人那樣露出了一個壞笑。
周燊
女,1991年生,滿族。復旦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畢業(yè),現(xiàn)為魯東大學文學院青年教師。7歲開始發(fā)表作品,10歲出版詩集《彩色的孩子》,現(xiàn)已出版長篇小說《多麥家族》、《愛在八點半》、《永恒之阱》、《尼爾與多麥家族》(臺灣版)四部。大量作品刊于《作家》《山花》《作品》《芙蓉》《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