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大學畢業(yè)后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才來飛馬機械廠當保安的。
那天的天氣真是不錯,陽光格外美麗,但我的確有些憂郁。我不喜歡憂郁,可我無法擺脫這種玩意,它沒和我商量,就將我拖進了無底的黑暗深淵,使我無法自我拯救。我的舍友們對于我要去當保安這件事情,表現(xiàn)出了十足的驚訝和極力的鄙視。他們說,你要去當保安?開國際玩笑!你還像是一本院校中文系的畢業(yè)生嗎?別再丟我們的人了!我的家人說,有工作總比沒有好,當保安也挺好,就當體驗生活,踏踏實實去干。我并不感謝家人這樣鼓勵我,也未曾埋怨舍友們對我的不理解,但對于要去當保安這件事情本身,我的內(nèi)心的的確確充滿了憂郁。
藍天白云,花香四溢,來自四周濃烈的蓬勃向上的氣息將我吞沒。我垂下頭,像是久旱而發(fā)蔫的麥苗兒,獨自一人背著鋪蓋出了門,所有的山和所有的云都在盯著我看,像是在等待一部即將上演的舞臺劇。我走了整整兩個小時,然后沿著三道河又走了十七分鐘,穿過一片楊樹林,眼前就出現(xiàn)了印有“新時代工業(yè)園區(qū)”七個大字的一條橫幅。
工業(yè)園區(qū)倒不大,飛馬機械廠也不算大,但是員工多,所以它在這不大的工業(yè)園區(qū)就顯得比較大了。人多口雜,扯東拉西,無論發(fā)生些什么星星點點的事兒,一會兒工夫,便會在整個園區(qū)傳開來。當然,這是我不久后才意識到的。
我不善于與人交流,通常沉默寡言,再加上我無法擺脫自身的憂郁,所以在飛馬機械廠和我關系好的員工沒有幾個。他們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看出來了吧,美麗是個瘋子,他經(jīng)常會犯病,可千萬要離他遠遠的??!說這話時,他們臉上洋溢著自信且驕傲的光芒。
這種莫名其妙的忠告困擾了我許久,我試圖接近美麗,從而解開謎團。我天真的想法使我更加疑惑了。
美麗是不是瘋子,我說不準,也許是我來廠時間不夠久。但我覺得廠里的許多人可是比美麗瘋多了,比如習慣在離廁所十來米遠的墻根下大小便;比如在宿舍內(nèi)養(yǎng)雞;比如偷穿工友的內(nèi)褲和襪子,偷車間的螺絲釘、線手套、透明膠帶、卡子扣、白繩子、小別針,甚至是大門口那條雜毛看門狗碗里的骨頭,也要偷回去給自家狗吃。
從外表來看,美麗并不瘋,中等身高,體型精瘦,脖子細長,背部稍顯佝僂,一頭不算長的頭發(fā)灰撲撲油膩膩的,溝壑似的皺紋布滿了額頭,皺紋間時常夾雜著傷痕,齙起的四環(huán)素門牙在他咧開嘴笑時,像凸起的有缺陷的籬笆……相貌不壞的,反而顯得更為憨厚老實。
美麗是飛馬機械廠的門衛(wèi)。他習慣坐在門房外的小凳子上,手里拿著紙和筆寫寫畫畫,不時地抬頭向大門進進出出的人點頭并咧開嘴笑。我第一次背著鋪蓋走進大門時,他就是那副表情,這表情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我當時的憂郁。但是,當你和他說話時,他會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準確合理地回答你,尤其是關于廠里的問題。令我吃驚的是,他能像廠里工程師們那樣,準確地說出車間里每件機械產(chǎn)品的特性和用途。從這一點來說,美麗不瘋,甚至比大多數(shù)人還要清醒。
二
我的師傅李工告訴我,關于美麗的一些事。
美麗原本不叫美麗,聽說是姓陳,家住黃堡鎮(zhèn)一個名叫河東村的偏僻小山溝里,來飛馬機械廠之前,他是沒有走出過鎮(zhèn)子的。美麗胸前的工牌上清楚地寫著“2號陳偉利”——工牌的編號是按照進廠的先后順序排列的。我才來不久,編號排到了525號。由于他不標準的普通話加上些許口吃,經(jīng)常被人聽成是“美麗”,所以大伙兒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作陳美麗。美麗對于自己的這個綽號倒是非常滿意。美麗具體是什么時間來到廠里的,沒有人知道,只是說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門衛(wèi)了。也有人說美麗是大老板的表哥,至于是不是也沒人說得清。
不過美麗也確實是有些怪癖。每天早上天還未亮,就能看到門房的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美麗早早起床洗漱完畢,穿上制服,戴好帽子,便開始在大門口來回踢正步巡邏了,他那時常順拐且混亂的正步,引來許多夜班員工的嘲笑。這個差事并沒有人安排他做,他完全可以睡到七點半再起來正常上班就好。美麗很喜歡穿他的制服,我到廠的這幾個月里,只要看到他,定是穿著那身磨得發(fā)亮的夾雜油漬的保安制服。在美麗看來,制服是他身份的唯一象征,無論如何都不能隨意脫掉,即便是睡覺的時候。
三
飛馬機械廠有個轟動工業(yè)園區(qū)的品牌活動,也算是給員工們的福利。技術部每年會有一次公開競聘“金牌設計師”的機會,凡工齡滿五年的員工,不論哪個車間、哪個年齡段、哪個工種,保安也好,廚師也罷,只要有才,都可以報名參與競聘。競聘方式是由技術部將競聘者所設計的圖紙貼到大門口的宣傳欄里,圖紙底下有一行空欄,競聘者可填上一句能夠代表自己的競聘標語,最后由技術部設計師投票,得票最多的人獲得“金牌設計師”榮譽稱號。
美麗的那行空欄里寫著“勤于思考,勇于創(chuàng)新,做金牌設計師!”。
我聽我的師傅李工說起,美麗至少已經(jīng)參與了六七屆的“金牌設計師”竟聘了,他的競聘標語也從來沒有變過。成為金牌設計師,一直是美麗的夢想,而且在他心里,自己似乎也早已是金牌設計師了,只是缺少一個公開宣布的機會罷了。
每屆的競聘結(jié)果出來后,美麗都會說一句:又他娘的差那么一點兒!然后其他工友們故意問:“美麗啊,今年怎樣呀?金牌設計師肯定是你吧!”美麗咧開嘴笑著,說:“下次下次,下次肯定是,肯定是的。”
這屆有所不同了。不知是誰將美麗的競聘標語“勤于思考,勇于創(chuàng)新,做金牌設計師!”偷偷改成了“勤于犯病,勇于發(fā)瘋,做最瘋死保安!”這件事一下子就在整個工業(yè)園區(qū)傳開了,頓時成了大家熱議的爆笑話題。美麗看到后,氣得大罵:“這他娘是哪個王八蛋干的?!”
奇怪的是,競聘結(jié)果和往屆一樣,美麗依然得到了三張票,這一點每個人都覺得很蹊蹺,就算是有欣賞美麗的人,但也不會出現(xiàn)三票之多啊。
我問我的師傅李工。他說:我來飛馬機械廠十多年了,稱得上飛馬的“百事通”,也經(jīng)歷過多次這樣的競聘了。這問題連我也說不清的,對我們而言,這確實是個未解之謎。也許是真有欣賞美麗的三位設計師呢!但也有可能是三位愛開玩笑的設計師投的票,故意讓美麗受嘲諷,想多弄出點笑話來的。
我的師傅李工講得繪聲繪色,他說,我更相信是后者。
我想,這愛開玩笑的人連續(xù)幾年做著同樣的事,想必他們比美麗還要瘋呢。那三個更瘋的人到底是誰呢?大家一直在猜測。這個疑惑困擾了我許久。我偷偷將設計部的門推開一條小縫,試著觀察每一位設計師,每當看到有人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或者是小聲議論哪個人或某件事的時候,我就會想,是不是他們給美麗投的票?設計部總共就十四個人,竟然出了這三個“神秘人物”。我實在是猜不到,便終于作罷了。
四
我在保安部做廠內(nèi)巡邏工作,與美麗接觸并不多,而且我才來不久,可能他也從來沒有注意過我。有一回,我穿著制服走進保安部,剛進門就看到美麗坐在保安隊隊長的位置上,很神氣的樣子。
“小伙子,新來的???多大了?”美麗問。
我說:“是的。二十四了。”
美麗板著臉,用怪里怪氣的口吻說道:“喲,這么個碎娃子就來當保安呀,怎么就不好好念書呢!你認識我不?以后我?guī)?,跟著我干吧?!?/p>
美麗的口氣是那樣的自信和嫻熟,如果你閉著眼睛仔細聽,即使你根本就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那么你也一定會覺得他就是大領導。
我說:“我剛大學畢業(yè),來咱廠子臨時干一段時間,掙些生活費。隊長把我分給了李工,他帶我呢,讓我這兩天先在辦公室整理資料?!?/p>
“你真是不知好歹,老李那么大的年紀了,他能干啥!不就是混吃等死哩。還是跟著我好好干,多學知識,將來讓你當金牌設計師!”美麗說完,用沾滿灰土的右手使勁拍了一下大腿。
“我聽隊長的安排?!?/p>
“喲,這么說你是不愿意了?好吧。年輕人,可長點心吧!”
美麗的屁股移開了轉(zhuǎn)椅,慢慢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你們等著吧,這個位置遲早是我的?!闭f完,他便不再理我了。美麗朝門口望了一眼,又將屁股挪到了另一張椅子上,從保安制服上衣口袋拿出一支鉛筆,在手中的設計本上畫著圖,他越畫越認真,轉(zhuǎn)眼間就畫滿了一張紙,出現(xiàn)一大串我看不懂的圖標符號。
快到中午下班時,美麗還在本子上畫著,頭也始終沒抬一下,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房間里還有我。
吃過午飯,我睡了—會兒,又回到了力公室。
美麗忽然抬起了頭,說:“小伙子,新來的啊?”
我感到很詫異,又只能裝作很平靜的樣子回了一句:“是的?!?/p>
美麗站起身來,直了直腰,接著自言自語道:“終于完成了今天早上的設計任務,天才該填肚子去嘍?!闭f罷,他便走了出去。
后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師傅李工。他哈哈一笑,然后很平靜地說,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總是反反復復的,不要理美麗,他是個瘋子,大家都知道的。
五
有一天早晨上班,員工們陸陸續(xù)續(xù)打卡走進廠里。忽然,美麗朝剛走進去的三個年輕人大喊:“還沒打卡就想混進去?當我是瞎子?。《紒泶蚩?!快!”美麗發(fā)瘋一樣喊著。
我的師傅李工說:“快看,他的表情真像是那條雜毛狗被人搶了骨頭時候的樣子?!?/p>
三個年輕人都是初中剛畢業(yè)不久就出來打工的“愣頭青”,其中一個說:“你個瘋子,真他媽有病!腦子不好眼睛也瞎了嗎?剛打卡你沒看見?故意欺負我們新來的是吧?”另一個也接著說:“你最好小心點,免得老子收拾你!”美麗聽后尷尬地杵在那里,也許是為了挽回面子,他咧開嘴笑著,說了聲:“這才來兩天的碎娃娃,就想嚇唬老子?妄想!”
話音剛落,一記重拳飛了出來,狠狠地砸在美麗的臉上,美麗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我看到鮮紅的血從他的鼻孔噴了出來。美麗來不及喊叫一句,又被拳打腳踢了一頓。美麗躺在地上大口喘氣,這時候才騰出時間開口罵:“幾個孫子敢打爺爺,去你娘的!”他的牙可能被打掉了,剛一張嘴就吐出血水,呻吟不止。那三個“愣頭青”朝著美麗吐了幾口痰,然后頭也不回走進了車間。
那天中午,我看到美麗的鼻子已經(jīng)變得黑紅,像冷冬的柿子,軟塌塌地掛在臉上。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門口,站在那里不說話,緊攥著拳頭,眼睛里放出血光。
黃昏時分,微風拂面,殘陽如血。有人潛進了員工宿舍,什么東西也沒有丟,但那幾個打人的“愣頭青”的床鋪被褥濕透了,被人潑了臟水。我?guī)煾道罟で那慕o我說:“看吧!你可千萬別惹美麗,小心他報復,最好離遠點?!钡诙彀恚钟腥藵撨M了員工宿舍,做了同樣的事情。頓時,這幾個年輕人成了廠里的笑柄。你們新兵蛋子本來就該老實點,居然還敢動手打美麗。我們都不敢招惹他,小心他讓你們干不成活兒。他就是個瘋子!……工友們這個一句那個一句地說著。三個“愣頭青”趴在欄桿上,望著遠處模模糊糊的天際,一聲不吭。
我的師傅李工又對我說:“怎么樣,我沒說錯吧?!泵利愋难鄱嘀兀麖哪锾ド鰜砉烙嬀褪沁@種人,可得當心了。
正是諸如此類的事和一些閑言碎語,才使所有員工疏遠美麗的,大家都說他是個瘋子,甚至連我也開始相信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沒有人愿意多看美麗一眼,多和他說一句話,大家都刻意躲開他?;蛟S,對美麗來說,受人嘲諷在一定程度上比受到冷落會好受得多。
時間久了,美麗唯一的伙伴就是門口的那條雜毛看門狗了。師傅李工給我說,這條狗某些特點有些像美麗。它性格很怪,時而神氣時而低落,不亂咬人,但是如果你瞪它一眼,或者是想動它跟前碗里的骨頭時,它便會發(fā)瘋般咬你,一連好幾次都會。大家也都說,這狗是條瘋狗,跟它主人一樣。
美麗變得十分依賴這條狗,狗也愛纏著美麗,他倆誰也缺不了誰,誰也離不開誰。美麗的世界只剩那條雜毛狗了,白天他會帶著它在廠里轉(zhuǎn)悠,吃飯的時候,自己吃一口,再給它喂一口,晚上則抱著它一塊睡覺。美麗時常會俯下身子,貼在它的耳邊悄聲細氣地說:“若是沒有了你,我會絕望而死的?!?/p>
師傅李工又對我說:“看吧,徹底瘋了!美麗就是這樣一個人,誰對他好他就愛誰,典型的勢利眼,即便對方是條瘋狗。”
那些日子,我時常會聽到,美麗那孤獨而又清澈的笑聲從門房傳出來,回蕩在那些灰色的下午。
六
休了七天年假之后,我又回到了廠里。我并不知道具體是什么原因,使美麗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但我猜,肯定是與門口那條雜毛狗的死有關。那條能使美麗的靈魂得到安寧的唯一的伴侶慘死在了月光冷清的深夜里。那條狗先是被人打斷了腿,然后用榔頭活活砸死的,聽說是廠里的某個人為了算陳年舊賬故意整治美麗。師傅李工告訴我:那天半夜,只聽到它慘叫了幾聲就消停了,過了一陣,美麗的號啕大哭聲便響徹了整個工業(yè)園區(qū),使四周的空氣也變得絕望而又蒼白。那撕裂黑夜般的哭喊聲震得大門口的柳樹在夜色中搖搖晃晃,一直持續(xù)到天亮。
是的,美麗變了。他一連數(shù)日蹲在廠門口的柱子下邊,兩眼又紅又腫,眼窩似乎也開始下陷,整個人看上去神情恍惚,讓人不忍直視。他依舊穿著那身制服,戴著帽子,手里拿著鉛筆和設計本,只是他不再畫了,也不再和進進出出的任何員工打招呼了,更不會咧開嘴笑了。他開始雙手抱著膝蓋,低下頭自言自語,像是得了什么疾病。
七
有天半夜,門房的燈忽然亮了,美麗大聲喊著:我看見如來佛祖啦!觀世音菩薩和我說話啦!他先是大喊,接著是大笑。他的叫喊聲驚嚇到了員工宿舍里每一個人。緊接著,宿舍的燈一個接一個亮了,無數(shù)個腦袋從窗戶探了出去。師傅李工給我說:“看吧,美麗又發(fā)瘋了,這又碰到哪路神仙了。唉!造孽??!”
美麗能夠這樣喊,其實我并不十分感到驚訝。我曾看見過他夾在設計本里邊的佛祖一類的圖片掉了下來,我剛要去幫他撿,卻被他一把抓了回去。而且這事發(fā)生在那條狗死之前。師傅李工也曾給我說過,美麗房間的墻上貼滿了各路神仙的圖片(其實也都是從神話連環(huán)畫上剪下來的)。他的房間正中間擺著菩薩神像,每天都會燒香磕頭祭拜。大家都說,美麗是徹底瘋了,想成神呢。
之后,美麗經(jīng)常在廠子門口的柱子下打坐,也開始聽一些佛教曲子,念一串大家都聽不懂的經(jīng)語,聽見有人走過,他便閉著眼說一句“阿彌陀佛”。他的錄音機里放的曲子哀怨、悲涼,使廠子里年齡較大的且同樣信奉神靈的工友流下了眼淚,也讓我們這樣的年輕人聽到后坐立不安,那些三四十歲的壯年聽到后,便會用腳狠狠地踹美麗,然后罵一句:“瘋子就是瘋子,欠收拾!”
美麗抬起身子,淡淡回一句:“無知的年輕人啊,罪過罪過?!?/p>
美麗的心思已不在門衛(wèi)的位置上了,他像一位得道高僧,開始給廠里同樣信奉神靈的上了年紀的工友講經(jīng),也時常說一些嚇唬他們的話:昨晚夜觀天象,紫氣西散,月光避三車間而不入,便斷定此處乃一墓地,埋著各種命運的亡靈,有被人砍死的,汽車撞死的,上吊死的,等等。都是因為冒犯了神靈卻渾然不知,最終在各種場景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奇怪的是,美麗越這樣說,他們越喜歡聽。有人甚至說,美麗那天晚上可能真的看到了神,是真的有神靈在暗中幫扶他呢。也有人開始說,我是真佩服美麗了。
我從美麗跟前來來往往過好多回,他不再看我一眼,也不會問,小伙子,新來的???跟我干吧,我?guī)?。這倒使我感覺有些失落,整個人充滿了憂郁。那些不喜歡美麗的員工還是會時常嘲笑他,說他又發(fā)瘋了。他們?nèi)宄扇旱淖h論著,也不知道美麗究竟是怎么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不過像我一樣,他們也不敢確定美麗是否是真的瘋了。但至少那些同樣信奉神靈的人開始崇拜美麗了。相比之前,他也有朋友了。
時間如水般不緊不慢地流著,關于美麗的故事,像風一樣刮遍了新時代工業(yè)園區(qū),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將美麗尊崇為自己的精神信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虔誠的氣息匯聚在一起,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籠罩了整個工業(yè)園區(qū)。當有人故意詆毀,或是說一些關于美麗壞話的時候,他們就站出來與他抗爭。也有人傳,裝配車間的張寡婦竟爬上了美麗的床,發(fā)出了令人害臊的呻吟聲。
八
有一天,師傅李工和我說:“你聽說了嗎?美麗準備干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呢?”我問。
“他打算這兩天等大老板回來,就去鬧事?!?“鬧事?” “因為美麗問廠里那些虔誠的信徒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們都說是工資太低活兒太多了,要老板漲工資!”師傅李工說,“美麗答應了,說一定要替他們討回公道,必須給個說法。”
“那他要如何討回公道呢?”
“聽說是要去大老板辦公室,要拽著他的領口狠狠地盤問,甚至是抽他?!?/p>
旁邊的王工突然插話說:“什么呀!不是的!美麗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惡人終會得懲。美麗是打算懲罰自己來感化老板,要做給廠里的信徒看,更要做給天上的神靈看。他可能會把自己綁在大門口那根柱子上,讓那些想討公道的人來打他?!?/p>
師傅李工哈哈大笑起來,但他發(fā)覺我沒有跟著他笑,便又立刻停止了。然后又說:“這下有好戲看嘍!”
信徒們?yōu)槊利惖倪@個決定而感到驕傲,說美麗是為大家做好事、謀福利,畢竟他是建廠以來第一個敢這樣做的人。一時之間消急傳開了,大家都議論起來,很快整個工業(yè)園區(qū)的人也都知道了這件事情——美麗要在大家面前懲罰自己。
那天一早,還沒到上班時間,飛馬機械廠的內(nèi)外已經(jīng)站滿了人,有我們廠的所有員工,也有園區(qū)內(nèi)其他廠里的人,他們焦急地等待著,盼望著美麗干這一件大事。因為他們聽說,大老板昨天夜里回來了,就住在廠里,所以斷定美麗今天早上一定會行動。
不一會兒,美麗來了,他光著膀子,手里提著麻繩,眼神空洞無光,像是嚴重缺水快要死去的魚。他的身后跟著幾十個虔誠的信徒,他們在拼命地為美麗鼓掌歡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美麗脫去那身保安制服,而且脫得那么干凈,露出了瘦小的、干巴巴的上身。
“好戲要開始嘍,可千萬不要有人打斷啊?!蔽业膸煾道罟づd奮地喊。
在兩個信徒的熱心幫助下,美麗被綁在了門口冰涼的鐵柱子上,他不由得打了幾個寒戰(zhàn),然后咬緊牙關,握緊拳頭,繃住整個身子,大聲喊:“來懲罰弟子吧,神靈們,我有罪啊,李成功(大老板的名字)也有罪,就讓弟子替他贖罪吧?!痹捯魟偮?,繩子崩斷了。
我的師傅李工有些失望,長嘆了一聲。
“我去拿鐵鏈子來,我們車間有?!币粋€信徒說著就跑去取了。
美麗又一次被綁在了柱子上,清晨的涼風吹過他瘦骨嶙峋的胸口,他仰頭大笑幾聲,又低下頭念道:“阿彌陀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啊,各位虔誠的信徒,請盡情懲罰我吧!”
一瞬間沒有人說話了,死亡般沉默著,也沒有人敢上前動手打美麗,四周無比寂靜,天色也變得灰沉起來。
“快動手??!來懲罰有罪的人吧!”美麗大喊了一聲,“有罪的人本來就該死!”他脖子上的青筋鼓動著。
那幾個“愣頭青”終于按捺不住了,互相使了個眼色,走上前去,朝美麗的臉上、胸口和腿上狠狠地踹了幾腳。這幾腳打破了先前的寂靜,迎來了工友們的拍手叫好聲。我看到美麗的鼻子像是壞掉閥門的水管,噴出了鮮血,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他甚至喘不過氣來。
“你們這些罪人啊,你們都是懦夫,快盡情動手吧!”美麗的聲音顫抖著,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這時候,所有的人都撲到前頭,就連裝配車間的張寡婦也擠著身子鉆進人群,開始動手打美麗了。也有人在小聲叫著大老板的名字,后邊跟著一串問候他祖宗的話語。很快,美麗的腿上、胳膊上、頭上和嘴里都冒出鮮血來。
“神靈啊,寬恕這些有罪的人吧,來懲罰我吧!”美麗依舊喊著,他的聲音在人群中搖搖晃晃,似乎一瞬間就會中斷。
“這家伙真他娘的勇敢,我打了三拳,踢了兩腳,差點閃了我的老腰?!睅煾道罟獯跤醯嘏苓^來對我說,“你怎么還不動手?快去啊!難得的機會哩。”
美麗似乎很傷心,也很驚訝。蚊蟲般細微的聲音從他的嘴里發(fā)了出來:“為什么?你們?yōu)槭裁匆@樣對我?這究竟是怎么了?快停手!放開我!我要打死你們這些虛偽的人!你們更有罪!”
笑聲、喊聲、喘息聲、吵鬧聲、鼓掌聲、肉體碰撞聲、骨頭擰動聲……所有的聲音匯集在一起,像是一場講述生命的意義的舞臺劇。
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無情的拳打腳踢之后,美麗好像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那些信徒們在做什么了。
不知是什么時候,居然有人扒掉了美麗的褲子,用鮮血在他的身上寫下“我是瘋子陳美麗”七個大字。我看到美麗垂下頭昏死過去,他的睪丸微微跳動著,胳膊和腿無力地耷拉在空中,像沒了骨頭的雞脖子。鮮紅的血流了一地。
師傅李工又對我說:“快看!那滿身裹著血的家伙,多像那只被剝了皮的瘋狗啊!”
我被眼前的畫面帶進了更為憂郁的境界,它們堵住我的胸口,用力壓著我的身體,使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與絕望。我看到不遠處出現(xiàn)了幾道像是被鮮血染紅的殘陽,上面映出了美麗的模樣。
救護車拉走了美麗,等其稍微清醒些,警察要立刻審問他,幾個工友也被帶回派出所問話了。第二天早上,飛馬機械廠的大門被貼上了封條:停業(yè)整頓。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美麗,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他整個人似乎消失了,有一部分的我也隨之消亡了。
孫陽
男,1991年生,陜西銅川人,陜西青年文學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見于《延河》《美文》《陜西詩歌》《文化藝術報》《陜西科技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