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萬年
在鄉(xiāng)下,關于“先生”有兩層意思:一是教書的老師稱先生,二是專指有些迂腐、一根直腸子、撞了南墻不回頭的人,榆木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劉長根被人稱“劉先生”,大抵屬于后一種。
這天要下班時,張濤書記在外面叫:“長根,下班了!”劉長根沒有車,經常搭張濤書記的順風車回縣城。劉鄉(xiāng)長正在收拾東西,明天開始休假,低著頭回答說:“張書記,你先走吧,我自己開車回去!”張濤陡然想起來,劉長根自己買了輛車,便笑著說:“對對,你買車了,我都忘記了!”便開車先走了。
劉長根沒有車,是他老婆英子的一個心病。當副鄉(xiāng)長十多年,工作年年當先進,但是職務總沒進步,這個“副”字在頭上安得穩(wěn)穩(wěn)的,不能“扶正”。不扶正,就沒有車坐。英子是在大市場賣童裝的,很心疼也很敬重她當副鄉(xiāng)長的男人。她賺了幾個小錢,一咬牙,花三萬多元買了一輛“富康”牌的二手車,私下對劉長根說:“長根,我們花三萬塊錢買個正鄉(xiāng)長當當!”長根在外面是“劉先生”,在家里卻威信高,虎著臉說:“鄉(xiāng)長是能買的?”英子便不敢吱聲了。
劉長根開著紅色“富康”牌二手車往縣城趕。一到縣城,他覺得人多,車也多,一著急,就踩了剎車,把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T诹笋R路中間,后面的汽車排了一長條,發(fā)瘋似的鳴著喇叭。一個年輕的交警走過來,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著他說:“你是怎么開車的?”他急得汗直流,發(fā)動汽車,車子總是打不著火,交警忍不住笑了,彎腰幫他把汽車的鑰匙打開,車子發(fā)動了,交警叫他把車停到馬路邊上來?!鞍疡{照拿出來!”小交警威嚴地命令他。
劉長根連忙在口袋摸,幾個口袋翻遍了也沒見到駕照??诶锕緡V骸鞍Π?,我的駕照呢?”小交警十分冷靜,就像抓了一條大魚:“無照開車,性質很惡劣!要重罰!”劉長根連忙說:“我有證的!我有證的!”手就在口袋里翻。小交警冷冷地看著他,似乎在說,你就演戲吧!
這里已經圍了很多人在觀看,“劉先生”真正著急了,不時用袖口在額頭抹汗,嘴里叨嘮著:“我的駕照呢?我的……”這時,一個打扮很時髦的女子從人群中探過頭來說:“喲,是劉鄉(xiāng)長?怎么啦?”劉長根抬頭看了這女子一眼,不認識,就沒理她,又埋頭找駕照。時髦女子挺關心地出主意說:“您在手包里找找?”劉長根恍然大悟,他連忙將座椅旁的手包打開,駕照果然赫然醒目地插在手包里。看熱鬧的散去后,小交警把劉鄉(xiāng)長拉到一旁問:“你當真是鄉(xiāng)長?”劉長根說:“是副鄉(xiāng)長?!薄澳膫€鄉(xiāng)的?”“榆木鄉(xiāng)?!?/p>
小交警說:“你還是我的父母官呢!”劉長根問:“你是哪個村的?”小交警說:“我是杉木村的?!眲㈤L根說:“離鄉(xiāng)政府很近嘛!”兩人便哈哈大笑了。小交警說:“劉鄉(xiāng)長才學開車吧?” ?劉長根點了點頭說:“快一個月了?!?/p>
小交警說:“劉鄉(xiāng)長,你以后多練練,等技術熟練了,再上路?!眲㈤L根點頭表示同意。小交警把駕照在手里拍了幾下,略作思忖地說:“劉鄉(xiāng)長,看你初犯,這次就原諒你了。以后注意呵!”說著就把駕照遞給了劉長根。劉長根連忙說:“這不行!小同志,執(zhí)法要嚴!不然的話,是要犯錯誤的。我是鄉(xiāng)長,你就不罰款;是老百姓,你就罰款。這不好??!”
小交警像看外星人似的,把他上下打量了半天,重重地撕下一張罰款單,遞給他說:“你到一大隊交罰款吧!” 劉長根接過罰款單看了看,還準備與小交警說再見。小交警對他翻了一下白眼,理也沒理,就又去指揮車輛了。
第二天,劉長根到交警大隊交了罰款。在交罰款排隊時,發(fā)現(xiàn)他被罰的款比別人都高出一百元,這使他心里有一點不高興。
劉長根是個遇事愛較真的人,而且重事實,重法律條文,一切做得有板有眼。反正是休假,他就一心一意地辦這件事。他來到了縣檔案館,這里他是???。
劉長根將從中央到省里、到縣里的有關交通安全的政策法規(guī)都查了一遍。關于占道停車罰款的法規(guī),他仔細地讀了不下三遍,還將直接的罰款規(guī)定復印了一套,這才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
翌日早晨,他早早起了床,將復印的材料用文件夾裝好,朝小交警的交通崗走去。等小交警忙得差不多了,劉長根踱著四方步走過去,朝小交警招了招手,說:“你過來一下!”小交警看是他,愣了一下,皺了皺眉說:“你又來干嗎?”
劉長根說:“我叫你過來一下,就是有事嘛!小同志,你多罰了我的款,必須有個說法!”小交警掃來一瞥,說:“喲,想搗亂?我是嚴格執(zhí)法!你該不該罰款?”“罰款應該!但不該多罰!你多罰了就是錯的!”這下小交警是真冒火了:“我現(xiàn)在執(zhí)行公務,你再搗亂,我馬上打110,把你抓起來!”
劉鄉(xiāng)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同志能跟年長的人這么講話嗎?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憋了一個大紅臉,說:“行,我不影響你的公務,但你必須給我認錯!”說著,遞過一張名片,“這上面有我的電話,你想通了就給我打電話認錯?!?/p>
劉長根一連幾天空等了,劉長根找去時,他的態(tài)度也很惡劣。劉長根這次是動了真氣:小小年紀,手里有了點權,怎么就不講理了呢?怪不得官與民發(fā)生了矛盾,都認為是當官的錯,老百姓有怨氣嘛!他翻閱了相關的法律著作,準備起訴交警大隊。他嚴肅地寫了一紙訴狀,一查文件,交警大隊不是法人單位。他想,管他是誰,就告縣公安局。
于是,劉長根來到了縣法院。接待他的是法院的副院長老邱,他與劉長根是市委黨校的同學,很熟悉,便嘻嘻笑著說:“‘劉先生,今兒來干什么啊?”劉長根說:“老邱,我是來告狀的!”老邱說:“你要告誰?”劉長根說:“縣公安局!”邱副院長一驚,嘴張成了一個O字形:“告公安局?”
劉長根這才將事情的緣由講給老邱聽。老邱聽了覺得這也是一件事,便有些犯難了:“長根,這么辦你看行不?我去交警大隊疏通一下,把你的罰款退給你?!眲㈤L根說:“老邱,你還是法院院長,這是退錢的事嗎?怎么沒有一點法治觀念!”
“好好,‘劉先生,你想想,公檢法是一條戰(zhàn)線,它能自己告自己嗎?”“這是什么話?公檢法就可以無法無天了?反正我告定了!”劉長根氣沖沖地離開了法院,回來后,翻了有關文件,奮筆直書,洋洋灑灑地向縣人大寫了一份《關于縣法院行政不作為的情況反映書》。
第二天,劉長根夾著公文包來到了縣法院,從包里拿出了反映書,說:“邱院長,你先看看,若沒有問題,我馬上寄給縣人大了?!?/p>
邱院長接過來,一看標題臉上的肉就顫動了一下,眉頭皺起來了,他越往下看,眉頭的“川”字便越深,他看了后面又翻到前面,像仔細地研究一篇奇文??赐炅耍麚u了搖頭苦笑著說:“長根呵,我真拿你沒辦法!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這么僵?”
劉長根說:“老邱,這些小交警辦事無法無天,又不講理,我們的干部隊伍還有什么形象?”邱院長說:“公務員守法,干部的形象,政府的公信力,是你我這些小干部考慮的?但你這么一做,把人都得罪光了。你今后還怎么在圈子里混?”
劉長根火了:“邱院長,你這話我不愛聽!我行得正,坐得穩(wěn),我要跟誰混?我看到干部的風氣這么敗壞,心里就堵得慌!這個狀我肯定要告!”
劉長根的一紙訴狀,還真讓法院為難了。法院院長只好找公安局長匯報工作,商量對策。院長對局長說,對于這樣的愣頭青,我們只能智取,不能強攻!我們找他的朋友來勸勸他。局長說,只好如此,試試吧!
邱院長先把電話打到榆木鄉(xiāng)的張濤書記那里,張濤問清了緣由,沉吟了一會說:“邱院長,‘劉先生只知道認死理,在單位里沒有朋友,在社會上也沒有朋友?!鼻裨洪L說:“你也別跟我叫難,公安局的尚局長說了,找不到朋友,這工作就你來做?!?/p>
第二天,張濤書記打電話把劉長根請到鄉(xiāng)政府,又是倒茶,又是裝煙,一口一聲“長根、長根”地叫得親熱,劉長根喝著茶、抽著煙,心里有點丈二高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不解地問:“張書記,這么急把我喊來,有什么工作?”張濤笑嘻嘻地說:“我們倆共伙計關系還行嗎?”劉長根答:“這還用說!”張濤又說:“我有難處你會幫忙?”劉長根說:“能幫上的,我肯定幫!”張濤高興了,說:“長根,這話我愛聽!是這樣的,交警大隊的那個小毛孩子,沖撞了你,我們要他給你賠個禮、道個歉,把錯罰的款退給你,也算平了你的氣,這個官司你就不用再打了,打官司是個很費力的事!”
劉長根一聽是公安局的事,臉頓時垮下來,半天沒有吱聲。張濤一邊觀察他的表情,一邊小心翼翼地勸說:“長根,我們都是吃組織飯的人,你說是不是?吃組織的飯,就得聽組織的話,你說是不是?這件事已經鬧到縣委常委尚局長那里了,尚局長是很重視,要嚴肅處理那個小交警,現(xiàn)在這個小青年已經認錯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說是不是?”
劉長根一直沒吭聲,最后冷笑一下說:“張書記,這不是饒人不饒人的事,這些執(zhí)法的人手中的權大,就能不講理?就能為所欲為?這手中的權是為民還是擾民、還是害民,就是大事了!”
劉長根接著說:“張書記,這好像不是你工作范疇的事,跟你也沒有什么關系,我可以不聽你的吧!恕不奉陪了!”說完就揚長而去。張濤在后面喊著:“長根,長根……”
一晃,劉長根二十天的休假就過去了。張濤找劉長根談話后,官司沒壓下來,倒讓很多司機知道了劉長根要告公安局,一些過去被交警多罰款、錯罰款的司機,慕名找到劉長根,要求一起告狀公安局,把多罰的、錯罰的款退回來,替自己出一口惡氣,殺殺這些小警察的威風!劉長根似乎有一種神圣的使命感在心中升騰,他覺得已不是打一個簡單的官司,也不是他劉長根一人的事,他在替百姓維護合法權益。他拿出筆將他們的名字一個一個仔細記下來,要他們寫出訴狀,合起來后,一起狀告縣公安局。這一下,公安局似乎慌了手腳,和法院的領導碰了個頭,商量了一整套對付劉長根的辦法。
這以后,劉長根三天兩頭往法院跑,法院的同志似乎很熱情,問起官司,法院的同志說:“一個官司要走很多的程序,你就耐心地等著吧!”張濤也不計前嫌,對他還是“長根、長根”地叫得蠻親熱,就是工作比以前抓得更緊。忙得他屁股不能落板凳、腳不能點地。
這天早上,長根突然接到他妻子的一個電話,他家在大市場的童裝店被盜了,十多萬元的貨被一卷而光。劉長根的臉色刷地變得慘白,渾身大汗淋漓,張濤問明緣由后,連忙說:“長根,你先回去處理一下,我研究完工作馬上趕來?!眲㈤L根說:“這不好!這是我的工作,怎么能離開?”張濤也不同他商量,下命令說:“快去!你休假了,我們的工作就不做了?”劉長根這才拿起筆記本搖搖晃晃地出門。
這次的案子最后破得很快。多虧了張濤運籌帷幄,全力指揮。劉長根來到童裝店時,店子里一片狼藉,接到報案后,趕來的兩個小警察正在例行公事地現(xiàn)場采集筆錄和現(xiàn)場資料,面部毫無表情。張濤在這時來了,他問明情況,與劉長根悄聲說:“我去找找公安局的領導!”說完,就與他的司機在復印店里打印了一個報案材料,馬上把車開到了縣公安局。
果然,接下來的情況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刑警大隊隊長親自帶著人,開著兩輛警車來了,重新采集情況,訪問了周邊的群眾和當晚值班的保安。臨走,刑警大隊長又握著長根媳婦的手說:“嫂子,你要保重身體,我們會盡全力破案的!”長根的媳婦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不斷地感謝警察同志。
果然,不到一周時間,大市場的盜竊案就破獲了。原來是流竄到縣城的幾個小混混,趁保安夜間酒喝高了,撬開卷閘門把衣服偷走的。幸好小偷的貨出手不多,沒有造成很大的損失。這使長根的媳婦英子很高興,在家里就策劃要給縣公安局送一面大錦旗去。劉長根一想也對,這次縣公安局工作很負責,應該送一面錦旗予以表彰!
錦旗送到縣公安局去的那天,聲勢很大,一時間,鑼鼓喧天,圍觀者有數(shù)百人,縣委常委、公安局長老尚親自來接錦旗。完了,還握著英子的手,連聲說謝謝!尚局長看到了劉長根,專門走過來握著他的手,意味深長地說:“長根,謝謝你對我們公安工作的關心和支持!”這一動人場景,被公安局政治部宣傳干事拍下來了,第二天在市黨報的頭版登出來了,影響很大。
這事告一段落后,劉長根再準備打官司的材料時,就遇到了很大的阻力,首先是英子不依了,大聲嚷嚷道:“你是不是瘋了?前兩天還敲鑼打鼓給別人送錦旗,轉身又告別人的狀!外人會怎樣看待我們呢!別人幫了我們,你還以怨報恩,人家會怎么說我們?”劉長根見英子吆三喝四的,一時竟愣住了,半晌才說:“他們?yōu)槲覀兤屏税?,這是為人民立了功,我們是該表彰;但他們?yōu)E罰款,該告的狀,一定要告!這叫功過兩筆賬,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這兩筆賬我還算不清?”
第二天,他在鄉(xiāng)政府上班,張濤找到他,態(tài)度就沒有以前和藹了,迎面一陣劈頭蓋臉訓話:“我說劉長根,你是不是真糊涂了?偏要一條道走到黑!人家尚常委都主動向你示好,這是和解的意思!人家給你把案破了,你又送錦旗、又敲鑼打鼓,還登了市里的報紙,轉身你又去告人家的狀,一世界的人不說你是瘋子?”
以前,張濤是不可以這么與他說話的,這次劉長根自知有一點理虧,就瞠目結舌說不出話。張濤說:“長根,別人怎樣我管不了,你的事我才過問一下。”接著他把語氣放低,挺知己地說:“長根,你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組織上也正在考慮給你扶正的事,這怕是最后一次機會,尚常委這一票很重要呵!你自己考慮吧!”說完,呼啦啦甩下煙頭轉身去了。
其實,劉長根這次不是沒有猶豫。但劉長根覺得這猶如攻城堡,已經沖到半山腰,要撤也不是容易事。他也不知怎么辦才妥當。劉長根想,要是這次真能扶正,自己的這個心病就不治而愈。劉長根就這樣七思八想,告狀的工作就緩慢了一些。
司機中的積極分子看清了這一點,就集體上門來做他的工作。劉長根悶著頭抽煙,一聲不吱,但額頭已經冒汗了。他想,公安局給他破案,縣委準備給他扶正,這些都是私利。而為司機主持正義,這是社會公德,這兩筆賬我得算清楚。我不能因為私利,而失了公德!這樣我“劉先生”的一世英名,不都毀于一旦?想到這里,劉長根把手里的煙蒂往地上一扔,用腳一踩,說:“這個狀我們告到底!”
打這以后,每逢雙休日,長根就和幾個熱心的司機,搬著兩張桌子擺在時代廣場,旁邊豎著一個紙牌子,上面寫著:凡是被公安局錯罰過款、多罰過款的人在此登記。據(jù)說有一天還排過隊。
(原載于《海外文摘·文學版》2016年第7期)