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星星
內容提要 嚴復在《天演論》中介紹了斯賓塞的體合思想,它是理解《天演論》的關鍵。本文從嚴復追溯到斯賓塞,發(fā)現(xiàn)嚴復翻譯的體合思想來自于斯賓塞的適應理論,這一理論最初源于生物學領域的拉馬克機制。斯賓塞將體合理論結合個人主義和進化論建構了一套完整的思想體系。斯賓塞的體合理論有效地解決了赫胥黎在《進化與倫理》一書中面對的人口壓力與群己矛盾這兩個難題,從而使嚴復在斯賓塞和赫胥黎之間堅定地選擇斯賓塞。
關鍵詞 體合 適應理論 斯賓塞 拉馬克機制
[中圖分類號]K251;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9)11—0115—08
《天演論》的出版在中國近代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然而對于該書的主旨,百余年來國人往往簡單地認為它只是介紹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而不深究其背后的學理。嚴復說“赫胥黎氏是書大指,以物競為亂源,而人治終窮于過庶?!边@句話道破了赫胥黎在該書中討論的主要問題及其困境。赫胥黎在《進化與倫理》中,設想了一片初辟的殖民地。殖民者為了應對外部的威脅,內部必須團結,因此公正的法律制度建立了起來,社會內部的生存斗爭便被排除出去。然而隨著外部敵人的消失,人口增長快于食物增長,社會陷入了馬爾薩斯陷阱,社會成員之間的生存斗爭又要上演,原先建立起來的秩序被破壞,社會也就從內部瓦解了。赫胥黎沒有找到解決人口過剩問題的辦法,然而斯賓塞認為,在面臨人口壓力時,人類會化壓力為動力,努力運用自身的才智來解決這些問題,這一過程就是人類進化的過程;而且,人類智力越進化,生育能力越退化,最終會達到生育率與死亡率的平衡,因此人口并不會指數級無限制地增長,人口過剩的威脅會隨著人類的進化逐漸消解。這一結論是人類在面對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時,能夠改變自己的行為來適應環(huán)境的需要,這即是體合理論,它實際上造成了嚴復及斯賓塞與赫胥黎在進化論上的根本分歧,從而也就成為了理解嚴復思想的關鍵。對于體合,有學者曾略有論及。但有關討論對體合思想所對應的斯賓塞的思想及其在其思想體系中的地位的理解仍不全面,因此本文嘗試從斯賓塞的思想體系出發(fā),對有關體合理論追本溯源,以便學界對這一思想及其在清末中國的譯介傳播,能夠有比較準確的了解和更為充分的認識。
嚴復所譯《天演論》一書的主旨,吳汝綸、王栻、李澤厚等學者都認為,嚴復一方面贊同“物競天擇”的自然規(guī)律,希冀以此喚醒國人的危機意識;另一方面,又不甘心中國在“物競天擇”的自然規(guī)律中有可能被淘汰的命運,從而認同赫胥黎“與天爭勝”的論說。這種觀點表面上看似乎沒有問題,實際上卻存在著內在的思想悖論:如果“物競天擇”是世間普遍的規(guī)律,那嚴復又怎會主張“人定勝天”,以人力對抗自然規(guī)律?有學者指出,這一解釋上的矛盾產生的根源,在于進化論陣營自身的分歧。簡言之,達爾文的進化論是以“自然選擇”學說為核心。它認為,一物種能否生存取決于該物種經過遺傳與變異而獲得的特性,也就是取決于物種先天獲得的特性。按照這種進化論,中國一旦在進化的賽道中落后于其他種族,那她面臨的只能是被淘汰的命運。嚴復真正認同的其實是斯賓塞的進化論,它以拉馬克機制為核心,從而與達爾文的進化論有所不同。拉馬克機制是由法國生物學家拉馬克提出,它指物種能夠通過后天努力以適應環(huán)境來改變自身的特性,而且這種改變可以遺傳給后代,物種通過一代代的改變與遺傳,能夠使自身的器官發(fā)生顯著的變化,從而實現(xiàn)進化。
明白這一點,上面的矛盾便可迎刃而解。一方面,嚴復清楚地知道,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是自然規(guī)律,不可違背;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人為了適應環(huán)境,能夠改變自身的特性,通過這種后天努力,人可以將自己從不適應環(huán)境的狀態(tài)變?yōu)檫m應環(huán)境的狀態(tài),從而免遭被淘汰的命運。因此問題的關鍵,實在于適應與改變,它給中國的救亡圖存留了一線生機。嚴復將斯賓塞的適應(adaptation)理論,譯為“體合”,體合構成了嚴復進化思想的關鍵一環(huán)。嚴復強調斯賓塞“于物競、天擇二義之外,最重體合”,“體合者,進化之秘機也”。我們將體合理論帶入到《天演論》一書中就會發(fā)現(xiàn),赫胥黎始終被兩個問題所困擾。一是人類社會普遍面臨的人口過剩問題,二是隨之而來的人類自利與克己之間的矛盾。赫胥黎沒有找到解決人口過剩問題的出路,從而走上了以倫理對抗天演的道路上去,然而斯賓塞運用生理體合理論成功地解決了困擾赫胥黎的人口過剩問題。而對于倫理與天演的關系,斯賓塞指出,從根本上說,它們之間的矛盾并不存在,天演的動力在于個體對其利益的追求,而倫理要維護的是他人與社會的利益,實際上人類社會進化的終點正是人類社會達到其最高的倫理水平。而這一過程背后的機制正是斯賓塞所提出的心理層面的體合理論。兩大問題的解決使得嚴復堅定地追隨斯賓塞,而與赫胥黎分道揚鑣。由此可見,要想理解嚴復與赫胥黎進化理論的分歧,就必須了解體合理論。而要想對體合理論追本溯源,就必須要從斯賓塞開始。
赫胥黎并不認同拉馬克機制,其《進化與倫理》一書中沒有出現(xiàn)與體合相對應的概念,因此嚴復在《天演論》中以案語的形式提及體合。在《導言十五·最旨》的案語里,“體合”一詞首次出現(xiàn),嚴復自注道:“物自變其形,能以合所遇之境,天演家謂之體合”。這里嚴復雖給出了體合的定義,但我們尚無法確定其理論來源。而在嚴復翻譯的《群學肄言》一書中,“體合”一詞大量出現(xiàn),而且該書是嚴格與英文原文相對應的翻譯,因此要了解體合究竟對應的是什么概念,不妨從斯賓塞《社會學研究》(嚴復譯《群學肄言》)一書中去尋找答案。
嚴復指出《群學肄言》一書的主旨為“言所以治群學之涂術而已。”簡言之,這是一本介紹社會學研究所需要的準備及方法的書。斯賓塞此書共十六章。第一章講社會學的必要性,第二章講社會學的可能性,第三章到第十二章講社會學研究所面臨的各種困難,第十三章到第十五章研究社會學所需要的知識與訓練,最后一章是總結。第十四和第十五兩章的英文題目分別為“preparation in biology”和“preparation in psychology”,嚴復分別譯為“憲生”和“述神”,并解釋道:“今夫學有三科,而各有姱心之用,必于學之事無闕,而后于心之德無虧。乃至群學,則有其尤切者。自民質言之,則生理也;自民彝言之,則心靈也。故言《憲生》矣,而繼之以《述神》?!边@段話可與《原強修訂稿》中的“蓋群者人之積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欲明生生之機,則必治生學;欲知感應之妙,則必治心學,夫而后乃可以及群學也”相互參看映證,可知內涵是說:要進行社會學研究必須先了解生理學和心理學的原理。
斯賓塞所謂的生理學原理就是以拉馬克機制為核心的進化論。不過斯賓塞的進化理論雖然受拉馬克的影響極大,但兩者的進化理論還是有所不同。斯賓塞在拉馬克“用進廢退”學說的基礎上更進了一步,他認為生物體在與環(huán)境互動的過程中,各器官之間開始出現(xiàn)分工,各個部分會發(fā)生功能分化,彼此協(xié)同合作,形成一個互相依賴、不可分割的整體,生物體從而實現(xiàn)了從簡單到復雜的進化。
這一原理對于社會學研究來說,形成兩方面的啟示。一方面,要研究社會整體,就必須先對組成社會的每一個體進行研究。人也是動物,他們也必須面臨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的問題,從而也就具有改變自身特性以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另一方面,人類社會也經歷著一個同生物體類似的進化過程。在最初的社會中,社會成員之間并沒有形成密切的聯(lián)系與分工,每一個社會成員并不依靠其他成員生存。但隨著社會的進化,社會成員之間開始出現(xiàn)分工,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任何一個成員在沒有其他成員的配合下,都無法單獨生存,社會也就成為了一個相互依賴的整體。不僅在生理層面,個體須適應自然環(huán)境,在心理層面?zhèn)€體同樣要適應社會環(huán)境,這就是斯賓塞的適應理論。
在《群學肄言》中,嚴復將這種個體對外部環(huán)境的適應譯作“體合”:
如生學所云,官品無論為何,或徑或紆,莫
不與其所遇之外緣為體合。外緣者,生之所與
為耩之形氣也;體合者,黽勉為存,以不能而漸
即于能也。其所對應的斯賓塞的英文原文為:
I refer to the truth that every species of organ-ism,including the human,is always adapting it-self,both directly and indirectly,to its conditions of existence.
嚴復不僅準確地把握住了斯賓塞“為適應環(huán)境而改變自身”的含義,而且還豐富了其含義,指出這種改變的結果是“以不能即于能”,即生物體通過改變自身的特性,使自身由從原來不適應環(huán)境的狀態(tài)變?yōu)檫m應環(huán)境的狀態(tài)。
學者多認為體合所指的僅僅就是這種身體層面上的適應,其實體合還有心理層面的適應,嚴復對此心領神會:
雖然,民之隨外緣而為體合也,有身形焉,有心德焉。身形之合,牽天系地,鼓于自然,與夫所勤動以厚生者也。至其心德,大抵所居之群制為之。民之于群也,其心德必隤然與法制相順,而后居之而安也。
生理體合所面對的是自然環(huán)境,而心理體合所面對的則是社會環(huán)境,也就是說個體要通過心理的體合實現(xiàn)與社會的適應。在這種適應的結果是,社會個體之間能夠和諧相處,相生相養(yǎng),只有這樣,社會生活才會成為可能。在《社會學研究》中,斯賓塞關注的重點并不在身體對外部環(huán)境的適應,而恰恰是心理對社會環(huán)境的適應。斯賓塞看來,個體要想實現(xiàn)與社會環(huán)境的適應,需要滿足以下三項條件:
曰民托于群以為生,彼之累其群者,不可過其群之累彼,一也。民生所受利于其群,所為皆有以相報,其所報者雖至儉,必如所食于其群,二也。為義務,為樂方,將人人各得其自由,惟不以其人之為義務為樂方,而以阻他人之為義務為樂方,三也。
這三條中最核心的是第三條,它與斯賓塞一直以來聲稱的同等自由原則一脈相承。斯賓塞認為一旦每個人能夠自覺地做到以上幾點,而不是依賴外部的強迫而做到,那么文明也就實現(xiàn)了。對于斯賓塞所期望的文明社會,嚴復譯作“民各有畔,無相侵漁,其不為篡奪陵軋也,若出于天性”,可謂得其精髓。
綜上,斯賓塞進化思想的輪廓也就逐漸清晰。人類社會發(fā)展進化的過程,從社會整體來看,是整個社會從簡單到復雜,內部各個部分聯(lián)系日益密切的過程。而若從個體的角度來看,則有兩個維度:一是人類的身體為應對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會不斷發(fā)生變化以適應環(huán)境,這一過程會使人類的身體組織越來越復雜,從而使人類的能力越來越發(fā)達;從心理層面來看,人類的進化也是倫理的進化,即人類能夠自覺做到在追求自己利益的同時不侵害他人的利益。斯賓塞體合思想的形成與其少年時代參與的關于濟貧法的討論關系甚深。
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在1820年出生于英國德比(Derby)的一個新教教徒家庭。斯賓塞的父親喬治·斯賓塞是當地的一名教師,曾參加伊拉斯默·達爾文(查爾斯·達爾文的祖父)創(chuàng)建的德比哲學社。德比哲學社有很多科學期刊,斯賓塞由于父親的關系能夠經常來這里閱讀這些科學期刊,這使他從小就對科學報有深厚的興趣。13歲時,斯賓塞被送到他叔叔托馬斯·斯賓塞那里接受正規(guī)學校教育。托馬斯·斯賓塞是辛頓(Hin-ton)的一位牧師,為救濟當地的窮人,曾辦過很多慈善事業(yè)。斯賓塞在叔叔的影響下,非常關注英國的濟貧政策。英國于1601年正式頒布《濟貧法》,到19世紀上半葉,濟貧制度已經實施了兩百多年,弊端逐漸凸顯:濟貧支出不斷上漲,濟貧稅成為英國社會一項沉重的負擔;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制度不但沒有使貧困人口減少,反而造成貧困人口與濟貧支出同步增長。
斯賓塞對濟貧法持否定態(tài)度。然而斯賓塞的論戰(zhàn)對手并不是受惠于濟貧法的貧民,而是那些出于同情而自愿向貧民提供救濟的人。他們認為,如果為貧民提供救濟,就能減少社會的不幸與痛苦,從而增加社會的總體福利。然而問題在于,如果濟貧法真的能夠減少社會痛苦,那為什么在濟貧法二百余年的實施過程中,英國的貧困問題非但沒有得到緩解,反而更加嚴重?斯賓塞看來,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濟貧法破壞了社會的自我調節(jié)機制。社會的自我調節(jié)機制,是指社會中每一個體都會根據其所面臨的環(huán)境調節(jié)自己的行為以實現(xiàn)本身素質與對外部環(huán)境的適應性,它也就是后來被斯賓塞大加闡發(fā)的適應理論(即體合)。個人之所以會對環(huán)境做出反應,是因為如果他不適應環(huán)境就會遭受懲罰。比如天氣變冷,他就知道添加衣物以使身體保持溫暖。他感到冷是他不適應環(huán)境所遭受的懲罰,他添加衣物則是他對環(huán)境做出的改變。在濟貧法問題上同樣如此,貧困只是個人不適應社會環(huán)境所遭受的必要的懲罰,接受這種懲罰后,他就會知道調整自己的行為以適應環(huán)境,因此他必須積極工作擺脫貧困,而這恰恰正是個人與社會進步的動力所在。濟貧法最直接的結果就是窮人不再那么強烈地感受到窮困帶來的痛苦,也就不會有那么強烈的動力去改變自己以適應環(huán)境。對窮人來說,與其辛苦掙錢,不如坐等救濟。因此濟貧法不僅沒有減少社會的貧困,反而“助成了有組織乞討制度的完善;它使巧妙的乞討比普通的體力勞動更有利可圖;它引誘人去假裝生病和殘廢?!?/p>
貧困表明的是人口壓力的存在,人口壓力帶來的是激烈競爭,面對競爭,個人必然會運用才智努力求存,其結果則是物質財富的增多、人口壓力的減緩以及人的進化。而在這個過程中被淘汰的只是一些由于自身原因無法適應環(huán)境的人。他們被淘汰與社會無關,社會無須對他們負有道德責任。這就是斯賓塞對人口問題的基本觀點,它也構成了斯賓塞進化論的重要內容。
赫胥黎同樣被人口過剩的問題所困擾。赫胥黎沒有接受拉馬克的“獲得性遺傳”理論,面對人口過剩,他顯得無能為力。嚴復在《天演論》中,面對赫胥黎提出的人口問題,運用體合理論來破題。他說“故生齒日繁,過于其食者,所以使其民巧力才智,與自治之能,不容不進之因也。惟其不能不用,故不能不進,亦惟其常用,故常進也?!闭且驗榻邮芰怂官e塞的體合理論,嚴復沒有像赫胥黎那樣悲觀,反而意識到人口壓力對人類社會具有強大推動力,他顯得極為興奮:
商戰(zhàn)烈,則子錢薄,故用機必最省費者,造舟必最合法者,御舟必最巧習者,而后倍稱之息收焉。諸如此倫,茍求其原,皆一群過庶之壓力致之耳。蓋惡勞好逸,民之所同。使非爭存,則耳目心思之力皆不用。不用則體合無由,而人之能事不進。
很明顯,這種思想與斯賓塞反對濟貧法的思想如出一轍,實際上它幾乎是斯賓塞的原話。斯賓塞的人口理論的系統(tǒng)表達最早見于1852年發(fā)表的《人口理論:從動物生育的一般規(guī)律推導而來》(A Theory of Population,Deduced from the General Law of Animal Fertility)。斯賓塞后來寫《生理學原理》時,這篇文章幾乎全部被吸收進去。而嚴復看到的正是《生理學原理》一書,特別是該書第二卷的最后一節(jié)《論人類究竟》(Human Population in the Future)。斯賓塞在這篇文章里討論的主要問題正是馬爾薩斯的人口理論。不過斯賓塞并不認同馬爾薩斯對人類未來悲觀的態(tài)度。斯賓塞觀察到,在生物學領域,那些生存能力極差的物種必須通過大量繁殖來增加其種族的存活數量,從而使該種族免遭滅絕。而隨著物種生存能力增強,其繁殖率也在不斷下降。因此他提出一個理論,即物種的生育率與其生存能力成反比。如果這一規(guī)律成立,那隨著人類生存能力越發(fā)達,其生育能力必然會逐漸下降,馬爾薩斯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那這一規(guī)律背后的原理是什么呢?嚴復的理解是“知者用奢于此,則必嗇于彼”,即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用腦太多,則用于生育后代的精力就會變少,生育率自然會下降。其實嚴復的解釋并沒有完全概括斯賓塞的理論。斯賓塞對這一規(guī)律的解釋主要是依據其生理學理論。斯賓塞認為低級物種的繁殖是通過細胞的自發(fā)裂變實現(xiàn)的,一個細胞可以形成一個后代,因此低級物種一次可以生產上千萬只后代。由于低級物種的結構過于簡單,因此其生存能力極低。為了提高生存能力以更好地適應環(huán)境,細胞開始聚集,進行內部分工,形成了較為復雜的結構。這時一個后代就包含了多個細胞,在細胞數量不變的前提下,母體一次能生產的后代的數量必然會減少。當生物體開始形成復雜的結構時,生物體內部就會發(fā)展出神經系統(tǒng),它的功能是調節(jié)身體的各個部分。而由于神經系統(tǒng)能夠控制細胞集聚,從而阻止了細胞的自發(fā)裂變。因此生物體越進化,其組織結構就越復雜,神經系統(tǒng)也就越發(fā)達。由于其復雜的結構及良好的協(xié)調能力,它們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也就越強。由于神經系統(tǒng)阻止了細胞的分離,因此母體一次能夠生產的后代的數量也就越少。據此斯賓塞得出結論:物種的生存能力與其繁殖能力成反比。
人類同樣遵循這一規(guī)律。人口壓力是人類進化的動力,斯賓塞認為人類在未來要想迎接人口壓力的挑戰(zhàn)就要更多地運用腦力而非體力,因此他預言人類未來進化的方向是體力逐漸退化,而腦力越來越發(fā)達,與此相伴隨的則是生育率的逐漸下降。當生育率接近死亡率時,人口的增長也就停止了,人口壓力不復存在,人類便進化到了完滿狀態(tài)。斯賓塞對人口壓力大唱贊歌。一開始,人口壓力是人類及社會進步的動力,一切技術進步與文明發(fā)展都是在人口壓力的逼迫下實現(xiàn)的。當人類社會進化到最高境界以后,人口壓力在完成其歷史任務以后便會功成身退。既然人口壓力會在人類進化的過程中自動消失,那赫胥黎的過度擔憂就是沒有必要的,赫胥黎用倫理對抗進化,不僅徒勞,反而有害。因此嚴復對斯賓塞“人道必成于郅治”的結論深信不疑。
基于中國的現(xiàn)實,嚴復對于斯賓塞生存能力與生育能力成反比的理論有其自身的理解。中國同樣面臨著嚴重的人口問題,但為什么中國的人口壓力沒有轉化為進化的動力?嚴復認為中國的人口過?!皩嵱捎谖幕撮_,則民之嗜欲必重,而慮患必輕”,斯賓塞的反比規(guī)律在中國同樣適用。由于生子太多,無力供養(yǎng),所以中國人從小“生長于疾病愁苦之中”,更談不上受教育。而這樣的孩子長大以后,必然會重蹈其父輩的覆轍,代復一代,深陷于越窮越生、越生越窮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這種現(xiàn)象存在的合理性在于,“雖半途夭折之數極多,然所死之數,必少于所生之數”,中國人還只是處在通過提高生育數量來避免家族斷絕的低級階段,豈不哀哉!那要如何走出這一困境?嚴復認為唯一的出路是教育。一方面,教育意味著智力的開發(fā),人一旦用腦越多,則用于生育的精力越少,生育能力便會下降;另一方面,“教養(yǎng)愈謹,必量力以為生”,父母對子女教育越重視,則能夠供養(yǎng)的子女數量就越少,因此必然會節(jié)制生育。
可以看出,嚴復雖然認同斯賓塞物種生存能力與生育能力成反比的結論,但他們的理解卻是不同的。斯賓塞認為人類神經系統(tǒng)的發(fā)達、生育率的降低都是人類面對人口壓力求存進化的結果。而嚴復卻看到在中國人口壓力并沒有轉化為進化的動力,中國雖然面臨人口壓力,卻因此陷入了停滯與退化。為了擺脫這一困境,嚴復反其道而行,將教育視為中國重新進入進化軌道的“第一推動力”,他認為教育不僅能夠提高個人的生存能力,也能降低生育率,因此教育是中國擺脫目前困境的唯一出路。
在斯賓塞看來,社會的進化本質上是人性的進化,而社會的進化始于人性的缺陷。按照達爾文的自然選擇學說,人類從猿進化而來的過程之中經歷無數代殘酷的自然選擇,自然選擇的法則就是優(yōu)勝劣汰。在人類社會的早期階段,人類為了自身的生存,往往不考慮其同類及其他物種的生存權利?!白畛醯娜吮仨毦哂幸环N性格,使他適于從地球上清除那些危害他生命的物種和占據人類所需空間的物種。他必須有進行殘殺的欲望。”因為在人類的早期階段,人類需要不斷地與自然界以及其他部落展開生存斗爭,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使強者才能夠生存,弱者只能被淘汰。而強者則是指那種擁有強烈的自我保存的欲望和能力的個體與部落,他們最大的特性就是損人利己。
損人利己之所以能夠合理存在是由于早期人類的孤立性。斯賓塞認為在人類社會的早期階段,一個人要承擔各種各樣的職能,他“既是戰(zhàn)士,又是獵手、漁人、建筑工人、農夫、工具制造者”,而這個人與其他人聯(lián)系并不密切,他可以說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孤立個體。正是由于每個人都是孤立的,所以他可以隨心所欲地侵犯他人,因為這樣做不會對自身造成任何不利的影響。然而隨著社會的進化,損人利己的行為終會被淘汰。這是由于社會內部各成員隨著交往越來越多,聯(lián)系越來越密切,分工也就會越來越細化,每一社會成員與其他成員的利益休戚相關。社會只要缺少了其中的任何一環(huán),便無法正常運轉下去。每一個體都需要他人和社會的配合才能正常生活,如果社會無法正常運轉,每一個體就無法從社會得到他所需要的東西,從而感受到痛苦。這表明社會已經成為一個有機體,而并非一個個孤立的個體:
這種原來獨立的各單位間不斷增強的相互依賴關系;這種公民們逐漸組成具有互利功能的不同團體的分離傾向;這種包含不相似部分的整體的形成;這種一部分受到傷害不能不使其余部分也感覺到傷害的有機體的成長——所有這些全部可以根據個體化的法則加以概括。社會的發(fā)展,也和人的發(fā)展及一般生命的發(fā)展一樣,可以描述為一種個體化——變成一個事物——的傾向。
因此當社會成員之間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即使是一個純粹利己的人,也會明白他的利益與其他人的利益是有關聯(lián)的。社會成員不能再只關心自己的利益而不顧及其同伴的利益,而是在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時不侵犯他人的自由與權利。但是當個人還沒能自覺認識到這一點時,就需要外部的力量強迫他按照這一要求來做,這就是人類需要建立政府的原因。在個人與社會未進化到完美狀態(tài)之前,政府仍然是必要的。但政府要做的不是限制個體的適應能力,不是干擾社會的自我調節(jié),恰恰相反,政府是要保證社會調節(jié)機制的正常運行,維持社會公正,阻止社會個體侵害其他個體的利益,即嚴復所謂的“無擾而持公道”。
斯賓塞設想的社會進化軌道是個人從損人利己的狀態(tài)進化到在不損害他人權利的前提下的利己,即“開明自營”。而人性會發(fā)生這種轉變的根源在于體合,即人類有為了適應環(huán)境而改變自身行為的能力。這里的環(huán)境指的是社會環(huán)境,即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個人會從一種孤立的狀態(tài)逐步進入到社會性的狀態(tài)。個人與社會在經過漫長的博弈與適應后,每一個體最終都能夠做到在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時不侵犯他人的利益,實現(xiàn)了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統(tǒng)一。這就是斯賓塞心理體合的最終效果,也是社會進化的完美狀態(tài)。
赫胥黎同樣受困于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矛盾,他是達爾文進化論的堅定支持者,曾于1860年與牛津主教威爾伯福斯展開一場著名的論戰(zhàn),為進化論的傳播立下汗馬功勞??墒蔷瓦B他自己也沒想到,當他于1892年在牛津大學演講時,他演講的主旨竟然是以倫理反對進化,前后判若兩人。赫胥黎之所以主張以倫理對抗進化,根本原因還是在人口問題上沒有找到合理的解決之道。面對社會的人口過剩,有人主張政府應進行人工選擇,即將老弱病殘統(tǒng)統(tǒng)清理掉,以保證健康聰明的人能夠生存并繁衍后代。這種將達爾文主義運用到社會領域的做法自然受到赫胥黎的堅決反對。赫胥黎認為這種做法不僅在技術上不可行,更重要的是它會破壞社會倫理,而倫理是社會能夠存在的基礎。赫胥黎認為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相比,根本的區(qū)別在于人類具有倫理。正是通過倫理與法律,人類限制了內部的生存斗爭,團結起來一致對外,從而能夠在自然界的生存斗爭中幸存下來。然而以倫理限制內部生存斗爭的代價卻是“克己太深,自營盡泯”,也就是過度壓抑自營的本性,導致個體競爭求存的能力下降。
赫胥黎陷入了“自營獨用,則其群以漓……自營盡泯者,共群又未嘗不敗也”的怪圈。對于二者的矛盾,赫胥黎認為人類社會內部無休止的生存斗爭是毫無意義的,人類應該以倫理對抗進化,用倫理壓制自營,實際上是將個人與社會對立起來。而嚴復卻不以為然,他深知中國傳統(tǒng)政教以平爭泯亂、長治久安為根本目的,然而其代價卻是“民智因之以日窳,民力因之以日衰”。而正在此時,西方的突然到來使“我四千年文物聲明,已渙然有不終日之慮”。以倫理對抗進化,只會導致個人與社會在進化的賽道被其他種族淘汰。因此嚴復在按語中批評赫胥黎:“通觀前后論十七篇,此為最下?!?/p>
那如何既能讓個人與社會保持進化的動力,而又不會破壞社會倫理,這就成為嚴復思考的中心問題。嚴復在英國的留學經歷使其認識到西方正處在這種理想狀態(tài),民智、民力皆得到充分的發(fā)揮,民德亦遠在中國之上。嚴復認為是斯賓塞提示了西方富強的秘密。在斯賓塞同等自由原則的啟發(fā)下,嚴復提出了“開明自營”,可謂在倫理與進化的兩難中尋得一個突破口。他說開明自營“于道義必不背”,因為它是建立在互利的基礎上,故能夠實現(xiàn)個人與社會的完美平衡,一方面?zhèn)€體能夠保持與外界的競爭力,另一方面,群體也不會喪失其凝聚力。而個體之所以能夠做到開明白營,并非因為其道德水平的高尚,而是從其個人利益出發(fā)的理性選擇,是個人與社會長期博弈與適應的最終結果。心理體合的妙用實在于此。
嚴復在《天演論》中討論了兩個重要問題,一個是生理學層面的“過庶之患”,另一個是倫理學層面的“自營”與“克己”的矛盾。這兩大問題的解決,都有賴于體合,體合實是理解《天演論》及嚴復思想的關鍵之所在,也是嚴復苦苦尋找的西方富強的原因。正是因為嚴復接受了斯賓塞的體合理論,所以其在《天演論》中雖然對赫胥黎抱有極大的理解與同情,但他從根本上是不認可赫胥黎以倫理對抗進化的觀點的,而是接受了斯賓塞開明自營的學說。嚴復在斯赫二人之間的取舍是非常清楚的。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一切問題都完美地解決了。嚴復深知“體合之事,可馴至而不可驟幾”,無論是生理層面?zhèn)€人能力的提高,或是心理層面“開明自營”的實現(xiàn),都是一個極為緩慢的過程,需要一代一代人的不斷努力。如果個人或社會不顧條件強行體合——如將“中衡赤帶之民,驅以處之極北之窮發(fā),延其天年已難,況藩育乎?”——不但不會進化,反而會加速其滅亡。這一前提條件的限定為嚴復從早期的激進自由主義轉變?yōu)楹髞淼谋J刂髁x埋下了伏筆。嚴復晚年大力倡導儒家倫理道德,對自由平等學說嗤之以鼻,其原因就在提倡自由平等者并不明白自由平等的真諦,往往“言自由而日趨于放恣,言平等而在反于事實之發(fā)生”。如果個人只知追求個人私利而無法做到開明自營,其對社會的危害則是致命的,最終嚴復還是走到了赫胥黎以倫理對抗天演的老路上去了。
另外,有論者認為,斯賓塞的進化論是基于拉馬克機制,而拉馬克機制由于缺少生物學上的證據,因此被認為是錯誤的,從而斯賓塞的進化論的基礎也就是不牢固的。這種批評表面上擊中了斯賓塞進化思想的要害,實則是對斯賓塞進化思想片面的理解。前文述及,斯賓塞的體合思想不僅包括生理層面,還包括心理層面,斯賓塞為其進化理論尋找的證據,不僅包括生理學的證據,也包括心理學、社會學的證據。固然,從生理學上看,并沒有證據支持拉馬克機制,但人卻不一樣,人類擁有記憶,可以學習,能夠將后天獲得的經驗、技術、知識一代一代傳承下去,這正是社會學領域的拉馬克機制,這也是斯賓塞的進化論在社會學領域至今仍有吸引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